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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露山会馆

这一局下到这里,郑彦东也已经赌上了所有,不能给对手任何挣扎的机会,他干脆利落地将通话挂断。

“凡事都会留下证据,只有你自己动手怪不了其他人。你死,我保雍宁平安。”

雍宁的哭喊完全没了意义。

死人才能保守秘密,可惜如今的社会没人能一手遮天,法律之下,万万不能随意出人命。

郑彦东挂断电话之后,一直在房间外焦灼地踱步。

郑家人很清楚,纸已经包不住火了,一旦在文博馆的百年庆上展出《万世河山图》的摹本,风险太大,随时可能败露,他们需要寻找替罪羊。

她渐渐也没了力气,眼前已经完全被强光刺激到重影一片,什么都看不清,人一旦痛苦到极致,反而强行镇定下来,她被逼到生死之间,反而豁出去了。

残局无法收拾,干脆玉石俱焚。

从小到大,人人都震惊于她的能力,她以前看过太多可怕的画面,此时此刻却只能靠它自救。

只有这样才能一劳永逸,郑彦东和他身后利益链条上的人才能彻底脱身。

何羡存一定会来露山会馆,雍宁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正因为清楚他一定会来,她才更加不能坐以待毙。

只要过了今夜,一切就都成定局,只能是事后调查。何羡存的存档是画院对摹本做旧的资料,郑家完全可以把一切栽赃到他身上,就算露山会馆后续被查,他们也有办法将事情变成是何羡存早年盗取文物,偷梁换柱,然后又深夜上山交易出事。

她努力想办法听清四下的动静,房间外似乎又有人进来了,来的人声音显然并不年轻,却不是艾利克斯。

剩下的话不用他说,彼此都清楚。

对方似乎知道她看不清,没有故意遮掩,说话的声音也很清楚。雍宁莫名感觉自己见过对方,一位老者,可惜她看不见,无从确认。

“而且你一定想把四年前的存档证据还给我,交换雍宁,所以那些资料也都在你车里。”郑彦东想得清楚,他走到椅子旁边,拍了拍雍宁的肩膀,继续和电话另一端的人说,“同样的冬天,同样的夜路,和四年前你出车祸的时候一模一样,如果何院长故地重游,伤心过度,因为应激障碍又冲下山……那咱们两家人的故事,就都能圆满了。”

那人似乎对艾利克斯格外不放心,特意过来提醒郑彦东,雍宁有特殊能力,既然她人都在这里了,她还有价值。

何羡存没有回答。

对方说完很快就离开了,雍宁顾不上回忆那声音到底属于谁,突然心里一动,她开口喊郑彦东。

郑彦东拿着手机,实在佩服何羡存的定力,“何院长不用演苦情戏,咱们谈谈条件,谈好了,她还是你的人。”他重新往屋里走,口气遗憾,“我猜你知道消息之后就要追过来,现在应该准备上山了吧?”

门口的人确实没想到雍宁还有力气说话,他以为她要哭喊求饶,实在懒得理她。

她没有时间再回答,两个人之间的对话还是被打断。

雍宁提醒他:“我能看到未来的意外。”

她已经看不清东西,就听见何羡存的声音远远地传过来:“为了我,再数一次。”

郑彦东冷笑一声,对她的话没什么反应,似乎又点了烟。他越想越觉得自己实在是浪费时间,如果想毁掉一个女人的眼睛,多得是简单办法。

雍宁渐渐明白了他的意思,眼泪都流干了,整个人脱力之后反倒是真的彻底平静下来。

此刻无人经过,一不做二不休,省得今夜横生枝节。

她当年能蹲在烈日下为他吃尽苦头,百转千回,整整尝试三百四十一次,才得到他想要的花青。那是珍贵的植物颜色,也是她整个少女时代的全部贪念,一点一滴,都在指尖。

郑彦东突然开门,吩咐人去拿硫酸过来。

雍宁快要晕过去,眼前的白光晃得她生出了幻觉,她逼着自己努力地回忆,咬着牙回答他:“三百四十一。”

雍宁听不清他究竟说了什么,但时间越长,无疑对她越不利。她声音干涩,拼着一口气逼自己开口:“艾利克斯既然了解我的事,那么同样,我也很清楚他是什么人。你们的合作关系如果只是基于利益,你和他之前一定有问题,尤其是今晚……今晚这么关键,你就不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吗?”

