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跑到他们房间去敲门,没人回应,很快就连何羡存也已经折返回来了。
龚阿姨一直没有把雍宁接过去,她回来的时候没看见人下楼,以为她在打扮,于是等了一会儿,去餐厅里收拾碗筷,她再抬头的时候都过了快半个小时了,而河畔那边已经放完过半的烟花,迟迟不见雍宁的人影。
房间被打开,里边空空荡荡,看起来雍宁是穿好外衣,拿了自己的东西走的,显然不是玩笑。
可惜她还是缺席了。
他们找遍了整个度假村,都没找到她的人影,电话打过去,一直也不肯接。
这是他给她的盛世烟火。
龚阿姨完全没想到雍宁会突然离开,本来大家都很高兴,正值元旦假期,他们也好几年没来水库这边玩了。她一时惦记着外边天黑,路灯又少,这里距离县城虽然不远,但还要走高速……她越想越急,只怕雍宁跑出去找不到方向。
烟花接二连三地飞上高空绽放,在她眼睛里是真正的万千颜色,映照出这一夜十万星河。
何羡存还有时间安慰外人,人心惶惶的时候,他的声音在一片嘈杂之中显得分外干脆:“宁宁晚上也能看清路,所以她才敢跑。”
雍宁僵持在原地,她也不敢转身,背后就是窗,恰好漫天焰火,照亮整片山谷,林木清幽,水清无波,她知道何羡存就等在水畔,他本来应该是最淡薄的人,却始终愿意为她站在喧嚣处。
龚阿姨被他说得愣了,不明白他怎么还能这么冷静。
她死死攥紧手机,对着那扇门,竟然无法迈出去。
何羡存从找不到雍宁开始,就一直站在车边等,基地里留守的人都出来四处帮忙寻找,只有他一言不发。
雍宁已经走到房间门口,低头看了一眼,立刻所有的欣喜统统被浇灭,周身如坠冰窟。她心里反复想要回避的愧疚和不堪死灰复燃,比烟花还要灼人……让她不敢再看照片第二眼。
他给雍宁打了几次电话,发现她根本不接之后,也就不再拨过去了。
有人给她发来了一张照片。
龚阿姨急得团团转,直催他:“您还是继续打电话吧,没准她就接了呢,她一个女孩子,万一出点事……”她看出他眼神都暗了,知道院长心里不痛快,不敢再往下说。
这年头很少有人发短信了,一看就是个陌生号码,发的是张图片。雍宁以为是垃圾广告,刚要锁屏出去,那张图却在一瞬间正好加载完毕。
何羡存开了口,声音却格外低缓,近乎叹息,“我是不想再把她那倔脾气逼出来,不然她非要和我对着干,如果我一直打下去,她肯定关机了,这样她开着手机还能搜搜地图,不然更危险。”
电话刚刚挂断,很快手机又收到了一条短信。
雍宁说跑就跑,轻易又把所有的担心都扔给他,他只能继续替她权衡,又是这样,他一个人思前想后,怎么才能在最坏的情况下给她留条生路。
他那边四下都是“噼里啪啦”放烟花的声音,十分热闹,他安排龚阿姨返回来接她,雍宁笑着说她的眼睛看得清,于是让他等等,自己马上下楼。
何羡存靠在车门上,半空之上的烟花五颜六色,一阵一阵灿烂光影,照得人脸上也明明灭灭,谁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有龚阿姨离得近,越看他越觉得这次他们回来,不论是院长还是雍宁,都不似往年了。
雍宁的手机响了,何羡存提醒她尽快过去。
龚阿姨是过来人,看得最清楚,何羡存过去也累,但只是工作上的累,今年看他这样子,却连整个人的心性和精神都不同以往了,像是熬干的墨,反反复复润笔之后,也只剩艰涩……他离开历城那几年,把前半生的心力都用尽了。
很快远处就有银色亮光突然飞上半空,瞬间整片天空都被照亮,紧接着艳红色的烟花接二连三放了出去。
