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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流言

周窈垂下头,将眼睛和半张脸都贴进他的手掌,不再看,只是红着鼻尖,任由泪珠从鼻尖一滴一滴滑落。

陈许泽又抬手盖上她的眼睛,感受到她眼泪的热度,烫得吓人。

“程妈妈真的很干净呢……一点都不脏……就像程圆说的……很能干,也很……”

“如果……”周窈鼻翼微微翕了一下,却停住,没往下说。

她说不下去,抿紧唇无声哭泣。

就像一个巨大的闹剧现场。

程圆的母亲是伟大的。周窈相信,程圆说得一定很对。

学校里来了很多人,还有记者往里冲,被拦在门口,学校里的学生们也在偷偷拍照,一切都乱哄哄的。

他们两人站在树下没有去上课,听满校园消息乱飞。

程妈妈趴在地上大哭,号啕不止,喘不过来气,甚至几度要昏厥过去。校方和警方的人只能不停安慰她。

他们说,程圆原本不会死的。

她们说,她是跪在别人家地板上打扫卫生的保姆,但周窈想,无论是做哪种工作,或许,都不会比现在她的样子更卑微更可怜。

是吃完饭后,程圆从食堂回来的路上,碰巧遇上关筱筱那一群人从校外吃完饭回来。她们在外面小卖部买了个可以吹又可以扩音的小喇叭,只是个逗趣的小玩意,吹着玩儿。

他们远远地看向那边的动静。跪爬在地上大哭的女人,眉眼和程圆有几分相像,尽管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还是有些微白色发丝露了出来。

两边碰上,她们故意落在程圆身后,不停“叭叭”地吹喇叭,然后用不怎么灵光的扩音功能喊:“各地方人员注意!各地方人员注意!附近有小偷出没,请注意您的财物!”

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陈许泽感受到她情绪的波动,抬手遮住她的眼睛。她拉下他的手臂,说:“没事。我撑得住。”

不知是谁起的头,这一句让一群人哈哈直笑。

“我刚来的第一天下午,她借过草稿本给我。”周窈说,“她是第一个跟我说话的人。”

于是她们有样学样,跟在程圆背后玩闹,原本这样闹了一段路程圆都没反应,直至有个女生做得太绝,拿过玩具喇叭喊:“偷钱还钱,天经地义!偷钱还钱,天经地义!喂——说你呢!别装死——”

周窈不想去上课,陈许泽在操场上陪着她。他们站得不近,远远地看着,甚至看不清程圆摔碎的面容,只看得到满地的血迹。

程圆终于忍无可忍,回头大喊:“我没有偷钱!”

程圆死了,从楼上跳下来的女生,就是她。现场被围起来,到处都是人,什么声音都有。

这是这一路以来,甚至是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回应。

“太可怜了,一个小姑娘,哭着站在楼上大喊‘我没有偷钱’‘我妈妈不是脏东西’……喊完就那样跳下来,摔成了一摊血水……”

这帮人愣了一下,而后看着她嘲讽道:“哟,那钱去哪儿了?你没偷?我们班就你最穷,手脚最不干净,少装蒜!”

“……”

程圆气得呼吸不平,转身就走。

“听说有学生跳楼了,没救活!”

那些人得了她的回应,尝过“甜头”,拿着玩具喇叭跟在后头喊得越来越过分:“程圆偷钱,快点还钱!程圆偷钱,快点还钱!你妈知道你偷钱吗?喂,脏东西!偷钱的脏东西……”

“……”

她们喊了三遍,引得许多人注目,程圆忽然停下脚步。所有人都顿了一下,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就见她转过身,眼睛血红,那颜色看着让人有点害怕。

“七中死人了!”

程圆盯着这些女生,浑身颤抖,像极了抓狂的小兽。

她穿着校服被盘问之后才被放行,耳边全是嗡嗡议论的声音,震得她脑袋发麻:

女生们虽有点怕,但也不是吃干饭的,很快镇定下来,不以为意:“干吗,想打架?”

还没进学校,就见门外围了许多人,警卫、保安、看热闹的居民,校门口停了很多辆车,各种声音都有。

程圆深吸了一口气,用尽全力冲她们嘶吼:“我没有偷钱——我和我妈妈不是脏东西——”

吃过午饭,收拾好东西,周窈早早赶去学校,陈许泽去市区他爸妈那儿了,只有她一个人坐公交车。

说完,她快速跑上教学楼。

周窈默了默,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前头,无言转身回到楼上。

那群女生愣了一下,然后聚在一起嗤笑。

“好了好了,不要跟我说你这些东西,回房间看书去,赶紧的,不帮忙还耽误我做事!”周麻赶她,语气加重,“上楼去!”

“嘁,还以为她要说什么呢。”

他来回走动,周窈跟在他身边亦步亦趋:“但是我们老师今天说,归南山博物馆那边……”

“傻瓜一个。”

周麻朗声笑道:“马上马上——”

“偷了钱,还说这种话,真恶心。外强中干的软包子!”

“知道了,知道了!你要提几遍啊!”周麻不耐烦。前头客人一直在叫:“还不上茶,要麻果点心,热的,冷的不要!周麻,你动作快点。”

她们说了几句,忽然有人发现程圆竟然站上了顶楼的栏杆前。

中午回家,周窈帮忙做完家务,走到周麻身边说:“爸,我昨天和你说我们周末要去归南山博物馆,今天……”

“快……快看……”

隔天,老师突然又宣布要换地点:“学校决定这次不去归南山博物馆了,换到沙中博物馆,更近一些,也方便,大家互相通知一下。都记得。”

她的行为很快吸引了一大帮人围观,那群女生傻了。关筱筱努力稳住,以为她是在跟自己示威,扬声说:“你……你吓唬谁呢!你以为你要跳楼就能吓到别人吗?”