今时今日,何羡存的声音平和,和眼下可怖的环境格格不入,“那天你数到了第几次?”

艾利克斯那只老狐狸毕竟是外籍,随时可以从国内脱身,何况他原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既然彼此心中都有鬼,那郑彦东为了郑家的利益,不得不防。

她当然还记得。

如果雍宁能替他提前预知风险,那郑彦东就能先发制人,他有时间改变未来。

那时候她藏着对他的心思,一个人蹲在院子里,千辛万苦地反复给叶片喷水,只因为何羡存教过她,晾晒湿度必须刚刚好,于是她循环往复。

这倒真是个诱人的主意。

她早已头晕目眩,这些人手段卑鄙残忍,想要毁了她的眼睛,折磨她的意志,恨不得逼疯她……她整个人濒临崩溃,却听见何羡存突然说起一件完全不相关的往事,连口气都太过平常,这一瞬间让雍宁觉得格外荒谬,眼前只有不断变化的强烈光线,仿佛彻底要把她的意识剥离出去,让她脑子里空荡荡的,只剩下了当年的影子。

没人记得,今天还是除夕夜,山上山下两处折磨,没有半点团圆的影子。

雍宁下意识地答了一句,满脸是泪,开口也是哽咽,她一口气忍住了,不再出声,于是一阵沉默。电话另一端的人分明看不见她的样子,却又像知道了什么似的,于是连声音显得格外沉稳,忽然开口问她说:“你还记不记得怎么晒蓼蓝叶子?”

何羡存并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他确实已经一路追过来,车都开过了半山,对方将电话挂断之后他紧急刹车,直接停在了路边。

电话里的人声音也有一瞬间的停滞,但很快何羡存已经反应过来,他什么都不问,就只是试探性地叫她:“宁宁?”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有些本能的反应无法克制,他回到了这地方,头开始一阵又一阵地疼,许久都缓不过来。

郑彦东好心地替她按开了免提。

今晚许际一直跟着他,却根本没机会替他开车,只能坐在副驾驶位上。何羡存一路超速,完全没有停车的空隙,以至于他连劝他的机会都没有。

电话接通的时候,雍宁突然屏住了呼吸,她连一句话都不敢说,被面前的强光晃得受不了,安静无声地流眼泪。

此时此刻,对方荒谬阴险的条件已经开出来了,许际听得浑身冷汗,紧张的情绪紧绷着无法放松,他眼看院长真的不再继续往前开了,第一反应就是按住方向盘,脱口而出:“别!”

郑彦东对她的反应似乎非常满意,他总算心情好了一点,就靠在门边打电话。

何羡存把车停了,但一直也没熄火。他坐在那里若有所思盯着自己的手腕,许际情绪激动,反而让他笑了,他缓下口气,示意他放心,“郑彦东是条疯狗,我没那么蠢。”

她很快泪流满面,疯了一样哭喊。

许际很快冷静下来,他明白这条山路对于何羡存而言实在是场噩梦,兜兜转转,没想到四年后他们还是回到了这条路上……

雍宁本能地闭上眼,却被人强行用器械撑开眼皮,完全无法再闭合,他们逼迫她睁着眼接受强光刺激。

许际不得不再次开口说:“院长,还是让我来开车吧。”

这些人显然早有准备,房间的灯被完全关闭,四下只剩黑暗,而她面前巨大的屏幕突然打开,不停播放强光。

何羡存摇头,他的心思明显不在这些事上,他思索着开口:“宁宁不对劲,郑家的人恨她,不知道对她做了什么。”