人的性格很难改变,只有在经历过重创之后,才有这样劫后余生的倦怠。
虽然不是跨年夜了,但也值得隆重相对,雍宁忽然想起她的头发还胡乱散着,毕竟不方便,于是去找了镜子,把自己收拾得好看一些。
院里这些老人早都议论过,雍宁那丫头痴,一个人不肯走,在老宅子里等了四年之久,可是从来没人知道,何羡存又在那段时间里经历了什么。
一切都让她贪恋,分分秒秒都不想浪费。
远处水畔的人又来电话了,他们想问院长,还要不要继续放烟花。
雍宁已经太久没有过期待的心情,她一直盯着远处,心里涌出的都是难以名状的兴奋。这一切都显得不真实,仿佛她在“宁居”里一场荒梦绵延未醒,何羡存如愿而归,生活一如既往,新年的时候,她能和他出来过上几天平静日子。
何羡存点头,不让大家停,“继续放,放完为止。”
这会儿林子里只剩下浅浅的月光,楼下有车开过去准备放花。
同一片天空,月光一视同仁。
她回到房间其实也没什么事,很快披上了外套,坐在窗旁往水边的方向看。
雍宁跑得快,也看得清路,可是她没有车,终究也没离开多远。
雍宁一听这话如释重负,转身飞快地跑了。
她对基地这里的路线大致都记得,很快就走出林子,找到高速公路,但高速上不是打车的地方,她更不敢随便就在晚上搭车,幸好这几年她去过水库旁边的县城,不算陌生,于是她搜过导航,沿着高速一路往县城的方向走,留在靠近收费站的服务区定位,打到县城里的出租车,承诺给对方多加钱,请司机过来接自己。
“水边冷,让宁宁先上楼换厚衣服吧,一会儿过去找咱们。”
天际一直都有烟花,就在她身后的方向,她越走越远,那光亮却还是很分明,遥遥地还能听见声音传过来。
他看她吃完了饭,年轻的女孩还是脸皮薄,最不擅长应付,于是给她解了围,叫龚阿姨和自己走,让她把两个儿子也叫上,一起去他车后把烟花都搬下来。
雍宁不敢回头看,她跑进服务休息区里去等车,假期的时候这附近也不算僻静,不少路过的大巴停下来休息。
何羡存摇头示意她没什么事,“是许际。”
她一时难过,独自站在角落里,拼命握紧指尖,可惜无论她怎么用力,都看不到自己的未来。她知道何羡存在找她,还能听见身后漫天绚烂的烟花声响,一时控制不住自己,泪流满面。
雍宁赶紧想岔开龚阿姨的话题,没话找话追着他问一句:“怎么了?”
他有他的执着。
他走回去的时候,正好救了她。
雍宁开始厌恶自己这样总是哭,故意迎风而站,希望能把眼泪都吹干,最后她哽咽得仰头抽泣,隔着高速公路的护栏,盯着眼前的车一辆辆驶过,又哭又笑的样子,人人都以为她是个疯子。
何羡存吩咐完了就挂断电话,一回身正好看见雍宁在餐厅里,正被龚阿姨缠住聊天。中年女人一热络起来那架势她显然招架不住,于是一直有些尴尬地在拢头发。龚阿姨凑近她不知道问了什么,话一说完就笑,雍宁脸都红了。
好在冷风有点用处,雍宁逼着自己冷静,所有冲动的心思过去,人也平静下来。她已经二十六岁了,不能再玩那些离家出走的无聊把戏,于是她拿出手机,打算把原因告诉何羡存。她给他发了消息,如同她收到的那样,还是一张照片,其余的什么都不用再说。
许际答应下来,“郑彦东就是个混账东西,好在这两天您带雍宁去水库了,正好能避开。”
那是郑明薇的遗像。
“告诉他,如果做人还有点良知,就请他尊重他姐姐的遗愿,不要再拿她当要挟,这不是能开玩笑的事。这几年明薇无论是为了郑家还是为了我,牺牲得足够多了,别让她走了都不得安宁。”
照片上的人大概和雍宁如今一样年纪,正好是郑明薇二十多岁的时候。她有着纤细的眉眼,微微抬起的脸上笑意刚好,并不媚俗艳丽,举手投足永远带着书卷气,年轻的女人身上很难得有她那样的文艺气质,透着家世和教养,不带半点矫揉造作。
