再说康进卢婉,两人的感情进行得出奇顺利。
然而不知怎的,心里就是有点不痛快。
康进说不上有多爱卢婉,但的确喜欢和她在一起的感觉,仿佛和风扑面,林中踩着落叶散步,又好像月下淌着银子般的小河,自在,安然,又清静。
一碟你不要吃的菜,给了饿肚子的人,不也是救人一命?
有时他甚至惊诧自己,何以追了贝拉那么久,用了那么多时间、心思和尊严去领教她的冷酷和拒绝。
她有些轻微的赌气,想想又笑自己,这不是你颠颠儿地要成就的美事吗?无端端生个什么闲气?
想来是因为自己从小的习惯,越难征服的东西越要勇往直前去试试,以此验证自己的恒心和能力,就好像解高数疑难题,就好像高考专找大热的专业报。
可见男人是什么,白天里还满口地讲爱掏心,晚上就新片上映,进入角色,可是比上菜还快。
若还有,就是老妈说过的话。她老人家千年不来,来一次偶然见了贝拉,喜欢得不得了,留下一道圣旨就回去了。
这么快就一口一个“我们”了,还穿了“他”的大衣,真厉害!
他接旨一看:“儿子你要真有本事,就给罗家娶个贝拉那样的媳妇!”
还真够浪漫,湖边散步吹吹风,康进什么时候这么有情调了?
于是只好——“奉旨”追她。
厉害,可不是一见钟情吗?第一面就难分难舍了。
也亏得一路追她,才得她撮合,认识了卢婉,这个机缘来得多么奇巧,因为卢婉,他才知道什么样的女子是自己想要的。
听到卢婉应是,贝拉这才放下电话,还带着些愤愤。
这个星期他甚至打算和卢婉去看房子,不急着买,慢慢看,要买一幢他们都喜欢的房子,然后安定下来。
“不冷也得早点回去,明天活儿多,迟到一分钟我扣你半个月奖金!”
他想,这是个他愿意和她安定一生的女人。
“我不冷,穿了他的大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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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冷天发什么神经去湖边散步啊?风那么大不冻死你!”
贝拉发现,卢婉漂亮了。
“我们在湖边散散步。”
脸色换了层皮似的,红润如新鲜的桃子,皮肤又好得不行,远看是,近看也是,没搽粉,就是熬夜加班,都不长痘痘。
“还在外面啊,什么话那么长要说到十一点啊?”
这爱情,可把她滋润的呀。
卢婉的声音有些犹豫:“哦——我们还在外面。”
贝拉暗笑,又忍不住明里揶揄:“昨晚上又在康进那儿加班了吧,难怪今天这么乐呢。”
十一点她兴致勃勃地拨了个电话找卢婉,大声问卢婉怎么样。
说得卢婉窘,贝拉就哈哈笑,一边压低了嗓门,用了贴心的语气:“虽然康进不错,但女人还是要悠着点,太便宜了人家就不珍惜,男人都这样。”
她成就了卢婉,卢婉不再可怜凄惨,如同救人一命啊,实在觉得自己了不起。
卢婉感激她的忠言,见她杯子里的水不热,忙续上一杯。
她心情不错,有造物的成就感,这让她有了新发现,慈善是快乐的,助人也是快乐的,因为别人的幸福,有时这么仰仗你的一念一举间。
贝拉端起杯子吹吹气,说道:“我没介绍错吧,他对你不错,是吗?”
她把车开上大路,油门一踩到底,好像甩开什么东西一样,开着一点窗,风是寒爽寒爽的。
卢婉点头,真心实意地感激:“如果没有你帮我,我都不知什么样了。”
那晚贝拉出了门就和皮夹克说BYE,男人热切地讨个再见的时间,贝拉甜蜜地说:“想见时,我会给你电话的。”重重关上车门,心里有气,嗬,不过随便拉过来凑个数,他还真把自己当碟菜了。
贝拉一笑,忽然又蹙起眉头:“那件事,他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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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婉沉吟着:“我正想着该怎么跟他说。”
卢婉微笑着同意了。
贝拉摆手:“不能说,绝对不能说,就是他发现了问你,你也要打死不承认知道吗?”
