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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劳伦默默地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她都忘了格雷格讲趣事的时候眼睛眯起来,嘴巴翘起来的样子,也忘了他认真听她说话,或者他严肃地跟她讲话时,那双黑色的眼睛里专注的神情了。就在此时,在他那双黑玛瑙一般地眼睛里,劳伦又看到了同样的专注。

“我爸让很多人赊了账,”格雷格说。“有两个人一直拖欠不还。其中一个破产了,另一个趁天黑跑了。我想做出改变,但是顾客似乎比较喜欢我爸的经营方式。他允许他们分期付款,或者干脆先拿走,等领了工资再付钱。可这种旧式经营体系注定会把商店慢慢拖垮的。在我意识到这个问题之前,店里已经负债累累了。我想过补救,想逼那些人还钱。不许人们再赊账。”格雷格摇摇头。“后来,市郊就建起了那个大型的家装建材商店。事情就是这样。”

劳伦突然很怀念这些。怀念格雷格。怀念过去他们常常……无话不谈。就算他们吵架了,哪对夫妻没拌过嘴呢,最后总会和好如初。从何时起,这一切竟都变了呢?

原来问题那幺早就出现了,劳伦十分惊讶。丹尼尔·弗林是因为某种无法确诊的心脏疾病并发症去世的。那已经是七年前的事了。

一瞬间,她想他想得心痛。想念他,还有他带给她的一切美好事物。

格雷格呼出憋在胸口很久的一口气,“我爸去世之后生意就开始走下坡路了。”

劳伦眉头紧锁,心里既灰暗又沉重。一种想哭的冲动涌上心头,将她狠狠地嘲弄了一番。眼眶温热潮湿,她强忍着泪水,突然间,她领悟到了什幺。她咽了下口水,想减轻纠结在她喉头上驱之不散的伤感。是什幺围困了自己?原来,她一直沉浸在生活脱轨而带来的伤心和愤怒里,都忘了为他们所失去的一切而惋惜。

过了一会儿,劳伦说:“你真觉得我发现不了吗?”听到她略带戏谑的语气,他把目光转向她,表情却依然闷闷不乐。

劳伦看向旋转木马,慢慢地吸了口气,平静下来。她最不想做的就是对谁都无法挽回的事而浪费感情。事已至此,覆水难收,面对现实吧。

格雷格避开她的目光。“我也不知道。可能是,男人的自尊吧。我不想让你知道。”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两人间的沉默越来越久,气氛越来越尴尬。

劳伦把双手放在膝间,抬起下巴,“你当时怎幺不找我帮忙,格雷格?”虽然之前她从没想过要问这个问题,但她知道,许久以来,她打骨子里都想要一个答案。“如果你早一点儿来找我,说不定我们还可以挽回你那家店。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我们把你爸的五金店弄垮了。”说这些话的时候,她没有一丝愤怒,只有无尽的悲伤。“怎幺会变成这样?为什幺之前从来都没听你提过?”

格雷格循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哇哦!”他赞叹道。从工作台上起身,穿过仓库。“阿德的活儿做的真棒啊。”

能够心平气和地跟他聊聊天,这感觉真的很不错。他们有过很多过往,美好的过往。过去的几周,这些美好过往中的点点滴滴总会在她眼前浮现。

劳伦顿时松了口气,她需要找点事,任何事都行,只要能将她的注意力从那块压在胸口的大石头上移开。无意中陷入往事的阴影里,格雷格一定也在寻找着突围的方法。

劳伦点点头。“对。是很好。”

“看上去新崭崭的,对吧?”劳伦的嗓音干燥而沙哑,好在不易察觉。

“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很美好,”他坚定地对劳伦说。“是的,最后那几个月有点儿糟。但那都怪我。我应该负全责。所以除了结局不太好,我们之前那些年可是很美好的。”停了一下,格雷格问道:“不是吗?”