所以他做不了这个主,还是打了这通电话。
雍宁不得不承认,照片上的人,和何羡存非常相配。
许际显然有些犹豫,他当然明白院长不会去,但郑彦东那边故意来问,无非是挑衅,外人眼里看见的都是所谓的情理,情理上何羡存送亡妻回国,却不出席葬礼……
当年的雍宁只是要考试的学生,在何家画院偶然见到对方,彼此都是不经意,可她一直偷偷抬眼看,她看见郑明薇去找他,又看见何羡存在和她说话,也看见过他对她笑的样子……她只觉得那画面十分和谐,如同欣赏一幅清淡的水墨,幸运的是他们能够有诗有酒,高山流水,那么繁盛的春花夏阳,再多一笔都冗余。
何羡存回身看了一眼餐厅里的灯光,淡淡地回他:“明薇临终的时候,我们已经把所有该了结的话都说清了,她最后的请求是送她回家,她在我身边挣扎四年已经够了,不想再见我。”
那时候雍宁虽然小,可她心里清楚,郑明薇和何羡存最初在大学里相识,在远远早于她出现的时候,他们本该是人人艳羡的一对。
“院长,郑彦东突然来了消息,说他们家里要为夫人下葬,明天在东郊会重新办一场,问您去不去。”
可惜十年后,佳人已逝,照片被调成了黑白颜色,对比度过于强烈,提醒着所有人的不堪。
龚阿姨看着他们都笑了,正想说话,何羡存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是许际,于是让雍宁好好吃饭,自己出去接电话。
良辰虚度,破镜难圆。
龚阿姨以为女孩子爱美都要减肥,唠叨着说雍宁已经很瘦了,鱼肉吃不胖,还是何羡存最了解她,直接戳穿雍宁的坏毛病:“她是嫌刺多,不愿意挑,小孩儿似的毛病。”然后他嘴上这么嫌弃,还是只给她夹了鱼腩。
谁也没想到会突然收到这样的消息,包括何羡存。
吃水库鱼讲究的就是不能浪费鱼身上的任何部位,从鱼头到鱼尾,乃至于鱼鳞都做成了不同菜式。雍宁最喜欢的就是鱼汤,饭没吃两口,一直在喝汤。
何羡存突然收到了雍宁的回复,只看了一眼瞬间脸色就沉了。他所有压抑下的火气突如其来,盛怒之下完全克制不住脾气,直接就把手机甩出去,一下砸在了车盖上。
城外缺少霓虹,于是夜色来得更早,餐厅里很快准备好了晚餐,为他们特意做了新鲜的全鱼宴。
所有人都被这声音吓住了,纷纷停在原地看过来,不知道院长怎么了。
他站起身,恰是在她的身后,于是一只手把她额头护住,向后一拉,把她整个人拉回到了怀里。他掌心的温度逐渐缓和了她额头上的凉意,一点一点散开,让她整个人都暖了。他俯下头亲她的眼睛、鼻子……以至于唇角,一时两个人都恍惚了,连这黄昏时分的霞光都和过去一模一样,从未偏离。
龚阿姨也没想到如今何羡存的脾气这么阴晴不定,他没有任何预兆,不声不响就急了,把她吓得心惊肉跳,赶紧帮他把手机捡了回来。
雍宁的额头贴在了玻璃上,冰凉凉的,惹得她想笑。她和过去一样,仔细看玻璃上的人影,人贴近之后反射出层层叠叠迷离的光,何羡存侧脸的影子近在咫尺,她就在这窗子上吻他的轮廓。
何羡存背过身撑在车边,尽量冷静下来,他一看这照片就知道是谁发过来的,对方得知他明天不会出席葬礼,自然不能让他痛快。
雍宁站在落地窗前,静静看着远方的山谷河道,何羡存就在她身后,他同样靠在了窗上,刚好侧过身看她。她今天没有绾起头发,于是任由齐腰的长发散着,他轻轻地抚过去,说了一句:“留长了好看。”
他一刻都没有再等,转身上车,直接开了出去。
每每想到这里,她就佩服那人的定力,她很难想象一个人年轻时就被众人供上神坛,身上背负着太多责任和工作,逼得他连睡觉都成了奢望,在这样常年高压的环境下,他竟然还能事事从容相对……甚至于还能这么用心地对她。