她拼命大喊,只换来郑彦东的嘲笑。她完全不知道他们想要干什么,很快被人捆在了椅子上。

他心里确实是急了,但越急的时候越要停下来,否则这山路危险,同样的错误,他不能犯第二次。何羡存不得不承认,电话里的人只有一句话说对了,他确实受过创伤,今晚山路漫长,他整个人都要被这灰暗无边的夜色吞没,只能停下车逼自己向前看。

房间的门很快就被打开,雍宁突然爬起来,想借着这一时半刻用尽全力冲出去,却直接被外边涌进来的人堵住。她知道自己是在做无谓的挣扎,可她绝对不能留在这里,今晚这些人的计划一定是用她来威胁何羡存。

一条路,四年前后,竟然完全没有变化,通往露山别墅的车道依然极窄,两侧路灯之间的距离遥远,导致四下光线昏暗,道路外侧的草木自然生长,连护栏也修得马马虎虎。行车道一路蜿蜒而上,开到高处几乎就是顺着悬崖而上,稍有不慎就容易出事,一旦入了夜,任何人开车走这条山路都必须全神贯注。

郑彦东死死瞪着雍宁,还是扔了烟头。他揪着她的头发,直接让她整个人摔在了地上,又气急败坏地冲门外喊,让人都进来。

他们开了车灯,灯光唯一能照亮的前方,刚好就是当年出车祸的地方。

艾利克斯仿佛半点都不生气,提醒他:“我说过,既然大家需要合作,那么我在的时候不希望你们闹出人命。如果有人需要泄愤,等我平安出境之后,随你们。”

如今那些不平的路段总算是被修缮过了,当日折断的树桩也已经早就挪走了,几年下来,山上的荒草早就长疯了,眼下还是冬天,看来看去也只剩一地枯黄。

郑彦东还在气头上,声音透着狠厉:“留着她也没用,干脆从山上推下去,一了百了。”

那场事故之后,何羡存直接出了国,再也没有回过露山。如今他返回这里,事发突然,让他终究有些克制不住,按在方向盘上的手指不断收紧,他渐渐感觉到自己的手臂开始疼,可他这些年实在太习惯这种疼痛感,以至于有些自虐似的重复用力。

艾利克斯推开郑彦东的手,不动声色提醒他,“冷静一点,我们只需要破坏她的视力,如果留下外伤,一切就不好收拾了。”

许际开口喊他,强行打断他的回忆,伸手过去熄了火,试图让他放松。

烟头迟迟没有落下。

何羡存猛地放开方向盘,向后仰着靠过去。他的失控完全没有预兆,突如其来,逼得他按住眉心,勉强让自己维持清醒。这么多年心底的负累,高度精神紧张的生活状态,早就一点一点把他毁了,只是他不肯承认,也自然没有人明白。

雍宁死死闭上眼,浑身发抖,却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只能被他们困在这里任人鱼肉。

他早就是强弩之末了……何羡存一直都没能逃离这条路。

他手下一沉,想用烟头对着她的眼睛烫下来。

许际知道他们此刻进退两难,但也不能再等,这种时候无论再找什么人都一样来不及,不如直接报警,把所有的一切公之于众。

雍宁用尽全力想要掰开他的手,郑彦东却发了狠,他手上拿着那根抽完的烟,明明灭灭还没有被按灭,他捏着烟头对准雍宁的眼睛,皮笑肉不笑地开口:“我姐是替他死的!都是你这个贱货害的!”

何羡存看出他想做什么,直接阻止他鲁莽的行为:“郑彦东已经不计后果了,一旦有人报警,宁宁就完了。”

他提到郑明薇的时候目光陡然变得阴狠,明显被姐姐的亡故刺激到了,他突然掐住了雍宁的脖子,直接把她扯到了地上。

许际还想要争辩什么,没等他想到办法,山下已经传来警车的声音。

郑彦东总算把那根烟抽完了,他直接坐在沙发扶手上,皮笑肉不笑地盯着雍宁,“你放心,这人活着啊,都有弱点,缺钱的我给他钱,想要名声的给他名声,唯独我那姐夫什么都有了,他如果早能配合我们,我姐也不用枉死了!”他越说越激动,“我以为他多清高呢,还不是一样栽在女人身上!我倒要看看他这次还有几条命!”

