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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殊途同归

“管住你的嘴。”

辜玉君痛叫出声,瞪向陈许泽,他那句话刚对周窈说完,一直默然站在旁边的陈许泽忽然踢了他一下。

陈许泽半垂眼,面无表情,看他的眼神不带半分感情。

周窈和迎念太温柔,辜玉君尴尬又不自在,还被江嘉树一群人盯着,皮性又犯,忍不住嘴贱,笑了一下,扯到嘴角,痛得皱眉,还是故意做出笑嘻嘻的模样说:“你对我这么好,又给我买饼,又给我处理伤口,哎,你不会是看上我了吧——啊!”

辜玉君深呼吸,想发作,想想还是忍下来。

迎念用湿巾擦干净的地方,周窈撕开创可贴包装,一片一片贴上去,将他的伤口遮住。

谁让他嘴贱。而且,他看看周窈的脸,人家其实真的挺好的,他好像确实有点不该。

周窈没说话,招手让迎念过来帮忙。迎念用湿巾给他擦脸,辜玉君“嘶”的一声下意识躲避,周窈便道:“不许动。”他就像个小孩子一样,再也不动。

处理完伤口,辜玉君站起来,半靠着墙才能站稳。

被这么多人直视自己受伤狼狈的脸,辜玉君一脸死沉。

周窈问:“你每天都不回家吗?”

正当众人以为辜玉君不会有反应的时候,他竟然乖乖听周窈的话,手掌撑着地面,慢慢地直起身子坐好,背靠着墙。

“家?我没有家。”辜玉君低头看自己的鞋,试着动了动,没抬头。

周窈的声音沉了两分:“我不想再说一遍。”

“你住哪儿?”

他半天没动静。

“随便住呗,网吧、便利店、桥底下……”他嗤地笑了下,“桥洞你们肯定没睡过吧?”他做了个“酷”的表情,朝自己的方向比了个斜斜的大拇指,“超爽。”

“坐起来,靠着墙。”

一群人听得不是滋味。

挡着脸的辜玉君躺在地上,有点没听清:“……什么?”

周窈又问:“你每天吃什么?”

“坐起来。”她说。

“我会搞不到钱?”辜玉君像是听到笑话,“想弄钱,方法多的是。”他拍干净身上的灰,又是那个吊儿郎当的高个大男孩。

东西递给周窈,陈许泽全程没说一句话,默默地看周窈动作。

“东区那边的井盖知道吧?深夜两点之后去,我撬过一个,一点都不难,就是老板坑,看我是新人年纪又小,只给了几百块。”

“啊?啊,有。”女孩子包里常备的嘛,像迎念这种以前得罪不少人的,创可贴自然是要随身准备的东西。

周窈的脸色一下变得严肃,直勾勾盯着他:“你知不知道这是犯法的?”

周窈回头看迎念:“念念,有湿巾和创可贴吗?”

辜玉君见她脸色变了,愣了一下,一脸无所谓地仰脖:“那又怎么样?”

“你真是……”江嘉树都不知道怎么吐槽了。

周窈忽地揪起辜玉君的衣领,完全不像是她会做的动作:“知法还犯法,你是脑子有问题,还是脑子里进了水?”

然后就呛起来,他寡不敌众,被打倒在地,挨了好一顿揍。

周窈很少骂人,更是从来没有过这种行为,一帮朋友个个都惊诧不已。

在她佯装威胁的语气下,他半推半就着终于出了声:“刚才……我从这里过……不小心撞到他们……”

辜玉君和她对视一眼,猛地甩开她的手。

“你知道的,你不回答,我会有更极端的办法,比如让他们把你架起来,或者是……”

“别以为你帮了我几次就可以对我趾高气扬地说教,我怎么样关你什么事?轮得到你来管我吗?好学生!”他瞪周窈,声音都有点嘶哑,“我偷不偷是我的事,关你屁事啊!”

