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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深不寿,强极则辱

夏初一当然知道他没说完,那天要不是牧晨在隔壁骂人,或许她早就在他的疏导下想开了。那样的话陆斐然再回来她就不会那么激动,不会对他抱那么大的幻想,自然就不会因为他的谎言那么伤心和难过。

温墨耕微微一顿,花白的头发随着眼角的皱纹一起伸展开:“上次去公司和你说的话,其实我还没有说完。”

陆斐然眼神充满期待,看向温墨耕:“老师要说什么?正好初一在,现在也可以说。”

夏初一咳了咳:“日子还没定,到时候我们再通知老师吧。”

温墨耕坐在他们对面点了点头,目光凝聚在夏初一身上。他沉吟片刻正想开口,夏初一忽然打断他,看着他身后的一幅水墨画道:“深蓝色的大海上面飞着几只海鸥,有什么寓意吗?”

温墨耕倒很高兴:“要先恭喜你们了。”

陆斐然与温墨耕面面相觑,不知她怎么突兀地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夏初一呆在一旁。她有些惊讶,不知道陆斐然为什么会选温墨耕做证婚人,是怕自己反悔吗?

“这幅画能让人平静。”夏初一清清嗓子,提示他与平静有关的一些事,“牧晨来见你了吗?”

陆斐然在旁边看了看时间,抬头看向温墨耕:“这次来找老师是想让老师当我们的证婚人。”

温墨耕摇了摇头,很惋惜的样子。

夏初一是感叹,谁承想毕业那么多年,进步最大的竟然是当初的老师。

“她那么焦虑、压力那么大都不需要心理咨询师,我就更不需要了。”她勾了勾唇,陪着陆斐然来这里本来就是为了应付,无论温墨耕说什么她都不会再听了,因为已经没有任何必要。

温墨耕扶了扶眼镜框,得意地笑:“既然要做心理咨询师,肯定不能浑水摸鱼误人子弟。活到老学到老,我刚刚获得了心理咨询师一级证书,现在是个名符其实的心理学家了。”

温墨耕想阻止她这种想法:“她是她,你是你,你们情况不一样。初一啊,你也知道,老师确实有些话想和你说,心理疾病就是一场心灵感冒,有的人能扛的过去,有的人却需要一些药物治疗,这很正常。”

“神了。”夏初一佩服,“老师,你心理学看样子学得很好啊。”

夏初一点头:“当然啦,心理疾病就像人会拉肚子、会发烧一样,每个人都会有,我们要用正确的态度面对它。”

夏初一下意识看陆斐然,以为是他将消息透露给老师的,结果陆斐然朝她摆了摆手。

陆斐然打量她,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连温墨耕都有些惊讶,这明明是他的词啊!

温墨耕抽了椅子让他们坐,眉眼间慈祥温和:“小富由勤,大富由天。我算不出你什么时候发财,只是看你眉毛耸秀,眼神锐利,印堂隆起,是不是快要结婚了?”

可是夏初一无心在这样的话题上纠缠,失恋会伤心,受到欺骗会生气,抑郁了就多晒晒太阳,焦虑的话就多运动运动,每一个症状都会有解决的办法。她已经不是失恋的时候了,如果每个人都会有心理疾病的话,她倒是很想知道牧晨有什么病,陆斐然有什么病。

“算算我什么时候发财吧。”

“老师,人和人为什么会不一样?”她坐直身子,很想得到答案,“你教过那么多学生,传授的知识都是一样的,为什么有的人还是会自私暴躁,有的人更擅长撒谎欺骗呢?”

温墨耕哈哈一笑:“那我给你占一卦好了。”

她说后面几个字的时候特意转头去看陆斐然,可是他的表情没有一丁点的变化。她更加失望,看来指桑骂槐都不能唤起他的恻隐之心了。

温墨耕穿了一件绣着山水的汗衫,棉质裤子和布鞋搭配起来让他像在终南山修道的高人。夏初一皱着眉看温墨耕的打扮,开口道:“老师,我觉得你不像心理咨询师,更像算命的。”

温墨耕喝了口水,夏初一汹涌而来的问题让他有些局促。并不是无法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她打断了自己刚刚想说的话。他知道他的那些话她是不会听了。

屋瓦像大片云朵覆盖下来,镶嵌在上面的一排窗户犹如南瓜灯的眼睛。整个心理咨询室占了三四间房子,左右房间比较小,像棕熊的耳朵。正中的房间最大,温暖又明亮,墙边摆满了各种花儿,向日葵最多。

他缓缓放下杯子,看着她与陆斐然道:“我晚自习后常带着一群学生看天上的月亮,圆缺无常,有时候天空暗得连星星都没有。在一些学生眼里这种举动很无聊,也有一些学生容不下残缺的瑕疵,只有圆满时才出来看。还有一些学生故意讨好,常常随我出来,其实只是为了躲避繁重的作业。”

