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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不败之地

方屹的话说得难听,却字字切中要害。雍宁一直都无法接受别人,她在勉强自己离开何羡存,结果他突然一回来,她花费数年建立的防御,瞬间土崩瓦解。

从始至终,雍宁没有回应,也没回身去看他,但她知道何羡存就在身后,就像这座“宁居”里的每块砖瓦一样,熟悉到甚至不需要去想。她把这里过成了唯一的退守,因为过去十年,她发了疯似的爱过何羡存,她为他做了那么蠢的事,确实连半点尊严都没有。

她无能为力,她真的试过了,还是走不出去。

何羡存隔岸观火,一直都没走过来。他就在远处看,任由两个人在院子门口争执,他又喊雍宁,还是只有那一句:“先把围巾披上,你一感冒就发烧,不容易好。”

无论如何,雍宁改变不了过去,好在她如今已经有勇气坦然相对,所以她不想再瞒着方屹,她可以骗自己,但不能骗他。这世间唯有真心最难得,方屹的真心,她配不上。

这话实在太直白,彻底惹急了雍宁,她咬牙推开他,方屹猝不及防地撞在了门上。突如其来的冷风正好顺着他的衣领灌进去,他发泄了半天,一口酒气也散了,明白自己失态就收了手,不再往下说。

雍宁忍下了一腔辛酸,逼着自己开口,她突然说起那些琐事,桩桩件件,无地自容。

他一句话扔了过来,“他答应把院子给你,你就愿意继续给他做情人?你能不能有点自尊,从宁居搬出去!”

“城南三十三号那家店,那是何羡存当年第一次带我去吃的地方,后来他工作忙,每次外卖只订他家的排骨面,我们一起吃了很多年,已经成了我的习惯。”

“不是你想的这样,你喝酒了,今天先回去。”雍宁试图让他冷静下来,可方屹已经听不进去了。

“我确实只穿天然材质的衣服,因为我过去有一件睡衣料子不好,他沾染化纤材料,手上就会过敏起疹子……”

“你不能再留在这里!他老婆去世了你知道吗?”方屹情急之下终于控制不住情绪,他脱口而出,“何羡存这么多年自导自演了一出好戏,他瞒着外人在国外隐婚,现在对方走了,他才回历城来找你,这种人你早该看透他!”

“别说了!”方屹突然明白过来,实在听不下去了,愤然打断她。

她一时挣扎起来,试图让他停下来:“方屹!”

“你总说不在意我过去的事,可是你不明白,已经十年过去了,我和他之间早就不是一段感情那么简单了。”雍宁把自己最难堪的过往都撕开坦白,到了这一晚,她才终于意识到,一个人只有不再逃避过去的时候,才能真正面对未来。

这一切都让方屹不痛快,他直接把雍宁拉到自己身边,和他说:“何院长有家不回,这么晚过来是什么意思?”他这一夜无论如何不能让雍宁再犯傻,于是也不留面子,“你也算师长辈的人,雍宁现在是我女朋友,何院长应该考虑下自己的身份。”说完方屹就拉住雍宁要往外走,只想马上带她离开。

她自己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反而突然下定决心,她面前的人原本意气风发正当年,正值事业上升期,他是个前途无量的男人,此刻却为了她颓然而至,整个人又气又怒,还带着酒后的疲惫,这绝不该是方屹该有的样子。

“宁居”的主人从始至终没有更改,他站在院子里寥寥几句,主客分明。

是她罪大恶极,这座院子已经困死了两个人,她不能再把方屹拖进来,也不能再耽误他。

何羡存看见方屹了,他隔着长廊向他说话,还能悠悠开口:“我对你有印象,方屹是吧,当年在学校里,你的导师就说你成绩很好。”

雍宁抬起头,她在外边站得太久了,冷风把浑身都打透了,她冷得控制不住唇齿发抖,却趁着这片刻的光景,借着风能把人的心都冻硬,她强逼自己开口和他说:“方屹,你回去吧。”

方屹站在门口,一直看向何羡存,他自己也是美院毕业的学生,当然清楚对方的身份地位,恐怕彼此都没想过,会在这么荒唐的夜里突然相见。他又觉得这位何院长完全没有传言之中那么淡泊,对方已经换了灰色的居家衣服,手上拿了一条厚重斗篷式的围巾,于是整个人都显得落在了实地上,无端透着些烟火气。