他用手臂挡着脸不说话,以沉默应对。

江嘉树脸色一变,冲上去就要打他,被周窈拦住。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辜玉君突然有点想掉眼泪。

周窈站在原地,无言看了辜玉君许久,忽地,她笑了一下,转身走到陈许泽身边。

“他们为什么打你?”

“走吧。”

周窈拉着陈许泽走近几步,松开他的手,自己蹲到辜玉君面前。

一帮人纷纷看了辜玉君几眼,谁都没再理他,走出他的视线。

江嘉树瞬间冷静下来:“……哦。”回头看陈许泽几人,以目光询问该怎么解决。

昏暗角落,就剩他一个人。辜玉君靠墙站了很久,直到雨突然降下来,他在屋檐下,一动未动。

大熊扯了扯江嘉树的袖子:“他说的是‘走’。”

自那天和辜玉君不欢而散之后,又过了一个星期。

“你有病吧!好心好意来帮你,让我们滚?你——”

周窈下晚自习早,陈许泽班上老师讲一道题讲得口沫横飞,后面还有两道题要讲完,她干脆先离开学校,在校外小卖部里坐着等他。

“他说什么?”江嘉树没听清,凑过去又听了一遍,生气得差点抬脚踹他。

吃了一个豆沙包,马路对面,又出现辜玉君的身影。他看到了周窈,也看到周窈发现了他,就在对面走来走去,来来回回地在那段路上晃,时不时朝店里投来一个眼神。

“……走开。”

周窈无奈,良久,轻轻招了招手。

辜玉君抬起手臂挡住半张脸,侧头,宁愿朝地上倒。

他立刻像只哈士奇一样,提步就从对面冲了过来。

他们站在那儿,那么干净,和他完全不同。

到她面前一个急刹车,进了店,见了人,也不说话,旁边其他学生买东西走来走去,他被这边挤一下,那边挤一下,就是不说话。

他大概很疼,透过亮光隐隐约约认出是他们,江嘉树一帮男生在他面前,他们身后不远,是站得有点距离的迎念以及周窈和陈许泽两人。

周窈只好先开口:“你来干什么?”

只剩辜玉君一个人,脸上都是伤,浑身脏兮兮地靠坐在墙角边。

辜玉君偏头,嘴硬:“我不能来?七中又不是你家开的。”

拿出大佬气势一吼,江嘉树带头冲上去,对方一看辜玉君有人帮,连对峙的欲望都没有一丝一毫,转身就跑光了。

“哦,那你自便。”周窈说完,转向另一个方向,懒得理他。

“喂——”

辜玉君站在那儿不动,眼神一直看着她,看得经过的人都有点奇怪,过了很久他才说:“对不起。”

江嘉树暗暗翻了个白眼,这下不救也得救了。这么张烦人的熟面孔,虽然讨厌吧,好歹认识,要是放任他在这儿出什么事,谁良心上过得去啊。

周窈抬眼:“你不应该跟我说对不起。”

又来。

辜玉君皱眉:“那你那天发什么脾气!”

遇上这种事,不知道对方底细,江嘉树几人正在犹豫要不要管闲事,迎念忽然叫了句:“辜玉君?”

周窈直视他数秒,起身:“你跟我过来。”

没等他们讨论出个结果,周三晚上放学,一群人一起走,因为修路,换了条路走,于是十分不凑巧地,遇见一帮人在墙角下揍一个人。

带着他走出店门,走到路边最近的一个井盖前,周窈说:“你想象一下,这个地方的井盖是空的,晚上放学的时候,灯光又这么暗。”

众人吓了一跳,还是觉得奇怪。

“你看我。”她伸出一只脚,“你知道吗,我的这只脚是跛的——”

谁知被正好路过的周窈听见:“没有啊,他看我的时候,眼睛里没有别的情绪,就只是很平静地和我说话,也从来不和我靠得太近。”

辜玉君愣了一下。

其他人也是这么想的。

“大多时候和正常人一样,但有的时候犯病就会很疼,反应不过来,像这样就避不开,很容易摔跤。如果我一脚踩下去,掉进里面,有可能撞到头或者哪里,很有可能就会摔死。”

对此,江嘉树暗暗奇怪道:“那个辜玉君,该不会是在意周窈吧?”

