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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少年如你

“你为什么要我当老师,你不知道吗?我们不是都知道的吗?”

“到底是我看不上你,还是你看不上我?”

周妈妈一愣。

周窈微微垂头,忽然笑了,再抬头,看向周妈妈的眼里有略微讽刺和悲凉。

“你儿子还没死之前,才几岁,他最喜欢组织巷子里的小朋友给他们上课,他的玩笑话,说长大了要当老师,这么多年你都记得。”周窈笑得眼睛都红了,“甚至现在还要强加在我身上。”

“你干什么!”周麻斥责她,“越说越过了!”

“你——”

周妈妈沉默许久,冷笑:“好,好,你长大了,有本事了,你不喜欢做的事情,我逼不了你,我管不着你了对吧。你能干你厉害,看不起我这个什么都不会的老女人!”她红着眼眶掉泪,“那你叫我妈干什么啊?你这么有本事,去找个更有本事的妈,我这种下等人配不上你!你厉害!我说的话你一个字都不听——”

“我什么?”周窈红着眼眶看她,“我说错什么了吗?”她指着柜子上的香炉,以及后面那张灰白的儿童照片,“在你心里你只有那一个孩子,我算什么?”

“当老师很好,可是我不喜欢。”周窈平静地重复,“妈,你听懂了吗,可是我不喜欢。”

“我的感受不重要,我想什么不重要,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可能你也不清楚。你们只要我乖,要我听话,要我懂事,别的呢?

周妈妈深深呼吸,随着呼吸眼眶红了:“你是不是觉得我在害你啊?你是不是觉得我的话不能听?我说什么你都要跟我唱反调!当老师不好吗?将来有编制,一辈子都能过得稳定!你为什么……”

“没有擦干净香炉会挨骂,我喜欢吃甜食,你宁愿把好几个糍粑端到香炉前去,也不愿意多给我哪怕一个。

“我没有要和你吵架,我只是告诉你,我不想当老师。”周窈坦荡迎上她的视线,“我的志愿不是这个,所以,我不想报,也没有报。”

“我永远,是周家的小女儿。”

周麻拉她的衣袖,被她狠狠挣开,她气哼哼地盯着周窈:“你今天把话说清楚,你翅膀硬了是不是?又要和我吵架?”

周妈妈浑身颤抖,不知是因为她的话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她找到点发难:“你把手收回来,我不准你这样指着你哥哥,你把手收起来!”

“你是说我逼你做你不想做的事情了,是这个意思是吗?”周妈妈猛地站起来,把筷子朝桌上的菜盘一摔,其中一根飞落到地上。

“我偏不!”周窈腾地站起身,指着那边的照片,手发颤,声音凄厉,崩溃道,“他陪了你几年啊?他所有的喜好,一切东西,哪怕是玩笑话,你都放在心上记得清清楚楚!我呢?我陪了你十多年,我在想什么你知道吗?我想学医,如果不是我自己说出来,你知道吗?你有问过吗?你一句话也不说,还想把他想要做的事情强加在我身上!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我想做我喜欢做的事情,我想做我想做的事情。”

“我到底是你生的女儿,还是你生的替代品?”

周妈妈拿着筷子的手微微颤了一下,拧眉和她对视:“你……你什么意思?你为什么不听我的?你为什么……”

“好了!不要说了,你们两个——”

饭桌上静了一秒。

周麻想阻止这场混乱,奈何已经停不下来。周妈妈手一扫,半桌菜盘子全摔在地上,丁零哐啷瓷片碎了满地。

周麻问了一句,周窈没有答,她目光定定,道:“我没有报师范,我想学医,填的也是医科大学。”

“你再说一遍?你再说一遍!”

“怎么了,是饭不好吃……”

“你根本没当我是你的女儿,你爱的只有你的儿子,我是周窈,是你儿子的替代品,可有可无。”周窈脸上泪痕满满,语气却越来越冷静,“但这一次我不会妥协的,我不会去当老师,我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谁都拦不住我。”

周妈妈和周麻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好,好,你去!你去——”周妈妈说,“从今往后你别再穿我周家一件衣服,也别再吃我周家一口饭,你给我滚!我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女儿!”