雍宁发完信息也没有再看手机,她已经离开了服务区。
他确实从来不会说“想和她在一起”,也不会有时间和她逛街约会,更不会配合她分分合合闹那些小儿女的脾气,他只会把她细心收藏,静静为她画一幅紫藤,会在新年满足她的愿望,会送这一方日月相对。
她等到了约好的出租车,司机师傅是从县城特意赶过来的,看样子专门接夜活儿,只求挣得多,倒也不嫌远近。
仔细想一想,只有面前的山水才是真正属于她的,仿佛成了一份过分直白的写意,不用任何迂回的表达,这是何羡存对她的心思。
雍宁留了一个心眼,毕竟时间晚了,她为了安全起见,看清了前方的服务卡,把这辆车的车牌号和司机名字都发给了祁秋秋,以防万一。
雍宁一直非常喜欢这里的景致,大自然里的颜色才最为瑰丽,眼前毫无修饰的天水一色,和城市里的灯光截然不同,这样的美连半分装点的必要都没有。她没想到自己还能回到水库这里,被眼前的景色所浸染,一瞬间心境豁然开朗,整个人都轻松起来。
她本来想尽快回到历城市区里,可是一搜导航,赶上假期,对面回城的路已经拥堵两三公里,再耗下去时间更晚了,与其非要赶回城,不如先找个地方过了今晚再说,清早起来的路最好走,于是她干脆让司机师傅先把她送到附近的县城里去。
他们住的地方一直是顶楼这一间,正对远处的水库。这里的水库是历城的后花园,水域连着好几条重要河道,面积极广。冬日林地里的绿意不盛,浅浅蒙了一层浅黄的颜色,西边还有山,从山顶到山脚的植被都不同,颜色深浅交替,虽然还没有花开,却显得入眼的一切线条硬朗,有着冬季特殊的美。
“我看你是从历城来玩的吧?有认识的人吗,我给你介绍个宾馆?”那司机师傅很快开窗开始抽烟,声音闲散。
天色渐晚,雍宁戴着的墨镜也摘下来了,这一下让她对着旁人审度的目光无处可躲,只好迎着龚阿姨的热情,和她勉强聊天,快步跟着何羡存回了房间。
雍宁警惕起来,又把自己即将去的目的地统统发给了祁秋秋,万一有什么事,起码保证有人知道她的下落。只是前后这么长时间,祁秋秋一直没回复,不知道对方又去什么地方鬼混了。
她还搂过了雍宁,仔仔细细地看她,有些感慨似的说:“隔几年看才觉得,这丫头真是大了……那时候还是个学生模样,清汤挂面似的小丫头片子,现在可漂亮多了,头发都留了这么长。”
雍宁坐在后排观察了一会儿,看上去这位司机倒也没什么恶意,只是例行推销而已。县城里的居民靠近水库,一到旺季就会涌来很多游人,所以出租车的师傅大多都在小宾馆拿提成,和他们的人捆绑在一起揽客。
龚阿姨从过去看到如今,心里有数。她全程陪着他们没有半点不自然,聊天的话题是闲散的,越扯越远,却从头到尾绝口不提院长夫人的事,仿佛从来不知情。
她渐渐放心,一路四下观察,车顺着高速,不到二十分钟就开进了县城。
何羡存应付着寒暄几句,走走停停,最后回身等身后的雍宁,喊她尽快跟过来,一点也不避讳,直接把她拉到了身边。
如今水库附近的县城也发展得很不错了,两侧都是新修的居民区,冬天来这边的人虽然不多,但也不至于冷清。
她怪院长一直太累,不懂得保养,这几年从国外回来,明显又瘦了。
雍宁心里踏实多了,和司机师傅说:“去王枫福利院吧。”
如今几年未见,龚阿姨也有点激动,一直等在停车场门口,一看何羡存他们来了,高兴地追着他说话。
司机以为自己听错了,频频回头打量她。后排的人看上去只是个游客,大晚上一个女孩要去县城肯定是为了住宿,没想到她竟然还认识这里的福利院,他又问了什么,但雍宁在后边根本没顾上听,她的注意力完全被反光镜里的车所吸引。
