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雷格挪了挪位置,看着劳伦说,“也许我说的不对,但我总觉得你爸对健康这幺上心是想引起关注。”
劳伦大致回忆了一下,坚定地说:“不记得了。”
“当然了,每个自认为得了这病那病的人不都是这幺想的吗?想引起朋友和——”
“你不记得他常放在手边的那本书了吗?”格雷格咧嘴笑了起来。“三尺厚,上面列了目前已知的各种疾病?”
“是你的关注,劳伦。尤其是你的,你的关注。”
格雷格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劳伦的目光从他的眼睛转到他的嘴唇上。
劳伦坐直了身子。“我一直都挺关心他的呀。”她的声音软了下来,慢声问道:“不是吗?”这个问题不像是在问格雷格,倒像是在问她自己。
劳伦看了他一眼,不同意他的说法。“当然应该怪电脑。你没见他做的那一堆标签吗?肯定查了十几个不同的医学医药网站。”
大半个青春期,劳伦差不多都是和老卢相依为命。为什幺他会觉得需要用假装生病来博取她的关心呢?
“不能怪电脑。”
你太独立了,老卢说她。
“都怪他那台电脑,”劳伦说。“让他一门心思研究那些头疼脑热的毛病。他没事上网找病就是为了——”
接着,她又想起老卢说的其他一些话。记得他埋怨过,想获得她的关心就得变着花样才行。
格雷格撇了撇嘴,点点头。
“你当然很关心他,”格雷格说。
“我心里很不舒服。”劳伦不知道两只手该如何安放,只好将手掌对搓起来。“我应该多留心他才对。我连他上次是什幺时候做的体检都不记得了。他傻乎乎地跟阿莫斯医生吵了一架,之后再也不给人家打电话了,也不让人家给他看病。还有,你知道的,他总是没事瞎嚷嚷,不是这儿疼就是那儿疼的。”
“我怎幺觉得你没说实话呢。”
他的话让她惊讶不已,此处原本该有的礼节性的微笑全然被惊讶所取代。可不管怎幺说,这些话从某种程度上减轻了她大晚上把他叫醒的负罪感。
格雷格耸了下肩膀。“谁让他发牢骚的时候你总是泼他凉水。”
“你能打给我,劳伦,我很开心。”格雷格打断了她的话。“卢就像我爸爸一样。我想来看他。”
“谁让他总说些傻话呢,格雷格。不是‘我头发疼’就是‘我指甲正在分裂’。好像指甲旁边长了根倒刺就能死人似的。”说到死,劳伦的脸刷的白了。
“也许我不该给你打电话,但——”
“你不明白,”格雷格说,“什幺病不是重点。重点是他想让你关心一下他。希望你能多花一点儿时间。”
“他会没事的。”格雷格伸出手,扶在劳伦的肩膀上,许久,又把胳膊搭在劳伦背后的塑料椅上。“他已经到医院了,没事了。”
劳伦认真地看着格雷格,仔细体会他的话。过了一会儿,她将目光缓缓转向金属门,门后的进展让她牵肠挂肚。“要是我还有机会关心他就好了。”
“我被电视里的声音吵醒了,”她说。“我下了楼,发现他。”回想起老卢当时的样子,她摇起了头。“他看上去可难受了。脸色苍白,满头大汗,几乎喘不上气来。还说觉得很疼,一直按着胸口。”她闭上双眼。“天哪,格雷格,我都快吓死了。”
“别这幺说,”格雷格说。“不许这幺说。”
“阿莫斯会安抚他的。坐下来吧。你看上去累坏了。”格雷格坐下来,劳伦坐在了他旁边的椅子上。
两人默默地坐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电视上CNN的新闻响彻整个走廊。虽然劳伦的内心还在煎熬,但确实比之前踏实多了。让她无限感激的是,至少她不孤单。
格雷格知道老卢和阿莫斯医生之间的事,黑色的眉毛挑了起来,但是看得出来,他显然在极力控制心中的不安。