她声音都开始发颤,她身后的人还是等不下去,直接走了过来。

雍宁是真的觉得冷,冬天不下雪,冷风就非要憋着一口气,又干又硬地吹过来,把人的骨头都吹疼了,而这新年的凌晨实在太难熬,无论如何跨不过去,生生逼着她要做个了结。

何羡存把围巾给她系上,所有的动作都很自然,雍宁苍白着一张脸,下意识抱紧了厚实温暖的布料,斗篷型的衣服把她整个人围起来,像是一簇落叶藤本植物,和那架风吹雨打活了这么多年的紫藤一样,枝叶瘦削盘踞,却永远透着坚韧。

她背对着他来的方向,因而一直没注意,可面前的方屹却早早瞥见了后院的人影,因此三人对峙,却没有人露出惊讶的表情。

方屹一直看着他们两个人,心里最后那把火都烧尽了,就剩下一句话,他对着雍宁提醒她:“你说过的,你要离开这里。”

何羡存一路沿着东侧长廊绕到前边,过了月洞门,就站在廊下喊她说:“宁宁,门口冷,过来把围巾披上。”

明明只差这一步。

她试图打断他,没等她再说什么,远处已经有人走了过来。

何羡存不再让雍宁说话,催她赶紧回屋子里去。

方屹并不想走,还在说:“我不是傻子,自从何羡存回来之后,你整个人都不对了,头上的伤是怎么回事?还有他……”

他回身向方屹走过来,开口说:“这里是宁居,是宁宁的家。人都是这样,一冲动就觉得外边好,都想离开家。”他站在了槐树之下,刚刚好挡住了雍宁的方向,声音平缓得不带情绪,仿佛只是句平平淡淡的陈述,“可冲动归冲动,家还是家。”

她心里挣扎不下,也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拿出手机重新开机,她想着方屹喝酒了,先给他打辆车送他回去,结果面前的人却突然拦下她的手。

于是这一晚,不管对于方屹有多重要,但对于何羡存而言,只是一出闹剧。他似乎也习以为常,人年轻的时候都有动不动说爱说恨的心气,他早早领教过。

他点头,事到如今也一样,“我不想知道任何意外,我只相信自己。”他说着说着突然抬头,转了口气,“何羡存当年知道了他的意外,结果呢?他改变了命运,却没能和你在一起。如果是我,我绝不会为了自己把你扔下这么多年!”

这时代爱上一个人实在太简单,多看一眼就是因缘巧合,可相守却从来不容易,那是把彼此的好恶都磨成了习惯,是把晨昏日夜熬成枕边的叹息,是清楚岁月始终立于不败之地,却依然想要撼动的痴狂。

雍宁还记得,回答他:“但你不想知道。”

何羡存送客的话也很简单:“她怕冷,该回去了。”

方屹的声音发涩,低低地说:“那天你告诉我,你可以帮我预知未来的意外。”

方屹一个字都没有再说,他转身离开了“宁居”。

此时此刻,月光稀薄,四下只有风穿过,就连远处的街道也车声寥落,什么都远了。

那大概是他度过的最糟糕的新年。

于是从那天开始,方屹再也没能走出这座院子,她守着“宁居”,他就守着她。

时间太晚了,雍宁累了,不管还有多少纠葛,都归于沉默。

一眼之间,谈不上惊艳或是诱惑,雍宁的美非常干净,她把自己藏在深重内敛的黑色之中,底子却是一片纯白,她眉眼的纯粹气质能从骨子里透出来,是未经风雨又不合时宜的存在,但是绝对珍贵。

她洗了热水澡,周身暖和起来,很快迷迷糊糊地想要睡,却一直都没有真的睡着。

方屹早就听说,这家“宁居”有数不清的古法颜料,但没想到他一来,却发现了更瑰丽的秘密。他看见她身后还放了无数珍贵的收藏,沉水的木粉、青金石颜料,甚至于国外中世纪的坦培拉……神秘的匹乌里黄,骨螺紫等,他却顾不上欣赏,只被面前素着脸的雍宁吸引。

