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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除夕之夜

何羡存把笔放下,许际看见他这一天都是在用左手练字,他此刻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腕,慢慢地开口:“国家公布的名单里有这幅画,点名要继续展出,郑馆长确实是没办法,所以他们才狗急跳墙,现在肯定要持续淡化宣传,不能让它像上次那样引起关注了。”

许际上楼,给他看文博馆最新的动向,低声说:“馆里心虚,想办法模糊公众焦点,今年对外展览的重点已经不是《万世河山图》了。”

许际给他看画院的人整理出来的存档,“当年他们馆里将摹本送来的全过程都有记录,可毕竟是画院参与了修复,如果郑家人反咬一口是我们做了手脚,或者拿出其他借口说辞,始终是个麻烦。”

何羡存看到的时候,正好是在晚饭前,他已经在家里的画室坐了一天。

“所以今年是关键,关键在于百年庆馆里展出的这幅画。”何羡存看了眼时间,准备下楼去吃晚饭了,临出去的时候他叮嘱许际,“马上过年了,留心郑彦东。”

那段最新的宣传片不仅仅只有机场播放,它在春节前后特意推出专题,很快电视台和一些主流媒体上都在积极宣传。

何羡存这段时间一直都在家,他母亲那边让人过来请院长保重身体,注意多休息,其余的话也不问。

仔细想想,雍宁又觉得是自己多心了,国宝展品那么多,古画只是其中之一,官方的安排也有调整的时候,根本不能证明什么。

家里上下都在准备过年,屋子里装饰得焕然一新。

雍宁让她放心,然后开始留心关于《万世河山图》的消息,那无疑是大众最关心的人气展品。可在第二波宣传里,从头看到尾,文博馆明显淡化了关于那幅青绿山水画的介绍。

何羡存难得清闲,借着吃饭去看望母亲,看她气色好了不少,抽出时间陪她。

她反复提醒雍宁帮她托人打听,百年庆的展览她一定要去看。

他母亲庄锦茹这几年身体不好,心脏的老毛病严重了,一直都在主宅养病。太太居住的东侧也和何羡存彼此分割开,从何羡存当年接手画院开始,她只在逢年过节才见见儿子。

恰逢百年华诞,七月份的展览无疑将是今年文博界的重要盛会,举世瞩目。祁秋秋拉着雍宁过去看,一脸兴奋。

庄锦茹出身传统世家,完全接受了这样的生活,从她当年嫁到何家开始,已经做足准备,她不需要何羡存守在床前尽孝,她为何家养大的是一位合格的继承人,而她寡居三十年,从未软弱。

分别的时候,机场的广告屏上播放了国家文博馆新的宣传片。

何况有些事,前前后后这么多年,她听了实在心烦。

从头到尾,机场里人来人往,办理值机的地方早就排起了长队,根本没人关心她的独角戏。

眼看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庄锦茹终于开口问了两句“宁居”那边的事。

一通电话很快挂了,祁秋秋避着人做了几次深呼吸,好半天才觉得自己缓过来。

何羡存请她不用挂心,庄锦茹从年轻的时候开始,一向看不惯雍绮丽的轻浮做派,连带着对她女儿也没有好感,所以何羡存从来不主动提起那边院子里的事。

方屹大概想了想时间,很快就答应了,他答应得心无旁骛,反而显得祁秋秋更紧张。

但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何况庄锦茹毕竟还是何家太太,她自己的儿子一回国就还是去找了那个雍宁,她心知肚明。

她说出来的一瞬间脸都发烧,从没这么丢人现眼,不知道自己这是抽哪门子的疯,一秒就变成纯洁的小白兔。

一顿晚饭吃得和和气气,都是性格过分独立强势的人,赶着过年气氛好,谁也不去说破。

祁秋秋又追了一句:“那我初五就回历城了,春节期间不好打车,你能来机场接我吗?”

庄锦茹的排场极大,一顿饭而已,前后不到一个小时,整座主宅的东侧无人走动,上下安静,连说话的声音都压低了,大家都担心惊扰到太太。她几十年刻板端庄,前两年查出了冠心病,对日常环境的要求更严苛了。

方屹想了一下,和她闲聊:“还不知道,陪陪父母,可能再去看看亲戚吧,没什么特殊的事。”

许际最怕过来和太太一起吃饭,这场面让人浑身难受。好不容易等到他们母子说完了话,他赶紧跟着何羡存跑了,一路回他们自己那边去。

祁秋秋没舍得挂电话,第一次忙不迭地想要找个话题,于是脱口而出:“你过年就在家里?”