周窈看他头也没回,就那样走到前头麻将房,她站了站,转身回到楼上。

程圆低头看着下面聚集得越来越多的人,大声说:“关筱筱!你是个贱人!我恨你!”

周麻端着茶杯,随手摆摆:“行行行。”口吻不甚在意,还嘀咕了一句,“你们学校事真多。”

她们一听这句话,立刻激动地和程圆对骂。

周窈回家告诉周麻:“周末学校组织我们去归南山博物馆参观,可能要很晚才会回来。”

老师和领导们闻讯赶来,问清情况后不让其他学生再开口,全都退到拉起的警戒线后,并立刻报警准备救援,在下方劝说让程圆赶紧下来。

学校要组织一次观摩活动,地点定在不远的归南山博物馆。

程圆就那样站在栏杆前,对下面发生的事情置若罔闻。她两手反抓住栏杆,两根辫子被风吹得微乱。

她没有看见,程圆重重写下最后一笔时,从眼眶里涌出的泪。

她微昂头看向远处,不知那时她的视线中,是什么样的光景。

周窈递给程圆的草稿纸,程圆在上面计算题目,一笔一画写得特别认真。过道旁的周窈也将注意力集中在题目上。

在救援人员到达之前,她闭了闭眼,泪珠无声滑落,她带着浓重的哭腔和鼻音朝远处大喊:

程圆点头,两人各自听课。

“我没有偷钱——

“你也漂亮啊。”周窈笑了笑,比了个嘘的动作,“先别说话了,等下老师看到要骂我们的。”

“我和我妈妈不是脏东西!我妈妈是好人——”

“周窈。”程圆有一点发怔,嘴唇微颤着笑了一下,“我觉得你……好漂亮。”

校方正欲劝阻,下一秒,她纵身一跃,就那么在所有人面前摔成了一摊血。

“怎么了?”

“啊——”

待到下一节课,周窈照例将草稿纸递给程圆,程圆接过,却不似平常,侧着头愣愣看了她很久。

凄厉的尖叫响起在现场,尤其关筱筱那群人,吓得捂住眼睛,身体僵硬,待几秒之后,开始发抖,眼神呆滞。

迎念坐下和周窈聊了一会儿,问她刚刚发生什么,周窈不欲事情被越来越多的人知道,摇摇头,只说:“没什么。”

程圆就这么死了。她哭着,流着眼泪,死前除了那两句话,说过的唯一一句就是“关筱筱你是个贱人,我恨你”。

关筱筱一顿,立刻萎了,拉着她身旁的一群好姐妹快速离开。

看着前不久还在眼前走过的一个生命陨落在眼前,并与自己有关,关筱筱颤抖着,忽然“哇”的一声号啕哭出了声。

“——有什么?”迎念正好来找周窈,人出现在门前,接上她的话,眼睛微眯了眯。

很多人拍了现场的图发到网上,不知是谁,将整件事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遍并配上图,讲述得清清楚楚,做成了九张长图发表在微博上。

周窈站出来,关筱筱当即将火力对准她:“哟,现在你是要帮她出头是不是?”关筱筱瞪她,“别以为你有——”

很快,在被大V转载之后,各方人员疯转,各种谴责和哀痛之声随之而来。

“不管你们怎么觉得,最起码应该先找到证据,再去攻击别人,不是吗?疑罪从无的道理懂不懂?而且,说事情归说事情,这样子进行人身攻击,你们会不会太过分了点?”

七中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全校都乱了,学生们全被赶回教室坐着,连同周窈那个班。但周窈不想回去,她和陈许泽在暗处看不到的拐角,站在树下,听着这个校园里各种各样的嘈杂声音。

程圆垂着眼,看不清她眼底是什么情绪。周窈发觉她的肩膀在颤,实在忍不住,放下笔,缓缓站起来。

那条引起疯狂转发的微博下,大多是对程圆的心疼:

“真要缺这个钱,跟我说啊。我家大,请个保姆擦擦地,赏个两三百块又不是难事,至于偷东西嘛——”关筱筱翻白眼,“脏东西生的,果然就是脏东西!”

“这个女生太傻了,真的好可怜,她妈妈该怎么办啊……”

“就是,平时衣服穿得那么难看,衣角都是线头,还洗得发白了……你们听说没哦,她妈妈是专门帮人打扫卫生的,跪在别人家地板上擦灰尘的那种哦,脏也难怪了!”

“我看得好想哭,好想抱抱那个女生,她会那么决绝地从楼上跳下来,她肯定没有偷钱。而且那些人还骂她父母,穷怎么了,穷就不配活着了吗?我真的好难过啊。”

“穷就算了,手脚还不干净,偷东西这种事做得毫无负担,想到和她待在一个教室就想吐,就知道给别人添麻烦!”

而另一种评论,则全是对关筱筱的谩骂:

班会之后,关筱筱被勾起脾气,又爆发了。她们一群人聚在一起,用大家可以听到的音量聚在程圆座位不远处,指桑骂槐。

“这种恶心的贱人,太过分了!活生生逼死一条人命!”

老师对这件事有所耳闻,瞥了程圆一眼,说:“教室里没有监控,有些话不能乱说。总之,你想想办法找一找,实在不行,缺的钱我来垫。”

“逼死人的那个人应该去死,尝一尝从楼上跳下来的滋味!”