黎明迟迟不来,何羡存拥着她,躺在她身边呼吸规律,似乎十分安稳。她看着他的手,好不容易轻轻翻个身,终于瞥见窗外。

方屹看见了这座院子最传奇的所在,那时候的雍宁坐在前厅里,安安静静,从容不迫,四周的一切市井喧嚣都淡了,整座院落只是她一个人的国度。雍宁听说他想要找空青石,于是将几种产地的空青宝石取样倒在托盘之上,衬了黑色的天鹅绒,格外突出晶体鲜艳的蓝绿色。

天快亮了,卧室里渐渐有了一点光线。

其实方屹一向不相信宿命,直到他偶然闯进了“宁居”,这座大隐于市的院落,层层叠叠的花木,四面都是奇妙而迷离的颜色,连光影都让人应接不暇。这家店和它的店主一样,保持着疏远宁静的态度,却又对人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一切完全和市区里快节奏的生活不同,他寻觅而来,一头陷了进来,仿佛真是冥冥之中的安排。

她很快低下头靠近何羡存,她知道他睡着了,睡衣宽松,于是她的手指探过去,拉着他的袖口,轻轻往上扯。

他和她说:“我第一天来宁居,你也是穿了这么一条黑色的裙子,戴着手套,给我看空青石。”

她还没找到答案,身边的人就醒了。

他低下头,面前只有一片门下的暗影,对着台阶之前那片清灰的地砖。他身边刚好是雍宁的影子,明明瘦而纤弱,却能让他怎么都握不住。

何羡存根本没睁眼,避开她的手指,直接把她抱到了胸口。

方屹颓然地靠在大门上,突然笑了,笑声都透着讽刺,“就是这样,明明一直都在逃避我,但又非要勉强你自己,你其实从来都没有真正接受我。”

雍宁的长发一动就蜿蜒散落,他闭着眼把她的头发都拢到了耳后,她难得乖顺地伏在他身上,两个人贴在了一处。她还不死心,踏实不到一会儿,继续去拉他的睡衣,最后把他闹得不安生,掐住了她的腰,直接侧过脸吻在她耳后。

她话音未落,方屹突然伸手想要抱住她,她想也不想后退避开了。

黎明前才是真正的至暗时刻,仅有的微弱光亮很快又暗了,足够蛊惑人心。

她看出来他情绪不好,尽量试着劝他说:“方屹,你先回去,现在这样太突然了,你也给我一点时间。”

光影晦涩,雍宁甚至来不及看清他的轮廓,却感觉到他的吻愈发地重了,让她周身像过电似的,连指尖都使不出力气。

方屹在她走之后似乎喝了不少酒,好在眼下人还算冷静,但目光里明显多了几分不甘,向着她走过来。

何羡存顺势咬住了她的耳垂,雍宁立刻叫出来,抓着他肩膀,浑身都瘫软下去。他总算睁开了眼睛,知道她能看见自己的样子,于是翻过身直直地盯着她,那目光笃定而又直白,星火燎原。

雍宁一直站在大门之后没有动,早就到了后半夜,她实在不能留他多坐,于是定了定神和他说:“我没事,今天晚上的事……谢谢你,我实在不太会说话,没考虑那么多,但我确实没想让你难堪。”

雍宁刚好趴在了被子里,她不敢再乱动,浑身都烧起来,也是一夜困顿,脑子快打成了死结,只记得一件事,还非要去问他:“你手腕怎么了?”

方屹觉得这院子里气氛不对,于是等雍宁一开门他就往里走,四处看了看,和她说:“我刚才不该喝酒,就能开车送你回来了,这么晚让你一个人走,我实在不放心。”

这一句倒提醒了何羡存,他睁开眼睛按下她的背,伸手在床边摸索,房间里实在太暗了,他懒得起来,就拍拍雍宁让她去看,“领带在哪?”

夜里实在冻人,她已经加了衣服,套上了一条保暖的毛线长裙,只剩一张脸露在外边,看见方屹的一瞬间目光闪躲,竟然显得有些慌乱,勉强笑着问他:“这么晚了,怎么突然过来了?”

