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尔望着镜子里崭新的自己,她甚至觉得自己的站姿都与以往不同了。
店员替她理好裙摆,站起身来,张大嘴巴,露出高卢人特有的夸张表情:“太适合您了!漂亮极了!”
“您喜欢吗?这是最后一件了,也许我可以想办法给您打点折……”
五分钟后,奈尔穿上那条绿裙子,站在了试衣镜前。她几乎都认不出自己了。那条裙子让她改头换面,不但突显发色,还展现了身段,让她变得更加精致时髦了。
奈尔看了看价格牌,立刻说道:“噢!这条裙子我穿不了几次。我一向都是先算性价比再决定是否购买的,这条裙子折算下来,每穿一次相当于花掉……三十英镑。不,我不买了。”
“哦,算了吧,”奈尔说,“那不像我的……”
“难道您从来不因为某件事只是单纯让人快乐而去做吗?”店员耸耸肩,“小姐,看来您得多在巴黎待待了。”
“它绝对衬肤色,您要试试吗?”
二十分钟后,奈尔提着购物袋回到了酒店房间。
“我喜欢那条裙子。”她说。
她换上那条黑色紧身裤,穿上帆布鞋和宽松毛衣,视线又转向床上的法国杂志。她从杂志中选了一页,支在镜子前,照着杂志上法国模特的样子给自己弄了头发和眼妆,最后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做了个挑逗的微笑。
正当她尽力不去考虑价格,站到柜台旁结账时,目光却被橱窗里的一条裙子吸引了。那是一条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的法式连衣裙,夸张的祖母绿底色,点缀了菠萝图案的碎花。昨天早上路过时,她就注意到这条裙子了:丝质的绸缎在巴黎氤氲的阳光里隐隐闪着微光,让人不自觉想到好莱坞老电影里的明星。
此刻,她身在巴黎,穿着巴黎时装,马上要跟刚在展览馆认识的法国男人约会了!
奈尔深吸了一口气:“好吧,这身行头往后还用得着。”她兴奋得微微发抖,“至少穿这件上衣去上班没问题……好吧,我买了!”
她把头发抓到脑后,挽了个蓬松的结,抹上口红,坐在床上,笑个不停。
“活脱脱就是从蒙马特高地来的,小姐。”她露出一个不置可否的表情。要不是奈尔知道法国女人都没什么幽默细胞,一定会觉得她在笑话自己。
二十分钟后,她仍然坐在床上,两眼无神地发着呆。
“我看起来像……巴黎人吗?”
此刻,她身在巴黎,穿着巴黎时装,马上要跟刚在展览馆认识的法国男人约会了!
“棒极了,小姐。”店员用法语说道。
她一定是疯了!
店里弥漫着无花果和檀香木的味道。
这会是她这辈子做过的最愚蠢的一件事。
二十分钟后,奈尔站在试衣镜前,上身穿着宽松的毛衣,下身是一条轻薄的黑色紧身裤。服务她的店员有一头蓬松却精致的头发,还戴了一胳膊叮当作响的手镯,她在奈尔脖子上挂了条围巾,打了个结。奈尔实在说不上来这算不算法式穿搭。
甚至比她为了一个男人,自己掏腰包买双人票来巴黎还要蠢——那个男人还曾经说过,他根本分不清她的脸究竟像马脸还是像葡萄干圆面包。
奈尔转身走向酒店大门,抬起一只手告别:“好吧,谢谢你啦……玛丽安娜!”
今晚之后,她可能会出现在报纸头条,或者更糟糕,出现在那种不起眼的小报新闻里,连上头条的资格都不见得有。
法国女人挑了一下眉。
《女孩陈尸巴黎,男友未曾现身》
奈尔看了一眼字条:“太谢谢啦!你就是玛丽安娜吗?”
其母表示:“我早就跟她说过不要跟陌生男子出去!”
“沿着阿希弗路走一小段就到了。告诉老板,是玛丽安娜让你来的。”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法国女人想了想,探身趴在柜台上,打量了一眼奈尔的穿着。随后,她站直身子,在一张纸上写了几个字,递给奈尔。
她究竟在做什么?
奈尔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说道:“我只是……你看吧,我的衣服都不合适。你肯定不明白我的感受,那种被一群时髦又高雅的法国女人包围的滋味。”
下一秒,奈尔抓起钥匙,蹬上鞋子就往外跑,顺着狭窄的楼梯一路向下,直奔酒店前台。
“您想打扮得法国一点?还是说,仅仅是想看起来不那么出挑。”她似乎难以理解,“您为什么不想让人眼前一亮呢?”
