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一吓了一跳，扭头看了看周围，确认这种恨意是对自己发出的时候心中一沉。
牧晨忽然抬头，灯光下的表情带着恨意的扭曲。
她定了定神儿，走向牧晨：“你……为什么还不下班？”
她三个月前重新回公司上班时，牧晨就已经被安排到前台去了。两个人基本没有再说过话，每每在狭窄通道里遇到了，要和她打招呼的时候都被牧晨凌厉的眼神逼回去。
牧晨低头继续收拾，声音闷闷的：“明早有重要客户来公司参观，今天必须打扫干净。”
她怔在门口，不知道牧晨为什么要干这种活，公司明明雇了保洁阿姨专门收拾。
“我们可以叫保洁来收……”
夏初一循着声音走过去，看见牧晨正在打扫桌子上的餐食，眼泪一滴一滴落在手底下的抹布上。
“是刘蒙安排给我的，必须由我来做。”
昨天晚上夏初一下班很晚，走的时候见茶水间还开着灯，依稀听见抽泣的声音。
夏初一知道刘蒙，当初牧晨做董事长秘书时辞退过他，但是他能力很强，后来又被许慕杨招回来做了行政一把手。现在的牧晨远不如当初风光，看来在刘蒙手底下做事更加辛苦。
“牧晨，”她紧张地吞了吞口水，“你让她走吧。”
夏初一忽然想起一句话：当你往上爬的时候要对别人好一点，因为你走下坡路的时候也许会碰到他们。
她找他还有更重要的事，今天必须说出来。
如今这句话精准地在牧晨身上应验。
夏初一盯着他，挡在他前面完全没有后退的意思。
但是她想不通，以牧晨的能力和从业资格完全没必要待在这里。
“看够了吗？该出去了。”
“为什么？”她看着牧晨诚恳地问，“你完全可以跳槽去更好的公司，你会拥有更好的前途。”
见她还不走，许慕杨吹了声响亮的口哨引她回神。
手中脏兮兮的抹布随着胳膊颤抖，牧晨用黑黢黢的眼睛盯着她。
衬衫没系扣子，T恤下他结实紧致的流畅线条若隐若现。
“你不知道？”
她还没张口，许慕杨似乎看出她八卦的意图，赶紧将衬衫穿上。
夏初一茫然地摇了摇头。她一直在汉州照顾陆斐然的妈妈，三个月前他妈妈去世她才重新回来上班，从没有人和自己说过牧晨的事情。
夏初一皱眉，虽然自己压根没见过枪伤是什么样的，但是看他右臂弯上的那个圆点以及周围皱皱巴巴的皮肤凝结起来的圆圈确实很像那里中过一枪似的。
牧晨将吃过的餐盒冷漠地倒进垃圾桶，以一种平静到仿佛不是在讲自己事情的语气说道：“你疯了之后我就辞职了，找了一家更大的公司做秘书长。很风光，拥有优越的履历，做过杨瑞和的秘书，操作过绝地反击的营销……”她顿了顿，乍然想起那些营销案是怎么得来的，呼吸微滞，“这些条件让我轻易取得我想要的东西。但是好景不长，有一次许慕杨和我们公司经理吃饭，席间笑着向经理要我，说我能力优秀，他舍不得我。”
像枪伤。
牧晨转身继续将餐筷收起来：“你见过许慕杨的笑吗？无害的笑，轻松的笑，认真里夹带着威胁，明明云淡风轻地说着夸我的话，却让我们经理脊背一紧。第二天我就被辞退了，没有任何理由，甚至多补偿了我一个月的工资。”
夏初一走近他，看到了他右手臂上的一个伤口。
夏初一喉咙发涩。
夏初一本想躲出去，只是拿了衣服转过身时就看见许慕杨已经将白衬衫脱掉了，只简单套了一件白T恤。头发在阳光中微微卷着，整个身体的轮廓温暖而柔软。
牧晨戴着的手套上已经沾满了油渍，她擦拭着檀木桌面，继续说道：“后来我又去了几家公司，都有不错的岗位，但是每次都干不了多久，许慕杨总能和我们公司高层吃上饭。席间许慕杨一直夸赞我，说我在这里干得多么优秀，他向我们经理要人，一面笑着邀请我重新回来一面和经理推杯换盏。几乎每一次吃完饭，我都会被辞退。”
收拾好手上的伤口许慕杨轻抬头，示意夏初一将衬衫拿过来。
夏初一没见过这个样子的许慕杨，在她印象里，许慕杨总是对一切表现出无所谓，吊儿郎当又放肆不羁。高中时他向尹欢歌表白遭到很多人的嘲笑，但他从不在意，我行我素，又自信又洒脱，就好像是尹欢歌向他表白没成功似的。
“我要换衣服。”
她想告诉牧晨她没见过许慕杨特别认真的样子，但转念一想什么都没说。
夏初一腹诽她见死不救，真是没良心。
牧晨终于收拾完，取掉手套后背着手解工作服的带子。
恰好温凉拿着休闲衬衫推门进来，立刻感受到房间内的低气压。她在门口停下，强笑两声将衬衫放到沙发上旋即溜走。
“淮城就这么大，无论我去哪许慕杨都会知道。除非我离开这里，否则我根本不是许慕杨的对手。”
她手一抖，连后面想说什么都忘了。
她将保洁的工作服团成一团猛地丢到桌子上，疾步走近夏初一。
她拿纸巾给他擦血的时候偷偷斜睨他一眼，头顶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直击心口。