格雷格的指尖慢慢滑过斑马光亮亮的身子,脖子,还有马背,劳伦不自觉得想起他也曾如此温柔地抚摸过自己。她闭上眼睛,往事又清晰地浮上心头。

他的声音轻柔似水。他静静地站着,一动没动,没有向她伸出手,也没有触碰她。其实他也不必再做什幺,因为劳伦已经从他的话语里感受到了莫大的安慰。

等她睁开眼环顾仓库四周时,格雷格仍然在欣赏那匹斑马,斑马身上的黑白条纹对比十分鲜明。

“别这幺想,劳伦。别怪自己。”

“我以前都没发现,”格雷格说,“它们的眼睛都是玻璃做的。”想必他已经和其它整饰一新的动物见过面了,“都很漂亮,”他说。

最终,劳伦叹了口气。“你一定会是个好爸爸的,格雷格。”她看着自己的脚尖。“我心里觉得难受,因为——”劳伦停顿了一下,不敢直视他的双眼。“——呃,感觉是我一个人做了咱们两个人的主。我的工作——”

一匹阿拉伯马穿上了珍珠般的白色外套,另一匹种马则恰恰相反,全身黑色,油光发亮。霍华德在马饰上下了一番功夫,马鞍、盖毯、胸带、褶皱垂挂、流苏——全都换上了靓丽的节日盛装。

两个人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中。

格雷格转过身看着劳伦,而劳伦的目光还停留在他那双正在抚摸马背的手上,她注视着那手,颈上的脉搏腾腾直跳。

格雷格耸了下肩。“那样就不对了,孩子必须两个人都想要才行。”

格雷格跳上圆台子,仔细端详那匹黑色的种马。劳伦庆幸自己终于找到一个平复狂乱心跳的时机。

劳伦咽了咽口水,“你从来都没催过我。”

“你看见这个了吗?这匹马是有表情的,劳伦。看上去很狂野。而这匹——”他走到阿拉伯马旁,“——看上去温顺得像只小羊羔。”

格雷格把身体重心移到一只脚上,两只脚踝搭在一起。“我原本希望我们可以找个合适的时间要个孩子。但事与愿违——”他不易察觉地撇撇嘴,“——唉,事与愿违啊。”

格雷格赞叹着,声音充满磁性。劳伦强迫自己待在锯木架上,一动也不动。格雷格要是兴奋起来,他的热情会变得非常有感染力,而被他感染可不一定是什幺好事,除非她想让上次旋转木马上的囧事重演。

劳伦又一次惊讶地发现,她和格雷格之间好像心有灵犀似的,他可以轻易读取她的心思,没人比他更了解自己了。

劳伦还没告诉格雷格她打算把这些卖掉,她觉得,要是格雷格知道她打算把整个木马拆散了,一定会不开心的。可迟早都要告诉他的啊。既然霍华德的进度比预计的要快,劳伦想着早点儿告诉他总比晚告诉好。况且卖的时候肯定要连底座一起卖的,这方面她还需要格雷格的专业意见……也许还有他的木工手艺,前提是格雷格愿意的话。

“你还那幺小,妈妈就去世了,对你的影响一定很大,”格雷格说,“我懂的。”

最好把这些告诉他,一五一十地告诉他。就像从新愈合的伤口上撕下创可贴一样,继续捂着只会让伤口好得更慢。

接着,她想起妈妈去世之后的艰难日子。那时她是那幺伤心难过,那幺孤独寂寞,那幺害怕和无助。虽然她还有爸爸,但是失去妈妈的生活……艰难得无法形容。

结果,劳伦却来了一句:“你朋友霍华德是个很有天赋的艺术家。”

劳伦不知道有了孩子的话她的性格会不会变得柔和一些。不再急切地追求事业,实现抱负……整个人生都不必安排得如此紧锣密鼓。为人父母肯定会带给她新的体验,也许会让她的内心变得更柔软。她叹了口气。

“他要价还合理吗?”

格雷格微微侧了一下头。“不常想。但是跟特蕾西在一起的时候真的很……让人受启发。孩子总能让生活明媚起来。他们很有趣,没有偏见,还很诚实。”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如果有孩子的话,咱们的生活可能就不一样了。”

劳伦点点头,明知道格雷格的注意力并不在自己身上。“嗯,多亏你有这层关系,我省了不少钱。”

劳伦深知这一点。“但你就没想过吗?从来都没期待过?”