她一时迷糊,睁开眼替他去找,昨晚何羡存外边回来换的衣服还放在卧室里,她就爬过去,从一侧的椅子上帮他把领带扯了过来。

他刚到“宁居”之外就看见远处的后院还有灯光,一时放了心,却迟迟不见人来开门,他借着晚上灌下去的那点酒起了执念,一直在按门铃,雍宁还是出来了。

这日子突然倒回四年前,她起不来,继续赖床,没心力分辨,只以为他又要赶工作,一大早就出门,于是她放心大胆地躺回他身边,还问了一句:“这么早,许际过来接你?”

方屹越想越觉得不放心,当晚雍宁是一个人突然离开的石廊餐厅,而后手机打不通,他一路找了过来。

他没理她,若有所思缠着那条领带,忽然按住了她。

这一夜似乎再也过不去。

雍宁趴在被子里有点幼稚地捂住了耳朵,怕他再找到自己的弱点,她想老实躺一会儿,等他走了再睡。没想到何羡存半点起身的意思都没有,忽然就拿过那条领带把她的眼睛蒙了起来。

可惜灯的开关近在咫尺,两个人摸索着谁也没关上,院子外突然又传来一阵急迫的门铃声,打散了暗影里的纠缠,直惊得房上的猫忽然跳起来,叫着跑远了。

这下雍宁完全懵了,偏偏还是个背向他的姿势,她彻底看不见任何东西,眼前黑漆漆一片,于是她浑身敏感起来,连翻身挣扎的时间都没有。她感觉到何羡存的手探进了睡裙之中,点点微凉,所有的碰触变得毫无规律,一路蔓延而下……她心里那一点凉透了的火焰死灰复燃,在他手下控制不住弓起背,贴紧了他的胸口,而他借着这姿势,轻易就把她薄薄一条睡裙都扯掉了。

何羡存低声笑起来,雍宁有个怪癖,一遇到这事躲不过去,就来来回回地念叨着要关灯。她眼睛敏感,在光线亮的地方一切能看得清清楚楚,于她而言是加倍的刺激。

雍宁困在黑暗里,呼吸凌乱,人在看不见的时候其余感官统统被放大,让何羡存每一寸的碰触都显得格外清晰。她试图把眼睛上的东西拿开,他强势地按下了她的手背,不让她再乱动,她没戴手套,因而本能地不敢再胡乱伸手。这感觉实在太刺激让她觉得又热又紧张,趴在那被子里快化成了一汪水。

凡是何羡存身边的人,都知道这双手对于他的重要性,以至于雍宁刚刚冒出了这个念头,瞬间整个人都惊得僵住了,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今晚太紧张的错觉,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去求证。身前的人已经把她拉了过去,她没反应过来,直接坐在了他的腿上,这姿势又打乱了她的想法,让她浑身都泛了红,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就记得抱着他,非要说一句,“把灯关上。”

她转过头摸索着身后的人,胡乱地想去吻他,低低地哀求:“让我看着你,解开它……我受不了的。”她的话再也说下去,竟然感觉到他俯下身,细细密密地吻她腿上的伤口。她觉得自己浑身的血都要被他点燃了,那种微妙的感觉无异于极致的刺激,又疼又痒,让她溃不成军,她紧绷着放不开,一害怕就拼命地叫他。

雍宁完全方寸大乱,这地方是卧室外间的沙发上,还明晃晃地开着灯。她挣扎着想尽可能找回点理智,忽然又觉得不太对劲,她这点力气抓在何羡存的胳膊上,却能让他不舒服,他忽然有点不耐似的皱眉,拉开她的手把她推开了,她猛然生出一种微妙的念头,她觉得他的手指在发颤。

何羡存的吻蔓延而上,安抚着让她趴下去,最后整个人覆在她身后,唇齿流连,他不许她躲,就对着雍宁最敏感的耳后说话,“宁宁,乖……放松,是我。”

何羡存松开她的手腕,雍宁一时空落落地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干脆抱了他的脖子想要坐起来,还没等她用上力气,他的手已经顺着她大腿上的伤口往上探过去,她瞬间被激得蜷缩起来,抓紧了他的胳膊,只觉得自己又被打回原形,近乎喘不过气。她的眼睛明明能看出各种颜色和光线的区别,独独一到了他怀里,她就觉得自己满心满眼只有他,紧绷着的情绪和戒备轻易瓦解,周遭的一切统统再也看不清。