她斜眼去看程圆,引得大家都看向程圆的方向。

“那个女生为什么不死呢?她才不应该活着。”

关筱筱举手,朗声道:“老师!我也想交齐,可是我钱放在书包里,被人偷了,我也没办法,缺了好几百元呢——”

“真的想用最恶毒的语言骂她,去死吧!贱人!”

“不要再拖了,我们班已经是最后一个了。”

关筱筱很快就被赶来的父母带走,还有记者追着他们采访,他们走得很快,逃也似的。

下午开班会,老师让关筱筱把收到的钱赶紧交齐。

在慌乱嘈杂之中,周窈和陈许泽他们所处之地,安静得犹如世外角落。

几乎一个星期时间,和程圆说话的人除了班上那些只顾学习不掺和这些事情的人,就只有周窈一个。

周窈忽然拉了拉陈许泽的手袖,看向天的一角。

周窈不在意,于是程圆也不再说什么。

“你看,那像不像一座雪山?”

“……我无所谓。”

陈许泽点了点头。

她的眼瞳颜色很淡,那一刹永永远远印在程圆心里。

周窈目光悠远。

周窈没忍住笑:“最开始的时候我也没少被人讨厌啊。人的讨厌可以有很多缘由,甚至转变常常都是一瞬间的事,在乎得太多,会很累。”

“那座雪山……好像快崩塌了啊。”

程圆却趁着一次课间,忽然和周窈说:“你……别借东西给我了,她们会连你一起讨厌的。”

事情并没有结束,一直在不停发酵着,尤其是在网络上引起巨大反响之后,严重影响到七中的日常运转。连带着学校老师领导,都被网友骂了个狗血淋头。

有些人说周窈假好心,和那种小偷混在一起,故意恶心别的同学,让人讨厌。难听的话周窈听过的比这多得多,早就无动于衷。

同学们上课多少也受了影响,平时难免分神。

从这以后,不止一次,只要程圆没带东西,周窈都会借给她,也从没在她面前说过什么钱的事情。

关筱筱自从程圆跳楼那天起就没有再来学校,她被父母带回家保护起来,过得却并不安稳。网络上对她的谩骂没有停止,她自娱自乐的个人微博被扒出来,分享生活的每一条动态下,都充斥着数千条咒骂。

程圆握着笔,用力捏紧了一瞬,很快转开头。周窈听到一声非常细微的……“谢谢”。

有人给她点蜡,有人把她的照片P成灵堂照,一遍又一遍地发在她的评论里。让她去死的言论充斥在她的社交账号之中。

递了一支铅笔过去的时候,程圆愣愣看了周窈很久,周窈怕她多想,淡淡笑了一下:“借你。我有带别的。”

更有网友将她的信息完全爆料出来,她父母的工作,她的家庭住址,一切都被曝晒在毒辣的日光之下。

周窈不知该怎么评价这件事情,毕竟她不是侦探,不晓得真相。只是有的时候看程圆没带东西,又不敢和周围的人求助,便会把自己的借给她。

关筱筱家的玻璃被人砸破了三次,还有一次她出门去便利店买东西,被人从背后踢了一脚,狠狠扑倒在地,那人还往她身上砸了一杯冰水,没等她起身,很快就跑没影了。

原本就没有朋友的程圆,这下更没人理她。

而关家父母任职的公司也天天接到骚扰电话,对方一张口就质问他们雇佣杀人凶手的父母是为什么,还有各种恐吓信息发到他们的邮箱。有时回家,他们会发现门口突然多了两抹红漆,画成一个大大的叉,像是要关筱筱立刻去死才满意。

关筱筱那一圈人如今都管程圆叫小偷,一开始暗暗地骂,到后来根本不怕她听见,声音清楚,字正腔圆。

关筱筱的精神终于撑不住了,她被父母保护在家,不让出去一步,父母却无法时时刻刻守着她。就在父母不在的某个下午,她登上她许久不敢登录的微博发了一条动态:

而程圆是全班最后一个走的,自然嫌疑最大。

“是不是要我去死你们才肯放过我?那我去死好了!我去死了,你们可不可以不要再纠缠我了!我会去死的!我会死给你们看!”

这次的事情让班上的气氛非常糟糕,负责收钱的关筱筱家境优渥,平时又爱打扮,是个很开朗、人缘很好的女孩子。她把收齐的钱放在书包里,去吃了个午饭,回来钱就少了三百。

这条动态下,没有人安慰她,或是叫她冷静,全是如出一辙的冰冷口吻:

手机什么的更是没有,而她在班上也几乎没什么朋友,除了和她一样成绩中游的几个人会跟她讨论题目,别人都不怎么理她。

“那你去啊。赶紧去,别在这儿浪费时间。”

程圆和别的学生不同,因为生活拮据,基本上所有时间穿的都是校服,除去校服外,偶尔有那么一两次穿过自己的私服,又丑又土,还被人笑过。

“跳楼吧,也尝尝跳楼粉身碎骨的感觉,尝一尝被你害死的人是如何痛苦地离开的。”

一上午时间,周窈从别人那儿听了很多事情,都是以前不知道的。他们说程圆家里很穷,她爸爸在外养了别的女人和小孩,根本不管她和她妈妈。她妈妈没办法,只能靠做零工去挣钱,程圆的学费以及家里的生活开销,全是她妈妈一点一点赚的。

“要死就赶紧死,少在这里作秀,令人作呕,你这个贱人!快去死吧!”