他一边走,一边长长出了口气,低声嘟囔:“不让雍宁到家里来真是为她好,这气氛我都熬不住。”

他放了心,捎带一句关心送过来,“你也注意安全,一路平安。”

何羡存刚走到画室之外,听见这话回身看他:“你最近不用两边跑,是不是太闲了?”

方屹在电话另一端也笑了,笑她尽职尽责的形容,笑他自己多余。

许际“嘿嘿”笑了一下赶紧摇头。

她面上的口气仍旧轻松,认真给方屹汇报:“雍宁今天穿得很多,厚大衣,羊毛连衣裙,戴好帽子了,还有手套……她好得很,绝对冻不着,也饿不死。”

何羡存还是绕回了他自己的卧室,他换上宽松的衣服,站在窗边向远处看,市区里红火一片,角度刚好,所有光影都像是浮在了幽暗的树梢之上,春节将至,让这人间的盛世烧成了一片火。

祁秋秋心下怅然,一瞬间涌上数不清的情绪,早知如此,她也谈不上失落。

许际在门边调暗灯光,准备退出去让他好好休息。

祁秋秋拿着手机看向前方,雍宁把头发梳起来了,弯下腰,正在帮雍绮丽整理行李。

何羡存的背影渐渐模糊不清,他那副山高水远的模样实在萧条,又显得不那么真实了,他忽然开口问许际:“你老家那边,春节都是怎么过的?”

电话的最后,方屹停了一刻,忽然问:“她最近还好吗?”

许际想了想,回答他:“应该还是老样子吧,三姑六姨聚在一起包饺子,然后打牌,男人就看电视,通宵喝酒。”他说着说着,想起历城这边没这么好玩,“现在一到春节,整个一座空城,所有店都不开门,吃喝玩乐都没地方去,干什么都不方便,还不如乡下呢。”

一通电话客气自然,谁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何羡存关上窗帘,把所有光线都挡住,难得他今天准备早点休息。

祁秋秋十分尴尬,她自己白白浪费了数不清的内心戏,最后还是坦荡地接了电话,她告诉方屹,现在雍宁已经陪自己来机场了,不用再麻烦他。

许际出门的时候,他又在黑暗里说了一句:“明天除夕,打电话给城南三十三号,请他们还按往年的惯例准备吧。”

雍宁才没她这么多的想法,她忙着送机,根本没有工夫琢磨,一边催她快走,一边说:“你接啊,看他是不是有什么事。”

何羡存人在国外那些年,年年如是,除夕的时候,城南三十三号会给宁居送一碗排骨面过去。许际一直在替院长办好这件事,可如今何羡存已经回来了,许际听他亲口安排下来,不知怎么只觉得心里一阵难过,以至于连声音都轻了,赶紧答应下来。

所以她抱着壮士扼腕的决心,转过手机给雍宁看,还故作镇定地说了一句:“哦,是方屹打来的。”

他又听见何羡存拉开抽屉,正在拿安眠药,房间很安静,药片在瓶子里发出响动,那声音就分外清楚。

祁秋秋横下心,她想起电视剧里演到这种剧情,按照套路,她应该开始躲躲闪闪,制造出一连串的误会用以搅局……可她不能这么傻,不能连雍宁都瞒。

许际劝慰的话冲到嘴边,又知道不能阻止他。

雍绮丽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转去了卫生间,一时之间,左右人来人往,只剩下她们两个人站在原地。

明天开始就要过年了,画院、公司、家里,数不清的人要借着过年的时机来拜访院长,未来几天何羡存事情非常烦琐,他不能不睡觉。他甚至还要打起精神和自己的母亲隐瞒情况,要陪庄锦茹去过年,一切无恙。

雍宁不明所以,催她别闹了:“赶紧接,要办登机了。”