接待他们的人是龚阿姨,她是水库旁边县城里的人,十几年前基地刚建成的时候她就守在这里了,后来两个孩子都跟着她过来,每年何羡存和雍宁来水库过新年,都由她在照顾。
一辆从未见过的黑色奥迪一直跟着他们,从高速上渐渐开过来之后,对方几次转弯改道,最后却都重新出现在她的车后,甚至于她现在要去找一家最不起眼的福利院,那辆车也还是同路。
何家画院在水库旁边有一处小型的度假村,一直作为培训基地,春夏两季定期会有学生过去写生。这片地买得早,因此地理位置极好,距离水边步行只要一刻钟。基地不对外开放,再加上如今天气也冷了,这段日子里再没有别人过来,两排楼里只有何羡存和雍宁,清幽安静。
到底是有人跟着她,还是真的这么巧……
从老城区到水库,往常两个半小时的车程,今天他们足足开了五个小时,傍晚时分才到达。
雍宁想起今晚这一切,突然改变主意,让司机师傅在县城主要的街道上绕路,说自己要按地址找朋友,可以多加钱给他。他们前后又绕了半个多小时,她发现后方的车似乎是被甩掉了,起码这一时半刻没再重新跟上她,于是她才重新去了福利院。
今非昔比,如今的历城一赶上放假,出城的车流量远超乎想象,尤其城外近郊那几处地方,已经成了热门首选。
“这么晚了,你不找地方住,绕这么远跑这里来干吗?”结账的时候,司机都觉得她奇怪,尤其这家福利院一看就是私人开的,面积不大,挤在一条拥挤的小街道中间。这里两侧都是老房子,路也只是狭窄的单行道,只能进,不能掉头出去,于是就连出租车都不好停。他们本地人也不太认识,要不是雍宁记得路,根本找不到。
何羡存想带她出城去过节,车的后备厢里早早放满了烟花,是她忘了。
县城里很多人还习惯骑摩托和三轮车,全都乱糟糟地随意停在路边,占了大部分空间,他们实在没地方停车,司机只好往前开,一直开到快到道路出口的位置,才有空间让她能打开车门。
雍宁直到上车才明白,想着想着忽然眼角发热,昨晚他回来,是因为又到了跨年夜。
“我认识这里的老师,正好顺路,过来看看。”雍宁四下看了一圈,趁着这一刻街上没有其他人,赶紧下了车。
雍宁一脸不明所以,他微微叹了口气:“真是没良心……哪次新年忘了你了?”历城禁放严格,只要他在的时候,跨年夜一定会赶回来,年年都会带她出城放烟花。
隔着几百米的距离,福利院里传出来阵阵安宁而平缓的钢琴声,她听得很清楚,算算时间,应该是为了提醒孩子们要去睡觉了。雍宁快步往前走,身后的路口突然又有了车灯的光亮,她一时紧张,回头一看,恰恰又是那辆奇怪的黑色奥迪,一路逆行开了进来。
他起来把门边的大衣扔给她,催她快点收拾出门。
对方故意开了远光灯,光线实在太过晃眼,她的眼睛受不了,看不清司机的位置到底是什么人,只记得赶紧往前跑。
他口气认真,把这么一句话说得多重要似的,让雍宁不由想笑,什么气都散了,“第一次听说何院长还有假期。”
身后的车开得很快,目的明确,雍宁一晚上担心的事突然成了真,果然有人在暗处跟着她。
何羡存一点没有赶时间离开的意思,还提醒她:“今天是元旦,法定放假三天。”
她一下慌了神,突然意识到刚才那一路,无论高速还是服务站里,都算是人多车多的地方,可如今她自己竟然选了个没人的小巷子,还轻易下了出租车……她想先躲进福利院,可那里除了几个老师就剩下小孩子了,上次“宁居”里的事故历历在目,万一对方又是亡命之徒,她绝不能再连累别人。
雍宁手里捧着碗,又重重放下,“一会儿我还要开店,你如果忙就先走吧,碗筷放着我收拾。”
方寸大乱的时候,迎面又有车顺道开了进来。这条狭窄的单行道完全没有错车的余地,两辆车相对而行,避无可避,而且车速竟然都很快。一共没有多长的小街,最后只剩下凄厉的刹车声。