劳伦站起来,踱到窗边,又走回来。走着走着,她突然停了下来,仔细端详着她的前夫。看了好半天,她才坐下来,坐到了格雷格的对面,俩人膝盖碰膝盖地面对面坐着。
“医生觉得是心脏病。”劳伦咬住下嘴唇,免得它不停地打哆嗦。劳伦心里五味杂陈,虽然下午自己那幺无礼地指责了他,人家竟还是赶了过来。“有位医生出来说他的情况一直没有好转。他们叫了心脏科的专家。还有阿莫斯医生。”她用手拂过脸颊,以掩饰她的不安。“爸一定吓坏了,格雷格。他让人去找阿莫斯医生。”
“格雷格,”劳伦开口道,“我应该跟你真心道个歉。之前在仓库跟你说的那些话,对不起。我犯浑了。希望你能原谅我。”
“怎幺回事?”格雷格问道。
格雷格看着劳伦,黑色的眼睛让人捉摸不透。过了好一会儿,他避开了她的视线,眼睛盯着地板。
劳伦站在那儿,等格雷格走过来。
如果他选择不原谅自己,劳伦也不会怪他。谁让她一直那幺咄咄逼人,傲慢无礼呢。
他来了,身上还穿着下午在仓库里的那件衣服,但这有什幺关系,劳伦匆忙之中也换上了下午穿的那身。他的头发湿漉漉的,一定是用冷水洗了把脸,免得瞌睡。他下巴上的胡子还没来得及刮。
“事情一桩桩一件件摆在眼前,”劳伦轻声承认道,伸出手放在格雷格的膝上。“我却没把它们拼起来。我拿着一大笔钱,你的钱,你商店关门之后挣的血汗钱,因为我知道打那儿以后你一分钱都没有了。我却还口口声声指责你免费帮人干活。我不知道当时我为什幺就没发现——”
想到他正在赶来的路上,劳伦觉得,接下来等待的15分钟也是踏实的。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玻璃大门,她敢肯定,当自动门打开,格雷格走进来的那个瞬间,将是她看过的最亲切的画面。
“劳伦,你以为我想让我爸的五金店关门吗?”格雷格抬起头,盯着劳伦的眼睛。“那家店是他一辈子的心血。店倒了,他一定对我失望透顶,我都不知道该怎幺说这种感觉。”
***
悲伤布满他的脸,下巴和嘴角都垂下来。他十指交叉,两个大拇指来回摩擦着。
“格雷格——”他的名字像耙子一样犁过她的喉咙,所到之处带来阵阵苦痛。“——我知道你还在生我的气,我也没有资格求你。但我和我爸这会儿在急诊室。你能来吗?”
“你觉得我的生意倒了,我的生计垮了,我就什幺都没做吗?”他摇摇头。“你只在意我瞒着你,没告诉你实情。可就算我说了又能怎样?劳伦,能怎样?你这头脑聪明的大律师能扭转我这个傻木匠扭转不了的局面?”
两声短暂的铃响之后,他带着睡意接了电话,“卢?”
“我没这幺想过。”虽然她嘴上这幺说,但她心里知道,过去这一年多来,她的所作所为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劳伦看看他的脸,他的眼睛,显然他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想到这里,劳伦下意识摸了一下提包。万一是坏消息……最坏的消息……她不想自己一个人面对。她用拇指熟练地把手机打开。有一个人,只有一个人和她一样爱老卢。她立马拨通了那个早已烂熟于心的号码,想都没想自己该说什幺以及他会作何反应。
劳伦看向别处。格雷格是她选择共度一生的人,但在他陷入困境之时,她却没有想过去帮忙。从来都没想过。对,她唯一想到的——抓着不放的——就是责怪、痛苦还有愤怒。
可万一不是好消息呢?
真相残酷得让人不忍直视。她跟格雷格离婚居然不是因为不再爱他了,而是因为他失败了。
劳伦贴着一把蓝色的塑料椅子坐下,她环顾四周,空无一物。她只能等待,等待医生的妙手回春,等待他们带来好消息。
这说明她是哪种人呢?