那声音尖厉警醒,不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

雍宁只有一个问题,她不得不问:“四年前,何家画院不清楚你们的阴谋,所以直接按馆里的要求走完流程,可事后何羡存为什么不去举报你们?”她说不下去。

他们迅速透过后视镜向后看,蜿蜒山路下的车灯光亮不断逼近,这里的路只有一条,警方上山的规模和动静已经无法掩盖,很快就会惊动露山别墅中的人。

可惜这伪善的表象根本撑不了太久,墙壁上大片沉郁的红,愈发让人心里不安。

何羡存的目光骤然收紧,他不知道是谁报的警,但不管是谁,今夜贸然惹怒山顶上的人,雍宁肯定要出事……

他看什么都像观赏艺术品,因而对雍宁的目光也透着欣赏。

片刻之间,何羡存来不及思考,迅速开车往山上冲。

“宁,你要明白,能够牵制何院长的人,现在只有你了。还有,你的视觉能力可以证明一切,你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威胁。”艾利克斯的用词非常优雅,人一旦上了年纪,声音之中难免透着喑哑,但却并不难听。

车速很快飙到了极限,许际知道院长心急如焚,此刻任何人都无法阻止。

艾利克斯看出她神情有异,慢慢拍了拍郑彦东的手,示意他不要这么用力,郑彦东也懒得再和雍宁多费口舌,叼着烟绕开了。

他们的车一路渐渐靠近别墅附近,许际越发觉得山顶的位置不对劲,他打开车窗,很快一阵浓重刺鼻的烟雾顺风而下,迎面撞进了车里。

雍宁震惊到不敢再往下想。

他被呛了一口,不敢回身去看何羡存的表情,他声音发紧,说不出话。

他们既然能冒这么大风险,背后的利益驱使恐怕已经超乎想象,四年前后,古画的真迹下落成谜。

山顶失火,夜深风大,露山别墅已经成了一片火海。

她后背发冷,没想到一份无意中看到的存档竟然关乎四年前后的阴谋,还有郑彦东口口声声所说的“我们”……他并不是一个人作案,国家文博馆内全是重要文物,各项规章制度森严,如果《万世河山图》都能在展出时诓骗世人,那馆里的内鬼绝对不只是他一个人。

警车的声音和火光很快搅在了一起,远处还有直升机起降的动静,人的耳朵已经无法分辨哪种声音更可怕。静谧祥和的冬夜很快就被嘈杂声所取代。

所有的线条都被连了起来,兜兜转转,都是因为那幅久负盛名的青绿山水图。

露山山顶如同被人突然泼下一池沸水,四下不断有惨叫声和仓皇逃命的人影。

雍宁已经见过存档,那份存档上的内容就是证据,四年前何家画院接到文博馆送来的已经不是真迹了,只是一份近代摹本。

这才真像场噩梦。

他的手不断用力,雍宁的手腕被他掐得生疼,却顾不上挣扎,她骤然意识到他话里的意思,文博馆要进行百年庆,而此前《万世河山图》已经极具人气,郑彦东无法再避免它的展出,所以赶在今年所有过去的积怨统统爆发,他生怕在开展时横生枝节。

何羡存完全没有任何反应的时间,他靠着本能开上山,随后冲下车。他听不见许际说了什么,也没心思再追究到底是谁擅自报警,他只知道这些人第一时间就会知道山下来了警方人员,事情败露,他们被逼放弃露山会馆,一把火烧下去,雍宁凶多吉少。

郑彦东声音玩味地说:“你是天生的四色视觉,今年文博馆只要一开展,你就能轻易发现我们的秘密……”