许际心里统统明白,愈发替他觉得辛酸。

雍宁有点奇怪她在发什么呆,低头想看看是怎么回事,结果祁秋秋吓了一跳,突然心虚起来,把手机翻过去,不让她看屏幕。

其实雍宁早就学会做饭了,她会包饺子,春节的时候朋友也都回去过年了,她一个人吃不完,于是年年都分给街坊邻居和其他需要的人,过节不用再找地方吃饭了……

但此刻祁秋秋和雍宁在一起,她不知道该不该接,手机一直在响。

一晃四年过去,如今需要人照顾的,是何羡存自己。

凡是方屹说过的事,都不是玩笑,他确实一一认真记在心里,于是今天他看祁秋秋一直没联系,主动打电话来了,八成就是为了问她还需不需要帮忙。

除夕这一天成了一年到头最为漫长的日子,何家主宅里客人一波接一波,进进出出都是来拜年的人。

祁秋秋看了一眼,想起自己前两天和他提过一句,她春节要回家,已经买了机票。方屹当时正好没事,和她说他有车方便,可以来送她。

赶上文博馆百年庆又要开展,各方人士都想提前从何家画院这里打探情况,让这个春节过得格外嘈杂。

屏幕上闪烁的是方屹的名字。

庄锦茹抱病数年,没人轻易打扰,画院的师傅也都回去过春节了,正月的日子里指望不上别人,里外都要何羡存去应付。

祁秋秋的羞耻心不合时宜地复活,对着雍宁的目光有点不好意思,只能含糊地点头承认,又把话题扯远了,没想到手机在这时候响了。

好不容易到了晚上,家里总算安静下来,闭门谢客,自己过年。

雍宁觉得祁秋秋有点反常,这要放在平常,她这好朋友自诩男神收割机,才不会欲言又止,于是她推推她,笑着问:“你怎么了,过年回家没带脑子?”

下人们说庄锦茹想早点吃晚饭,何羡存答应了,没时间喘息,又去陪他母亲。

祁秋秋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噎住,竟然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她有一百种半真半假的回答,但人总会在一些微妙的时候动了真心,就比如此刻,雍绮丽一问,她脑子里突然闪过那个雪夜,有人抱着树枝站在灌木丛里发呆,那画面实在可笑,以至于她竟然走了神,想了一刻,都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点头。

他今天一天实在累了,坐在桌旁的时候脸色不好,下人们知道深浅,于是全都闭紧了嘴巴,气氛也格外沉闷。

雍绮丽跟在后边,一路踩着高跟鞋,走得风韵犹存,还时刻不忘八卦,悄悄去问祁秋秋:“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庄锦茹很快就不高兴了,问他们:“大过年的,怎么一个个都垂头丧气的?”

祁秋秋嘻嘻哈哈地摇头岔开话题,车已经开到停车场,她赶紧去帮雍宁把行李从后备厢搬下来,又推着进了机场。

“怕你吵。”何羡存没有抬头,声音嘶哑,清了清嗓子,让禄叔去把厅里的电视先关上。

祁秋秋一直说雍绮丽是冻龄女神,说得她心花怒放,拉着祁秋秋的手,恨不得当场认她做干女儿,还开始关心起她怎么又是一个人回家,问她说:“你性格这么好,比宁宁强一百倍,多招人喜欢啊,怎么还没找个人安定下来?”

庄锦茹看出何羡存对这个春节心不在焉,他以往很少有这么阴郁的脾气,今天却一直不太痛快。国外这几年的生活实在让他筋疲力尽了,日日夜夜守在医院,面对着因为救他而重伤的妻子,那场面仔细想想,换了旁人分分秒秒都熬不住,他一个人面对了那么多年,实在伤人,最后的最后,他用尽全力还是救不了郑明薇。

好在雍女士爱美,被年轻的小姑娘称赞总能让她心情愉悦。

庄锦茹一时动容,这辈子她过到如今的地步,终究只有何羡存这么一个孩子,她越想越有些感伤了,安慰他说:“本来以为明薇能养好的,你把她带回来,一家人在一起过个年,我也能高兴高兴,没想到……”