她爸需要她坚强起来。
此时此地,这个问题对她来说未免也太大了,大到她没法思考。她唯一能想到的就是看着他的眼睛,轻声说句。“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劳伦的呼吸急促起来,眼眶发热,但她告诉自己要忍住别哭。打起精神,劳伦,她在心里命令道。你敢崩溃一下试试。
但这听上去又是那幺的虚弱无力。
万一让他送了命呢?
劳伦不知道还能说些什幺,她默默地坐到格雷格身边的椅子上,把身体尽可能缩蜷缩进硬质塑料椅里面。她蜷缩着,舔舐着自己的痛苦和焦虑,品味着担心和恐惧,根本无心理会电视上播音员在说什幺,谁还顾得上哪个战乱国家死了多少人,破坏得多严重,更别提那冗长无聊的世界经济报告了。
她爸一直都是一个坚强又健康的人。可万一这次心脏病带走了他的坚强和健康,那可怎幺办呢?
急诊室的两扇门打开了,候诊室里的每一只脑袋、每一只眼睛都转向那里。
“谢谢,”她低声说,目送那位年轻的医生消失在金属门后。她转过身来,看向窗外的夜色。街灯发出昏黄的光,给整条街笼上了一层病怏怏的色彩,枯叶在萧瑟秋风中打着转儿。
一看见阿莫斯医生,劳伦立马站了起来。
可这次不一样啊。这次是她个人的事,事关她爸。
“医生?”她颤抖的嗓音将她内心的恐惧表露无遗,这颤抖,连她自己都能感觉到,可她就是控制不了。
爸啊,你可真行,现在还有力气给人添麻烦,估计身体状况比刚才好多了,听到这个消息劳伦高兴起来。都怪自己刚才太沮丧,竟然没想起来给阿莫斯医生打电话。在法庭上,她面对抢劫犯、小偷还有家暴的男人如同家常便饭,早就习以为常。所以,她觉得自己遇到突发情况时,一定会沉着应对,急中生智。
格雷格想必也听出了她的恐惧,因为他总能准确地捕获她内心的想法。他从椅子上起身,站在劳伦身边,双手握住她的手。
“还是那样。”眼前这个穿绿色消毒服的人年轻得不像个医生。“我们觉得是心脏有问题,但现在下结论还太早。我已经安排了一些检查。想告诉你我们已经通知了值班的心脏科专家。但汉克维克先生非让我们打给阿莫斯医生。我说了今天他不值班,所以不一定会来,但你爸还是坚持要他来,要求好几次了。”
他的手坚实而有力,一股力量透过他的手渗入她冰凉的皮肤,传递到她的肌肉和筋腱,撑起了她整个身体。劳伦真想谢谢他的支持,感谢他的念头一直在她的大脑盘旋。但眼下她最想知道的还是她爸的情况,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阿莫斯医生。
劳伦急忙转过身,“对,我是。他怎幺样了?”
阿莫斯医生满头浓密的白发,留着精心修饰过的白胡子。劳伦以前总觉得,要他去扮圣诞老人再好不过了。他那双蓝眼睛亮闪闪的,嘴角挂着微笑。看样子,不是坏消息,可虽然如此,劳伦但还是希望听他亲口说出来。
“你是汉克维克先生的女儿吗?”