周窈看着他,说:“为了几百块钱,赔上一条人命,你觉得你做得很对吗?”

这只是个开始,打从这次以后,辜玉君更是时常出现,有时人不多,他就会和周窈说两句话,不痛不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有时他们人多,辜玉君便稍远地站着看两眼,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过会儿自己走掉。

“对……对不起……”辜玉君脸涨得发红,结结巴巴,“我不知道你的脚……”

全程莫名其妙,弄得一群人摸不着头脑。

“这和我的脚没关系。即使别人踩到空的井盖,掉进去,也是不应该发生的事。谁都不应该因为这种原因受伤。你懂我的意思吗?”

江嘉树话没说完,辜玉君看看他们一群人,视线扫一圈,很快又低着头走开。

辜玉君过了很久,点了点头。

“你……”

周窈见他抿着唇,隐约能看出他脸上有自责的意味,说:“七字街拐角的面包店有收临时工,做一个星期就可以挣到几百块。如果你真的懂我的意思,我希望你把用掉的钱挣回来,你可以偷偷放到局子门口的信箱里……就是别露脸,你只用了那么多,可是井盖可不止值那么点钱。”

“七中是你开的,我不能来?”

辜玉君看着她,还没说话,周窈又说:“如果你做得到,下次你出现,我请你吃刚刚那家店里那个又大又圆的豆沙包,很甜很甜。”

“嗨个头!”江嘉树插进两人之间,目光不善地看他,“你来干吗你?”

言毕,周窈转身走回小卖部,不再管他。

辜玉君略带尴尬,佯装不在意地回:“……嗨。”

陈许泽上完课出来,见辜玉君站在周窈坐的小卖部门外,稍有意外,但没什么多余反应。周窈一见他,唇边笑意扬起,两人并肩,转身踏上回家的路。

周窈便和他打了一次招呼:“嗨。”

辜玉君在原地站了很久,忽地大喊:“我一定会挣到的!过一个星期我一定会来!”

次数多了也不好装看不见,尤其他奔着他们一群人来,人都站到旁边了,没法把他当空气忽视。

和陈许泽走在回家路上,周窈对他说了这件事,陈许泽语气淡淡:“你管他干吗。”

江嘉树一巴掌拍上迎念的脑袋,两人转移到一旁“厮打”。

周窈笑说:“其实你也想管对吧。”

周窈:“……”

陈许泽撇嘴:“没有。”

迎念道:“他该不会是想找你请他吃饼的吧?”

“才怪。你想骗我?”她伸出一根手指戳他胳膊,“你一个表情啊,我就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上次江嘉树就说我特别厉害,都不用靠说的,看你动作就知道你想表达什么意思,他们可佩服我了!”

“怎么了?”

她一副沾沾自喜的样子,微微昂着头,对于自己对他的了解,觉得十分了不起,带点可爱的小得意。

然后迎念又开始纠结起来,看着周窈一脸郑重:“完了。”

黑暗中,陈许泽勾起嘴角,声音里染上连自己都难以察觉的温柔,轻声道:“是嘛。”

江嘉树正愁上回憋屈无处发泄,道:“他敢找碴儿我就要他好看!”

“当然啦!”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辜玉君常常出现在七中附近,周窈等人看见他的概率大大增加。一开始他们都很奇怪,迎念担心:“别是来找麻烦的吧?”

“那你猜猜我现在在想什么。”

那么,谁来心疼她呢?