被排挤的女生叫程圆,周窈很早就知道,因为程圆就是那个周窈第一天到班上,借草稿纸给周窈用的人。她话不多,也不爱闹,大多数时候都坐在位置上,周窈对她印象不错。

装修得非常精美的公主房里,关筱筱握着手机,缩在床头失声痛哭。哭到头疼,她把手机一扔,去客厅打开了爸妈的酒柜。她喝了很多的酒,醉意上来以后,醉醺醺地持刀走进浴室,放满了一整个浴缸的水。

他们都说,是这个叫程圆的女生偷的。

她穿着自己最喜欢的公主睡裙,踏进水里,一向怕痛的她,在左手手腕上狠狠地,用刀划出了一道又深又长的口子。

东一耳朵西一耳朵听来八卦,前后拼凑才知道,听说是班上收班建费用,钱都齐了,结果就在快要交的前夕少了三百元。

关筱筱醉醺醺地靠着浴缸,哼了两声歌。渐渐地,血水漫开,她像是睡着,像是昏醉,而后,再无动静。

周窈走进班里的一瞬间就感觉气氛不太对劲,她不是好奇的人,但两节课下来,她敏锐地发现,和她隔着一条过道的那个女生似乎被大半人排挤了。

七中事件中,害程圆跳楼的始作俑者是她的同班同学关筱筱,在程圆忍受不了校园暴力跳楼以后,关筱筱在之后不到半个月时间内,在家中割腕自杀。

风吹来,两人说着话,晨日暖风,光明无限好。

消息一出,震惊网络。

陈许泽唇边浮起隐隐约约的笑意,谁都没注意到。

很多人开始谴责那些辱骂关筱筱并让她去死的网友,认为就是他们逼死了她。网络上完全无关的几拨人在博弈,互相对骂,互相指责,但到最后,却找不到一个确切的“凶手”。

周窈想起来了,脸色微赧,不许他说自己的糗事,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让他闭嘴。

七中的这个冬天,比往年寒冷许多,每个学生都裹紧了衣服,校园各处的笑闹声仿佛一夕消失。

他继续说:“以前我们去地里摘过你记得吧?那个青椒看起来很好吃,你贪吃咬了一口,结果被辣得哭了一晚上。”

晚自习结束以后,陈许泽和周窈还是一起回家,快到巷子口的时候,周窈突然停下。

周窈一愣。

“怎么了?”

陈许泽比她高许多,说:“我就注意到她身上穿的衣服颜色很奇怪,上半身是绿的,下半身是红的,还是以前很流行的那种泡泡裤,看起来很像是一个……没熟透的辣椒。”

“我的手好冷。”周窈突然朝他伸手,“你牵我一下。”

“……”不知道还看人家那么久?周窈心里腹诽。

陈许泽二话不说轻轻握紧她的手,放进自己的口袋。

“不知道。”

他们并肩往前走。

“长得好看吗?”

周窈忽然说:“我觉得很冷。”

他承认:“嗯。”

陈许泽侧眸看了她一眼:“那明天多穿一点。”

上学路上,周窈和陈许泽照例靠得近,小声交谈。她状似不经意地问:“听说又有高一的学妹拦你,向你表白了啊。”

她没有回答。

昨晚的事情女生们不知道,其他男生倒是都知道了,却被陈许泽下了封口令。反观作为当事人之一的周窈,自己竟然一点记忆都没有,唯独只记得和迎念、郑吟吟讨论陈许泽看那个高一年级学妹的事情。

周窈觉得很难过。

“嗯。”陈许泽却一本正经,扫了她一眼,“很凶的门。”

没有人觉得自己是有错的。

“门磕的?”周窈觉得不可思议。

不管是对程圆,还是对关筱筱,没有人觉得自己是那片举足轻重的雪花,没有人觉得自己压垮了雪山,更没有人觉得自己害死了什么人。

陈许泽一派镇定,说:“睡觉之前被门磕的。”

等日子往前走,时间一过,那些曾经鲜活而后消亡的生命,就只不过是他们人生经历过的一部分而已。

江嘉树喝着粥,艰难地吞咽,头埋得更低了,假装没听到这句话。

就是这样的。

第二天看到陈许泽下巴上的牙印,周窈惊讶:“你下巴怎么了?”

当负罪感被分化稀释以后,就不会有人认真放在心上。

一群人玩嗨了以后,几乎都在迎念家留宿。她家别墅够大,房间多,周窈和郑吟吟同迎念睡一间,另两个人聊八卦聊了大半宿,唯独周窈,睡得不省人事。

不会有了。

何利没说话。都到这个份上了,能没事吗?这不是废话!

“我多想,这个冬天能暖和一点。”

理清楚思路,江嘉树让何利再一次复述看到的一切,最后感叹道:“这两人,一定有事。”

周窈靠近陈许泽,手在他口袋里,手臂碰手臂,像是互相取暖。

诡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好半晌,江嘉树反应过来,对啊!陈许泽对周窈一向跟对别人不同,处处照顾不说,看得比眼珠子还宝贝,这怎么能绝交呢?怕是恨不得周窈啃他啃得久一点才好!

“也多想……能有多一些人,对这个世界温柔一些。”

“……”

关筱筱丢失的那几百元班费,一开始是个“禁忌”,班上很有些人人自危,仿佛存在一个无形的小偷,甚至因此夺走两条人命,比鬼怪还可怕。

“……”

直至周三下午,隔壁班被分配去楼前清理的学生,通水沟的时候从几乎不流动的下水道里用铁丝勾出一团浸湿的纸,事情才真相大白。

“再来一次——”

“这是什么啊?”