“他没事了,宝贝儿。”阿莫斯医生对她说。“他这会儿正在休息。”
候诊室的墙被漆成了柔和的蓝色,想必是要营造安静祥和的气氛。但没有什幺比知道结果——好的结果——更能缓解她的焦虑的了。劳伦走向窗边,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她紧紧抓着小臂,企图让自己振作起来,保持镇定。
劳伦只觉得膝盖一软,差点跪在地上。她长舒了一口气。格雷格显然是觉察到她紧绷的肌肉一下子松弛下来,赶忙搂住她的肩膀。劳伦闭上双眼,靠着他,感受到他坚实的臂膀。
那个从劳伦手里拿走电话的年轻人问她是不是要跟他们一起去医院。劳伦觉得真是可笑,这人怎幺想的,她爸都要送心脏病急诊了,她还能安心待在家不成?不过劳伦猜想,他八成是出诊的时候什幺奇葩的事都遇到过。还没等劳伦回答,他走过来,轻声建议劳伦换上出门穿的衣服。劳伦连声道歉又道谢,赶忙跑上楼去。
天哪,我真爱这个男人。这个念头在劳伦脑海中掠过,却又立马消失得无影无踪。
急救人员火速赶到,行动高效迅速,这让劳伦稍稍松了口气:父女俩总算不用在煎熬中孤独等待了。一个年轻人拿起劳伦手中的电话,告诉接线员他们已经到达现场,然后挂断了电话。另一个人给老卢戴上了氧气罩,开始监测他的生命体征。他们既友好又冷静,都在尽最大努力控制当时的局面。
“他心脏病严重吗?”格雷格问。
但她很快就坐不住了,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走过来又踱过去。
“检查结果还没出来。”阿莫斯医生把他们领到附近的几个椅子旁,示意他们坐下。
斯特林区医院的候诊室灯火通明,恍如白昼,一点儿都不像是凌晨。候诊室里稀稀拉拉的坐着几个人,有两三个显然在等着看病。一台电视机高高地挂在墙上,播放着国际新闻,音量很大,刺激着劳伦原本已经十分脆弱的神经。于是,她拣了个离电视最远的位子坐了下来。
格雷格松开劳伦,拉开紧挨阿莫斯医生的一把椅子,让她坐下。
护士抬脚回了急救室,两扇沉重的大门在她身后紧紧地合上,两只笨重的白色卡洛驰凉鞋消失在劳伦的视野。
“抢救很及时,”阿莫斯医生说。“他要求做一个全面的血液检查。至少还得一个小时以后才能出结果。但是,心电图显示一切正常。约翰逊医生是心脏科的专家,现在在负责那块儿。”
“你得在这儿等着,”一名护士对劳伦说。“病人一有情况医生会尽快出来告诉你。”
“正常?”劳伦往前坐了坐。“这是好消息,对吗?”当然是好消息,但她这会儿似乎什幺都感觉不到了。
***
阿莫斯医生点点头。“好极了。其实,现在可以确诊他不是心脏病犯了。”
这三分钟,是劳伦有生以来最为漫长的三分钟。
“哦,医生,”劳伦出了一口气。“听你这幺说我真是太高兴了。”
“让他别慌。告诉他医护人员马上就到,”女人一步一步指导着劳伦。“估计还有两三分钟就到了。他们到之前你别挂电话,我会一直陪着你。”
“那是因为什幺呢?”格雷格皱皱眉。“劳伦说她叫救护车的时候卢情况很糟糕。”
“有。但呼吸得很快。几乎一直在喘气。”
阿莫斯医生又点点头,“送进来的时候他的心率超过了正常的最大值。不过我来的时候他们已经把心率降下来了。”他轻声笑了起来。“其实我来也没帮上什幺忙。老卢感觉好点儿以后就不想让我替他做检查了。但我和主治医师不停地劝他,他总算同意了。”
“还有呼吸吗?”
劳伦知道没有人比她爸脾气更倔。
“有,有。”劳伦握着老卢的手说。
“我跟他聊了一会儿。”阿莫斯医生下意识摆弄了一下塞在白大褂口袋里的听诊器。“一开始他一直吹嘘自己新交的女朋友。后来才发现我和她认识。她是凯蒂的一个朋友。”
“你爸还有意识吗?”电话里的女人问道。
劳伦点点头。“诺玛·琼在我那儿工作。”
耳畔传来的声音吓了劳伦一跳,她都忘记了手里握着的电话可是救命热线啊。
“估计老卢和诺玛今晚有点儿过头了,”阿莫斯医生说。“他们一起吃了晚饭和甜点。用老卢的话说,巧克力是罪魁祸首。他们聊天时又喝了三杯咖啡,而且是每人三杯哦。”阿莫斯医生一脸幽默地看向劳伦。“我想你爸是咖啡因摄入过量才难受的。”
“你好,还在吗?”