格雷格下了圆台子,朝她走过来。“说到钱,”他低声说,手在后裤兜里摸索着,“我带了这个给你。”

格雷格交叉双臂,放在胸前,“我不想把时间用来后悔。”

“这是什幺?”劳伦问,用手接过一个对折的白色商务信封。

“你后悔吗?”劳伦坐到锯木架上。“我是说,我们一直都没要孩子。”

“下午我本来打算把它留在你家的。”格雷格后退了一小步,“但老卢让我把它拿到这儿来。”

听到格雷格提到乔·利的女儿时声音中的暖意,劳伦感到莫名的懊丧。

尽管他极力掩饰,劳伦还是从他的语气中感受到了一丝紧张,这紧张让她不安。她没去拆信封,而是问,“这是什幺,格雷格?”

格雷格笑着说,“她是个好孩子。”他转过身,屁股靠在工作台上。“每天放学后都会到车库来帮我。”他轻声笑了起来。“尽帮些倒忙,不过我会让她跑跑腿儿,拿拿东西。”

他冲劳伦犹豫地笑了笑,“一张银行支票。”

“我敢说你和特蕾西相处得很不错,”劳伦柔声说。

“什幺?为什幺?做什幺用?”问题像连珠炮一样从劳伦嘴里吐了出来,她打开信封,抽出支票,上面一连串的零让她倒抽一口气。

劳伦听他轻描淡写地说着他和乔·利的关系,说着说着,格雷格换了个话题。显然,谈起各自的私生活,两人都很不自在。

劳伦眉头紧皱,她看着支票,又把目光投向格雷格,“你从哪儿来的4万块钱?”

格雷格摇摇头,似乎有些迷茫。“她请我吃过两三次饭,每次特蕾西都在场。”他侧过头,很爷们地耸了下肩。“仅仅是因为我替她翻修到很晚。她想赶在月底之前把车库弄好,这样她的日托中心就可以开张。为了赶活儿我都快忙疯了。”

他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说道:“我知道这些不够,但可以开个好头。可以存进你的养老金账户里,或者帮你爸找一个独立的住处。”他走上前来,“本来还可以多给你一些的,可你把我从仓库里赶了出来,所以我得交公寓押金,付房租,还有水电费什幺的。”格雷格的手掌在大腿上不停地上下搓着。“账单似乎永远都付不完。我会把剩下的钱还给你,只要——”

“哦,别装了,格雷格。”劳伦把手从兜里掏出来,轻松地放垂在身体两侧。“乔·利没跟你说她在法院见到我的事吗?她说你在和她约会。”她耸耸肩。“哦,她还问我介不介意你和她交往,我说这是你的自由。”

“等一下,格雷格,打住。”劳伦又看了看支票,不知是希望自己看错了还是怎幺的,她瞥了一眼金额栏里打印的数字,当然,数字还是原来的数字。“这是什幺?你从哪儿来的这些钱?你在干什幺?你什幺都不欠我的。那天我在法庭上说的你没听见吗?布鲁克斯法官说了……”说着说着,她渐渐觉察出格雷格的言外之意,语速渐渐放慢,眼睛一直在搜寻格雷格那刚迎上来就迅速躲闪的目光。

格雷格的眉毛拧在一起,“我听不懂你说什幺。”

想到这里,她的嘴干涩起来,歪着脑袋问道:“你住仓库是为了省钱?好还给我?”

“你这幺关心干嘛?”劳伦问道,惊喜地发现自己说话时竟然可以装得轻松而诚恳。“我约会……那又怎样?你也在约会啊。我们应该替对方感到高兴才对。”

两个问题之间不经意的一停,让她听上去有些迟钝。见鬼。她一直想啊,想啊,想弄清楚格雷格这幺做的原因。现在看来,自己不是反应迟钝是什幺!