他的声音带了隐隐的鼻音,重而熟悉,酥酥麻麻地吹在她耳边。她最受不了这样,何况这一场情事突如其来,半睡半醒之间的刺激太过于剧烈,他还非要蒙了她的眼睛……

她再也控制不了本能,所有的反应都显得太诚实,早以为自己刀枪不入,这一次何羡存回来,她做好了和他针锋相对的准备,却根本没想到……他扔过来几个字而已,竟然能让她浑身都软了。

何羡存最后两个字说出来的时候,尽可能克制着进入她的身体,两个人毕竟历经长久的别离,他心里留了几分,生怕她疼,没想到甚至都还没有动,竟然就已经让雍宁浑身剧烈发抖,她听着他那几个字,在他身下整个人痉挛着发了疯。

雍宁一向就是这么乖戾特殊的性子,他把她藏在院子里,早有千百种的办法把她制服了,偏偏又舍不得,他模模糊糊地和她说话,那声音就落在她耳边,“结束了就再开始,没关系就……”他把雍宁的手按在了头上方,让她躲无可躲,于是那句话就落在耳边,“再发生关系。”

她对他的反应实在太诚实,还是过去没出息的样子,半点刺激都受不了,她只觉得自己头脑开始发晕,抖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浑身软到翻身都没力气。

何羡存抬头扫了她一眼,那目光让她发慌,脑子里倏然就乱了。她只看见他起来倾身而至,借着沙发上的角度,刚好把她按了下去。他低头吻她,慢慢地碾着她的唇角,时轻时重,一口气沉下去,又恨得无可奈何。

何羡存低声轻笑,她听见他的笑声更加无地自容,所有的委屈一股脑翻出来,眼泪都要出来了。他哄她,把她揉到了自己胸口,趁她缓过来这一口气的工夫,给她个痛快。雍宁压抑不住尖叫出来,完全控制不住自己身体的反应。

他的手抚上雍宁的腿,指尖微凉,揉开了药,他低着头微微侧过脸,于是那目光一时过分认真,又是那副让人迷恋的认真和克制。她控制不住战栗,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胳膊,他手里的药瓶滚在了地上,腿是冻着了,药却来不及抹好。

天光一寸一寸挪进了屋子里,雍宁近乎半趴在床上,她浑身的皮肤滚烫,终于透出了血色,她整个人都被他打开了,开成一朵淡粉色的花,长长的头发扫在了两个人身上,把他勾得也忘了分寸,力气愈发重了。

何羡存拿了防冻伤的外用药,给她抹在腿上,两个人都在沙发上坐着,气氛突然变得格外缓和,打也打了,闹也闹了,他知道她心里这么多年实在委屈,还是由着她的脾气,让她发泄出来。

她是真的受不住,反反复复地求他,这事上她越示弱越有种古怪的吸引力,让他有点报复似的完全收不住。最后雍宁的嗓子都哑了,被他折腾得忘了时间,直到屋外再次起了风,刮得藤叶一阵窸窣的动静,远远地已经能听见邻近院子里的人声了,何羡存总算放开她,找回一点理智,把她眼睛上的东西解开。

她早该清楚,她是他一笔一笔画出来的魂,一旦执笔的人回来,她就连心都不是自己的。

他怕她着凉,擦她脸上的汗,看见她打完人又发狠咬破的唇角,于是手指揉了过去,惹得她重重地抽气,他顺势问了一句:“疼吗?”

雍宁被他说得无力反驳,退无可退,她刚才打他那一耳光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此时此刻只觉得自己又累又冷,连带着腿上一阵发热发痒的感觉,逼得她连流泪的力气都没了。

雍宁怔住又红了脸,她误会了他的意思,没想到何羡存会面不改色地突然问出这么一句,她摇头,迟钝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尴尬得不敢看他。

这一晚所谓的跨年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不用问,也能猜出大概。

他又笑了,不管如今“宁居”的店主在外面被传得多神秘,在他面前,雍宁好像永远都是张白纸似的模样,没经过什么人事,让他连逗逗她都舍不得。

对面的人竟然还能笑出来,何羡存一笑之下显得眉眼平和多了,终究还是过去的样子,于是就连墙上落下的影子都柔和不少,恍然又是月下青松的勾画。他似乎极有耐心,一步一步往前走,问她:“四年前我就问过你,你能去哪里?宁宁……你这么怕冷,如果真喜欢那个方屹,就不会冻成这样也非要一个人回来了。”

