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前台的工作人员约莫四十岁,留着黑色的波波头。她眉头紧蹙,抬头看了一眼两位女客人。
“巴黎的交通太可怕了。”
“你们都有预订吗?”
她是个美国人。
她倾身向前,检视两人的预订单,然后把它们推回到原来的位置:“但酒店只剩一间空房了。我们订满了。”
“唉,这一路真是艰辛!噩梦一样!”
“不可能,你们确认了我的预订。”美国女人把预订单又推到工作人员面前,“我上周就订了。”
“哦,我也订了一间房。”她把预订单拍在桌上,靠在奈尔的预订单旁边。奈尔挪到一旁,免得被挤到。
“我也是,”奈尔说,“我两周前就订了,你可以看我的预订单。”
这时,她身后又来了一位客人——也气喘吁吁地从包里拿出预订单。
两人盯着彼此,突然意识到,她们现在是竞争关系。
“嗨!”奈尔有些紧张,不知道接下来的话用法语该怎么说,“您会讲英语吗?我预订了一间房。”
“很抱歉,我不清楚你们是怎么预订成功的,但眼下我们只剩一间空房了。”前台的法国女人字斟句酌,好像这完全不是酒店的责任。
好在酒店看起来不错。而且她做到了!来了巴黎!奈尔决定不让任何事来影响心情。她走进酒店,来到狭小的门厅,这里充满蜂蜡的味道,还有一种莫名的法式风情。墙面都是镶木的,扶手椅古老而优雅,每一个门把手都是黄铜制成。她想象皮特会怎么评价这间酒店——“不赖,”他一定会点着头说,“不赖呀,宝贝。”
“事已至此,你得给我们另外安排一间房,”美国女人说,“你们得对预订结果负责,白纸黑字写着呢。”
又是一通大喊大叫和指指点点。她怔了怔,又点点头,仿佛明白了司机的话,然后不情愿地又拿出十欧。司机拿过钱,摇了摇头,把她的行李箱丢在了人行道上。她站在那儿,望着绝尘而去的出租车,意识到刚刚可能被敲了竹杠。
法国女人挑了挑修理得一丝不苟的眉毛:“女士,我没法向您提供我没有的东西,现在只剩一个双床的标间了。我可以给二位中的一位办理退款,但实在没有两间房。”
“攻略上说,这趟最多三十欧,我查过的。”
“但我不能离开这里,我跟人约好在这里碰头的,”奈尔说,“换了地方他就找不到我了。”
“行李箱!”司机用法语喊道,说了一串她根本听不懂的话。
“我不走,”美国女人双手抱胸,不肯让步,“我飞了六千公里才到这儿,晚上还得去赴宴,我可没时间换别家。”
“对不起,我听不懂。”她说。
“那就建议二位合住,我可以给你们每人打个五折。”
酒店远离大街,坐落在一条窄巷里。按照计价器上的价钱,她清点出几张欧元,递给司机。司机非但不接,反而像被冒犯了似的,手舞足蹈地朝她后备厢里的行李挥手,还龇牙咧嘴的。
“跟陌生人合住?开什么玩笑!”美国女人说。
我要做个巴黎女孩。她对自己说,然后陷坐在座椅中。
“那只能请您换一家酒店了。”法国女人面无表情说,转头就去接电话了,不再搭理她们。
她突然觉得很庆幸,在皮特到达前可以有好几个小时梳洗打扮。这一回,她可不要再当中规中矩的女孩了。
奈尔和美国女人盯着彼此,美国女人说:“我才从芝加哥飞过来。”
我在巴黎,我做到了!