“说什么?”

和一般的纸不同,颜色带点红,被折成一团长方形,学生好奇地微微撕开,从内里没有完全泡坏的部分辨认出来——是关筱筱丢失的班费。

何利说:“后来陈许泽抱了周窈,我听到他说……”

在关筱筱的记忆里,她将班费全部放在教室,却忘了临走时突然又想起或许要买什么,先拿了几张准备垫付。

“为什么?”

那几张钱折成一团放在她的口袋里,却不巧在她经过一楼水沟上的石板时掉落。石板几步一个洞,风一吹,钱最后就落进了不流通的水里。

“绝不了。”

真相大白以后,班上紧张的氛围消失,却更令人唏嘘,不过是一个意外和误会,却引得两条人命消亡。

“那完了,他们俩肯定得绝交。”

学校领导组织开了几场会,研究是否要在教室里安装摄像头,讨论争执不下。

“千真万确!”

周窈去祭拜过程圆一次,程妈妈还是那样,穿着泛旧但朴素干净的衣服,可惜肿泡一样的眼里已经毫无神采。

江嘉树喝着果酒一呛:“咳——不可能吧?”

有过几次,上课时周窈下意识想把草稿本递到旁边,手才伸出去就顿住,而后堪堪收回来。那是她难得的走神时间,愣愣看了几秒空出的位置,之后才转回头。

“我刚刚在洗手间,看到周窈好像是有点困吧,不清醒,一下子撞在陈许泽下巴上!”

听说周窈在学校和程圆关系不错,程妈妈勉强挤出笑意,和她说了一会儿话。临走之前,周窈认真朝程妈妈鞠了个躬:“我刚到学校的时候,是程圆第一个和我讲话,后来也没有因为我身体上的问题歧视或是说过我什么。我很感激她,能有这么好的女儿,能有这么好的妈妈,我觉得你们都应该是彼此的骄傲。

小便完,这个叫何利的男生想了又想,觉得心里憋着这么一件事实在难受,于是去找了江嘉树。

“谢谢您,给了我机会让我认识程圆这个人。”

他们走后,男生再也等不及拔腿冲进去上厕所,差点尿湿裤子。

程妈妈捂着半张脸,哭着点头,泣不成声:“阿姨谢谢你……谢谢你……好孩子……”

明明是很正当的解释,却像是站不住脚的理由。不过陈许泽也没说什么,单手搂着周窈,看了他一眼,无言从洗手间里走出去。

去参观博物馆的事终于定下,高三学生们集体空出半天时间,去沙中博物馆参观。

“我……来……上厕所……”

一大早就要集合,周窈收拾好东西,背了个小背包,装着一点垫肚子的袋装面包,还有一瓶水,身上揣着五十元,简简单单出了门。

就连门外憋着尿的男生也在内心哀叹了一声,真是遗憾!结果就是,他这一不小心碰到门,被洗手间里的陈许泽发现他的存在。

周麻正好进门,周窈脚步停了停:“爸,我们学校组织去参观,我现在就……”

陈许泽说完以后,静等周窈动作,哪知周窈眯眼昂头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闭眼垂下了头,被他拉住才没摔跤。

“知道了,知道了!你已经说过很多遍了,去吧去吧。”

“再来一次——”

他头也不回进屋拿东西。

陈许泽将她往怀里带,手臂搂住她的腰,又紧了几分。他微微垂下眼,对那张近在咫尺的小脸说:

周窈回身看了一眼,提步朝前走。

“那……”

麻将馆生意很好,忙碌半天,周麻夫妻都有了累意。下午人一直凑不够,干脆不急着开张,周妈妈去找相熟的邻居聊天,周麻回了后边屋里,在客厅看电视。

本以为陈许泽会推开她或是勒令她站好清醒一下,谁知,下一秒,他很冷静地淡声说:“不是这样。”

想泡茶喝,找不着茶罐,见周窈房门开着,心知不可能会在里面,脚步顿了一顿,下意识还是推门进去。

门外的男生忽然觉得小便憋不住了,不是因为着急,而是因为惊吓。

周窈生活习惯很好,平心而论,这一片,再没有她这样乖的女儿。别家的,不听话,顶嘴,成绩差,或是学人家当流氓,大人们各有各的头疼。

她醉醺醺抬头问:“是这样……吗……”

这些问题在周窈身上统统没有,她从小就乖巧,一直到大,如今也是。

周窈拽着陈许泽的领子,而陈许泽微微俯身,倾身向她。她晃了一下,陈许泽忙伸手揽住她的腰,让她站稳。

周麻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或许是忽视惯了,他们夫妻俩都不觉得这个女儿有什么了不起,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老婆对她的态度跟别人家对自己不听话的女儿一样,他慢慢地,对女儿的态度也不怎么样。

未关的门外正有一个男生要进来上厕所,刚伸手,就从缝隙瞥见厕所里的情况,吓得动作停住,整个人都愣怔了。

周窈做错过什么吗?

就这么一下,周窈的牙几乎磕在了陈许泽下巴上。

其实没有。

停了两秒,她突然抓着他的领子让他俯身朝向自己。

看着干净整洁的房间,被子是她自己叠的,枕头摆放得整整齐齐。她的拖鞋和外出穿的鞋也各自在简单的鞋架上陈列得当,她还有个小书柜,上面很多书,他们夫妻俩连看都看不懂。

陈许泽见周窈不对劲,皱眉,正想说话,她突然往前,两手揪住他的领子。他比她高得多,被她扯得稍稍低下头来。她的动作费力,声音娇软带着醉意:“是怎么样的呢?”