“哪有当场就考的?而且这么黑,你的表情……”

陈许泽有时候也很想问。

两个人回家的路,虽然长,夜黑且浓,寒风阵阵,却让人觉得比行经而过的万家灯火,还要暖和。

她永远都在心疼他。

和周窈约定之后,一直到第七天,辜玉君都没出现。心细的迎念发觉周窈似乎在等什么人,问她,她只摇头,说:“没什么。”

他伸出右手拇指,帮她擦干净嘴角。

然而走的时候目光还是忍不住朝另一个方向看,但迎念看得出她并不怎么难过,眼里反而确信更多。

她跟着停下,侧身:“嗯?”

至于她在信什么,谁也不知道。

周窈第三次伸出舌尖舔舐嘴角的奶浆时,陈许泽突然停了一下。

辜玉君没有食言。

周窈看着辜玉君,眼里潜藏至深的心疼,她真正心疼的,是忍不住想起,又难以忘记的那个保护她、后来又变得孤戾尖锐的小小背影。

他再次出现,是在和周窈约定的十天后。和以往大不相同,他简直就像是变了个人。他身上不再是脏乱的旧名牌,而是一整套八中的校服,外面罩着新的棉衣,身上衣着干净简洁,头发剪得更短,五官看起来反而明朗了很多。

从那一天起,原本乖巧懂事的小陈许泽心里,在无法倒回的时间中,留下了永远弥补不了的伤痕。

“我在面包店打了八天的工,因为打碎了一个盘子,老板扣了我半天工钱!”

她想心疼的是那个很多年前,无助又惊恐地迷失在大人世界的他。

话是辜玉君私下偷偷和周窈说的,带着点小愤然,下一秒却露出笑意:“不过我把井盖的钱还上了,趁天黑偷偷塞进他们的意见箱里去了。”他小声说,“我穿得很严实,还有帽子,绝对不会被拍下!”

周窈看着辜玉君,想起的,是小时候和陈许泽一起撞见那天那个场景的自己。或许辜玉君在她看来有点令人心疼,但陈许泽比任何人都明白,周窈心疼的不是辜玉君。

好好的,干的还是正经好事,也能被他说得像是在做坏事一样,周窈无奈,暗自笑了笑。

他知道的。

目光落到他的校服上,周窈问:“你的衣服……”

是一种被柔软又温暖的力量填满,直至漫出包围,快要把你融化的感觉——

江嘉树他们都围了过来:“不会是你从谁那儿抢的吧?”男孩子说话随意,江嘉树也不怕跟他打架,开口就没遮拦。

陈许泽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心里满是说不出的感觉。

辜玉君瞪他一眼,假意挥拳头,被江嘉树扬下巴示威回来。

奶浆化了,沾上她的嘴角,她伸出舌尖歪歪一舔,全被小舌卷进嘴里。

“我回八中上学了。”辜玉君说,“我本来就是八中的,只是之前办了休学一直没去而已。”

陈许泽看着她咬一口,又怕冷地在嘴里含一会儿,才慢慢咀嚼冰块,那模样像只惹人怜爱的小兔子。

听见这话,周窈才算是切实地惊讶了一瞬。

“没事,偶尔吃一吃挺好的。”

看见她眼里闪过的神情,辜玉君笑得开心。

“冻坏胃,会不舒服。”

“没想到吧?”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系着蓝带子的学生卡,“看,这就是我们八中的校牌,上面有我的照片和名字——不是偷来的!”

买虽买了,但他并不赞成天冷的时候吃这种东西。

年龄、出生日期,还有班级、名字等,校牌上都写得很清楚。江嘉树等人挨个儿看了一遍,而后想起来,自己虽然是七中的但也有这玩意儿,立刻扔还给他。

回家的路上,陈许泽给周窈买了一根冰棍。

“有什么新奇的,跟谁没有似的!”