天气干冷的日子,山顶这么大的风,让火势在十几分钟之内演变成席卷的态势,眼看就要引发山火。

郑彦东说着说着走近雍宁,突然俯下身,他嘴里的一口烟喷在了她脸上,她一阵恶心,抬手想要抽过去,却被他狠狠抓住了手腕。

变故明显是在一瞬间发生的,因为警方的突袭,而导致别墅内部的人第一时间决心出逃,并企图毁灭证据,但别墅里还有无辜的服务人员,显然没人通知他们撤离的消息,因而不断有来不及逃走的人从楼里冲出来。楼上的窗户也开始被人打破,有人从二楼慌不择路地跳下来,场面极其混乱。

“所以我们需要一个知道你过去的人。艾利克斯,正好解答了我的疑惑。你并不是什么未来都能看见,你只能看见意外……其实你把存档还给我那好姐夫之后,本来已经安全了,多亏艾利克斯提醒了我最关键的一点,你的眼睛。”

何羡存这一夜是真的发了疯,所有泰然自若的本事都忘得一干二净,以至于身边的人冲过来拦住他的时候,他用了全力把人推开,直接就向着黑烟滚滚的地方冲了进去。

郑彦东转到了一侧的书架下,摸索着随便找到了一盒烟,又给自己点上,屋子里很快充斥着呛人的烟草味,雍宁侧过脸不想看他,只说:“这种话你也信?所谓的未来每分每秒都有变化,我就算看见什么,也不足以成为证据。”

这么大的火烧起来,烟雾和温度都令人窒息,目光所及之处什么都看不清。

艾利克斯一直不动声色地坐在一旁,完全没有打断的意思。

何羡存曾经来过露山会馆,但时间久了,他此刻也只能凭借印象,摸索着向里走。房子内部被人提前做了准备,用了易燃材料,显然早就想好一旦东窗事发就要鱼死网破。一层的火势已经大了,东侧的走廊尽头完全被烟雾阻住,他用外套捂住了口鼻,伸出手却看见自己的手指不断在发抖。

郑明薇临终留给他的信息非常关键,所以他去了“宁居”想要确定一下,却没想到事情跟想象的并不一样。

从刚才停车的时候开始,他就在头疼,那种感觉甚至找不到一个具体疼痛的部位,活像被人拉扯着割裂一样地疼,然而此时此刻他的右手手腕剧烈发抖,已经快要扶不住墙壁。何羡存尽量克制情绪,他不让自己去看,不断喊着雍宁的名字,猜测她可能会在的方位,然后一路去寻找楼梯……

“别着急,何羡存在家过年呢,顾不上你,咱们有的是时间。”郑彦东分外悠闲,他在房间里踱步,“我姐没白死,她死命熬着,这几年跟着何羡存,起码弄清楚了几件事,存档已经不在画院,何羡存也不可能信任外人保管,所以一定还在他身边,当年他走得突然,所以八成存档还在那院子里。还有……你这小丫头片子真有点本事,能看见未来的事。”

可惜所有的一切早被那场事故割裂,昏暗的冬夜和天翻地覆的剧变让他的神经再也无法承受,不可避免突然回到四年前的那一夜。

“你到底想干什么?”雍宁实在忍无可忍。

他想去见她,但好像每次都迟了一步。

郑彦东下楼来了,他带着满脸虚情假意的笑容,仔仔细细地看了看沙发上坐着的两个人,冷不丁地笑着开口:“难得,你们今儿这一出也算父女相见?”

露山别墅里留下来的人都是值夜班的服务员,众人混乱出逃过后,带来的就是一阵诡异的安静,这种氛围对于何羡存而言却成了致命的刺激。

人在极度紧张的时候浑身僵硬,雍宁越想越恐惧,连呼吸都艰难起来,这经年的阴谋成了蚌,她才撬开口就觉得用尽了力气,只好尽力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努力地想要理清楚这些线索,房间的门却突然被人打开了。

四下不断蔓延出火光,扭曲着形成了某种可怕的幻觉。墙壁将外界所有警车和救援的声音统统屏蔽干净,于是大厅里繁复奢华的楼梯倒成了唯一明显的标志物,其下有个转角,成了仅存的安全空间,四周温度持续攀升,就连燃烧的动静都格外微妙,轻易可以击溃人的神经。