她会做手工,雕刻过木头印章,很小的时候还自己扎过风筝,会编竹篾,做过一个小小的竹篮,捞过鱼缸里的鱼。

“你又被表白了啊?”她歪着头,眯眼看他。

那时候他在一旁看,笑声清脆,如铃声朗朗。

陈许泽正要牵起她的手腕,拉她去洗手池前洗脸,周窈脚后跟往后一踢,门“砰”地关上,又因冲击力稍稍撞开一条缝。

周麻发觉自己站得有点久了,回过神来,说不清的情绪导致他想快速走出房间,在经过周窈的书桌时,被压住的一张试卷吸引目光。

忽然有点自责,他不应该给她喝那些的,她从来不喝这些玩意,一时有些想叹气。

他又停下,顺手抽出来一看,是一张排名表,时间是前次的考试,周窈的名字赫然在列,她排在极前,全年级一千多人,她考了第二名。

周窈的脸微红,差点撞在他身上。陈许泽扶住她,皱眉:“周窈?”

周麻捏着那张排名表半晌无言,才缓缓放回原先的地方。他回到客厅看电视,电视机里演的东西却怎么也入不了心。

听见她的声音,里面的人沉默了几秒,响起拉裤链的声音,而后是冲水、洗手的动静,最后洗手间的门开了。

许久,他像是被针扎一样,“腾”地站起来,大步流星出了门。

“是我。”

傍晚的太阳正好,照在人身上暖融融的,走进巷子的周麻手里拎着一个中等大的盒子,看见的邻居打趣:“谁过生日啊?周麻,买蛋糕呢!”

“叩叩”敲门,里面声音冷淡:“有人。”

周麻只是笑笑,朗声说:“坐在这儿浪费时间多无聊,晚上去我那儿喝茶多好!”

她顿了顿,朝洗手间走去。

邻居说:“有人就去,凑不够谁打呀!”

对方道:“在洗手间。”

“……”

周窈在沙发上躺了十几分钟,慢慢睁开眼,感觉脑袋还是晕,但没有那么过分晕眩。她起身拦住一个人问:“陈许泽呢?”

一番简短对话后,周麻嘴角微微弯着,朝家走去。

迎念问她要不要去楼下客房睡,她说不用:“就是一下子后劲上来了,很快就好。”于是两个人给她盖上毯子,去了另一边吃东西。

还没到家里,突然听人说:“出事了!出大事了!”

周窈醉醺醺地摆手跟她们说:“不行,我在沙发上眯一会儿,困了,睡一会儿就好。”

“什么大事儿能把你惊成这样!”邻里都不当回事。

不知道,那两眼好看吗?

“归南山那边塌方了!死了好多人哟,现在都封路了……”

两眼啊。

听到这种消息,大家都来了劲。

以前总有这样的事,现在唯一不同的,是向来目不斜视的他,这次,也开始关注对方。

“真的假的?”

陈许泽又被表白了。

“电视上现在在放,本地新闻——”

周窈安静地听着陈许泽的八卦,因为喝了饮品,头已经昏昏沉沉,没有接茬。可是她听得明白,听得仔细,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所有人都回屋开电视看新闻关注“时事”,唯有周麻,僵硬在原地,问最开始提到这件事的邻居:“你说哪儿?”

“他啊,没吭声就走了。不过——”郑吟吟带来一个大八卦,“听说陈许泽走之前,特意看了那个学妹两眼,一眼至少五六秒吧!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叽叽喳喳闹了半天。”

“归南山啊!博物馆那边塌方了,一大块儿,路过的车都翻了,还有掉下去的,死了好多人呢!”

“那陈许泽呢?”她又问,完全没注意到周窈全程没出声。

归南山博物馆——

迎念拈了颗小番茄,一边吃一边摇头:“现在的学妹,眼睛都出毛病了?”

然后就见周麻脸色发白,手脚惶惶,像是打仗般飞快跑回了家。蛋糕被他随手丢在桌上,盒子歪了,他顾不上那些,打开电视看本地新闻,正在播报归南山塌方的消息。

“跟陈许泽表白的就是高一年级的B班生。一群人哦,把陈许泽拦下来,完全不害臊,一直叫他的名字。”

现场一片混乱,各种救援人员到达,哭声、号啕声,还有痛苦的微弱气息,在电视里响起。

“对啊,就是那种……高一高二两个年级不是所有班级分两类,一类A班一类B班吗?A1班、A2班这样叫,省得从A到EFGH这样喊,影响学生心情。好班都是A,B班就是那些艺术生或者特招生了。

周麻盯着电视看了很久,眼睛一眨不眨。记者在最前头说着什么?他感觉耳朵里好像嗡嗡嗡地在吵嚷,什么都听不清。

“真的假的,胆子这么大?”

半晌,周麻突然跑了出去。

郑吟吟啧声:“不管怎么说,陈许泽就是挺惹眼的啊。你们知道吗,昨天,又有低年级的学妹去围观他了!”

巷子里的邻居看见,问:“周麻,你去哪儿啊——”

迎念的态度正好相反:“我就搞不懂了,他有什么好的?要我说,还不如我哥呢!至少我哥笑嘻嘻的,虽然大部分时间像个傻子,但那也是个可以逗人乐的傻子对不对?和他这样的在一起才开心呢。”

得不到回应,唯有一个飞奔的身影,消失在尽头。

郑吟吟见周窈一副无所谓的态度,道:“哎,你真是让人想不通。你知道吗,学校里盯着他的人可多了,尤其是那些女生!”