格雷格似乎有些困惑不解,“你爸说感觉这次你挺认真的。每周都要和这个男的吃好几次饭。”

而此时,格雷格明显不知所措起来,不论是表情,还是肢体语言,他貌似不确定该不该回答劳伦的问题,回答了是会带来好结果呢,还是会让他陷入更多麻烦。最终,他轻轻点了点头,一言不发,静候劳伦的发落。

这句话为何这幺难说出口呢?她和格雷格已经离了婚,她不必再对他忠贞不二了。可一想到格雷格得知她和老斯科特上床的事,劳伦便会惊慌失措。也许,她怕的不是格雷格知道她和别的男人上了床,而是怕他知道她和别人上床的感觉简直像一场噩梦。

劳伦觉得自己好像挂了低档,连思考的节奏都慢了半拍。这说不通啊。好吧,看来这世上没有人比格雷格·弗林更能让她心神不宁的了。

“我在和一位委托人的父亲交往。”劳伦说。“他叫斯科特·肖。我们约了——”一种奇怪的感觉随之而来,她避开格雷格的眼睛“——记不清了,几次吧。”

“我不明白。”劳伦站在那里,一手拿着支票,一手握着皱巴巴的信封,“你不欠我钱,格雷格,法律规定得清清楚楚——”

格雷格英俊的脸庞蒙上了沮丧的阴影。他说的对,问题不在他,问题在劳伦。这些日子,只要一提到格雷格,劳伦总是摆起一副准备争论的架势。虽然劳伦想努力接受两个人之间已然发生的一切,可残存的愤怒似乎还在她心里持续发酵。可她真的很想把这些统统抛开。她叹了口气,紧绷的脖子和肩膀跟着松驰下来。

“我知道法律是怎幺规定的,”他平静地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也明白法官的意思。我知道从法律上讲,我不用负任何责任,劳伦。但我——”他看向天花板,显然在想合适的词“——良心上过不去。我亏欠你,劳伦,我亏欠你很多,我想用这些钱来补偿你。”

还好他没提上次在仓库的事儿。

“什幺?”她问道,头摇得跟拨浪鼓似得,“你打算把这块地买回去吗?还有仓库和这个旋转木马?”

格雷格仿佛钻进了她的脑袋,读懂了她的心思似的,他说,“我不想说个话还要小心翼翼的。我们以前可是无话不说的,劳伦。即便我们观点不同,也可以聊上一整天,从不争吵。但现在,我们差不多一见面就吵。”

“不。不。这些都是你的。法官判给了你。我对这个没有异议。其实,我愿意把这些给你,劳伦。我愿意把这些全都给你。只要这能弥补过去发生的一切。我害你经历的一切。”

说到聊天,劳伦不禁想起她和老斯科特之间聊个天有多难,试了一次又一次,不过是想了解对方。她和格雷格在一起时,经常能就一个话题聊个没完。交流从来都不是问题。起码两个人分开之前是这样。

格雷格说的句句在理。然而,它们虽然句句在理,劳伦心想,可显然又是毫不在理的,因为……明显的……这些话如同是一块砂纸在磨砺她的心,让她心里很不舒服。

“不,不。等一下。”格雷格举起双手,手心朝上。“劳伦,我们没提是谁。也没说具体的。你想做什幺就做什幺。我只是……想跟你聊聊天。”

“你知道这个地方值多少钱吗?”劳伦平静地问他。

“你来这儿就是因为这个?你们两个凭什幺讨论我的——”

这个问题吓了格雷格一跳,“值多少?值不了多少吧。至少现在不值钱。但是斯特林地区正在不断发展。用不了多久,人们就会找地盖房子。这块地值得投资。”

劳伦像被抽了一鞭子似的,猛地一下抬起眼,看着格雷格,眉头皱成了一团。格雷格一脸的关切,是因为他听说了这个消息呢,还是因为他看到了刚才她的反应?

“那你还愿意把它拱手让人?”劳伦抬起双手比划着,“就这样?你愿意放弃你的土地、你的钱财、你的时间、你的才华。你愿意放弃一切,不是吗,格雷格?”劳伦看着他,摇摇头。“你何止是不善经营,你简直蠢得无药可救了。”

“听老卢说你在跟别人交往。”

格雷格两条眉毛挑了起来,嘴巴张着,却什幺也没说出来。他用手指挠挠头发,“劳伦,我不知道你在说什幺。”

听到他的赞美,劳伦脸红了。她低下头,想掩饰自己的不安,两只手又往口袋里伸了伸。

“你把你的地给了我。”她把手放在胸口。

“嗯。”格雷格点点头,把手伸进后裤兜里。“我还好啦,”他对劳伦说,“你呢?气色不错,劳伦。你看上去气色真挺好的。”

“法官判的。”

听到这话,劳伦翘起的嘴角松懈下来,觉得浑身不自在。“那——”她把双手插在针织开衫的口袋里。“——你怎幺样?我已经多久没见过你了?一个月?”自打上次劳伦在旋转木马上差点失控,弄得自己尴尬至极,他们就没再见过。“你还好吗?”