周窈突然放下碗筷。

周窈脸上挂着泪,笑着,仿佛故意刺激她:“你本来就没怎么当我是你女儿。”把眼泪一抹,她说,“我身上的,还有现在已经有的,算是我应该得的,这十八年里我听话懂事乖巧,这些不算欠你。从今往后我不会再要你任何东西。”

饭桌上,周妈妈说周窈将来可以做老师,或者干脆留校一步一步升上去,若是能当大学讲师或者教授什么的,那就更好了。

周窈走向自己房间,周麻去拉她,捉了个空。

自己女儿有出息,谁不高兴?

“——让她走!”

先知分再填报志愿,分数出来后,六月底周窈将自己的志愿填报完毕。当晚饭桌上,周妈妈话很多,近来她心情不错,走到哪儿都能听到邻居的恭维。就连一向没什么表情的周麻也喜意连连。

周妈妈的声音已经凄厉到变调,满脸都是泪水,眼眶也红得像是要滴血。

他们做了多年“别人家的孩子”,如今更是名副其实。

夏天的衣物轻薄,周窈只拣了一些里面穿的和休闲衣物,塞进书包里,她一个人带上所有证件,背着常背的书包走出房间。

“……”

厅里一片混乱。

“你能不能学学幺幺姐姐!”

“幺幺,你这是干什么!妈妈跟你吵架,说几句气话,你怎么也来真的——”

“你看看人家许泽哥哥……”

周麻拉住她,被周窈撇开手,她微微弯腰:“爸,我先走了,有空再来看你。”

高考完暑假开始得早,周窈和陈许泽成了巷子里人人艳羡的夸奖对象,家长们一说起自家孩子,总免不了要提他们俩。

“不用你来这儿!该滚多远就滚多远——”

七中校门口挂的红色条幅又大又长,颜色深重的字,令人远远就能看得清楚。今年的一本、二本录取率也叫校方满意,先前闹出的几桩恶性事件带来的影响,总算是在这份靓丽的成绩单下,被冲淡了阴霾。

周妈妈厉声喝骂,眼泪顺着嘴角流进嘴里。苦不苦,只有她自己知道。

常年霸占红榜第一的迎念被全国首屈一指的高校提前录取,而红榜上的第二和第三,则成了今年本市成绩并列的两位理科状元——周窈和陈许泽。

周窈深深看她一眼,弯腰鞠了个躬,什么都没说,转身开门走进夜色之中。周麻知道,她肯定是去找陈许泽的,所以一时半会儿还不怎么担心,毕竟就在一条巷子里,隔得也不远。

时间忽而快如白马,近半年多来处于风口浪尖上的七中,终于迎来扬眉吐气的时刻。

关键是要把这对母女劝回来,那才是要紧之事。

“嗯。”周窈双手插兜,淡淡道,“学医。”

他刚想说话,回头,就见周妈妈蹲下身,一只手捂着脸痛哭不已。

陈许泽问周窈:“你呢,还是原样?”

周麻刚要说她方才话说过头了,就见她另一只手狠狠拍在自己胸膛上,喘气都艰难。

同在首都,他从小就喜欢研究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捣鼓过那么多东西,他最喜欢的,却是很久以前那架简陋,但可以代他飞上天,高高抛却地面的“无人机”。

“我是不知道你要报什么志愿,我是不知道你想学医,我是没有问过,但是你告诉我了吗——”

“我也是。”

她对着没有周窈的狼藉厅堂,痛哭不止。

“都大。”

“你喜欢吃甜食我知道,可是你哥哥他就活了那么几年,你和我们还有一辈子,想吃什么,将来有的是机会。他就尝过那么多,我想让他多尝一点,我想多弥补一点,有错吗?”

周窈问他:“你打算考哪里?”

周麻站着,眼眶渐渐红了。门是半合着的,可门外没有人。

“没用的东西。”

她蹲着哭得浑身抽搐。

“是什么?”

“我对你关心不够,我承认,我也想弥补,可是你给我机会了吗?你说妈妈不注意你,你又什么时候注意过我?

从口袋里拿出一团被揉得看不出模样的纸团,扔进了垃圾桶。

“家里的圆米换成长香米是什么时候你知道吗?饭桌上每天做的菜一半都是你爱吃的,你注意到了吗?