其余一众人:“……”

辜玉君笑着,看了眼周窈,微微抬起的下巴,带着点只有她和陈许泽懂的得意。不知为何,周窈看着那校牌上他的照片,总觉得阳光开朗了不少。

两个人又打了起来。

咳了声,辜玉君说:“我是来要我的豆沙包的。”

“我大嘴巴?我看你是欠收拾了,你这个脏东西,吃大便吧——”

“什么豆沙包?”迎念问。

江嘉树摇头,道:“他和周窈,瞎子都看得出来有点什么。这件事我听了都不爽,更何况是陈许泽。”说着用胳膊肘一撞迎念,“大嘴巴,满意了吧?要不是你多嘴,大家不知道多其乐融融!”

周窈没多说,径自去小卖部买了两个热腾腾的豆沙包,用纸袋包着,递给辜玉君。

“八成是不高兴了吧?”

他接过,狠狠咬一大口。

“你看那脸色,吓死人了,我的妈……”

江嘉树看着他吐槽:“嘿,那么烫的东西,皮真糙!”

“许泽这是怎么了?”

没人问周窈为什么给辜玉君买豆沙包,大家都不笨,看得出来,这个辜玉君和陈许泽之间似乎有些问题存在。然而周窈和陈许泽都避而不谈,那么,他们便不会去问。

看着他走人,一众人议论不已。

一边看着辜玉君吃豆沙包,周窈一边问:“你回学校了,那你……住哪儿?”

大家纷纷“端庄”起来,胆子最大的江嘉树坐到他旁边,手刚抬起,还没拍上陈许泽的肩膀,后者就已经起身走开。

他稍低头,撕掉周围一圈纸,眼里还是闪过一丝阴霾,但很快那点沉重就被照下来的日光取代。

周窈不在这儿,众人闹了一会儿,发现陈许泽一言未发,脸色也不明朗。

“我在我姨父姨母家住,寄居的费用、生活费还有我的零用钱,每个月会打给他们。”辜家父母对他早已是没有了办法,什么方法都用尽,可儿子还是不肯回家,不肯认他们。

两个人打闹起来。

如今,他肯到姨父姨母家去借住,还肯回去上学,这对他们来说已经是天大的好消息。

“我去!迎念你……”

“从八中过来坐公交车很快就到了。”辜玉君赶着回去上课,走之前道,“有空我常来找你们玩啊!”

“饿死他算了,还给他买饼吃呢,我不给他吃拳头都算好的了!吃大便吧他!”江嘉树照例挨了迎念一脚:“你怎么这么粗俗?吃大便吧你江嘉树!”

江嘉树毫不留情赶客:“快别!烦人精一个,来一次我赶一次!”

江嘉树几个只觉得周窈心肠太好了。

辜玉君又作势要扬拳,两个人假模假式地互相威胁,却没有谁真的动手。

第二天,迎念就把这件事和其他人说了。

辜玉君走后,一群人朝校内走。周窈和陈许泽并排落在后头。

迎念眼珠滴溜溜盯着周窈转,半晌确定她说的是真的,若有其事地点了点头。

“这样挺好的吧?”

周窈失笑:“干吗?跟他们说也没什么啊,这又不是什么不能见人的事。”

“嗯。”他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句。

迎念鬼兮兮地说:“好的我知道了,我不会跟陈许泽他们说的。”

周窈转头看他:“你明明就很开心。”

周窈当时笑了笑,只是说:“没什么,神经病也挺有意思的。”

“我没有。”

她和辜玉君说话的场景,迎念在店里都看到了,当时悄悄问过周窈:“为什么理他?他像个神经病一样……”

“你有。”

周窈没答,留下这么一句反问,说完就走了。辜玉君要叫她,转瞬她已经过了马路,进了那家迎念正在试衣服的店。

“我没有。”

“我对你好吗?”周窈回头,货车从一侧开过,亮光照进她眼里,她眯了眯眼,看着高个的辜玉君,那道身影模糊,看起来像是另一个人。

“你有!”周窈瞪他一眼。

辜玉君突然问。

“……”陈许泽沉默两秒,“我有。”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承认自己开心,这个话题才算过去。周窈满意了,两人聊起别的。

顿了顿,她声音放轻些许:“吃了面食,再喝点流食,胃里会更舒服。”

走着走着,周窈脸上的笑意淡了,忽然说:“十三,我觉得你真的很厉害。”如果是她,说不定也会变成辜玉君那样。

“我才没空羞辱你。”周窈连头都没回,“给你钱只是让你等会儿去便利店买点热饮喝,下起雨来,淋浴的滋味可不好受。”

“我不厉害。”陈许泽仍旧表情平淡,“那只是他自己心理承受能力弱。”这句说的是辜玉君。

辜玉君看着她的背影,低喊:“喂!你给我钱是什么意思,有必要羞辱我吗?”