“去兜兜风好吗?湖边的夜景很美,只要你不怕冷。”他有了兴致。
“这样我会不安,他对我很坦诚,连多年以前的一夜情都明明白白告诉我,我怎能——”
康进笑了,他觉得眼前这个女子有点可爱。
“是吗?康进也玩过一夜情吗?他倒没跟我说过。”贝拉笑了一声,“那也不能说,男人骨子里都是大男子主义,什么豁达大方,全是装的。”
“譬如,譬如我身上这件衣服,就是今天她带我买的。”卢婉老老实实地说。
卢婉满脸心事地看她一眼,没说话。
“是吗?那你装了什么假呢?”康进饶有兴趣。
这时,有人没敲门就噔噔噔地冲进来,来的是贝拉的大学女友阿碧,永远八卦势利大惊小怪风风火火的女人。
“我哪有她说得那么好,她是一心为我,但是也不该装假啊。”
贝拉骂她:“哪阵十二级台风把你刮来的,半年都不见人影。”
康进反而笑了:“为什么?”
阿碧兴奋地嚷嚷:“等着收花吧,我看到康进那小子抱着那么大一束玫瑰,金黄色的呢,一定是日本空运过来的,这小子耐力还行啊,出手又大方!”
“你如果有事,我可以自己回去,没关系的。”卢婉轻轻地说,“谢谢你的晚饭,不过,贝经理的话,你也别介意。”
贝拉没搭腔,卢婉看她一眼,连忙先行出去,贝拉最爱面子,她得挡在康进前面拦住这束花。
康进说谢谢。
还是慢了一步,康进已经站在办公室中央,他捧着金黄色的玫瑰花,在众人的欢呼里有些不自在。看到卢婉,就如救兵突至,他忙把花束往她怀里一塞。卢婉小声道:“你今天这是干吗?”康进道:“今天妇女节,金黄色的玫瑰代表,喜欢和你在一起啊!”
卢婉动作麻利地扯过一张干净的餐巾,细致地铺在水渍上面,回身这么一笑,非常善解人意。
大家没注意贝拉和阿碧也走了出来,阿碧是一脸好奇和满肚子可疑,卢婉不敢看贝拉,心里只是急。
他给自己倒茶,不知想些什么,满了水还不知,卢婉提醒他时,才发现面前桌布已经湿了一片。
谁知贝拉笑得咯咯响,她走近那玫瑰来,装作一嗅,手指轻轻弹了弹花瓣,才叹口气道:“康进啊康进,你几时这么长进,要是你当初也这么浪漫,我哪里就舍得甩了你?”
直到贝拉和男伴先行告退,制造机会留下他俩的时候,康进才终于沉默了。
大家面面相觑之时,她已经迈着步子出门而去。
然而他还是得体的,点菜斟茶寒暄,尽管她是个不相关的人,他还是在餐桌上把她照顾得很好。
阿碧回头看他们一眼,才恋恋不舍地跟了出去。
贝拉张罗着让她坐在他身边,灿舌如花般尽说她的好,康进只是笑得很有礼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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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贝拉把那女子推到他面前,他才匆匆看了一眼,她完全不同于贝拉,雪白外套有古典的韵味,而那楚楚的情态又仿佛不胜凉风一般。
人都有这点毛病,他人盘子里的菜好像格外可口,老婆是人家的好,老公情人男朋友也遵循以上定律。
他看到贝拉挽着个穿短装皮夹克的男人,一路耳语着进门,心里先凉了大半,也没注意跟在她后面的女子。
贝拉觉得康进似乎不是她认识的那个康进。
约了贝拉一个,却来了三个。
他发短信给卢婉,贝拉抢过来看,没有从前那些废话,就两个字,实实在在暖人肠子:“想你。”
这个晚上于康进来说,真的很意外。
又或者:“小心空调冷着你,添衣!”还有那次加班到十二点,他还在等着的:“慢慢来,我等得起。”
根本不容卢婉说不。
他也可以,可以这样温柔细心啊!