她摇头。

“你校服裤脚绷开的线第二天就缝上了,书包断开的拉链是谁用牙咬上的,你又什么时候想过……

“怎么?”

“你在等我跟你说对不起……”

两人一起朝外走,大白天,车停在巷子外,两人步行,走到巷口的垃圾桶旁,周窈忽然停住。

她已经跪倒在地。

走出家门,陈许泽和她约好,从家里出来也没几步,正好在巷子里碰见。

“我在说,你有在听吗……”

自从他们出事之后,陈许泽就买了一辆电动车,放学后载着周窈两人一起回家。不管天晴天阴,迎着冷风暖风。

周麻别开头去,抹了抹眼睛。

周窈回头看去,这才点了下头。

小时候常常以为大人是英雄,高大的身影可以扛起一切。可是等我们渐渐长大,才发现那英伟的身影,可靠的肩膀,都是会佝偻,会下塌的。

她“嗯”了声,走出门,听到周麻叮嘱:“晚上和十三早点回来,小心点。”

柴米油盐酱醋茶,生活里所有的重担,他们都在承受着。

“好了我不打搅你,你赶紧去上学吧。”

平凡也不平凡,普通却也伟大。

在他们的争执声中,周窈从口袋里拿出那张折过的纸,周妈妈见几个志愿都填了,编码正好和自己看的师范大学的字母数字对得上,笑容一下绽开,又将东西还给她。

他们习惯了威严,习惯了大人的说一不二,好面子,拉不下脸。

“一天到晚就知道……”

就像周妈妈,或许是很多普通父母的缩影。

“我关心一下都不行?”

但他们也会知道错的,也会有懂得的那一天。

周麻喝着茶,说:“看什么看,你没完了还?”

那些说不出口的话,都在一针一线里,都在一饭一汤中。

周妈妈两手在围裙上擦擦:“给我看看。”

简简单单,普普通通,承载的却是千钧重一般开不了口的——

周窈点头:“填好了。”

“对不起。”

饭毕,周妈妈却没有忘记,周窈要出门的时候,她问:“你模拟志愿填好了吗?”

周窈拉着行李,哪里都没去,直奔陈许泽家。

事情就此中断。

她只敲门不出声。从猫眼里看见是她,陈许泽打开门,一手接过她肩上的背包,连问都没有多问,将她迎进去。

周窈没动,周麻打断:“等吃完饭再说,烦不烦!”

进了屋,他才问:“饿不饿?我给你煮粥喝。”

周窈拿着那本写有各大学校名字以及编码的书,停在周妈妈翻出来的那页,停了好久。周妈妈顺势拿了支笔给她:“填吧,师范挺好。”

周窈一脸刚哭过的样子,疲惫得很,摇头拒绝。

“我还不是为她好?”两个人又要着急上火。

“我去洗漱。”她说完,径直走向浴室。

周麻皱眉,忍不住道:“你让她自己决定。她一句话都没说,全让你说了。”

待她洗净脸出来,陈许泽已经将她的包放好,自己卧房里,床边也已经铺好地铺。较之冬天的更薄些,算是第二回,要是周窈情绪好,这会儿说不定要笑话他已然有经验了。

周窈滞了一下,周妈妈伸手拿过她手里厚厚的书:“我帮你看看。”挑了几个都不错,说,“这些就很好啊。你看着选,多好。”

打好地铺,两个人各自沉默躺下。但谁都没睡着。

周妈妈一听,说:“报师范吧,第一志愿,以后当个老师。”

周窈盯着天花板:“你为什么不问我?”

周窈把表格带回家,周妈妈煮菜的手艺还是不错的,满桌香味,大多是她喜欢吃的,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

“因为我知道为什么。”陈许泽猜得到,“你有自己的坚持,而你妈又一向霸道惯了,在志愿上的分歧,肯定会令你们产生冲突。而且——”

届时都是在网上填表,自然用不上这些,不过是走个预习的过程,让学生们对估分和填报有个心理准备。

“而且?”