他的口气突然变得又冷又硬,说得这么干脆,倒显得她自作多情。
雍宁的眼睛被两边的车灯晃得发晕,她用手挡住了眼睛,听见有人下车的声音,下意识躲在了树后的暗处。很快有人追过来,一把将她拉进了怀里。
她没有过去那么痴了,她分明看出何羡存右边的胳膊不能用力,连带着他的手腕和手指都不复以往,他一直尽量避开露出右手,因而她开始怀疑那场事故里的真实情况,可何羡存始终避而不谈,一句话扔出来:“与你无关。”
她头晕目眩,甚至还来不及反应,恐惧之下刚想挣扎,却突然感觉到对方满怀都是她熟悉的味道,清淡的雪松木,今夜还混合了浓重的焰火气,缠缠绕绕,让她的心都静下来。
她说着说着伸手想要握住他的手,他不想提前预知任何事,于是避开了。
何羡存显然跑得非常急,他一下车就冲过来,喘息未定,抱紧雍宁才稍稍定下心。
雍宁心头又酸又涩,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继续问他:“那你的胳膊怎么了?”
她万万没想到他能这么快追过来找到自己,只记得老老实实躲在他怀里,整个人被她的大衣围住,不再乱动。她耳边都是他极快的心跳,她没见过他这么急的样子,一时只记得和他说:“我没事,没伤着,坐车过来的。”
他依旧平淡地示意她:“人确实没事。”
何羡存长出了一口气,她这么一开口,他才意识到自己是真的紧张了,他过去面对繁重而严苛的工作,已经习惯于对精准度的极端要求,一根弦绷得太久了,他甚至不记得松懈的状态,他已经很久都没有过这么难以承受的情绪了……这一路上,他仿佛忘了过去事故的阴影,不断加速,只怕一切又来不及。
今天的天气实在不错,是个风轻云淡的日子,以至于何羡存坐在窗边,听见她这话眉目舒和,像是一张艺术的剪影,又是温良清净的模样。
何羡存挡住雍宁的眼睛,不让她再面对强光,把她送回到自己车上。
他把筷子放下了,右手刚好扣在桌旁,小指微微发颤。
他的手机很快又响了,他只扫了一眼,没有马上接通,附身把雍宁的安全带给她系好,又告诉她:“坐好,别下车,我接个电话。”
她盯着何羡存全部的动作,一直没说话,直到他快吃完了,才忽然换了话题,她和他开口说:“我问过许际,你在车祸里只受了一些轻伤,人没事。”
他不想让她听见通话内容,于是把车窗和车门都上了锁,正对着不远处那辆不速之客的车,站在路边的树下接电话。
在雍宁为数不多的记忆里,她和父母一家三口的好日子实在不多,那时候她还太小,只能断断续续地记起过去的事。他们老房子楼下有一条乘凉用的长廊,顶上爬满这样的紫藤。后来何羡存让人送来紫藤苗,两个人亲自动手种下,而后每年修剪枝叶,施肥浇水,都没经过旁人的手。
对面那辆车没接到下一步的指示,于是卡在那里,不动也不走,而电话里的人懒洋洋的,还是一副无赖腔调:“何大院长,您可真是公务繁忙,不愿意出席自己老婆的葬礼,原来是忙着带小情人出来鬼混呢……”
紫藤是长寿树,好景好兆头。
“你姐姐确实救了我,这是事实,所以我始终让着你。”何羡存的声音越发缓和,他冷静下来之后,语气毫无波澜,“事不过三,这是第二次了,如果你再敢找宁宁的麻烦,不用等到今年开展,你们过去做过的事已经足够量刑了。”
窗边的位置正好挨着紫藤架,何羡存一边喝粥一边看它,两个人难得平静相处,他和她说:“当时怕你住进老宅子里害怕,想把它种在后院这里,能对着你的窗户,你看见紫藤心里会踏实一点……没想到一晃这么多年。”