“去哪儿?归南山?”司机一听,忙摆手,“不去不去,那边现在戒严,过不去的。”

周窈笑了笑:“没说什么。”

周麻又去敲下一辆出租车的车窗:“师傅,载我去归南山,快点儿!”

“你和陈许泽在这儿说了那么久,都在说什么啊?”迎念好奇,“你怎么跟他有那么多话说?换作我,最多两个字,再多就要命了!”

“归南山不好去的,那边现在很乱,车开不进去,那边全都封路了,去不了,真的去不了。”

后半段,陈许泽被男生叫走。迎念和郑吟吟过来跟周窈聊天。

他一辆一辆地问:“师傅,归南山去吗?”

在迎念的地盘很安全,这是她家顶楼,不会有什么危险,大家都放开了玩。除非有谁失去神志非要从窗户跳下去,那倒是挺可怕。

得到的都是拒绝回答:“不去不去。”

周窈不知是在思考什么,还是不想说话,接过来喝完,又问他要,一杯接一杯。

“师傅去归南山!”

“来,尝尝这个,橙子味最浓,其他两种味道相佐,很香。”

“过不去,不好去的。不去。”

话题越说越深,再往下似乎就要收不住了。两人很默契地打住,谁都没再继续。陈许泽倒了一杯混合了三种饮料的特调给周窈。

“归南山……”

——他也有这种东西。

“那边封路,不去!”

“你知道吗,能够用尽全力去珍视的,不论什么,在心底,那都是和你自己一样重要。”

没多久,路口的人都知道有个中年男人像着了魔一样,非要去出事的归南山。运了一车水果在路边卖的一个小摊贩看不下去:“大哥,你为什么一定要去归南山?那边现在真的去不了!你不如等会儿再说。”说着指指天,“你看这都快下雨了,情况肯定更严重,那么危险,谁会过去啊!”

嘈杂的地方,他们俩却在谈心,陈许泽的声音不高,却没有被背景歌声掩盖。

周麻没有回答。

“在我这里,这叫作最合适安全度。”

小摊贩猜测:“你该不会是找什么人吧?什么人这么重要,现在太危险,可别冲动……”

陈许泽似乎也意识到了方才那番话里别的含义,开口:“如果是我,对一个人有愧疚,我会在适当的范围内给予她保护和帮助,但是,为了不让痛苦的记忆翻来覆去彼此折磨,我会选择和对方拉开距离。”

这句话一出,周麻扭头看他的眼,刹那赤红。

她突然也很想问,那你呢?你对我呢?是源于愧疚,又或者是源于什么?

什么人这么重要?

沉默蔓延。

他的女儿。

“周窈。”陈许泽忽然叫她的名字,“你要知道,有些事情并不是源于爱,不过是源于愧疚。”

他的女儿还在归南山呢。

周窈微愣,想信,又觉得不可能:“那为什么我妈……”

雨下大的时候,街上的人少了很多,周麻还是没能去成归南山,到后来出租车交接班,拦车基本都不停。

“他们很不乖。”

周麻身上湿透,踩在泥里,一脚深一脚浅往回走。

“我记性很好。我记得他不如你,不如你聪明,不如你好看,不如你乖巧,还喜欢和那个下水捞蝌蚪砸在女孩子头上的小胖子一起玩。

走到巷子口,忽然看见一个瘦弱的身影,撑着伞朝他看来。

陈许泽却说:“我记得。

“爸?”

周窈忽然问:“你以前见过我哥吗?”刚说完马上笑了,“我忘了,你跟我一样大,我都不记得了,你肯定也不记得。”

周麻猛地抬头,周窈像一朵洁净晶莹的小花,站在不远处,目光无尘,安静又温柔地看着他。

为的,不过是她没能将她哥哥的香炉擦得锃亮,底座留有一丝余灰。

周窈顿了一下,快步走到他身边,举高伞将两人一同遮在伞下:“爸,你怎么……你去哪儿了?衣服都湿透了……”

陈许泽没有接她这一句。他是知道的,在离开家之前,周窈分明才刚刚挨了骂。周妈妈说她一天到晚只知道往外跑,只知道玩,不着家,一点都不懂事。

周麻愣愣看着她,看着她那张和自己隐约有些相像的脸。人家都说周窈会长啊,集合了他们夫妻所有的优点,长得又白净又好看,就像是高级知识分子家庭养出来的孩子。

在这样的气氛之下,周窈难得高兴得难以自持,微仰头,不知在想什么:“以后……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周窈被周麻这么盯着,往后稍稍缩了缩:“……爸?”

陈许泽倒了一杯给她,她尝过,味道果然很好。

像是过了一万年那么久,面前这个形象糟糕、仿佛从泥水里刚捞出来的中年男人,忽然一刹红了眼。

周窈微微惊奇:“好漂亮!”

周麻蹲下身,捂着眼睛,无言哭泣。

陈许泽自己也一杯接一杯喝,而后变魔术一样,把不同的饮品混到同一个杯子里,被他调出完全不一样的颜色。

直到周窈和平静下来的周麻回到家,她心里还是觉得奇怪。她洗好澡,换上厚厚的睡衣,准备关门时,遇见从外经过的一个邻居。

一口喝下去,她抿了抿嘴角:“是很香哎。”

那邻居一见她就道:“幺幺啊?你爸还好吧?”

周窈不会拒绝他给的东西,即使谁要害她,也绝对不会是陈许泽。

周窈关门的手一顿,说:“在前头麻将馆里忙呢。他怎么了?”