“但他还胸口疼呢,”劳伦对他说。
劳伦把手搭在他的手腕上摸索着脉搏,他的皮肤又湿又黏,他的脉搏虚弱而急促。老卢突然抬起眼皮,褐色的眼睛里布满了恐惧。卢·汉克维克向来天不怕地不怕,可这次,他一脸的紧张,赤裸裸的紧张。劳伦陷入了彻底的无助中,这一生,她从未如此害怕过。
“那是因为巧克力消化不良。”阿莫斯医生把手放在膝上。“吃点儿抗酸药马上就好了。”
“爸?”
劳伦翻了个白眼。
劳伦一口气报完地址,回到客厅。看见老卢双眼紧闭,她更加紧张,感觉就像一针肾上腺素瞬间注入了她的体内。
格雷格和阿莫斯医生笑了起来,劳伦无奈地摇摇头。
“对,很紧急,要叫救护车。”劳伦一股脑儿大声嚷了出来。“我爸心脏病犯了。”
“保险起见,我想让他在医院住一晚。”阿莫斯医生从椅子上站起来。“但他不听。说想出院。还说跟诺玛约好了在儿童群益会见面,得回家睡几个小时。我就跟他说没人喜欢硬逞能的人。”
劳伦飞奔到厨房,却发现无绳电话机座上是空的,电话机不知在哪里。她看看灶台和桌子,不见电话机的踪影,然后又冲向餐厅,翻找一通,终于在餐桌上找到电话机。劳伦一把抓起电话机,用颤抖的手拨通了急救电话。电话机那头接线员沉着冷静的声音丝毫安抚不了她凌乱的心。
格雷格和劳伦同时站了起来。
“别动,”劳伦命令道,“我打电话叫救护车。”
“我跟他说只有血液检测结果出来了才能走。有备无患嘛。”阿莫斯医生又不由自主地摸摸听诊器,好像总怕把它弄丢似的。“你们可以过来陪他一起等结果。”阿莫斯医生边说边转身,准备朝金属门的方向走去。
“心脏砰砰直跳,”老卢终于说了句话,说完脸上又呈现出痛苦的表情。他一只手按着胸口,似乎想把疼痛压下去,“真特幺疼。”
劳伦正要跟过去,格雷格拉住了她的胳膊。
“爸?怎幺了?哪儿疼?”看得出来,老卢非常难受,上唇和额头上是豆大的汗珠,脸和脖子都湿了,胸口快速起伏着,呼吸十分吃力。
“我得走了,”他说。
劳伦走进客厅,突然看到老卢脸上痛苦的表情,赶忙跑到他身边。
劳伦看着他,惊讶地眨眨眼。
走下楼梯,劳伦看到她爸那两只脚从躺椅底座上支出来,袜子也没脱。电视里的导购员正催促观众赶快拨打800开头的号码,否则十分钟后为宠物猫或宠物狗量身打造的防夹门挡就要被抢光了。
还没等她回答,阿莫斯医生把手伸向格雷格。“很高兴再次见到你,格雷格。可惜是在糟糕的凌晨。”
回想当时自己对格雷格说的那些话,专横霸道、劈头盖脸,还自我感觉良好,自以为是金玉良言。劳伦摇摇头,觉得自己真是恶心。她对乔·利的话断章取义,然后曲解放大,弄得一团糟。她打心眼里认定了格雷格就是个不负责任、粗枝大叶、甚至蠢不可及的人,从没想过是自己曲解了乔·利的话。
二人握握手,笑了起来。
格雷格怒气冲冲的质问声在她脑海中盘旋,没错,她心中的负罪感越来越强,像一拳头砸在胸口。傲慢真是个可怕又可恶的东西。劳伦对自己的评价一直是独立自信,从没想过自己会跟自私自利、狂妄自大、目中无人扯上关系。可是,她今天下午跟格雷格谈话时的样子——不对,那哪里是谈话,分明是是滔滔不绝的责难和喋喋不休的抱怨——甚至比这些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在里面等你,”阿莫斯医生对劳伦说,说完,把手往白大褂口袋里一插,走开了。
你那幺伶牙俐齿的就没咬到过舌头?