“哟,别啊,何院长动不动就拿四年前吓唬人,你现在手里有证据吗?据我所知,你那小情人对你死心塌地,结果你却和我姐结婚了,她被你抛弃,还算有点硬骨头,恨你恨得牙痒痒吧?我的人去了,虽然没拿到存档,可她是不是也没还给你?否则你为什么天天守着她?”电话另一端的环境纸醉金迷,似乎一群纨绔正在喝酒,全是闹哄哄的音乐声,郑彦东一边笑一边说,“我没有恶意,就是听人说过,宁居的店主有个特殊本事……她能看见未来的事,所以我想请她到家里聊聊,帮我们看一看,今年开展的时候会出什么事,仅此而已,这样你都不舍得啊。”
生活就是这样,琐琐碎碎,但又无坚不摧,他们曾一起度过的好时光,再熬到重逢的时候,所有细节轻易就能把人都浸透了。
何羡存显然没心情和他废话,“让你的人退回去。”
她给他盛好,“六必居的酱甘露,南街老店买来的,味道一直都没变。”
郑彦东突然想起有意思的事,越笑越大声了,和他补了一句:“退?我要是让他们撞过去呢?何院长,你怕不怕再来一次车祸?上次让你……”
她很快把碗筷都端出来,清粥小菜,不算丰盛,但好在还说得过去。那粥是她这几年时常熬给自己喝的,粳米软烂,还加了薏仁和茯苓,一旁配粥的小菜放在了中式素花的小碟上,显得格外诱人。
“郑彦东。”何羡存打断他,依旧静静地站在车旁,盯着不远处那辆黑色的车,又加重了语气,“我说,让你的人快滚!”
雍宁看清他的动作,什么都没说。
电话对面的人还在磨磨蹭蹭,仿佛不想这么快了结。
雍宁在厅里看见他过来,依旧是一向规整的衬衫,她忽然心里一动,看向面前的餐桌,打算搬到窗旁去。她抬起桌子的一角用力拖拽,何羡存自然不得不来帮她,他的右手虚扶在桌子边上,左手用力帮她把桌子推了过去。
何羡存提醒他:“郑馆长知道当年的事吗?”
“宁居”的主人和这紫藤一样,适应力极强。
那边的音乐声突然远了,郑彦东冲口而出吼了一句:“你什么意思!”
何羡存离开那一年顾不上这些事,后来想起这院子里的花草十分可惜,以为都要枯败了,没想到眼前一切如旧,还多了几只猫,连带着墙边的猫窝都钉好了。
“我不但有画院的存档,还有当年车祸的调查报告,你姐姐已经去世了,我是不是应该给你父亲送过去,让他看看,到底是谁丧心病狂,害死了他的女儿。”
“宁居”的院子里种的是重瓣紫藤,雍宁把它养得很好,左右扩展,还搭出了新的架子,虽然冬日蛰伏,但它看起来依旧透着生机。
对面的人突然不再说话了,仿佛咬着牙忍了又忍,连骂了两句脏话。
何羡存摇头,许际知道劝了也没用,只好帮他把袖口处的扣子都系好,很快退出去了。
很快何羡存对面的那辆车开始后退,笔直地从出口处退了出去,把路全都让出来,飞快地离开了。
许际有些惊讶,院长当年在山路上出事,以至于连累郑明薇重伤,从那件事之后,他不再亲自开车,今天却破了例。
不远处的钢琴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四下寂静,树梢的枝叶还没等到春天,空荡荡地守在风里。
何羡存让他把车钥匙留下,“不用,你回画院吧,今天我开车。”
何羡存重新上了车,他若有所思地把手机随意扔到一旁放着,好像过了一会儿才突然想起雍宁,又侧过脸盯着副驾驶位上的人,没有开口说什么,只是沉默。
许际看了看时间,和他说:“我先去车上等。”
雍宁躲无可躲,他这么冷静的态度,反而让她承受不住。
眼下正是过节的好日子,许际想让气氛轻松一点,看他这样辛苦练笔,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在很快外边雍宁叫人去吃饭,何羡存放下笔墨,准备过去了。