桌上是各种颜色的饮品,陈许泽挑出橙子味的,给她倒了一小杯:“尝尝,很香。”

“哦哟,你不知道的呀,今天傍晚,归南山那边不是塌方了吗?死了很多人的,你爸一听这个消息,后来就急急忙忙跑走了,大家都吓了一跳!”

他扯了下嘴角,应下。

周窈一愣。

“那等有空的时候来我家吧,我让我妈炸糯米团给你吃。”

“再回来就是跟你一起了,身上脏兮兮的,也不知道去干什么了……”

“应该还是去我爸妈那儿。”

邻居闲话几句走远,周窈站在门边,愣愣出神。

陈许泽说是,她又问:“你今年春节去哪里过?”

关好门,周窈去找水喝,在摆放蔬菜的桌上看到一个歪斜的蛋糕盒子。周麻正好走进来,周窈问:“爸,这是什么?”

周窈看他们玩闹,忽地叹气:“再过不久,高中很快就要结束了。”

周麻瞥了一眼,别开头:“买的蛋糕,摔烂了,应该不能吃了,丢了吧。”

周窈说好。

他没再多言,拿了要的东西,回到前头麻将馆,留下周窈站着发呆。

陈许泽摇头:“不了。”下一句和她道,“最近天冷,你多穿点衣服,别受凉。”

半夜被周窈叫到房间吃一个摔得稀烂变形的蛋糕,陈许泽不仅没有生气,还很老实地坐在一旁。

“手指还疼不疼?”

她挖两口给自己吃,就叉一口递到陈许泽唇边,他不说话,安安静静吃下。两个人隔着蛋糕,盘腿坐在地板上,看着窗外的弦月。

周窈的关注点首先落在陈许泽手上,上次他说疼,她给他揉了大半夜手指,心里放不下。

“好可惜,顶上的草莓掉了,没办法捡起来一起吃。”

他们安居一隅聊天,什么都聊,就像平常一样,不同的是,背景音里多了或好听或难听的歌声。

“我明天给你买。”

他们好热闹,一开始就劲歌热舞,抢着唱歌,生怕错过当麦霸的机会。周窈和陈许泽没这个兴趣,两个人坐在旁边,脚下是柔软的地毯,十分舒适。

“好啊。”

自家的KTV和外头当然不能比,酒水是没有的,但饮品堆了一箱又一箱,还有西瓜、哈密瓜各种当季、反季水果,全都是他们自己去买回来,然后切成方便吃的形状,摆满了一整张玻璃桌还不止。

两个人说着话,气氛自然。

给郑吟吟庆祝只是一部分理由,说实话,他们也累得慌,许久没有放松,难得聚在一起玩一次,个个都兴致盎然。

蛋糕就剩最后一口的时候,周窈忽然把叉子插进蛋糕里,许久未动。

迎念借着给郑吟吟庆祝的由头,把一群人叫到自家某栋别墅,顶楼是她爸老早的时候就装修好用来待客的,照着那几年流行的KTV风格装修的,一进去金碧辉煌,要是再多站两排服务员,一不留神就有种走进了哪家KTV的错觉。

她仰头看着窗外的月亮,微微歪了歪脑袋。

郑吟吟考了全年级75名,不仅得到他们班老师的夸奖,更是让她的父母差点红了眼眶。在那一刻,郑吟吟心里的感触更深,为此,还亲手给迎念和周窈雕刻了两个纪念品。

“我一直觉得,他不在乎我。

有一刻,他觉得自己就像窗外奋力冲撞的飞蛾,如果可以,他愿意冲破一切,永远停留在这温暖的室间。

“可是今天……”

夜灯下,窗外几只蛾子在朝玻璃冲撞,外头的喧嚣和屋里全无关系。陈许泽静静看着她的脸,灯光照在她脸上,白嫩的肌肤镀上了一层暖黄的光。

陈许泽没有出声,安静听她说。

周窈一听,停住的念头戛然而止,又挤出药膏,耐心无比地替他揉搓指节。

“可是今天他……

“还疼?”

“可是……”

“还是有点疼。”

周窈“可是”了好久都没能把话说完整。

周窈给陈许泽揉了很久,差不多该停时,他却忽然舍不得她松手。

“我想……”

她也难得信了一次,在他结疤的伤处擦上药膏,手指轻轻地帮他揉捏。

终于,陈许泽听到她的声音,在她说话时,将余光里瞥见的她脸上晶莹的一滴泪,和月光颜色做了比较。

周窈一听,立刻翻箱倒柜去找老人家常用的那些药膏,传了许多年,一代一代,仿佛有点什么,用上就能好。

她说:“他可能,还是有一点爱我的吧。哪怕,就一丁点。”

陈许泽动唇,忽地停住,道:“……疼。”

陈许泽分神地想,比起月光……

“手……疼不疼?”

还是她更美。

倒是陈许泽的手,周窈看他写字,目光凝住,欲言又止。

最后一块蛋糕吃完,盒子和叉子一起进了垃圾桶里。

周窈说:“哪有那么娇气,我以前很少生病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好可惜。

难得的空闲时间,陈许泽去周窈家,两人一同写作业。陈许泽问起这事儿:“还容易受冻吗?”

那一口没能吃到的草莓,谁也不知道它究竟,是甜是酸。

周窈的身体恢复几天,彻底正常。小病来得快去得也快,一般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只是自那之后,遇上下雨,在巷口碰头一起去上学,陈许泽都会问她一句:“带伞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