贝拉且行且道:“这个男人有钱有为人好家世好,他的律师事务所就在我们楼上,长得也不差,就是有点闷,还有太听老妈话。不过这有什么呢,关键是能让你过上好日子,女人就要找这种男人。”
他们的发展速度超出贝拉预想,不过两个月,已经商量着去试婚纱。
放下电话她径自去翻卢婉的衣柜:“不行,你得跟我去买衣服,我买什么你都要穿,听话,我要让你过上好日子,好了快走,现在就去。”
当时她坐在外面的沙发上,百无聊赖地翻杂志,忽地就觉得自己有点伶仃,人家成双成对地在里面换婚服,她倒像是被扔出局的一个,年轻的女店员给她端来一杯矿泉水,不住地瞥她,其实是她的美艳一贯惹人注目,贝拉却以为那是同情的目光。
她突然灵机一动,接了电话:“康进,好,我今晚有空,潮州菜吧,还有,我给你介绍个朋友。”
那对人隆重地走出来,她冷着脸上下打量,心里倒吸一口冷气,婚纱就有这样好,什么样的人披上都成了华美的公主,卢婉也可以这么美的,美得让她恨了。而康进,无端端地长了这么些倜傥和风度,他若做新郎,那新娘定赢得全世界女人的妒忌。
贝拉说话的时候,听到手机在包里响,她百分之百肯定那是康进,今天上午她故意不接他电话,他就一直打,每隔十分钟一次。
她一脸严霜,装作一丝不苟的帮眼:“卢婉,这婚纱不衬你,你看你这么瘦,前也空,后也瘪,哪里撑得起来?”卢婉觉得也是,又拿了另外一套去试。
卢婉能说什么,谁都愿意过好日子,但有些东西是贝拉的生活所无法想象的。于是她还是如常一样笑笑而已。
康进坐在沙发和贝拉一起等。
贝拉倒不跟她客气,四周看了一遍,出口就说:“女人应该过好点的日子,卢婉,我不准你这样过日子。”
贝拉随口说句:“现在就试婚纱,未免早了吧。”
卢婉有些局促,她在这个城市本来朋友就不多,像贝拉这种更少。贝拉坚持要来做客,卢婉是又感激又羞愧。明艳如贝拉,一进门就映得小房间更寒碜,卢婉不知如何招待她,连杯像样的茶都没有。
康进笑道:“本来想搬进新房子再来,但是她想试,女人都这样,做梦都想看看自己穿婚纱的样子。”
卢婉和同乡共租一个小阁楼,顶楼水压不足,常常没水,连去趟洗手间也要跑下楼,房间奇窄,刚刚放下一张床,转个身都会磕到膝盖头。
贝拉喊着:“房子都买了啊,太快了吧,你对她知道多少?”
那个念头,是她看到卢婉租的小房间开始的。
康进奇怪地看她:“我想我知道的够多了。”
贝拉是那种做起好事就不顾一切的人。
“够多,你知道她曾经怀孕打胎吗?”
3
“我知道。”
等她终于听话地进去小憩,贝拉重重呼出口气,摇了摇头。
“她什么时候说的?她到底还是说了?”
贝拉打断她:“算了算了,咱们谁都别提。”
“她什么都告诉我,这有什么呢,那是我认识她之前的事。”康进不以为然地说。
卢婉低低地说:“我都不知道——”
贝拉隐隐有些失落。
贝拉忍不住又多问了句:“那个臭男人是谁啊?”
人若顺了,调子就高,卢婉似乎特别爱笑了。
卢婉说了声谢谢,满脸感激地往里间走去。
上班时间,一大堆活儿等着,她却和文真扯着张报纸叽叽咕咕。
贝拉只好软了口气:“好了,大家都是女人,总要互相担待些,你放心,这事我不会让别人知道,你现在好好歇歇行吗?”