他声音却沉闷,向后靠在枕头上,长长地叹气,雍宁和她自己较劲的毛病从来没能扳过来,他只说了一句:“四年的时间,要走你早就走了。”

此时此刻,雍宁早不是当日的小姑娘了,她的话说完了,力气也用尽了,可这心思却没怎么变。她眼看何羡存盯着自己,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突然有些后怕,她想起上次夜里何羡存突如其来的阴郁举动,一时哽住了。

她忍了又忍,错开目光,一语不发。

他过去一向没有晚起的习惯,对自己的要求严格,连带着雍宁也没好日子过,每天清晨六七点就要逼着雍宁起来练字。那时候她才上大学没多久,不到二十岁的年轻女孩,对这作息明显不适应,但也抗议无效。她接触绘画太晚,基本功不扎实,运笔总是不稳,他就盯着她练书法培养下笔的力度。有的时候他出去忙完赶回来,看她分神练得困了,趴在桌子上睡着,非要把人拍醒,一点一点给她纠错。雍宁的起床气上来,再加上练也练不好,勾线枯燥,她总是很快就被逼急了,任性起来没少拿笔墨扔他,又把自己吓得直掉眼泪,认认真真来给他道歉。

何羡存看着她的侧脸,一瞬间想起过去的事。

面前的人一头长发散在了肩膀上,那目光却不再躲闪,远比过去坚强多了,他的宁宁确实是长大了,人大了,胆子也大了。

他第一次见到雍宁的时候,何家画院刚刚完成对颜料坊的合并重组工作。

何羡存确实没想到雍宁还真敢动手,他尽可能克制着情绪,揉了揉胳膊靠在了门边,等她一口气把压抑着的话全都嚷完,他才上上下下地打量她。

何羡存的母亲一向看不惯雍绮丽的做派,早年已经和对方没有什么接触了,徒劳留几分面子,表面客气而已。在大家印象之中,那位雍阿姨是老城区里最市井精明的女人,张罗场面上的事最拿手。

雍宁刚才一回来就已经摘了手套,于是这一刻打过去的声音分外明显,惊得她自己都屏住了呼吸,是她打了人,又把自己嘴角都咬破了,提着一口气和他吼出来:“我受够了……你的事我不想管,我不知道那份存档能给你惹什么麻烦!也不想知道!所以你用不着回来安慰我,我不是你养的宠物,也不是你那些字画,不是你说扔就扔的东西!我开了这么多年颜料店,宁居就是我的心血,我现在有自己的生活,有想做的事,统统和你无关。从你结婚那天起,我和你的关系就已经结束了!”

雍绮丽特意嘱咐,让她的女儿雍宁去画院见见前辈,还教她去和院长问好,无非是希望她能混个脸熟。

他把雍宁推回卧室,刚去关上门,一转身的工夫,身后的人气急败坏地冲了过来,雍宁竟然扯住了他的衣领,抬手狠狠给了他一耳光。

于是那时候的雍宁虽然不情愿,也还是去了。正赶上深秋时节,她放学后一个人坐地铁,满头是汗地赶到了何家画院。

雍宁又气又急,就和以前年轻的时候一样,一旦和他赌起气来就不依不饶,非要和他打到底。她挣不开,干脆回身狠命地推他,何羡存右手下意识先松了劲,她差点踉跄着摔倒。

那天何羡存正在忙项目,周围工作人员很多,都在一起开会,有人进来,谁也没顾上细看。他只扫了她一眼,好像雍宁还穿了校服,不过是个高中的学生,年纪轻轻,一双眼睛却透着孤高,是个有主意的孩子。

何羡存一点没留情面,用了力气,把她整个人从门口拽了回去。

她不爱看人,只盯着他们墙上收藏的画,完全被画上的颜色所吸引。

雍宁不给自己任何犹豫的时间,凌晨时分,室外气温逼近零下十摄氏度,她一迈出去就冷不丁打了个寒战。屋子里温度热,她刚缓过来的周身又被这冷空气激得发抖,她只好瑟缩着抱住了肩膀,不过迎着风前后几秒钟的停顿,卧室里的人已经追出来了。