祁秋秋成了最命苦的人,她一边拖着行李,一边还要玩命活跃气氛,一口一个“阿姨”,想尽办法哄雍绮丽高兴。

何羡存抬头看了她一眼,突然把筷子放下了,他手下的动静极大,明显带了情绪。

谁都能看出来,雍家母女显然争吵过,全程根本不和彼此说话,比陌生人还冷淡。

眼看庄锦茹的表情也变了,一顿年夜饭岌岌可危。

当天晚上,祁秋秋的公司正式开始放假,她也要回外省的家里去过年,于是和雍宁同路打车,和她们一起去机场。

做母亲的女人孤傲惯了,立刻有些下不来台,庄锦茹盯着儿子又要开口,远处的手机突然响了,总算打破了饭桌上的僵局。

如同前半生每一次相见一样,她们母女之间除了争吵和互相诋毁之外,没有其他和平的相处方式。

许际悬着心,赶紧把何羡存的手机拿过来,给他当作解围,一脸郑重地说:“抱歉,院长,有急事。”

雍绮丽被她气了个半死,“宁居”这座院子吵吵嚷嚷大半日,一场闹剧终究没能演下去,她迅速决定甩手走人。

何羡存回身看见是郑彦东的电话,面上却没什么表情。他总算是缓和了语气,让庄锦茹别再想那些难过的事了,过年了,先吃饭。

她不想再听劝说,直接把结果甩给雍绮丽,“现在这里是我的院子了,你愿意留下就住,不愿意就赶紧回去,陪宋叔叔过年。”

他自己起身上楼,很快就避开了其他人。

雍宁的表情并不像是开玩笑,又低声说:“所以我们不可能在一起,何羡存回来就是想清算这些事的,他没有亏待我,宁居这里的产权已经过户给我了,一切两清。你以后也不要再指望何家任何帮助。”

郑家人来的电话,肯定不只是为了拜年。

雍绮丽一向认为雍宁的能力古怪,不管这是不是一种疾病,都不该为人所知,所以她想尽办法能让她隐藏手心的秘密,好好学画画,找份工作,做一个普通人。

电话另一端的人仿佛从没学会好好说话,甩着嗓子,开口打招呼,“春节快乐,我的好姐夫,有些事,咱们趁着过年,赶紧了结吧。”

这一句话扔出来,连雍绮丽都愣住了,“你……”她脸色变了,牙尖嘴利的模样都收敛起来,站在这院子里思来想去,总觉得这事和雍宁的能力有关,于是问她:“你是不是还在看未来的事?”

何羡存已经走回了自己的卧室,远处仍旧是一片灼人眼目的霓虹,天黑之后玻璃反光,就只剩下他一双眼沉郁而至,他靠在玻璃上问:“你想结哪一件?车祸、摹本,还是你们今年开展的事?”

“郑明薇是我害死的。”

郑彦东一直低声笑,笑了半天才说:“我说的是你那个小情人。”

“他老婆去世了,这些我都知道。”雍绮丽既然回来了,肯定都打听清楚了,她早就算得明白,“你还有什么顾虑?人死不能复生,他和郑明薇已经是过去式了,你现在可以名正言顺和他在一起。”

何羡存没有接话,他侧身看向了老城区的方向,这一夜辞旧迎新,连那片晦暗错杂的区域都透了光,遥遥看去,千家灯火。

“妈!什么时代了……我是个成年人,何羡存没欠我什么。”雍宁简直有点无奈了,甩开她的手,又提醒她,“还有,这事以后别胡说,他在国外已经结婚了。”

他顿了顿,捏紧手机告诉他:“四年前的存档已经不在宁居了,画院拿回来重新做过整理,你不信的话……给你发过去一份,鉴定鉴定?”

就比如现在,雍绮丽面上不依不饶,好像是为了她好,但话没说两句,又露了原形,“何羡存既然都和你在一起了,就得对你负责!”

“何院长说的话我信,不用麻烦。”郑彦东声音越来越懒,听起来都要睡着了,“存档究竟在谁手里我无所谓,何家画院既然经手这件事,我永远清理不干净。所以最近我想了一个好办法,只要解决好你的个人问题,一劳永逸。”

当时的雍宁一头陷在这座院子里,正是对何羡存一心一意痴迷成狂的时候,后来连电话也不肯再接了。她以为自己太了解母亲,雍绮丽越积极对她的事表达关心,越让她觉得不单纯。对方口口声声说怕她吃亏,但她眼里所谓的吃亏,或许只是条件还不够。

何羡存的手扣在窗边,轻轻敲了敲,他转身靠在玻璃上提醒他:“你应该清楚,你敢动雍宁,画院马上提交证据。”