周窈啧声:“这时候你就别骂人家了。”

周窈转身,等车开过。

陈许泽不置可否。

辜玉君看她说得认真,低头一看手里拎着的饼,个头大得吓人,脸上莫名闪过一丝怯意。

周窈叹了声气:“大人有的时候,为什么就不能为了孩子想想呢?他们创造出生命,让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全新的生命来到世界上,到底是为了什么?”

周窈睨一眼他绑着纱布的手:“被摁着处理伤口的感觉尝试过了,被摁着手脚往嘴里塞大饼的滋味,我猜你应该不想尝试?”

陈许泽知道她不仅是因为这件事难受,同样也是因为想到她自己家里,所以有感慨。

“跟你讲道理讲得通吗?”周窈对他的指责感到无所谓,“让你道歉显然是不可能的,我也不做期待,刚才你说的那些话我就当没有听到,要是还有下回,我有的是办法收拾你。”

他难得多说了几个字:“不管为了什么,生命都是我们自己的,它和创造我们的个体有关,但最终也将无关。”

辜玉君瞪她:“你!你……”脸憋红了,只憋出一句,“你这个人不讲道理!”

这句话让周窈愣了愣。她笑起来:“……是啊。”

她平淡的语调和平静的声音潺潺如水,说出的每一个字却都嘲讽至极,令人听了就生气。辜玉君被她说得一愣,回过神去摸左边口袋,刚刚被她强行塞进馅饼的口袋深处,有一张她放烧饼时被她顺手一块儿放进去的五十元纸币。

有关,但最终也将无关。

“第二,等你从局里出来以后,我的朋友们会再收拾你一顿。就像上次,你撞到墙上那次一样。你还记得吗?”

几天之后,下了晚自习,周窈忽然拉着陈许泽去附近的蛋糕店里买小蛋糕。陈许泽以为她想吃蛋糕:“你饿了?”

辜玉君以为她无话可说,就听她开口:“你知道吗,你如果再多说一句惹火了我,我可以立刻报警抓你。你左边口袋里有我的五十块钱,我的钱为什么会在你口袋里,你觉得你想好说辞了吗?

她摇头:“不是。”

周窈默默地看了他三秒。

“那来干吗?”

他仰头低睨她:“你长得挺不赖的,陈许泽肯定很在意你吧?”

“买给辜玉君。”

辜玉君一下子脸色变了,瞪着他,嘴角一撇,露出凶相:“是,你了不起,我是个笑话。那我就拿陈许泽开玩笑,你这个不是笑话的人能拿我怎么办?”

“……”

“什么都不懂的人是你。”周窈打断他,“幼稚,无聊,中二,以为自己在做了不起的事,以为自己很伟大,正在和这个世界对抗,其实不过是个笑话。”

周窈往前走,忽然发现陈许泽的胳膊拉不动,回头一看,他正盯着她看。

辜玉君只当她是虚张声势:“后悔?我辜玉君字典里就没后悔两个字!怎么,我就拿他开玩笑了,你能拿我怎么的?别以为给我点好处我就会对你有好脸色,得了吧,你们这些根本就什么都不懂的人……”

她解释:“今天是他生日,难得,就请他吃个蛋糕好了。”

“你最好不要说这些话。”周窈冷睨着他,“我劝你,不要在我面前拿陈许泽开玩笑,否则你会后悔。”

陈许泽脸更沉了:“你怎么知道他生日?”