林师傅领着雍宁在园区里走了一圈,那时候她永远攥着手心,跟人疏远,见到长辈也只会开口问好,多一句别的话都没有,实在不会周旋。

她心里忍无可忍,五味杂陈全都搅在了一起,这么多年确实是她不知轻重鸠占鹊巢,这话倒真打在了她脸上。何羡存明显不想和她再纠缠这个问题,于是她干脆横下心,重新去拿了大衣往外走,“是,这里还是你家,你早点休息,我走。”

雍宁浪费了母亲出众的基因,只遗传到一张素净白皙的脸,连五官都平淡,勾着浅浅的轮廓……这已经是何羡存在当年对于雍宁的全部印象了。

何羡存对妻子亡故这件事态度非常强硬,他不允许任何人再说起,于是一下口气就重了,回身打断她说:“我上次就和你说过了,别再提她!”他盯着雍宁,那目光熬成了一方砚,深深重重都是墨色,直直地看着她说:“现在这里还是何家的祖宅,我回自己的家,没什么不合适的。”

彼此再见的时候,已经是来年的初夏。

她受不了这种莫名的安排,于是逼着自己提醒他:“你妻子刚刚过世,尸骨未寒,你就回来找我,就算你觉得合适,我也没这么贱。”

马上就要高考了,雍绮丽已经出国再婚,时不时想起还有这么一个女儿,给雍宁打了无数通越洋电话,告诉她最好的出路就是考上美院,可历城的美院历史悠久,招生近乎万里挑一,雍宁学画晚,天赋不足,自己都没信心,于是雍绮丽又开始打听求人托关系,所幸她在颜料工艺转让的事上给何家卖了人情,因此兜兜转转,她又找到了画院里的人。

雍宁今晚从市区回来,实在折腾累了,她不想再把话说得更加难听,引来争吵没意义。她知道这次何羡存回国肯定是为了画院那边的事,而且郑明薇的离世让人猝不及防,难免让他情感上也受了刺激,她能感觉出何羡存和过去的脾气不太一样了,她实在没必要再招他生气,只是她发现对方毫无离开的意思,一切不清不楚,他理所当然地又来到“宁居”,她就得为他立刻退回到过去的状态。

何羡存答应下来,学校那边他们说得上话,他可以去打招呼,但考试还是要正规去考,他就当给雍家的长辈一个面子,安排画院出人,专门指导雍阿姨的女儿。

何羡存完全不理那些东西,好像没听见一样,他起身去找浴衣扔给她,又去拿药箱,在里边翻防冻伤的药膏。

那时候的历城刚刚入夏,却连日暴晒,气温过了三十五摄氏度,天一热,人也心烦。

雍宁被他说得再也忍不住,渐渐觉得腿上不那么冷了,就自己过去把桌上的那幅画给他卷好,还有磁带,连带着他那些异常甘香的茶叶都一起收拾齐了,利落地推给他,“这些都是你的东西,拿回你家里去吧。”她尽可能说得明白一点,“过去的事都过去了,这四年你我都有各自的生活,你不应该再来这里。”

何羡存难得有半个下午的空闲,他在园区里转了一圈,没回自己的工作区,只找了一间空房间,去看一幅画的全色情况,权当是休息。

他这一系列的安排轻易地抹掉了她四年的挣扎,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好像他当年没有出事,没有不告而别突然结婚,也没有贸然回来,又为画院的秘密彼此要挟……

他看见雍宁的时候,她一脸焦急,估计一直都没找到林师傅,自己走岔了路,绕到了他的门前。他这才想起雍家那位长辈出国之前的嘱托,还有这么一个女孩,于是他叫她进去,问她备考的情况。结果雍宁竟然一直盯着他手上的修复图看,直言不讳地告诉他,画院重新全色的部分有色差,颜色偏黄。

她盯着墙上两个人的影子,一样的“宁居”,一样的人事,如今却哪里都不合适了。她心里难受,沉甸甸地坠下去,让她这一时半刻不忍心再挣动,只听见他又说:“赶紧去洗个热水澡,抹药,上床睡觉。”