玛丽安娜还在那儿,等她挂断电话,奈尔立刻凑上前去,小声说道:“等下如果有个男人来找我,就告诉他我不舒服,好吗?”
法国女人放下手中的笔。
法国女人皱了皱眉:“不说家里有急事?”
“今晚我可能会和别人出去,所以想打扮得更……法国一点。”
“不。我……呃……我的胃不舒服。”
“像法国人?”
“胃不舒服。好的,小姐,这人长什么样?”
法国女人等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
“头发很短,骑着摩托车,当然他不会骑进这儿来。我……他个子很高,眼睛很好看。”
“打扰一下,请问我能上哪儿弄到一套像样的衣服?就是像法国人的那种?”
“眼睛很好看?”
她下楼去了酒店前台。法国女人正在做账,她抬起头来。奈尔注意到,她的发尾飞扬时髦,好像登台演出的小马的尾巴,让她看起来光芒四射。
“反正,一会儿除了他,不会有别人到这儿来找我的。”
她冲了澡,洗了头,在随身带来的衣服中挑来选去。皮特也不是一个注重穿着打扮的人,她想挑一套有巴黎范儿的穿搭太难了。这里的每个人都很时髦,他们在穿着上决不跟风,这点和英国女孩十分不同。
法国女人点点头,似乎觉得这话很在理。
她感到身体的每一寸都在滋滋冒泡,就像自己成了书中的人物。
“他约我今晚出去……但这不是什么好主意。”
奈尔回到酒店房间,脑袋仍因下午发生的一切而嗡嗡作响。她仿佛又看到展览馆里的画作;看到法比安宽大的手掌圈住小小的咖啡杯;看到画布上那娇小的女人哀伤的双眼;看到塞纳河边宽广的露天公园,一旁的河面上碧水涟漪;还听见地铁开门关门时发出的吱呀声响……
“所以,您不喜欢他?”
“就交给夜晚来决定吧。毕竟,你是从英国来的随性姑娘。”他朝她挥手道别,然后走出门,一脚启动摩托车的油门,沿着小路呼啸而去。
“啊,不是的,他很好。只是……我并不了解他。”
她告诉了他住址,继续问道:“我们要去哪儿?”
“可是……如果不跟他出去,您又怎么能了解他呢?”
“我来接你吧,你住哪儿?”
“我对他还没了解到可以在陌生的城市里,跟他去陌生地方的程度。可能还有些别的什么陌生人在一块儿。”
“好吧,我们在哪儿碰头?”
“那可真是各种‘陌生’呢。”
“哪儿都不算远,”他笑了,“你是在巴黎!”
“可不是嘛。”
他的笑容无比动人,她不禁动摇了:“那里远吗?”
“所以今晚您会待在房间。”
“就当是巴黎人的待客之道吧。”
“是的。不,我也不知道。”她站在那儿,觉得自己蠢透了。
“我不确定……”
玛丽安娜上下打量她一番:“这身打扮很不错。”
“奈尔,让我请你喝一杯吧,谢谢你给了我艺术展的门票。”
“啊,谢谢你。”
她脑海中浮现母亲的教诲:不要和陌生男人约会。你不知道他的底细,更何况他还留着寸头。
“可惜了,您胃不舒服。不过,”她笑了笑,转身回去继续工作,“也许来日方长。”
“没关系,真的。”
奈尔坐在房间里,看着法语节目。电视里,一个男人正跟另一个男人聊天,他们中的一个使劲晃着脑袋,晃得下巴都颤了起来。时针接近8点的时候,她频频看向挂钟。肚子饿得叫了起来,她想起法比安说过,犹太区有个卖沙拉三明治的小摊位。她想象自己坐在摩托车的后座上,那会是什么感觉呢?
“不过什么?”他看起来快乐又放松,“你可不能宅在旅馆房间里度过巴黎的夜晚。”
她掏出笔记本,从床头柜上抓起一支笔,写道:
“噢,谢谢你,不过……”
今晚不出门的理由:
他看了一眼表:“糟糕!我答应父亲要去帮忙照看生意,我得走了。”他抬起头,“不过今晚我跟几个朋友在一个酒吧有约。欢迎你也加入我们,如果你愿意的话。”
1.他可能是个杀人犯。
她努力掩饰自己的失望之情。
2.他可能勾引我。
“不,今晚不去。”
3.1和2同时有可能。
“不知道。也许再找个地方吃饭,或者就宅在旅馆房间里。”她笑了,“你一会儿要去咖啡馆上班吗?”