贝拉走过去喝一声:“不用干了,都当少奶奶了。”
卢婉抿着嘴唇,到底忍不住一串眼泪。
两人嘻嘻哈哈抬头,文真道:“贝经理你来得正好,我们正说房子呢,卢婉的别墅在丽水,还有个大花园呢。”
贝拉生气了:“你听得懂我说什么,我吃饱了没事干啊?昨天我在博爱医院看见你哭,你不用在我面前装。”
贝拉道:“嗬,还是丽水的别墅呢,我都买不起。”
卢婉期期艾艾地:“贝经理,我没什么,我不累。”
文真忙笑:“哪能呢,你的房子当年可是卖得比丽水贵。”
贝拉仍旧不看她:“我里间有张床,床单是新换的,你撑了一天,够受的了,现在给我去躺一会儿,听到没有?”
卢婉也笑着说:“是啊,虽说花园只有一点点,但是贝妈妈打理得多漂亮。我和康进正愁呢,丽水的花园太大了,我们都不知道怎么收拾,只好请了个保姆。”
卢婉的心悬着,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贝拉一听气就上来了,她冷笑道:“是啊,我家的花园只有一点点,可总比你以前租的房子大。”
贝拉正打着文件,嘀嘀嗒嗒指点如飞,眼睛盯着显示屏,嘴里却说:“知道不?西洋菜最最寒凉,刚小产的女人吃了,会死!”
卢婉只好赔笑:“那是,那是。”
卢婉进得经理室来,贝拉让她坐沙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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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拉走出来唤:“卢婉,你先进来帮我打份文件,急用的,文珍,你过去顶她一会儿。”
这年头,忘本可比谢恩快,抓根鹅毛就以为飞上了天,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晚上加班,卢婉要打印的文件足有一尺,她站在复印机前,高跟鞋跟细细的,站得腿都抖了。
几天了,贝拉还是有点生气。
卢婉一边赔笑得很小心。
这日却是康进有事求她。
贝拉挥手:“你爱要不要,不要最好,我们卢婉吃双份!”
他家老妈今晚到,他在香港公干却要推迟两日,算来算去只好找她,又能开车接送又是旧相识。
小许叫:“天哪!我们男人不用这样补吧。”
贝拉道:“你还认得我,你还记得你老妈?有了贴心的小媳妇,住着大花园别墅,还要这些不相干的人干吗?”
贝拉也笑了:“好好,我请客,打电话去林记,一人一份老鸡炖当归。”
康进在电话里只是呵呵呵。
小许笑道:“贝经理,你锦衣玉食,哪知道我们小文员的民生,我们不喝这个,难道要喝鱼翅汤?”
贝拉半假半真地说:“我说真的啊,如果现在,我又不想把你给别人了,怎么办?”
卢婉惊讶地瞪着她,压不住的怯。
康进笑道:“你肯定是说假的。”
“你不要命了,敢喝西洋菜汤!”贝拉过去一把抄起汤碗,递给近旁的小许,“给我泼了。”
贝拉恼他不解风情,只好找个台阶下:“亏你还聪明啊,我要你回来做什么,食之无味,弃之不可惜。”
她向来讨厌一切脆弱的情感,便只好借助麻辣的出手。
康进还是呵呵呵。
不知怎的,见她低着头吃饭的样子,后颈细细的,弱得像根芦苇,贝拉心里突然有些难过。
康妈妈喜欢贝拉,大约是物以类聚、惺惺相惜的意思,这位康妈妈,退居二线之前是某省厅级领导,年轻时也一样漂亮好强又泼辣。