他突然发现这女孩与众不同。

雍宁被他拉过去,环着腰最后又被他捂在了胸口,连带着一颗心都在发热。

何羡存看过太多文物古迹,每一件都历经千百年的时光,流传后世依旧震撼人心,他对于美过分苛求,却没想到自己还是被惊艳到了,那感觉实在玄妙。

她的皮肤一直很白,再加上平日不常出门,在这院子里养得异常怕冷。过去那些干冷的冬天,她只要稍不注意就容易冻伤,所以何羡存以往绝不会放任她在这种天气穿裙子出门,反而是她后来自己过得越来越不讲究了,早忘了这些琐事。

她是真正的万里挑一。

雍宁就站在他面前,而他坐在桌旁,刚好能抱住她的腰,连带着那件大衣一起捂着,让她冻僵了的感觉渐渐缓过来。

于是何羡存第一次在工作的时候分了神。

他把她一旁刚扔过去的大衣拿来,展开围在了她的腿上。

天已经完全亮了,何羡存一直静静地看着雍宁,若有所思。

何羡存伸手来拉她,她甩不开,也不知道他还想干什么,只好回过身对着他。

她周身一放松下来,只觉得脱了力,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却忽然听见他说:“你考试那年,有一次留在我工作区里改作业,明薇去找我的时候,正好见到你。”

雍宁低头才发现自己腿上都冻红了,她一路打车难,在外边走得太远,而后一冷一热的交替让皮肤更加敏感,她不答话也不愿意解释,摇摇头算是告诉他没事。

雍宁当然记得,何羡存不允许别人提起,他自己却一直都在缅怀郑明薇,这一下不管彼此还有多少温热的体温,瞬间都凉透了。

何羡存抬眼看她露在外边的腿,忽然问了一句:“你怎么回来的?”

他没看见雍宁的表情,继续说:“应该是她第一次见到你吧,后来明薇和我去吃晚饭,突然问我,为什么是你。”

她走过去摘了手套,径自把收音机关上了,终于安静下来。

那时候市里的新城区刚刚动工,整座历城正处于新旧交替的蜕变时期。夏天大风扬尘,冬日就会遇上深深浅浅的雪,而“宁居”这处院子也还没有名字,生活永远按着既定轨道前行,何羡存也刚接手画院,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都不够用,根本没把郑明薇的一句玩笑话当回事。

她走回后院的卧室,看出何羡存应该来过一段时间了,他已经换下了外边正式的衣服,正拿着那幅没完成的紫藤画,好像一直在端详。

雍宁想要打断他,可话没出口,听着听着却愣住了。

雍宁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冬日里的冷风总算让她头脑清明不少,她盯着后院的灯光打起精神,有些自嘲地想,这大概要成为她度过的最漫长的一夜,一切显然还没了结。

“我们在德国结婚那天,她已经只能坐轮椅了。我推她出去散步,又说起当年,她从没见我那么为难,对着一个小姑娘,每一眼都克制,每句话都在找分寸……她一口咬定,我那时候就喜欢你。”

雍宁的手机一直在震动,她路上把它压在兜里,迟迟没有接,如今才拿出来看。她停在院门口,屏幕上闪烁的是方屹的名字,她犹豫了很长时间,一度想接起来,可是她今晚当着宾客的面拒绝了方屹,说出去的话覆水难收,再勉强解释也没意义,于是她还是按灭了手机。

女人的直觉实在可怕,以往何羡存绝不会在工作的时候犹豫,他对着千百年的书画文物没有时间分神,但那天他的眼睛里,始终都有雍宁的位置。

四下隐隐传来磁带里的歌声,除此之外一片沉寂。跨年的时候,老城区里也有爱热闹的年轻人,只是这边住的老人多,大家一般都去市区,留下这一带老胡同渐渐入睡,家家户户都没了动静。

后来……那个女孩果然成了他这一生最重大的失误。

虽然赶上元旦,可时间已经到了后半夜,拐角处的街灯是后续安装上的,一直明明暗暗也照不远,只有“宁居”的后院依旧亮着灯。

雍宁摇头,不让他再说了,她捂住自己的脸,再度陷入黑暗之中,这样她才能什么都不去想,不用再去翻那些辛酸的过往。

石塘子这条胡同东西蜿蜒,四五里长的地方,遍布着大大小小十几处院落。

她迷迷糊糊地扑过去,突然抱住何羡存发了狠,去咬他的肩膀,整个人累得连气都喘不匀,什么都顾不上再想,很快就缩进了被子里,彻底地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