奈尔说:“我从没来过巴黎,根本不知道去哪里找另一家酒店。”
这正是她想象中的巴黎:这里的建筑有狭长的窗户和小小的阳台,完全没有冷冰冰的办公大楼;几乎每个街道转角的地方,都有一家咖啡馆,露天座上摆放着圆桌和椅子;出租车驶入市中心后,满眼都是精致时髦的女人;人行道上,人们时不时停下来,相互亲吻问候。
她们互不相让。最后,奈尔说:“这样吧,我男朋友会来这里找我。现在我们先安顿下来,等他来了,说不定有办法换酒店。他对巴黎比我熟。”
她摇下车窗,繁华街头的声响,混杂着香水、咖啡和香烟味道的气息,以及吹动发丝的微风通通进到车内。
美国女人上上下下地打量奈尔,仿佛在考量她是否值得信任。
巴黎。
“我可不会跟你们两个合住。”
奈尔时常想,这是否意味着她不过就像家居卖场里的一张沙发。不过,这种事还是不要深究的好。
奈尔凝视着她:“相信我,这也绝不是我要的周末度假之旅。”
有时奈尔会想,皮特为什么选择她呢?他肤色健康,阅历丰富(虽然奈尔的闺蜜们对此嗤之以鼻),而她却是那种中规中矩的女孩。说实话,她连自己的生活圈都很少离开。皮特曾说,她从不让自己感到难办,所以才喜欢她。“以前的那些女朋友总是叽里呱啦地吵我。”他拿手比画着,“你吗……和你在一起很放松。”
“眼下也只能这样了。”美国女人说,“真不敢相信有这种事。”
他说还有一次,在肯尼亚渡河,船行到河中央却翻了。“我们把船侧的轮胎解下来,浮在轮胎上等待救援。像往常一样,我可一点也不担心,直到他们告诉我河里有鳄鱼。”
她们把计划告知了酒店前台,美国女人依旧怒气未平。奈尔已经做出让步,不明白对方还有什么好气的。
“别担心,宝贝。”皮特一定会这样说。他从不为任何事烦心,还曾背着背包走遍世界,至今仍将护照随身携带,因为“旅行要说走就走啊”。就连在老挝被人用枪指着的时候,他也没担心过。“没什么可担心的,他们要么一枪崩了我,要么放下枪,听天由命吧。”接着,他点头补充道,“最后,我跟那伙人还一起喝酒呢。”
“等这位女士走了,你们还得给我半价优惠。”美国女人说,“真是难以置信!在我们国家,就你们这服务质量,不会这么轻易就算了。”
出租车在拥挤车流里缓慢前进,漫长而宝贵的二十分钟就这样流逝了。她望着窗外繁华的街道、发廊和美甲店……轻声念着路牌上的法文。典雅的灰色建筑耸立在苍穹下,一间间咖啡店在冬夜里发出迷人的光芒。这就是巴黎啊。没来由地,她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喜悦,突然相信一切都会好的。皮特很快就会来,她在酒店里等他。到了明天,他俩会为她先前的焦虑而感到好笑。皮特总说,她太杞人忧天了。
奈尔身处冷冰冰的法国女人和气冲冲的美国女人之间,从未像现在这样坐立难安。她试着去想皮特会怎么做:他会笑一笑,安之若素吧。这种乐观的态度,也是他吸引奈尔的特质之一。没事,奈尔对自己说,事后他们就可以拿这事儿开玩笑了。
好吧……我来了,巴黎。
她们拿了钥匙,乘坐一台小电梯抵达三楼,奈尔走在后面。房门打开了,是个阁楼标间。
奈尔靠在车座上,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啊!”美国女人嚷道,“没浴缸!我讨厌没浴缸的房间!这里也太小了!”
“哦,是优城酒店!”他翻了个白眼,把预订单还给奈尔,驾车驶入湍急的车流。
奈尔放下了包,坐在床尾,给皮特发短信。她告诉他刚刚发生的“插曲”,问他能不能另找一间酒店。
司机仍然一头雾水,他一把抓过她手中的预订单,盯着看了会儿。
我在这里等你。你能赶上晚餐吗?我饿死了。
她又说了一次:“优城。”
已经晚上8点了。
“优城酒店。”她努力让发音显得更地道,出发前还在家里对着镜子练过。
他没有回复。奈尔猜想他可能在路上,正通过英法海底隧道。如果是这样,至少还得一个半小时后才能抵达。她安静地坐着,美国女人则忙忙碌碌地在床上打开行李箱,拿出衣服,占领每一个衣架。
司机扭头看着她,显然并没有听懂。
“你是来出差的?”沉默让气氛太尴尬了,奈尔开口问道。
“优城酒店,”她用法语说,“呃……劳驾。”
“来开两个会。一个是今晚的,接着可以歇一天。这一个月以来,我一天都没休息过!”美国女人抱怨着,好像这都是奈尔的错,“明天我还得穿城去另一个地方。没错,我这就得出门。我想你不会碰我的东西的,对吧?”
等待出租车的队伍排了五十来号人,但也顾不了这么多了。她在包里搜寻酒店预订单,当排到队伍前端时,才终于找了出来。
奈尔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我不会碰你的东西。”
还好,她瞄到一个标牌:出租车。
“我也不想这么无礼,只是我还从没和陌生人合住过。你男朋友到了之后,麻烦你把钥匙放回前台去。”
扬声器里传来提示音,用法语播着什么,奈尔一点也听不懂。所有的人都行色匆匆,脚步轻盈,对目的地是那样笃定。外面天色已暗,不安如同气泡,从奈尔胸中升腾起来:“我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连语言也不通。”
奈尔强忍住不悦:“好的。”她拿出笔记本,假装闷声阅读。美国女人离开房间之前,还向后瞥了一眼。她刚走,奈尔的手机就响了,她立刻拿了起来。
巴黎北站人潮涌动。奈尔走出月台,置身于拥挤的人群中,顿时愣住了。周围的乘客挤挤挨挨,行李箱不时撞上她的小腿,身着运动衫的青年三三两两靠边站着,朝她投来异样的目光。奈尔突然想起——巴黎北站可是法兰西的扒手大本营。她将手提包夹在身旁,试着朝一个方向走,兜兜转转,很快迷失在令人眼花缭乱的玻璃亭和自动扶梯之中。
对不起,宝贝,去不了了。你玩开心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