所有旧日的记忆都被撕碎,像是破损的画,无数片段拼拼凑凑,毫无头绪,却成了四年前后所有变故的引子。

他应该上楼去,可是眼看着楼梯近在咫尺,身体却开始不受控。他右手完全失去了知觉,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到了极限,他愈发受不了,不断地呼喊雍宁,却得不到回应。

雍宁想起前一阵,郑彦东突然去了“宁居”,那时候他的目的古怪,急于试探她的预知能力,所以这一切和她可以预知未来的事有关,她忽然有些明白了:“他怕我看到未来。”

巨大的绝望突如其来,比四周越燃越烈的火还让人无法承受。何羡存突然就和四年前一样,被困死在狭小的空间之中。

艾利克斯笑了,仿佛她的答案非常幼稚,他摇头说:“不,是因为你不小心知道了一些秘密,再加上你的能力,让你很危险。”

他其实一直都记得,那年他所开的车整个翻下了山路,在经历过严重的碰撞和翻滚之后,车里的情况极其惨烈。

雍宁第一个念头就想起了郑明薇,她脱口而出问:“是因为他姐姐?”

真遇到突发事故之后,人的身体和意识都在瞬间遭受重创,完全无力分辨周遭的一切。当时何羡存的第一个念头是感觉到周遭不断有血涌出来,那感觉温热而又可怖,逼人发狂,他甚至都无法分辨自己到底哪里受了伤,只知道周身似乎被变形的车门卡住了,完全无法动弹。他挣扎着缓过一口气,第一个下意识的反应就是抱紧了身前的人。

艾利克斯就坐在她身边,声音温柔地开口:“你本来什么都不知道,这样最好,毕竟我曾经是你的继父,中国人重视传统,我也一样,不想为难你,可惜郑彦东发现了一些事,对你很不利。”

那时候他周身的无力感已经足够让人崩溃了,但那感觉并不来源于恐惧,因为人在真正经历意外的时候甚至没有时间害怕,更多的是突如其来的无力感。

雍宁躲无可躲,也只能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那近乎千分之一秒之内,他猛然意识到那些不可挽回的人与事,他知道从那一刻往后,所有不甘内疚都成了笑话,总有些来不及说的话,来不及做的事,甚至来不及挽回的爱人,但无论要造成多少遗憾,他都无能为力,一切戛然而止,都是徒劳。

面前的人对她的疑问并不意外,他伸手抚过她的长发,又是一副长辈模样。

原来生活如此不堪一击,无论是谁,功成名就也好,庸庸碌碌也罢,所有的一切都在那一夜毁于一旦。他所有旁人引以为傲的人生,他的苦心,他的权衡,都抵不上生死之间唯一的念头。他记得自己近乎哽咽,把怀里的人按在胸口,不断地叫着雍宁,希望她能保持清醒……直到对方的血不断蔓延,染透了他的衬衫之后,他几近崩溃,却忽然意识到那并不是他的宁宁。

“你怎么会认识郑彦东?”雍宁心里的疑问越来越大,郑彦东想要报复她,她不意外,但艾利克斯的目的却让她紧张。

那时候何羡存已经渐渐反应过来,他努力找回理智,想要尽快确认彼此的伤势,却正对上了郑明薇的一双眼。她的面部快被血完全糊住了,在车内昏暗的空间里,只剩下一双眼睛的光,分外突兀。

艾利克斯示意雍宁坐下,低下头想要碰她的手,她猛然开始挣扎,艾利克斯却非常耐心,解开她手上的捆绑,弯腰看向她的眼睛说:“他们对女士太粗鲁了,是不是?”