中午吃饭,她吃的只是一盒极普通的青瓜肉片饭,汤盛在塑料碗里,上面漂着几叶西洋菜。
老太太见面第一句就是:“贝拉,进子追不上你是不是?没用的东西!”丝毫不顾及旁边的卢婉,还好她不介意,只是笑得有点勉强。
这么能逞强,贝拉冷笑。
干接待是贝拉的强项,这两天她使出浑身解数,带着老太太吃喝玩乐,逗得老人家开心得不行。三个女人一起,卢婉倒成了陪衬,是可有可无的外人,哪里给她准媳妇的表现机会,贝拉把风头抢得一丝不剩。
她竟连假也不告半天,和平常一样干活,跑来跑去,有点艰难,但不细看,谁都不会发现。
连去洗手间老太太都要贝拉陪,两人说笑着在大镜子前洗手,康妈妈从镜子里看贝拉,自言自语道:“看来看去还是我们贝拉好,人多漂亮大方,拿哪儿去都不丢分儿。”
今天她果然比以前迟了,贝拉冷眼旁观,见卢婉匆匆忙忙地赶进来,刻意化了浓妆,遮住了惨黄的脸色。
贝拉笑着:“可惜咱没福,康公子看不上咱。”
揣着这个秘密,贝拉周一提早来到公司。平常卢婉是公司最早的一个,她是个伶俐人,总能在大家来到之前,煮好了咖啡,调好了室温。
康妈妈皱了眉:“怎么就找个那样的女孩,小眉小眼的小家子气,一点都没福相,看那身子骨单薄的——”
卢婉。
贝拉扯了张纸巾擦手,随口道:“可能是以前打胎把身体搞坏了。”
忽然她转过身,那张仿佛已经哭皱了的楚楚的脸,贝拉几乎叫出来。
康妈妈忙拉住她追问:“你说什么,打胎,打谁的胎?”
表姐产房的窗户下面就是露台,贝拉不禁又去看,那女人还在哭,她身边晒着素白的床单,白床单被风吹得像滔天的浪,她细薄的身子像要被那白浪吃了。
贝拉懊悔自己失言,却更加支支吾吾:“我也不知道,哦,她也不知道。”
贝拉有点胆寒,忙三脚两步上楼去了。
康妈妈黑了脸,不再说话。
老妈叹口气:“来这层楼的女人,都是打胎的。”
贝拉知道自己闯了祸,心情忐忑,再回来也不像刚才那么表现,康妈妈只阴着一张脸,直说自己累了,卢婉摸不清她俩干吗,也不敢说什么,大家一路无语,各自早早休息。
“哭成这样,干吗啊?”贝拉瞥了一眼,觉得背影很熟。
犹记得那晚送她们回丽水,康妈妈先上去了,卢婉又折回来,隔着车窗探过身子,诚心诚意地说:“贝经理,康进今晚回来,明天就不麻烦你了。这两天多亏你在,帮了我不少忙,真是太谢谢了。”
表姐生孩子,她开车送老妈去探望,电梯久等不至,产科不过在三楼,她们干脆爬楼梯上去,走到二楼,远远地见到一个女子站在露台上哭,那哭声很折磨人,像是要把五脏呕出一般。
贝拉心虚,含糊地客气了两句,车开时,在后视镜里仍见她微笑着站在夜色中,还是不胜凉风的弱,遥遥地挥手。
贝拉真正开始注意卢婉,是周日那天去博爱医院。
那样郑重的道别,莫非,她早有预感。
2
那是贝拉最后一次见卢婉。
贝拉大咧咧地摆摆手,不在话下。
8
卢婉感激地站起来,连说多谢贝经理,太麻烦贝经理了。
贝拉不知道那晚发生了什么。
“吃这个,清蒸元贝,女人吃了能美容。”
她只知道卢婉再也没来上班,楼上康进的律师事务所贴出内部装修的红纸。隐约听到他的女秘书说,康妈妈病了,康进要在老家照顾一段时间。
贝拉从挨挤的人头里抢出一盒菜,扯了块报纸垫在下面,直直地放在卢婉面前。
老太太该不是气病的吧,还是病于一场大吵后,那场大吵,贝拉该有数。
她轻松地甩甩长发,回头独见卢婉没动。卢婉是新来的文员,平易清秀,身骨细薄,活儿干得还算麻利,就是不大说话,凡事只楚楚一笑,有可怜见的意思。
那卢婉呢?