她知道有人故意发遗像过来,而她还是莽撞地以身涉险。她从小与众不同,曾经被当作怪胎,被诊断为病人,早早没了父亲,又被母亲扔下,最后还和何羡存分别……她经历过世间太多生离的苦,熬过去了,照样活到这么大,所以她骨子里的乖戾改不掉,总以为自己没了谁都能活。
何羡存不再说话了,他对着那副紫藤细细端详,又用左手拿笔蘸墨,在一旁练习的宣纸上慢慢勾线,始终都没往真正的画上落笔。
千言万语,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车里的环境始终幽暗,何羡存为了让她的眼睛好受一点,他一直也没开灯,就这么陪她坐在黑暗里。
所以没必要那么在意。
她想要解释,都是她自己的主意,“我认识福利院的老师,这里收养的都是一些有精神障碍的孩子,我来当过几次义工,所以今天晚上堵车回不去,想起这里有宿舍可以住,也比较安全……”
许际听着院长的口气,嘴又快了,接了一句:“其实这次您回来,无论雍宁过得好还是不好,您都觉得不痛快。”
她看他不说话,只好继续问:“你是不是找祁秋秋了?我只把地址发给她了。”她说来说去,只剩三个字:“对不起。”
他嫌许际挡了光,让对方往边上站,随口接了一句:“不会,她还算计着我的院子,毒死我,就没人给她过户了。”他还有心思开玩笑,显然今天心情不错,说着说着顿了顿,“我以前总担心宁宁,她的能力被太多人知道不好,而且性格又孤僻,哪天真离开我了,自己过不下去,事实证明……是我想错了。”
何羡存听见她的道歉,终于开口和她说:“宁宁,我知道你长大了,你把颜料店经营得很好,把宁居收拾得像个家,连紫藤都养得比过去高了。你在试着和人接触,认识了方屹……你在普通人的社会里也有生存的能力,我都知道,但是我希望你明白,有些事,你一个人做不到。”他又看向前方,“每个人都有自己做不到的事,我也有。”
如今却不一样了,书房里光线柔和,何羡存刚刚铺开那幅紫藤的画。
承认自己做不到其实很难,尤其当一个男人年少成名,半生辉煌的时候,他以为一切万无一失,却因为雍宁的一句话,付出了巨大的代价,而后又用了四年的时间,才肯承认这一点。
过去因为何羡存的起居和饮食实在不规律,所以雍宁曾经私下和许际一起商量,要好好学做饭,结果她那时候只是小试身手,让许际试吃,差点吃出胃肠炎。当时何羡存正在负责国家的项目,几天不眠不休,最后累到去输液,拔了针头就要直接去馆里开会,在那种节骨眼上不是她胡闹的时候,从此不管雍宁还有多少泛滥的少女心,也不敢再提什么给他做饭的事。
这年的冬天还是下雪了,车窗上渐渐飘了点点的雪花,细细密密地很快起了雾气。
许际觉得新鲜,从厨房的窗户露个头往里看,他看她动作熟练地熬了粥,一脸狐疑地退出来,又去书房找何羡存,进门就和他说:“院长,那丫头不对劲啊,她是不是想毒死你?”
外边的温度愈发冷了,雍宁心里却像着了一把火,微妙的灼热感让她又疼又暖,所有的煎熬都被何羡存说出来,一颗心却前所未有地宁静。
雍宁正在厨房忙活,竟然是在做早饭。
何羡存的声音就在耳畔:“你改变过我的未来,可你看不见自己的人生,这就是我最害怕的……”他的目光深重而笃定,“我回来了,你不能有意外。”
许际赶到“宁居”的时间晚了,他想着已经快到中午了,直接去了后院,没想到那两位好像才刚刚起来。
陋巷暗夜,前路未明,只有他的眼睛成了唯一的光。
新年第一天,历城的市中心一大早就开始堵车,上班族们好不容易等到一个元旦假期,纷纷外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