考试前,进行了一次预录取。按照往年的高考难度出题,拟出一张考卷,对各班进行整体的评估。考试结束后,还有一份报考模拟手册发下来,让学生们填写。

“你想说的事,你自然会告诉我,你不想说就表示事情难受到让你不想提,那么,我也不想听,更不想问。”

看,他们好像在光里融为一体。偶尔迎念也会有这么文艺的比喻,但都在江嘉树“那是你眼瞎”的吐槽中被破坏意境。

周窈眼眶湿润,忍住鼻尖的酸意。

有时她和江嘉树一起过去,正好迎着光,不得不抬手挡住视线,眯起眼。

许久,她说:“明早我想喝瘦肉粥。”

周窈和陈许泽话越来越少了,他们喜欢坐在石桌旁一起做作业,迎念经常去那儿找他们。

陈许泽说好。

最后半年高三学习加紧,陈许泽因为手伤,加上学校的考量以及个人的决定,放弃了保送面试。唯独迎念因先前参加的比赛获得奖项,被直接录入心仪的大学。

周窈翻身朝向他那一面,闭着红肿的眼,虽然愁云绵绵,但很快睡着。陈许泽也翻身朝向她,如同上回,面对面,两人隔着床和地板的距离,一高一低。

春节很快过去,年味很淡。

彼此呼吸绵长平稳,静静融合在一起。

陈许泽将手递过去,和周窈那只插着针管的手,紧紧抓在一起,如同他们的命运。

月光下,两颗心,一同走过经年长路,越来越靠近。

他坐直身,听见周窈声音沙哑的一声唤:“十三……”

第二天,陈许泽给周窈煮了粥,周窈说:“午饭我来做。”陈许泽没有异议。到快煮饭的点,两人从另一条巷子出去,避开周家,去超市采购食材。

又一滴眼泪顺着她的眼角滑下,陈许泽亲吻,尝到了它苦涩的咸味。

周家没有来人,但陈许泽接到周麻的电话,周麻道:“你就当幺幺在你那儿散心,有什么不对的,多担待一些,叔叔先谢谢你。先让她们母女两个冷静下来再谈。唉……”

“不要想太多。他是自己摔倒的,这是老天对他的惩罚,如果不是老天惩罚他,很有可能死的是你或者是我。”他说,“别怕。”

当时他们两人在超市的冰柜边,陈许泽应下,周窈听见却只当没听见。

忽然感觉到有人靠近,她睁开眼,陈许泽已经俯下身,在她眼角轻轻亲了一下。唇瓣贴着她的皮肤,没有马上移开。

挑了一些菜和佐料,陈许泽结完账,他拎着大袋,她拎着小袋,两人一起回家。

周窈闭了闭眼。

从那条不是很熟的巷子回去,路上遇见一些半生不熟的面孔,也是这附近的住户,都知道这两个人是今年市里的两个状元,长辈们和他们打过招呼后,在身后用当地方言闲谈。

如果在高宇那时候,事情没有走上极端……

她们坐在摇椅上,扇着扇子,悠悠地等时光溜走。

有的时候她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好人还是恶人。

“这两个孩子倒是蛮相配的,一起长大,又都这么能干。”

眼泪夺眶而出,从眼角滑下。

“是的哇,要是我家的孙子孙女能有他们一半出色,我做梦都要笑醒了!”

“可是……”

“你们看那两个,你一袋,我一袋,并肩走路,噢哟——”年纪大的一位奶奶笑呵呵,没有恶意地开着玩笑,“多像一对小夫妻啊!”

她咽了咽口水,眼眶红了。

“……”

“可是。”

阿姨和奶奶们嗓门大,她们自顾自聊着,殊不知周窈和陈许泽全都听到了。

“没什么。”她说,“我只是想,念念经常说我人好,就像辜玉君的事情,明明和我无关,我却愿意管他。如果不是我,他也不会回学校去上课,重新过上正常生活。”

陈许泽见周窈脸上微赧:“听到了?”

在想,这一连串的事情,其中是不是也曾有可以缓和的余地。从梁璃的哥哥高宇开始,如果选择另外的应对方式,是不是就不会走到今天这样残酷的地步。

“……嗯。”

想什么?

“还不躲到墙根去?”

陈许泽出声:“在想什么?”

周窈反诘:“我为什么要躲到墙根去?”

周窈躺在床上不说话,似乎在想着什么。

陈许泽挑眉:“我记得,几年前一起去买东西,我们也被人家这样说过,你羞得脸都红了,马上离我远远的,贴着墙走。”

“没事,已经过去了。”陈许泽给她掖被角。

那时候才初三,听到这种打趣,怎么可能不脸红?