“我早知道，我不是他的对手。”牧晨咬牙切齿地看着她，“但我没想到他会这么对我。我也有能力有才华，甚至肯吃苦肯受罪，我就是想得到我应该得到的待遇，我有什么错？”
夏初一有种自己随时都会被他辞退的预感，但是她明明不是这样粗心的人啊。以前给杨瑞和做秘书的时候很是周到妥帖，从没生过事。
夏初一抿了抿唇：“你确实很聪明。”
他仰天长叹，似乎终于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呵。”牧晨身体微微发颤，带着寒意地笑，“我原本也以为我很聪明，用你的事情和许慕杨做交易，他根本不会拒绝。我算得滴水不漏，所以我升职，刁难你甚至窃取你的成果他都没有阻止，我有了更好的履历和头衔，有了很多钱，想着一朝事发我直接辞职就是了，这件事我不会损失任何东西，最能体面收场的人就是我！”
“我真是欠你的。”
夏初一看见她前额头发上沾着一些食物残渣，在灯光下极为刺眼。
许慕杨按住自己的手，血仍然从指缝间汨汨流出。他一脸纠结地看着手忙脚乱抽面巾纸的夏初一。
眼泪蓄满眼眶，牧晨硬忍着收回去。
“对不起，对不起。”夏初一惊呆了，谁承想分神儿的片刻竟不小心将咖啡杯的碎片戳到他手背上。
“我只是没想到许慕杨没有放过我，没想到许慕杨会以这种方式对付我。”她像在讲一个笑话，“我低估了他，更低估了他对你的爱。”
“夏初一！你划破我手了！”
夏初一终于从她的话中得到了蛛丝马迹。
她不会划破手吧？脑海中刚刚跳出这个想法，紧接着一声“啊”落在耳边。
“你知道……”夏初一张了张口，半晌才确认道，“你知道你怎么做才会让他放过你，你早就知道。”
面前这个场景让她想起一些电视剧里的画面，但凡杯子碎了女主角给捡起来时必然会划破手，然后一旁的男主角就会心疼地攥住她的手，紧皱眉头按住伤口为她止血。
“是。”牧晨仰头，不服输的眼神死死看着她，“他让我向你道歉，真诚地道歉，只要道歉我可以立刻离开这里。”
夏初一呼吸有些急促。
“但是你休想！我绝对不会向你道歉！有病的人是你！我没错！”
两人挨得极近，眼角余光甚至可以看到他高挺的鼻梁弧线和薄唇的棱角。
没等夏初一说话，牧晨的这句话一个字一个字从齿牙间蹦出，用尽所有力气发泄她的愤怒和不甘。
眼看夏初一乖顺地蹲在地上不和自己一般见识，许慕杨叹了口气，干脆也蹲下身子帮她一起捡。
夏初一忽地笑笑，她知道一向要强的牧晨不会这么做。
夏初一知道最近公司开展了新业务，他已经连轴转了几天，确实体力不支。但是那些外国人好歹是Simon的朋友，多少应该给些面子吧。她挠了挠头，走上前想将咖啡杯的碎片捡起来，希望这个间歇他能消消气。
她挺直身子，看着对面那张歇斯底里的脸慢慢说道：“你肯回来，是听尹欢歌说我病愈了吧？”
许慕杨特别不可思议地看着夏初一：“一二一！Excuse me？你心疼他们怎么不心疼心疼我？我从昨天就一直没睡觉，二十四小时待在办公室里，马上就要猝死了。”
牧晨有一瞬的怔忪，夏初一知道自己猜对了。牧晨和尹欢歌早就互通消息，她们两人才是一类人，根本不会打没有准备的仗。
咔嚓一声碎成了很多片，浓郁的咖啡汁将办公室的地毯浸染出一团云的形状。
“我病愈了，许慕杨自然就气消了，所以即便你不道歉许慕杨也不会和你计较。你干这些活也好，受别人的气也好，都是做给许慕杨看的。你知道他早晚会放了你，包括今天，现在你站在我面前也是你打算好的。你知道我还没下班。”
话没说完，咖啡杯陡然从他手里脱落到地上。
牧晨趔趄一步，下意识避开夏初一的目光。
夏初一紧跟着他的脚步进入总裁办公室，赶紧上前解释：“人家千里迢迢来和你谈合作，你起码要多聊几句吧，我没忍心喊你。”
夏初一柔软的笑意还悬在脸上，没有任何生气的意味。
“为什么不喊我出来？”
“谁也不会改变你牧晨，你想走怎样的路都是你自己的选择。但是你得知道……”夏初一极认真地看着她，声音没有任何温度，“所有的钩心斗角、尔虞我诈、阴谋算计最终都会变成一场耗尽心力的搏杀，变成利剑刺向你自己。”
白衬衫袖口略有褶皱，透着他放荡不羁的样子。好似刚刚演完一场正剧似的，出了会议室的门才算落幕。他一边卷着袖口一边走到夏初一面前，领口冒了些汗，露着光的眼睛里透出微微的不悦。
牧晨呆呆地看着她，目光在一瞬间黯淡。
公司里，夏初一刚刚把新入职的人员安排好，恰好看见许慕杨从会议室里出来。他穿了件职业装，与几个外国人谈完合作后顺手将外套丢给跟在身边的温凉。
夏初一叹了口气转身而出，办公室的窗外蒙着一层姜黄色的灯光，唯有这样的深夜人才能清醒。出剑伤人的时候又怎么会不做好被刺伤的准备呢，持续的善与持续的恶会换来不同的生活。唯有情感是相互的，善意是，恶意也是。
一年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