学校有了更宽敞的教学楼,有了更大气的图书馆,还多出很多漂亮的房子。陆斐然与温墨耕约在上午十点钟见面,夏初一从不知道温墨耕竟然在学校最漂亮的房子里办公。

屋子里很静,陆斐然和夏初一静静地听。

她收回神,客气地笑:“谢谢。”

“有的人不关心叶与花,不关心星与月,不关心四季变换,也不关心自己的心灵。”温墨耕的眼睛里泛着一层光泽,声音随之凛冽,“三年种花,十年栽树,花有不开,树有不活。”

夏初一想起自己的妈妈最喜欢雏菊,妈妈走了这么多年,她有一半活成了妈妈的样子。

夏初一听得心中发抖,她觉得自己的问题刺痛了温墨耕。人与人正是有差距,才有了那么多疾病和痛苦。

陆斐然给她扎了一个简单的马尾。扎得有些高,让她看起来精神、清爽很多。最后陆斐然拾起镜前的一只雏菊发卡别在马尾上面,从后面看像个十几岁的小姑娘。

她不该与陆斐然一起欺骗温墨耕,她不该变成自己讨厌的那种人。

还不是要分开。

她站起身,嗓子又酸又胀,很郑重地开口:“老师,我不会和陆斐然结婚。”

夏初一笑了笑,想告诉他这没有错。之前他想分手她一直不松手,可现在她厌倦了。她明白他做的一切都是要验证她是个怪物,可是验证之后又能怎么样呢?

她看见陆斐然的脸色唰的惨白,连温墨耕的目光都黯淡许多。房间里的呼吸声愈来愈急促,夹杂着惊慌和无措的气息。她撤开椅子转身离开,心猛跳着,开门时手指发抖。

陆斐然用坦诚安静的眼神回应她:“是我不好。”

她没有办法,也没有力气再陪他演戏了。

“可你明明要跟我分手。”

陆斐然一路追着她到学校教学楼前。

陆斐然已经束起她的头发,坦诚道:“萧意映的事情是个误会,她也知道我不可能喜欢她,只是为了让你死心才那么做。”

教学楼前有大块的林荫路和一整片池塘,她记得上学时总是喜欢走这些路,绕着池塘走,晚夏能听到蝉鸣和蛙声。池塘里荷叶婷婷,芦苇荡荡,游鱼吐着泡泡躲在香蒲底下,风一吹便四散跑远。快到中午放学的时间了,夏初一步子越来越快,她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和陆斐然吵架,她现在根本不想和他说一句话。

“之前你和萧意映在一起是怎么回事?”她怕他不回答,加了一句,“我知道她喜欢你。”

陆斐然将她拉住,柳枝在身侧飘扬。

陆斐然的手没有停顿,很认真地发出“嗯”的声音。

“初一!我爱你!”他声音剧烈地颤抖,用晦暗的、伤心的眼神看着她,“我一定会娶你,一定会。”

夏初一身体僵直,对着镜子里的他问道:“你真的愿意和我结婚吗?”

夏初一将他的手甩脱,眼泪浸在眼眶中。她挺直身子,一个字一个字地问他:“我会飞,我和别人不一样。难道你要娶一个怪物吗?!”

陆斐然拿着木梳一点点划过她的头发,等梳顺了之后手指又单捏起一捋慢慢从上梳到下,有些笨拙的可爱。

她看见陆斐然的眼泪也涌出来,她从未见他哭过。这么多年,甚至他外婆去世,他都没有在她面前掉眼泪。

坐在卧室里面的镜子前,她有一瞬间的恍惚。这样的情景不知期盼过多少次,讽刺的是现在实现了她却一点都不开心。

他看起来那么痛苦,低着头极力隐忍地啜泣。下课铃声在耳畔响起,丁零零地促使神经紧急集合。

夏初一一愣,想告诉他散着头发也没有关系,反正温墨耕不会在意。只是一个字也没有说出口,她看着他的眼睛充满示弱的恳求,最终点了点头。

他缓缓抬起头,头发几乎遮住了他的眼睛,只看见一滴泪悬在眼角。

直到临出门前他喊住她,指了指她披散肩头的头发说道:“我给你梳头吧。”

“在海洋馆,你指着那些鱼告诉我它们在聊天,它们和别人不一样。初一,我相信你能听见鱼说话,相信你会飞,相信你有特异功能。即便这样,我也会娶你。”

早饭用时很短,她假装打了个饱嗝,想配合他演完最后一天戏。

夏初一哑声大笑,笑着笑着眼泪就扑簌簌地往下淌。

她以前不知道那些褶皱为什么总会出现,现在知道了。如今他看着自己就像看着一头怪物,或者异类,妖魔,总归不是正常人。她没有信心和他解释,从一开始他就不相信自己,解释再多都是多余。

“即便这样?这又是什么手段?你和我爸密谋的手段,目的就是让我在你们面前飞起来?然后呢?然后你们就会把我关起来,让我看医生,或者用尽办法让我变成和你们一样的人。”夏初一心痛得连呼吸都停了,逼近他,“我是为了你才会飞的,但我不要你的可怜,你的补偿,你的手段!”