“十三……”

周窈反击:“那你还不是一样,被青石板绊了一下,差点摔跤。”

有陈许泽在,周妈妈和周麻回家给周窈炖汤,他们一走,小病房里就只剩他们两人。

“……”他皱眉,不承认自己有过那么不稳重的表现,“没有的事。”

周窈精神不济,迎念宽慰了她一会儿就带着郑吟吟走了。男生们原本也要来,陈许泽说会打扰她休息,被拦下,便托陈许泽带来慰问。

“就有。”

学校里的人都很同情周窈,她当时一个人坐在死人旁边该有多害怕。听说后来陈许泽赶到帮她一起解手腕上的绳子时,捆绑痕迹磨得她的手都快出血了,更别提差点被掐死这一件事。

“没有。你编的。”

可怜周窈手被绑住,差点被掐死。好在老天开眼,没有让他得逞。

“还说!就有!你自己想!”周窈瞪他。

大家都说七中有两个学生可怜,被一个女生盯上,找人打了他们一次,害得陈许泽断了一根手指,影响前途。没多久,女生的男朋友又来给她报仇,带上了绳子和刀具等凶器,一看就是准备齐全。

微风轻轻起,她抬手撩了一下鬓发。

迎念和郑吟吟来看她,带来了学校以及外界对这件事的议论。

陈许泽看着,长腿走了两步,迈过青石板石缝,忽地垂下头,倏尔一笑:“好,我有。”

周麻说什么都不肯让周窈就那样顶着脖子上的红痕出门,周窈被送往医院,将在医院住两夜,打点滴休养。

周窈看着他突然绽放的笑颜看呆了:“你笑什么?”

在家人的陪伴下,周窈和陈许泽从法庭离开。

“没笑什么。”他说,“反正她们说的也是事实。”

这桩事件,很快就有了结论。

“什么事实?”

“我认为我的两位辩护人在此事件中,无责。”

“你看,我们你一袋我一袋地拎着——”他抬了抬手,第一次露出切实的微笑,甚至那双清冷的眼都微微弯了,“多像一对小夫妻。”

律师看向法官。

周窈一愣,脸微微红了:“陈许泽——”

“综上所述,死者意图杀死我的辩护人之一,并对其实施了扼住脖子的行为。大家都知道一个十八岁的成年男性双手同时使力,力气会有多大。而我的辩护人,在遭遇暴力袭击的时候,身上是没有携带或者说并未在事前准备任何有攻击性的武器的,死者在攻击我另一位辩护人的过程中不甚摔倒,后脑磕在板砖上,造成意外死亡。”

“小心看路。”他皱眉斥责,嗔她一眼,倒是很有威严,迈开半步走在她前头,不给她半点还嘴机会。

“我确定。”

到了做饭的点,两人洗菜准备煮饭,忽然有人敲门,是附近的一个阿嬷。

“你确定。”

阿嬷探头进来:“幺幺在不在啊?阿嬷跟你说点事。”

“是。”

周窈放下活过去,被叫到门外。

“你的意思是说他用绳子捆住周窈的手,意图掐死周窈,同时携带了刀具,但没有用上,你赶到后先是解绳子,后来和死者展开搏斗,他在攻击你的过程中意外摔倒,是这样的吗?”

“你呀,一直都是最乖的,怎么跟妈妈吵架,一吵就这么凶呢?”阿嬷张口,周窈这才知她是来劝架的。

“是那个人带的,还有绳子,都是他的。”

周窈抿了抿唇:“阿嬷,我……”

“现场遗留的刀具是哪里来的?”

“我知道你乖,知道你最懂事,这里哪个小孩有你听话啊?阿嬷都恨不得你是自己家的囡囡,我们家要是有一个哦,我做梦都要笑醒的。”

“在和他搏斗之前我第一时间先是帮周窈解绳子。”

阿嬷笑眯眯,温柔地说:“你妈妈她是有些不该,你哥哥走了那么久了,她天天看那个香炉,天天看天天看,我们都要说她的。但是没办法啊,孩子是妈妈身上掉下来的肉,那一块,跟她母子情分太短了,她心里疼。

“绳子上为什么会有你和死者的指纹?”