“我说,陈许泽除了长得好点,还有哪儿好?”辜玉君扯起嘴角,佯装流气,“你们发展到哪一步了?嗯?哎,我跟你讲啊,陈许泽他这种……”

“他的校牌上写了啊!”周窈惊讶,右手食指在脑袋边画圈圈,“许泽你?”

周窈默然不语。

陈许泽:“……”遇到她的事情,脑袋偶尔会不灵光几次,正常现象。

他抬下巴,看着周窈,忽然问了个很欠扁的问题,似乎是想要故意激怒她:“你跟那个陈许泽是一伙的吧?我看他对人冷冷淡淡不怎么样,你还死心塌地跟着他,怎么,他家里那点破事你不知道?你是知道的吧,你不觉得恶心吗?”

再说了,谁要记那个辜玉君几号生日啊。校牌做成热气球那么大在天上飞他都懒得看。

“喂——”

周窈选好蛋糕,说:“下午辜玉君就说了,下晚自习后他会过来。”

辜玉君却不想让她走。

“过来干吗?”

“谁有空可怜你。”周窈懒得再废话,看着来往的车流,是真的预备过马路回去找迎念。再不回去,迎念怕是要等急了。

“……看我们一眼。”周窈也很无语。

辜玉君盯着她:“你在可怜我?”

陈许泽道:“不用看了,他想要哪个角度的照片我可以现拍给他,时间不早,让他回家吧。”

周窈这才回身和他说话:“吃饱点,这里风大,趁下雨前早点走吧。”

周窈失笑,扯他的袖子:“你正经一点!”

她转身就要走,辜玉君腾地一下站起来,把塑料袋拿出来:“这么烫,你要烫死我啊!”

陈许泽倒是很想正经,只是他忽然觉得,最初那一点因为同病相怜而生的同情根本就是多余的。

辜玉君默然和她对峙,周窈抿了下唇,俯身将装着饼的塑料袋一股脑塞进他衣服左边的口袋里。

——这个辜玉君,就会装可怜,讨人嫌!

“拿着。”周窈冷淡皱眉,“我不想再重复,拿、着。”

很快,讨人嫌的辜玉君坐公交车从八中过来了,他们在七中旁边的小卖部门前碰面。一见面,他拿了张卷子挥舞着显摆:“给你们看,给你们看看!我这次考试,考了我们班第八名!第八名啊!我休学这么久,一回来还是这么厉害!是不是很牛?嗯?羡慕吧?”

辜玉君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她,半晌道:“有病?”

他冲陈许泽挑眉,一脸的眉飞色舞,然而后者没有半点反应。

她递给他。

周窈起了玩心,面上故意没有表情,嘴上淡定地说:“我们年级的第一名是我朋友,她叫迎念,你也见过的那个女孩子。”

“给你。”

“哦,那她很厉害嘛。只是朋友厉害是朋友的事,你多学着点啊!”

辜玉君以为周窈只是来买饼吃,并未理会。谁知,老板飞快将五个饼煎好以后,她拎着塑料袋,走到了他的面前。

周窈在辜玉君“洒洒水(粤语,意指小意思)”的表情中,继续道:“年级第二名是我。”接着手指向陈许泽,“年级第三是他。”

老板伸出沾满油的手收了钱,应声:“好嘞!”马上开始做。

辜玉君:“……”

周窈走到烧饼摊老板面前,掏出钱:“五个肉馅的煎饼,面皮要脆一些。”

套路不对啊?

辜玉君没理,低着头吃自己的饼。手上的纱布还没拆,若是不看脸,他的衣服再脏点,怕是可以和那些干体力活的大叔们坐成一排,一样沧桑,看不出区别。

在陈许泽看傻瓜的眼神里,辜玉君从愣怔里回神,把试卷揉成一团塞进口袋:“哎呀!这么大的人了,比什么成绩,无不无聊!哎,你们要回家了?正好,这么晚了,我不跟你们说了,我回家了啊,再晚没公交车了,走了走了……”

“晚饭?”周窈问。

周窈叫住觉得丢人想要遁逃的辜玉君,把蛋糕递给他:“给你的。”

他停住动作,抬头目光不善地瞪了周窈一眼,而后缓缓移开视线,继续他迟滞的咀嚼动作。

“什么东西?”