整个早饭都食不知味,尽管她努力想告诉他很好吃,可最终连半碗粥都没吃完。他也没有多吃,全程安静地看着她,眉心存着褶皱。

她狠狠吸了口气,咬着牙和他说:“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没问题。”

她说得太用力,发绳忽然挣脱,头发瞬间披散下来。他第一次给她扎头发,没想到却在这时给了她狼狈的一击。雏菊发卡掉在脚下摔成碎片,原本忙着去吃饭的同学都停在一旁,熙攘人群中只有她看起来像个疯子。

山药在半空停顿片刻,夏初一笑着回头,眼睛尽最大力气弯成月牙形状。

“初一,爸爸希望我们……”他握着拳头,又渐渐松开,很多人看着他们,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

他站在她身后,声音有些干涩:“你陪我去趟学校好不好,我想去见见温墨耕老师。”

他喉咙颤动:“如果这是你的意思,我会答应你。”

夏初一若无其事地走到桌子前,信手拿了半根煮好的山药道:“今天有什么打算吗?”

阳光炙热,晒得脑袋又闷又痛,身体险险就要站不稳。

他低了低头:“那就好。”

她呵了一声苦笑,决绝地转身。

她摇摇头,呼出口气:“好多了,真的好多了。”

手机忽地响起来,来电显示的竟是陆斐然的名字。

他缓缓站起身子,一脸担忧:“膝盖还痛不痛?”

她没回头。停住步子定了定神儿,按了接听。

她试图挤出笑容,只是根本做不到。

身后陆斐然的声音与电话里的声音一起响起。

他一直等着她。没有睡,很安静,阳光模糊了他五官的棱角,面容清朗,眼神柔软。

“你会听见鱼的声音吗?”

夏初一套上T恤和牛仔裤,打开门的一刹那看见陆斐然正倚在门口等她出来。他靠着墙壁坐在地板上,一条腿疲倦地伸直,另一条腿半蜷屈起,胳膊搭在膝盖上。

她不知他话里的意思,更不知这又是他的哪一种手段。只是时间没给她半分想明白的机会,她只听身后扑通一声,陆斐然入水,手机里传来嘭的嗡鸣,之后便是一片静寂。

他明明知道。

往来的学生纷纷指着池塘里的陆斐然大惊大喊。夏初一转身,看见他在水里拿着手机追着游鱼而去,水草摇摆,风卷涟漪,他耗尽气力挣扎,希冀她能听见鱼的声音。

她受不了欺骗。

可她什么都听不见。

陆斐然在门外喊她吃饭,声音清寂。她躺在床上没有应声,胃里正在翻江倒海地闹腾,她想吐。

她一瞬间明白陆斐然的用意。她听不到鱼的声音,她也应该像所有人一样不会飞。所以她飞起来是个错误,他要用尽手段让她变回正常。

无论你躲得有多远,多会假装看不见,坏事总是来临,不会凭空消失。

她哭得越来越厉害,四散的头发将她的脸半裹着,泪水连着歇斯底里的情绪让她表情不受控地扭曲。她恨陆斐然要用这样的方式让她难堪,她恨不得现在就给他表演飞起来是什么样子。

遇到躲避不了的事她就像个鸵鸟一样,自顾自以为把头扎进沙子里就看不见外面的一切,就可以安心地等待坏事过去。其实没一次成功。

可是她听见周围的人都对着她偷偷地喊:“疯子,这是个疯子。”

她从中午睡到晚上,从晚上睡到第二天早晨,浑浑噩噩睡了醒醒了睡,总是不愿意起床,也不愿意开门。

人越来越多,喊疯子的声音在四周聚拢,像波浪一样起起伏伏。

夏初一回到了自己的住处,关上了卧室的门。

她呼吸停滞,踉跄转身,最终在一片如潮的指责和辱骂中落荒而逃。

一直到爸爸老去,到她老去,她应该都不会再见到妈妈了。

她没勇气再做分毫的辩解。

那几年爸爸爱上了喝酒,她劝也劝不动,大学毕业后索性在公司旁边租了个房子住。他们一直生活在妈妈消失的阴影里,只是没有人敢提半个字,仿佛谁先说出来就等于将真相公布于众。她猜得到,她妈妈多半是回不来了。

既然陆斐然不能接受她与别人不同,不如就在这里散了吧。从哪里开始就在哪里结束。

她一直知道,妈妈离家出走之后,那个地方就不是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