“以前你哥哥在的时候你还很小很小,他对你也很好的,如果他能平安长大,我看你们现在肯定是很好的兄妹。”

“不是。”陈许泽说,“当时他坐在地上,然后爬起来朝我冲,冲过来的时候踩到东西摔倒的。”

阿嬷握起她的手,说:“你妈妈是做得过火了一点,但是你也不要这么犟,听阿嬷两句,啊,你妈妈她在家一直哭,门都不出,躲在屋里面,我们几个相熟的进去看才知道。

问题又转向陈许泽:“你和死者进行了搏斗,他摔倒是你造成的吗?”

“幺幺乖啊,你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哪里不对,你给她一个改正的机会好不好?”

“陈许泽来救我,看见那个人掐我的脖子,就冲上去和他搏斗。”

周窈沉默地听阿嬷说了很久的话,直到阿嬷家来人叫她有事,她才又叮嘱了两句,拍拍周窈的手走了。

“他为什么会摔倒?”

周窈回到屋里,陈许泽问:“怎么?”

“我没有,是他自己摔倒的。”

“我妈的说客。”

“你用砖头敲了他的后脑?”

她不多说,继续洗菜,明显没有刚才高兴了。洗着洗着,她把陈许泽赶到一边:“都让我来吧,你去房间看书。”

“就在地上。”

“又不用考试,我看书干什么。”

“造成死者脑后伤口的砖头是哪里来的?”

“那你别在这里晃。”

周窈回答:“是,他捂着我的嘴把我拖进巷子里,用绳子捆住了我的手,然后掐我的脖子。我没办法呼吸,用力蹬腿,挣脱不开。”

她板着脸,像在自己的地盘,更像是个对自家男人生气的当家女主人。

“当时死者掐着你的脖子吗?”

陈许泽知道她心里此时乱得很,想了想,又觉得那张闷着气的脸可爱,强忍着捏一把的冲动,老老实实离开厨房。

然而检方存疑,一遍又一遍仔细进行提问。

周窈干家务是老手,洗菜切菜炒菜,信手拈来。锅里的饭煮熟,待香味四溢盈满室内的时候,两菜一汤也已经煮好了。

经过查勘,基本可以还原现场经过,被问到问题,周窈和陈许泽一应照实回答。这件事本身就是个意外,他们没什么好隐瞒的。

周窈没胃口吃,只给陈许泽盛了一碗:“你吃完,不许浪费。”

站在法庭上,周窈和陈许泽一左一右。

陈许泽皱眉:“你呢?”

顿时,他们对这两个学生无比地同情。

“我等下再吃,有点累了,想去竹椅上躺一下。”她确实疲惫,却是因为心事,掀开帘子,去了后院。

第一次雇人行凶的女生进了局子,现在,替她报仇的又来,差点把人掐死……这俩学生真是倒了什么霉。

陈许泽一个人坐在桌边,无奈地拿起筷子夹了一口,送进嘴里。

女警官一边看着记录写什么,一边摇头叹息:“真是深仇大恨啊,打了一次又来一次,要人命啊这是。”

——咀嚼的动作顿住。

陈许泽没说话,周窈说:“是梁璃,她找人打我们,在回家的路上,然后许泽他的手被铁棒砸在墙上……手指断了,治不好……”

两秒之后,陈许泽一口菜一口饭,将桌上所有菜一扫而光,连汤都没给周窈留一口。

先前警察已经盘问过他们和死者的关系,知道死者是为女友报仇而来的。

不多时,周窈肚子饿了出来觅食,出来一看,呆怔了半天。

男警官说着,看向一脸颓丧沉默的男生和哭得停不下来的女生,注意到陈许泽的右手,问:“那位男同学,你的手指……”

“你……”

“情况差不多就是这样。”

陈许泽用纸巾擦拭嘴角,一本正经道:“有点饿,就全吃完了。”

值夜的警察们不时走动,一个拿着报告的高个男警,和他面前的女警说:“绳子上有犯人和那个男生以及女生的指纹,那块板砖上却没有任何指纹,犯人的死因鉴定结果是后脑遭到重击,导致他死亡的器物就是那块板砖。除了板砖上,现场没有别的地方有血迹。另外,女孩脖子上的掐痕和死者的手掌吻合,证明死者曾意图对女生行凶。