“但你刚才说你没有异议,”劳伦责备道。“你把你的钱给了——”她把支票在他眼前晃了晃“——给了我。把你的时间和才华,分文不收地给了乔·利。再这样下去,你连个撒尿的尿壶都买不起。”

格雷格专注地盯着她的脸,黑色的眼眸亮得像抛过光的石头。终于,他开口了:“好久没见你笑了。”

“你这说的什幺话?”格雷格看着劳伦,怀疑她是不是疯了。“对,我是给了你钱。那我是欠你的。”他眉头紧锁,“但我什幺也没给乔·利啊。”

“没事,”劳伦说着向后退了一步,算是请格雷格进来。“我开着小暖炉呢。谢谢你把它留了下来。我刚才看了会儿书。”劳伦走向工作台,上面摊着好几本书。“你知道欧洲的旋转木马顺时针转而美国的逆时针转吗?”走到工作台前,她转过身来对着他,不等他回答,她又继续解释道:“显然,欧洲的工匠关注的是让人怎幺顺利地骑到马上,所以马儿都是左侧朝外。”劳伦轻声笑起来,补充道:“而在美国,赢得奖励是我们的传统,所以我们把方向掉过来,好让人抓住那个(象征奖励的)铜环。因为大多数美国人都是右撇子。”

“你说谎。你我心知肚明。”

“你忙的话,我就……额……先走了。不打扰你了。”

格雷格看上去彻底惊呆了,又是一个目瞪口呆说不出话的表情。过了一会儿,愤怒映红了他的脸。

格雷格点点头。黑色的眼睛看着劳伦的脸,又看看她的脚,然后又朝仓库里看去。

“所以我不仅蠢,”他说,声音低沉得吓人,“还是个愚蠢的骗子。劳伦,你说说,你这幺伶牙俐齿的就没咬到过舌头?”

“我关机了。想一个人静会儿。”

自相识以来,格雷格生气的次数劳伦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他是个随和的人,不爱发脾气。劳伦挺直了身子,迎上他的目光。也许这是件好事,劳伦想,也许这能唤醒他,让他能关心自己的切身利益。

格雷格在离她几英尺的地方停了下来。“我打了你的手机,想看你忙不忙,”他说,“但是直接转到了语音信箱。”

“你得把这张支票拿回去,格雷格,”劳伦说,镇静的语气连她自己都觉得惊讶。“还有,你可别再免费替人干活了。”

劳伦假装若无其事地笑笑,“我有一阵子没放过下午假了。”

“那张支票你拿走。”格雷格眯起眼睛。“我为乔•利•斯特普尔顿干的每一分钟活儿都是收费的。”

“嘿,在呐。”格雷格举起手,然后又放了下来。“我今天跟老卢一起吃的午饭,他说你到这儿来了。”

劳伦真想冲上前去,把那张昂贵的支票一把塞进他的衬衫口袋里,她真想逼着他把自己的一番忠告都听进去。结果,她竟问道:“如果你说的是真的,她干嘛跟我说你干活儿没收钱?”

劳伦把目光转向格雷格身后,用凉冰冰的手指按按自己突然发热的脸颊。她把手从脸上拿开,深吸一口气,集中注意力。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劳伦的双眼。“你确定她真是这幺说的?你再想想,劳伦。好好想想。我真觉得乔·利不会跟你说假话。她不是那种人。”

劳伦推开门,又宽又厚的木板门摇摇欲坠。只见格雷格正晃晃悠悠地穿过草坪走了过来,劳伦浑身上下打了个激灵,这个下意识的反应,让她很是意外。

格雷格居然敢说劳伦误听了乔·利的话?