唯一有一次意外,雍绮丽当年看出他们两个人的关系,曾经拼命想办法联系雍宁,警告女儿一定不要犯傻,她根本不看好这段感情。

“不敢,所以我把她请来好好照顾,试试这丫头到底能看见什么东西,逼得你死守她不放。”

小时候,雍宁知道母亲世故,但她能理解她的境遇。雍宁的特殊能力让她从小就在旁人身上预见各种可怕的画面,多次被确诊为精神方面的疾病,只有雍绮丽一个人带着她,如果对方不通晓世故,就无法从命运的泥淖里爬出去,世故是雍绮丽的生存方式,很难让人分辨对错。

卧室门外突然又有人敲门,许际声音焦急,明显有重要的事要说。

她母亲实在容貌出众,一生纵横情场都有资本取舍。雍绮丽最大的本事就是把一切都量化,亲情,爱情……无论是什么感情,在她嘴里都能论斤计较。

何羡存仍旧拿着手机,他不去理门边的动静,继续和电话里的人说:“如果她出事,你们失去的绝不只是一个郑明薇。”

雍宁忍下一肚子的火气听她说,转过脸不看她。

郑彦东口气轻松,像是没听见一样,笑着还给他拜了年,然后结束通话。

雍绮丽气急败坏,踩着高跟鞋去追她,雍宁不想和她争,对方走到哪里她就躲开,最后把雍绮丽气得拖住她的胳膊,让她站住了,一字一句告诉她:“我是你妈!不会害你,是你自己喜欢他,我当年怎么跟你说的?让你别犯傻!何家条件好,你留在画院里,一心一意好好学画就行了,别去招惹何羡存!你一个小姑娘能遇到的那些诱惑,妈妈早都经历过了,你要想清楚他是什么身份地位的男人,他比你大那么多……你喜欢他注定是条死路!”

极远的地方似乎有了爆竹声。

路是雍宁自己选的,她并不后悔,只是她情急之下把话也说得分外难听,不外乎都为了赌气,谁来给她难堪都无所谓,偏偏是自己的母亲,她受不了。

近郊那一带的人在放烟花,声音愈发大了。这日子虽然辛苦,可不管多少辛酸坎坷,一年到头都该是家人团聚的日子了。

雍宁被她喊得急了,冲口而出拿话堵她,“这不就是你希望的吗?是你非要让我考美院的,是你非要请他资助我,如果当年不是你把我扔给何家,所有的事也不会走到今天!”

夜幕深重,何羡存盯着窗外有些出神,家家户户灯光都亮起来了,渐渐就在他眼前连绵一片,这俗世烟火烧得人心里发沉,明明该是万家欢腾的夜,却让人心烦意乱。

这音量恨不得街坊四邻都能听见,还嫌关于“宁居”的闲话不够多。

从郑明薇离世之后,早晚都有这一天。

雍宁厌烦她这样的口气,不愿理她,又去给玉兰花树剪枝,马上就要开春了,这几棵年年开花的树,都要悉心养护,但雍绮丽明显不想放过她,明知故问,对女儿的难堪表达不满,站在前院就冲雍宁开始嚷:“你跟他过了这么多年!这里怎么就不是他的家了!”

他没有时间考虑郑彦东的话,回过神来就去打开房门。

雍绮丽实在张扬,她一回来,事事都麻烦,“宁居”就算想营业也不能开门了,好在赶上春节,干脆停业休息。

许际刚刚从外边得到消息,心急火燎跑回来,甚至来不及进去,直接站在门边就和他说:“院长,雍宁一直没回宁居,城南三十三号的人已经去送面了,等了很久没有人收,手机也是关机状态。”

这院子里四下都是老旧的石砖,她穿惯高跟鞋,也根本走不快,干脆就站在了回廊下。

一句话话音未落,何羡存突然推开他冲了出去,飞快地下楼,一路去车库。

“家?这不就是他家吗?”雍绮丽问得一脸理所当然。她确实用尽手段保养自己,到如今完全看不出已经是五十多岁的女人了,身材依旧纤细,穿一件橄榄绿色的羊绒连衣裙,剪裁优雅精细,还是极其贴身的款式。

许际不知道院长刚才接了什么电话,脑子里只能联想到最坏的可能,他慌了神,赶紧追了出去。

“他回家了。”

他们离开家的时候,禄叔正好从楼下经过。

雍绮丽看见女儿站在门口出神,于是踩着高跟鞋过去找她,开口就问:“何院长呢?他是不是要回来和你过春节?”