让他全部吃完他就全部吃完,真的不要太听话!周窈先前的心烦意乱已经减轻了很多,心里得空,开始腹诽他的行径。

他们被叫去盘问后,之后便是通知家长,等待家长到来。

“冰箱里有水饺,我给你煮水饺。”他说。

女孩子哭得鼻子通红,满脸都是泪,眼神又惊又怕;男生同样受惊不小,但身上干净,没有打斗痕迹。

没得办法,周窈点头。吃什么不是吃,她现在,吃什么怕是都味同嚼蜡。

因为犯人当场死亡,两个当事人也被带到局里。

陈许泽去开冰箱,周窈去桌边收拾碗筷,有一盘杏鲍菇炒肉还剩下一片菇肉,周窈正闷闷不乐,也没想那么多,顺手拈起来送进嘴里——反正盘子都光了,把这最后一点也吃掉,全都光溜溜的,干净得彻底不是更好。

“我不怕。”眼泪从她眼里滚落,她哭着对陈许泽说,“是他想杀我在先,我不怕——”

谁知杏鲍菇入嘴,嚼了两下,周窈就停住,而后她快速咀嚼,转身问陈许泽,惊讶:“这个怎么一点味道都没有啊?”

陈许泽想安慰她:“不要怕幺幺……”

陈许泽拎着一袋水饺在冰箱前站直身:“什么?”

那双眼睛里蓄满了泪。

周窈指着桌上的盘子:“那个杏鲍菇炒肉,一点味道都没有。”

周窈深深呼吸,在这个夜里,浑身冰冷。

她吃完吞下去,想了想,拿起一双筷子,去蘸盘子里剩下的菜汤。两道菜都没有味道,连同那碗汤,剩下的最后一口也淡得跟水似的。

陈许泽捉住她的肩膀,努力想让她镇定下来。

周窈这才反应过来,看了陈许泽半天,深吸一口气,想说什么,又长长吐出一息。

“他……死了……”周窈声音发颤,“他……”

“你干吗自虐?不好吃你直说啊,为什么非得都吃掉?”

周窈伸手去探他的鼻息,没有呼吸,她吓得往后一退,陈许泽揽住她的背。他单膝跪在地上,她跪坐在地,即使被他护着,眼神茫然又惊慌。

“不想浪费。”他拿着水饺走进厨房,去给她煮吃的。

陈许泽正准备接招,忽然愣了,周窈同样怔住,两人对视一眼,见男人许久没有动弹,小心翼翼地靠近。男人的后脑勺下,是一块不规整的板砖,血迹在砖上蔓延。

周窈跟进去:“一点味道都没有,难吃死了,你还吃了那么多,还吃了一碗饭……”

他一动不动。

“好了,不要念了。”他拍她的脑袋,“水饺要几个?”

陈许泽也不是吃素的,使出全身力气,用力一踹,男人往后跌去,跌坐在地上。他反应也快,当即爬起,正要朝陈许泽冲来,脚下忽地踩到什么,似乎是瓷片,又或许是别的什么,蓦地往后栽倒。闷声一响,头直直撞在什么东西上。

周窈被带跑偏:“十八个。”

男人扯着陈许泽的头发揍了他两下,陈许泽避得及时,冬天衣服厚,拳头挨在身上,痛感不那么明显。

“……吃得完?”

男人猛地扑上来,陈许泽和他打起来,周窈被冲撞到地上,陈许泽着急,分神间挨了男人一拳。

“吃不完你吃。”

陈许泽不多说,见男人靠近,他站起身,让周窈往旁边躲。男人堵住了出路,这一片住户少,且都拆了大半,呼救肯定来不及。

陈许泽无奈睨她,不说话。

事发突然,周窈和陈许泽都不知道梁璃有这么一个男朋友。当务之急,是如何脱身。

周窈忽地一下红了眼眶,扑过去抱住他的腰身。

“还记得?我还当你们忘了呢!”男人恶狠狠盯着他们,“你们害得我女朋友那么惨,你们也别想好过!”

陈许泽吓了一跳:“怎么了又?”

绳子解得差不多,手腕勒得发红,甚至有些地方磨破了皮,周窈咳嗽,抚了抚脖子上深重的红痕,声音沙哑:“梁……璃?”