她回到公司,放下大包小包,张扬地喊了一嗓子,大家都坐拢过来挑肥拣瘦。
她的电话从关机到过期,永远无法接通。丽水康宅的保姆说,她早就走了,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还没到一点,公司那些员工该在捧着盒饭嚼舌头吧,现在拎着这些回去,顺便做个人情也好。
卢婉的旧桌子,那束金红色的玫瑰早就黑了,没人想到替她扔掉。
她随口说道,打吧,打吧。
桌子上还有丽水别墅的宣传单,卢婉刻意地保存着,谦卑惯了的人,那小小的虚荣心。
领班体贴,小心问,这些菜都没吃过,要不要打包?
生活好没意思。
她无聊地叹口气,扒了几口上汤菜心,扬扬手叫买单。
她仍一个人吃饭,去新的餐馆,不知不觉就点了五六碟,吃是吃不完的,她想自己的胃口不贪,贪的是眼。
男人不就是桌子上的菜,没有未免寒碜,可要是天天都上那一道,凭他山珍海味,佳肴也会失了味道。
她是这个时候接到卢婉电话的,她在街上,公共电话,后面是往来的车,她细细的声音在嘈杂里浮沉。
康进顶了顶眼镜,有点尴尬地咧咧嘴,一招一式都讨她嫌。
“我在广州,没事儿,就是想给你报个平安。”
贝拉笑笑道:“原以为你头上四只眼就很厉害了,哪想到后面也长了一对。”
“只能走,没办法,楼上楼下的见了,多没意思。”
“看到你的车,估摸着你这么久也该上来了。”他稳稳地说。
“别找我,更别告诉康进我打过电话。”
所以她宁愿躲在车里,足足十五分钟,估摸着那人上了楼,才施施然走出来,谁料出口转弯冷不防他又挡在前面,这不散的阴魂,惊得贝拉叫了一声。
她喘了口气:“我挺怀念那段开心的日子,虽然短,但真的开心啊。”
她突然感到轻微的厌烦,这感觉就像一种不佳的气味,尽管只是细细一缕,足以败坏整个空间的清爽。
“还有你,你对我那么好,我都记着,一直以来我都想喊你声姐姐,又怕你骂把你喊老了。”
好像是昨天吧,在停车场看见康进的背影,又是黑色西装冷硬的线条,微低着头,每一步都踱得很方,可以想见人家正拧着眉头扶着眼镜苦苦思考人类命运呢。
贝拉握着电话,喉咙堵得紧,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可如今她腻了,就像那碟清蒸元贝,原料是一级的,厨师也一流,但现在看到就怕,一眼就饱了。
这顿饭吃了这么久,吃到人家打烊。
他的那些长短句,不能不说是用了心思的,也饱含着浓度不低的感情吧,第一次收到的时候,她不也是兴奋地红着脸,跑到办公室里读给所有的员工听吗?那些家伙们的欢呼鼓噪,不管是真心实意还是故作夸张,不也是带给她整整一天的漂亮心情吗?
她仍握着筷子发呆。
一条短信,她支着筷子,漫不经心地看手机,嗤地一笑,康进这个男人,还真想把痴情进行到底啊。
领班过来问:“小姐,这些菜都没动过,要不要打包?”
她嘘了口气,用筷箸头碰碰盘子,算是宠幸过了。
她突然异常烦躁地喊起来:“打什么包?统统给我放下,谁敢动我盘子里的菜试试,老子就是点来看的!”
又点了清蒸元贝,完全是出于习惯,早前她爱上这味菜,爱到每餐必备,然而即使是清蒸,这样频密的吃法,也腻到了喉咙底儿。
领班表情怪异地退下了,现在他们再不敢来烦,都站得老远,等她下班。
贝拉知道自己未免太奢,一个人吃饭也要四五六碟,其实哪里吃得下,兴许排场惯了,就爱那满满当当的热闹。
她终于撑不住,趴在桌上好久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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