4.我可能在巴黎某个未知的角落丧命。
“你会再来的,人们总会再来。今晚,你有什么打算?”
5.我可能不得不和出租车司机讲话。
“就目前所见到的来说,我喜欢这儿。不过,我还没逛过任何景点。既没有去看埃菲尔铁塔,也没有去过巴黎圣母院,连情侣们挂爱情锁的那座桥也没去过。我可能没时间去看了。”
6.晚归的话,酒店说不定会找麻烦。
法比安却一下吞了两口:“你对巴黎的印象如何,英国来的奈尔姑娘?这是你第一次出门旅行?”
7.我的衣服不好看。
咖啡到了,她往里面放了两块砂糖,免得喝的时候难受。
8.我得装作很随性的样子。
陌生感消失了。
9.我得在法国人面前讲法语,吃法餐。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然后爆发出一阵大笑:“嘁!”
10.如果我今晚早点睡,明天就能早点起床,精神满满地坐火车回家。
“英语里没有这个词。我只是……”她摇了摇头,“觉得这词挺有意思。嘁。”
她坐在那儿,盯着有条有理的清单看了一会儿,接着在纸的背面又写道:
“嘁?”
1.此时此刻,我身在巴黎。
“哦,不。只是你说‘嘁’的样子。”
这次,她盯得更久一些。这时时针指向了8点。她把笔记本塞回包里,抓起大衣,沿着狭窄的楼道跑下楼,直奔前台。
“你觉得好笑吗?”他好像有些受伤。
他已经到了,正俯身在柜台桌子上,跟法国女人说着什么。在看见他的一瞬间,她的脸涨得通红。她朝他走去,心怦怦直跳,不知该怎么向他解释。不管怎么解释都会显得很傻,很显然她曾经退缩过,不敢接受他的邀约。
她不禁笑了起来。
“噢,小姐,我正跟您的朋友说,我猜您还要几分钟才会下楼。”玛丽安娜说。
“我们聊的也无非是这些事。不过……我也不知道……我想是……这两位艺术家鼓舞了我。我希望像他们作画那样去写作。这听起来不太着调吧?我就想有人能够读到我的小说,然后感到好像……嘁!”
“准备好了吗?”法比安笑着问。
奈尔告诉他,自己的朋友圈里没人像他这样聊天。他们通常谈论特莎上班时穿了什么,或者聊聊电视剧《加冕街》,又或者说说上个周末谁又喝醉得不省人事了。
她不记得上次别人因为见到她而如此开心是什么时候的事了。除了她表弟的那条狗,当它想在她腿上干点坏事时,就会露出欣喜若狂的神色。
“是的。”她说。
“小姐,如果您在12点以后回来,需要用这个密码进酒店大门。”玛丽安娜递给她一张小卡片,奈尔伸手接过时,玛丽安娜又悄声说道,“很高兴您的胃痛好些了。”
“我能在这里感受到,你知道吗?”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如此的……有力。”
“你不舒服吗?”法比安递给她一个头盔,随口问道。
他们谈起那个艺术展,他说他早就知道那位画家的成就,但没想到自己还会如此被触动。
巴黎的夜晚清冽而寒冷。她从没坐过摩托车,还读过不少骑车导致死亡的报道。不过头盔已经戴在头上,法比安也坐在了驾驶座上,还示意她坐到自己身后。
“不,不,那幅画确实动人。还有那些人,那些观众,那些照片……”
“我好了。”她说。“请别害死我。”她暗暗想。
“我一般不会在画前哭的,”奈尔说,“想起这个我现在还觉得有点傻气。”
“好的!我们先喝点酒,也许还会吃点东西。不过现在嘛,我先带你看看巴黎的另一面,怎么样?”
“艺术展还不错吧?”
她刚伸出手,环抱住他的腰,摩托车就一跃而起,冲进夜色之中。
他们之间出现一阵短暂而尴尬的沉默。
随着一声尖叫,他们出发了。
下午4点,蓝马咖啡馆里挤满了人,不过服务生还是为法比安找到一张室内的桌子。奈尔猜想,他就是那种总能找到室内好位子的人。他点了杯浓缩咖啡,奈尔跟着说道:“我也一样。”因为她不想他听到自己糟糕的法语发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