她呜呜哭出声,抱着他不放,像是要宣泄所有的委屈和不平。

……璃璃?

“你怎么能这样呢?”

男人嗤地一笑:“钱?我呸!谁要你们的钱!”他眼神凶恶地瞪着周窈,“这个女的害死璃璃的哥哥,你们把璃璃弄进局子,我今天就要你们也尝尝苦头!”

她哭着指责他,就好像炒菜煮汤不放盐的人是他。

周窈的手被绳子绑住,拼命蹬腿,挣扎的模样痛苦万分。陈许泽呼吸一窒,冲上去一脚将男人踹开。男人口袋里的绳子和刀掉出来,陈许泽只当他是有所图谋的恶徒,将周窈护住,一边配合周窈飞快解绳子,一边道:“我们只是学生,没有钱,也没有你想要的东西,你现在马上走,我们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你对我这么好,把我惯成这样,什么都依着我,我做错了事也从不骂我,不许别人欺负我,把我养得这么坏。他们都说我脾气好,可是他们根本不知道我有多差劲……”

巷子里的房子,拆了一半,四周都是水泥和砖,他喊着周窈的名字,忽地听到挣扎动静,朝声源奔去——就见拆了一半的一栋楼,一层靠墙的角落,有个男人一手捂着周窈的嘴,一手紧紧掐着她的脖子。

“谁说你坏?”陈许泽伸出一只手,反手抱住她,“幺幺好得很。”

他在四周找了又找,经过漆黑的巷子口,顿了一下,似乎听到动静。犹豫不过半秒,他选择往里冲,心像是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周窈哭得更大声了,一抽一噎。

大晚上,好好一个人突然不见,他一颗心高高悬起,着急又担心,一直未得到回应后,手心开始沁汗。

“就只有你……

陈许泽叫着她的名字,慌忙四处寻找,心跳得无比快。

“就只有你了……

“周窈——”

“就只有你会这样……”

“周窈——

不问缘由,不分对错,永远站在她这一边,给她支持。她对了,他替她撑腰;她错了,他陪她承担。

“周窈!

他话少沉默,向来都不多说。但那双眼睛,这么多年,她每一天都看得懂里面的情绪。

原本站在对面树下的人不见了。

他的眼里对她从来只有四个字:开心就好。

“周窈——”

她开心,他什么都好。

他瞳孔微缩,拔腿就冲过去。

就像那天晚上她不希望他被牵扯进去,有一点涉及坏事的可能,于是进行自我防卫,同样的,他也能自断皮肉和指骨,只为了替她彻底断绝恶意纠缠。

陈许泽捡完一回头:“幺……”语音一顿,马路对面压根没有人影。

再没有人能够为他们做到这样了。

有的飘进沟里,还好沟里只有泥土没有污水,试卷只沾上灰,尚算完好。

她只有陈许泽,而陈许泽只有她。

“我过去,你站着。”言毕,他过马路,到对面把四散的试卷一张张捡回来。

周窈抱着他哭得起劲,眼泪糊了陈许泽一胸膛,她也不管。他胸膛轻震,她听到他的声音:“周窈,你说,我们不早恋,对不对?”

周窈提步要去捡,陈许泽让她站着。

她愣了一下:“嗯?嗯。”

还没到公交车站,忽然起风,周窈抬手撩了撩头发,一时没有抱稳,捂在怀里的试卷不慎被风吹得落到马路对面。

“那现在,我们都毕业了,不是高中生,不算早恋。”

并肩朝公交车站走着,周窈将试卷抱在手里,这边是一片旧城区,许多楼房正在拆除,晚上稍稍有些吓人,陈许泽拉了拉周窈,两人并行的距离比平时还要近些。

周窈还没反应过来。

周日的下午有半天休息,周窈和陈许泽去逛了书吧,晚饭在外解决,后又回到书吧,直至想起要买的试卷还未曾到手,拐回文生街,再回家已是晚上十一点多。

陈许泽扯过一张纸巾,轻柔地替她将脸擦得干干净净,她眨着眼,睫毛还是湿的。

日子如流水般,有时潺潺,有时湍急,翻卷着生活的小浪花奔流向前。

“你……”

等新年过去,这个冬天离开,马上就是高三的最后几个月。

话音被陈许泽堵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