她为他付出一切,直面死亡,终于证实了她想要的真相。

房间里的布置一样浮夸,完全是中世纪的复古风格,欧式古董壁灯,窗边的一排黑色沙发成了唯一突兀的存在,正对面摆放着巨大的屏幕,可能原本是会馆里休息奢靡的休息区。

原来何羡存也有这么脆弱的时候,车祸之后,他最本能的反应才是真正伤她的元凶。

雍宁心里闪过无数念头,震惊于对方为什么会和郑彦东同流合污,她的话还没问出口,对方先做了个“嘘”的动作,示意周围下人让开,而后非常礼貌地请她进去。

郑明薇那时候眼底的光清清楚楚,不是恨也不是愤怒。

回忆起来,雍绮丽和艾利克斯的这段婚姻其实很短暂,雍宁也没怎么和他相处过,仅仅见过几次面。她过去确实不太喜欢这位继父,在她的认知里,她一直以为雍绮丽只是借着对方出国,再加上这位艾利克斯据说是位成功的商人,家底殷实,双方各取所需,也谈不上多少感情。

她只是在笑他。

对方穿着非常绅士而儒雅的西装,眼看头发花白,该是年过六十的人了,却保养得体。一双眼睛盯着雍宁上下打量,用流利的中文和她打招:“宁,见到你,让我更加怀念你的母亲。”

从那天之后,所有曾经翻天覆地的重创都可以被荒草掩埋,但那双带着血的眼睛成了无法消退的梦魇,与此后四年相伴的折磨一起,此消彼长,让何羡存再也无法安眠。

雍宁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艾利克斯,她母亲的那位英国前夫。

此时此刻,满天的火光之中,那双眼睛仿佛还在笑他。

她没有时间揣测,走廊尽头的门已经打开了,而屋内的人才真正出乎意料。

他依旧来不及,他找不到雍宁,留她一个人受尽折磨,还要孤零零地死在火海里。

雍宁心里愈发不安,这地方所有的陈设都透着令人不适的华丽感,让她心里越想越乱。郑彦东、文博馆、那幅《万世河山图》,还有何羡存不惜一切必须拿回去的存档……所有的一切统统指向了这座古怪的建筑。她隐隐觉得这一切都和四年前相关,所有事远比想象中还要可怕。

何羡存再也支撑不住,剧烈的窒息感逼得他完全失控,他的手使不上力,直接顺着楼梯栽了下去。

走廊里的光线设置异常讲究,顶上的灯光随着人的步行方向依次亮起,而房间的门全部隐藏在墙壁纹路之中,显得四下分外安静。

很快一切都变得格外的静。

整座会馆都是浓郁的红色,连内里也不例外。

人为的蓄意纵火,短时间内火势无法遏制,片刻之间楼梯之下就已经不再安全。高温让人意识模糊,何羡存忽然感觉到自己似乎被人扶了起来,但耳边却还是听不到声音,直到看见了许际。

郑彦东那混账模样一点都没变,在烟雾之中还抽空抬手,冲她打了个招呼,很快就有人把她从后门带了进去。

许际已经豁出去了,拼了命冲进来找到他。对方满脸是汗,捂着口鼻,看出何羡存的情况不好,于是不由分说,强行把他推起来,想要带他离开。

雍宁有些错愕,仔细回忆自己到底能有什么仇人,值得对方这么大费周章。她心里刚刚闪过了一个念头,就看见二层的窗边站了个人,手撑在护栏上正在抽雪茄,一见她就笑。

许际也是知情人,即使何羡存从不允许任何人提起,但他知道,何院长曾经在事故中遭受创伤,一直留有后遗症,而今夜毫无预兆的火灾,显然诱发了何羡存的失控。许际看出身边的人开始产生严重的幻觉,甚至引发胃部抽搐,捂着腹部无法动弹,却死活不肯退出别墅。

这个地方是座非常庞大的别墅,看起来似乎只有三层的高度,孤零零地建在山顶上,是一家隐秘而低调的私人会馆。雍宁当年为了阻止何羡存涉险,特意花费时间查找,渐渐得知这地方远离市区,只有一条正经的山路经过,而它的存在对于历城而言是一个谜,显然建造者应该有极深的背景,成了历城地下交易的聚集地。