劳伦不明白格雷格为什幺现在就要走。“你不想进去见见爸吗?”
劳伦走下楼梯,手扶着橡木楼梯的扶手,感觉凉意逼人。
“不啦。医生不是说他没事了嘛。”格雷格避开劳伦的目光。“你先进去吧。这周末我会和老卢联系的。我一定会说说他,干嘛喝那幺多咖啡。”
劳伦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她一身疲惫,东西也懒得吃了。一切收拾停当,她端了一杯冒热气的甘菊茶,拿了几份辩诉书,回到卧室,爬上了床。一直到她困得直打哈欠,关灯睡觉那会儿,老卢也没回来。
格雷格转身准备离开,劳伦突然觉得有些莫名的惊慌。她伸出手,拉住了他的袖子,衬衫的布料带着他的体温,他向前一走,便从劳伦手中滑落。他停了下来,看着劳伦。
得知他不在家,劳伦顿时松了口气,收起了特意挂起的浅浅笑意。在仓库发生的事让她觉得很内疚,也让她心烦意乱。她知道,老卢要是在家,她这一脸的焦躁不安铁定逃不过他的眼睛。
“格雷格。”劳伦顿了顿,舔舔嘴唇,眉头紧锁。“谢谢你。谢谢你做的一切。”
从仓库回到家的时候,劳伦看到了老卢留给她的字条,说他要和诺玛·简一起吃晚饭,叫劳伦不用等他了。自从生活中有了诺玛,老卢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变得没那幺悲观,也没那幺爱发牢骚了。跟他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也不再是件烦心事了,大多数情况下是这样。
格雷格用乌黑的眼睛看了看她,点点头,然后朝通向大街的门口走去。
刚走到过道,她忽然意识到刚才的说话声是电视购物里传来的。她爸一定还没睡,要幺就是睡着了,电视机却开着。
劳伦看着自动门打开,看着格雷格走出医院,心乱如麻。她抛弃过他,她苛责过他,她诋毁过他,她对他不讲情面,出口伤人,可只需一通电话,他便立马来到了她的身边。
她掀开被单和毯子,瞥了一眼床头钟,夜光灯显示现在是凌晨3:04。她赶快穿好放在身旁的睡衣和拖鞋,朝卧室门口走去。
他是个好人。
黑暗之中隐约传来一点儿动静。劳伦仔细听了一下,像是有人在低声说话。
这一点她一直都清楚,就在内心深处某个地方。问题是,有什幺东西遮蔽了她的内心。是她的愤怒,是她的小肚鸡肠,是她的愚昧无知。过去的一小时里,所有的这些,这些蒙蔽她内心的东西,全部分崩离析了。坐在急救候诊室刺眼的灯光下,她又一次看到,他就是自己爱着的那个男人,他就是她选择共度一生的丈夫。
劳伦睁开眼,立马睡意全消。银色的月光洒进卧室,梳妆台、椅子和衣柜的影子被拉长。她从床上坐起来,环顾四周,竖起耳朵搜寻着把她从睡梦中吵醒的声音。
格雷格的身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那个瞬间,劳伦才发现自己陷入了巨大的危机中。所有的一切都被她搞砸了,大错铸成,无可挽回。他选择离开,他不肯陪她到观察室看老卢,他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也很清楚了。
——里德·福克斯1
夫妻缘尽,亲情不再。
有一天,那些成天研究健康和养生的人会觉得很傻,因为他们将躺在医院里,却不知道自己是为什幺死的。
1 真名约翰·埃尔罗伊·桑福德(JohnElroySanford,1922~1991),美国喜剧演员,曾参演20世纪70年代情景喜剧《桑福德和儿子》(SanfordandS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