周窈的身影突然出现在面前,挡住他身前微弱的那一点点灯光。

“蛋糕。”

他一下一下,像嚼着厚重的橡皮,极其费力,却也一口一口吃得很认真。

辜玉君愣了:“你……”

辜玉君就坐在石头上,手里捏着一个什么馅都没有的面饼,还是烤焦了一些,摊主便宜了五毛卖给他的。

“今天不是你生日嘛。”周窈看了一下手机上的时间,“还好,还没过十二点,吃完早点回去,我们先走了,拜拜。”

离摊子不远的地方,距离大概七八步,修河堤留下的巨石块早已被磋磨得失去棱角,正好适合被人坐下休息。

说着她和陈许泽就要走,辜玉君叫住她:“你怎么知道我的生日?”

烧饼摊摊主是个留着短胡须的老人家,专心致志做饼,周窈走来,没有停在他的摊子前,他便连眼也没抬一下。

“你校牌上写得那么大,长了眼睛都看得到。”陈许泽一脸不耐,直直戳破他所有不应有的幻想。

周窈点头。两人分开,一个推门进店里,另一个到路边,等呼啸的车开过,提步走到对面的烧饼摊——旁边。

“这个味道很好吃,我很喜欢,真的。”周窈笑了笑,“哦,对了,生日快乐。”

迎念见她坚持,只得勉强同意:“那你买完赶紧进来,我就进去试一下那件衣服。”

朝他摆摆手,周窈和陈许泽踏上回家的路。

周窈拦住她:“没事,我就买个烧饼,等会儿陪你挑完衣服随便吃点,不是很饿,就是馋了,真的。”

辜玉君站在路边,拎着小蛋糕的纸盒发呆。直至他们消失不见,他退后几步,站上一级台阶,靠着小卖部旁边关闭的店门,缓缓蹲下。

说着,迎念连店门都懒得进了,拉着周窈就要去吃东西。

他就那么蹲着,垂头许久,然后拆掉包装,用叉子一大口一大口叉着蛋糕送进嘴里。唇边沾得都是奶油,他也不管,就那么一口接一口吃着。

“你没吃饱啊?”迎念诧异,“你刚刚怎么不早说!早知道我就多点些东西,你看你这么瘦,饿坏了怎么办?饿了是不是?走走,我们先去吃点别的……”

天上可能下了雨吧。

“念念,你……先进去吧。”周窈笑了下,说,“我想去对面的烧饼摊子买个烧饼吃。”

喉咙似乎被蛋糕堵住,他感觉有湿湿的液体滴在他握着叉子的手上,他的声音也变得沉闷湿润。

“……怎么了?”没拉动周窈,迎念步子顿住,回头。

“什么很好吃……明明……就难吃死……了嘛……

不能算熟,但周窈对见过一次的人,大多都会有印象,更何况有过那么“深”的交集。

“臭周窈……就会说……大话……”

迎念的目光被橱窗里的一件冬装吸引,周窈被她挽着手臂往里拉,视线却注意到街对面蹲着的一个人影。

他一边吃着,一边感觉到鼻尖缓缓淌过不合时宜的“雨水”,又酸又涩。但这是第一次,那湿答答的感觉里带了一丝让他觉得,人生将会很美好的,淡淡的甜味。

夜色凉如寒冰,不过时间尚早,冬夜的冷意在满城暖灯笼罩下,弥漫得并不汹涌。难得休一天假,周窈等人白天聚在一起玩了一天,晚上周窈被迎念独占,两个女孩出来逛街买东西,这份闲情颇为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