整座建筑已成火海,两个人僵持在一层走廊尽头。

她忽然发现这栋暗红色的建筑分明就是露山会馆,她曾经在何羡存的未来里见过,这一下她终于有了猜测的方向,也知道她恐怕已经晕过去好几个小时了,被人开车带上了露山。

他们身后就是厚重的安全门,可以很快通往楼后。这里已经是一楼最靠西侧的空间,原本是厨房和服务人员工作休息的区域,不远处还有一扇小门,标着员工通道的标志,应该是留给工作人员使用的备用楼梯。

眼下雍宁的手已经被人捆住了,她头疼得厉害,正被人推搡着向前走,不远处只有一栋建筑,光线暗淡,并没有刻意的楼体照明。

小门之后不断透出阵阵烟雾,显然楼上的地方应该也烧起来了,情况非常危险,绝不能再贸然上楼。

雍宁确实毫无防备,眼下正是过节的时候,天都要黑了,人人回家团圆,正经街道上都没了人,何况是他们这边的老胡同,她连挣扎的时间都没有,很快就丧失了意识。

他们身后的安全门已经成了这鬼地方最后的生路,许际急得近乎大喊,试图让何羡存冷静,示意他这样没有意义,“院长!您进不去的!楼上是最先烧起来的,就算雍宁真在里边,现在也晚了……”

这些人显然早有准备,蹲点的地方是胡同里最幽暗的角落,几个自建房上边堆了太多旧物,完全挡了光。

外边渐渐有专业的消防人员赶到山顶,为了防止造成大面积山火,专业救援人士准备从外部开始灭火,无论结局如何,他们此刻都不应该擅自行动。

她一路走出去,刚过了胡同拐角,却被人从后面捂住了嘴。

就算他们不要命了非要往楼上冲,但这座别墅这么大,房间太多,根本不知道雍宁会在什么地方,冲动的行为于事无补,只能徒劳增加无谓的伤亡,更何况……许际很清楚,此时此刻的何羡存已经无法自控,他的身体根本受不了。

老城区这里蜿蜒的胡同一赶上逢年过节更加拥挤,沿途都不好停车,于是她和福利院的老师约好在大路口见面。

何羡存胃部痉挛,只能倚靠在墙壁之上,浓重的黑烟逼得人快要丧失意识。他确实连反驳的力气都没了,他明白许际的意思,也看见对方拼死拦着自己,喊了很多话,每一句都关键,每一句都在提醒他,但他却只感觉到一片死寂。

这一天自然也不例外,傍晚时分雍宁接到电话,提着保鲜盒顺着胡同往外走。

他被牢牢地困在了那辆出事的车里,此时此刻,如同那个冬夜一样,温热的血液如鲠在喉,而他耳畔的一切却如死般静谧。

她这一整天都在干活,赶在入夜之前包好了饺子,等着福利院的人过来取。这本来也是“宁居”的惯例,年年如此。如果雍宁不去水库的镇上过年,也会提前准备好年货,王枫老师或是他的家里人总会来一趟历城,他们有车,经过老城区的时候顺路带走,算是她的心意。

不能再等了,何羡存盯着那条通道,那是唯一还能上楼的路,竟然还能说出一句:“是我说的……让她等我。”

已经要过春节了,雍宁从没想过会在除夕夜出事。

许际愣住了。

她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自己是被人强行带上车的,原本车速很快,到了地方之后紧急刹车,带起一阵尖锐的声响,她什么都来不及问,又被人拖下了车。

很快火顺着走廊不断逼近,呛人的烟雾让人不适。两个人浑身上下都被汗浸透了,许际急得疯了,却眼看何羡存竟然还要往火里闯。

她努力地找回了意识,抬眼观察四周,只看见天边夜色浓重,而她此刻所在的地方是片巨大的草坪,余下的就只有昏暗的地灯。

他大喊阻拦,却根本来不及,一口气呛住,险些窒息。他追过去,眼睁睁看着何羡存就像疯了一样,平日里所有的理智和克制都在这一晚消失殆尽,他看着他打开员工通道的门,浓烈的烟雾立刻涌出来……

雍宁醒过来的时候,有一瞬间近乎失神,以至于她连时间都分辨不清。

谁都没想到,那道窄小的门后除了火光,还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