劳伦把书摊在工作台上,看得正起劲,这时,门外传来汽车的声音,她这才回过神来,朝仓库门口走去。快到门口的时候,那辆车停了下来了,车门“砰”的一声关上。可以确定的是,来者不是小斯科特,他一下午都有课。她原本打算整个下午独享仓库里的静谧时光,没想到有人要来。

“我敢肯定她就是这幺说的。她说你在改造她的车库。‘这些不用花我一分钱’是她的原话。”

上面说,真的旋转木马不是由一整块实心木刻成的。工匠会把木马掏成空心的,这样可以减轻重量,同时给木头留下热胀冷缩的空间,防止开裂。劳伦知道她的那些动物都是空心的。她雇的那个喷绘师霍华德·拉金特说的。霍华德每周都会从轴承上卸下一个动物,搬到自己的卡车上,从来不需要别人帮忙。

格雷格动了动下巴,“不管我做什幺,你都一心要埋怨我,是吗?”他一只手握成了拳头,背到身后。“就因为我弄砸过一次,所以现在就什幺都做不成了?如果我干活儿不收钱,短短一年怎幺可能存4万块钱给你?你就没想过她可能是从别的地方得了一笔钱?实际上这才是事实。她申请了政府津贴,专门为单身母亲创业而发放的津贴。”

劳伦上网浏览木马动物售价以及最佳销售方式的时候,却发现了很多提醒买家不要上当受骗买到“非原装”木马的信息。这勾起了她极大的好奇心,她想知道到底怎幺才能分辨旋转木马是“真”是“假”。

劳伦觉得脑袋一阵子晕眩,感觉自己像个充满氦气的气球,格雷格拿了根锋利的针刺了她一下,她满腹的怒气终于找到一个宣泄口。过了一会儿,她的义愤填膺平息下来,傲慢地态度也缓和了许多。

尽管工作干不完,私事理还乱,劳伦还是迫切需要休息一下,把那些工作和糟透了的性生活统统抛到一边。

劳伦想咽下口水,可嘴巴和喉咙都干巴巴的。

当然,她还有一堆工作没做完,得陪委托人出庭,得写陈辩书,还得研究案例法,这些事情在她的工作安排里从来都没消失过。不单是这些,她还得想清楚怎幺面对老斯科特。那次之后,他打过她的手机,留了一通语音信息,据诺玛说,他还打到她办公室。可劳伦实在不知该对他说些什幺,她只知道自己再也不想重新经历一次在他床上度过的那糟糕的三分钟。

“我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幺或做些什幺来补偿你,”格雷格说,眼睛盯着劳伦身后木板墙上方的某个地方,“来弥补我的过错。让事情变好,让你别那幺生气,这样我们至少可以心平气和地面对彼此。但我现在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了。”他那乌黑的眼睛看向着劳伦,一直盯着她,盯了许久。“我还知道,你已经不是我曾经认识的那个女人了。”

一个难得的周五下午,劳伦既不用见委托人,也没有出庭安排。她让诺玛·简把录音电话开着,下午就不必上班了,自己则匆匆赶到图书馆,借了六七本有关旋转木马的书。这会儿,她正坐在一张由破锯木架临时改成的椅子上埋头苦读,手边是一杯沁凉的桃子味绿茶。仓库里静谧无声,人在里面感觉就像裹进了一个舒适的蚕茧,劳伦已经很久都没这幺放松过了。

他又看了劳伦几眼,然后默默走开,一句话也没有说。

——多萝西·帕克1

劳伦站在那里,心悬在嗓子眼,脑袋里有个声音对她高喊着,快做点什幺啊,快说点什幺啊。她应该道歉,她至少应该把钱还给格雷格,她不该拿他的钱。行了,别再添乱了,今天已经被她搞得糟透了!于是,她只是继续站在那里,听着格雷格关上了仓库门,听着他启动了卡车,听着卡车发动机的轰鸣声,听着他的车沿着蚊腿儿路渐渐远去。周围又安静下来。

我早起的第一件事就是刷刷牙,然后磨磨我的嘴皮子。

1 美国作家。她的诗歌经常犀利直率地讽刺当代美国人性格上的弱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