老人刚刚从餐厅过来,本来是想提醒院长,太太那边的晚饭还没吃完,今天又是除夕,不管外边还有什么工作,都要放一放,先陪家里人才对。

眼看就要过年,雍绮丽自从来了之后,起得比雍宁还晚。她回一趟历城其实住不了几天,行李却不少,足足带了四大箱,今天起床之后就用一个小时的时间化妆和搭配衣服,等她终于吃完早餐的时候,雍宁已经把前院的雪都扫完了。

结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楼上突然就乱了。

既然如此,雍绮丽还能趾高气扬地赶回来,八成是因为她听到何家的消息了,知道何羡存已经回国。

禄叔以为自己花了眼,眼看院长一句话都不交代就跑出去,等到他老人家反应过来的时候,又看见许际拿了手机和外衣,也追去了车库。

雍绮丽历经两次失败的婚姻之后,和现任男友一起住在海边的叶城。雍宁只知道对方姓宋,一直也没机会见,只是在聊起来的时候叫他宋叔叔。那位宋叔叔在退休前有份极其体面的工作,也没有儿女,因而家底殷厚,再加上他本人热爱写诗,自诩是个文人,说话风趣幽默,深得雍女士欢心,两个人谈一场夕阳恋,浪漫程度却丝毫不输年轻人,这两年日子过得十分安逸。

禄叔留在何家几十年了,他是看着何羡存长大的人,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他还守在这个家里,他最清楚院长的脾气,从他还是个孩子开始,就比旁人稳重,禄叔也是第一次见他这么失态,发疯似的往外跑。

她对雍绮丽一向没有好态度,从小到大,她有做累赘的自觉,对雍绮丽的生活一向不打扰不依靠,雍绮丽来找她啰唆她就听,找她张罗事她就去做,仅此而已。

何羡存不是急,他是怕。

雍宁一直不愿承认,私底下,她和她妈妈的关系实在糟糕。

衰老就一点好处,让人旁观的故事渐渐多了,心就静了。禄叔看着他们冲出去,也不再让人追了,他清楚,人活一世,最怕的不是苦难,而是失去。

对方不知道听说了什么消息,一声招呼也不打,突然跑回历城,下了飞机就来找女儿,直接住在了“宁居”。

人的承受能力远远超过想象,这世上不管经历过什么创伤,总有愈合的方法,靠时间或是靠药物,唯有失去才是永恒的死结。

可惜今年这个春节注定麻烦,因为雍绮丽回来了。

何羡存也一样,能让他这么害怕失去的人,只有一位。

春节是最一年之中最重要的日子,街坊们来往频繁,很快有人看见她了。人总是在过节的时候要显得分外熟络,于是有人随口和她打声招呼,冲淡了“宁居”内外的疏离,好像连她这座院子都活起来了,这场面总算让雍宁的心情好了一点。

禄叔想着想着又笑了,他拖着时间,慢慢地才往回走。他心里明白,恰恰就是那位没人在意的女孩,何羡存始终没有把她带回来见太太。

夜里大雪已经停了,雍宁早起披上大衣,站在大门口扫雪,难得清净一会儿。她忙完了就四下看看,深深吸了口气,她喜欢空气里熟悉的味道,格外安心。

何羡存费尽心思把她藏起来,半点难堪都不愿她受,那是真正的执着。

明天就是除夕了,整条巷子里突然热闹起来。家家户户开始采买准备过节,动作快的人家院门口已经贴好了春联,入眼又是一片红火。

东边很快来了人,太太让人过来问,这么闹出大动静,到底出了什么事。

老城区的冬天,空气里仿佛总有些焦灼的味道,又不像是烧了东西,也许只是远处街头的栗子香,是北方城市里最常见的味道,有雪的日子,这味道里又缠着点点湿气,变得格外好闻。

禄叔把闲话都压下去,他已经走回大厅里,把身后的灯光调暗,认真找了个借口,和下人们说:“院长不舒服,先去睡了。”

转眼到了春节,历城又下了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