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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回忆里的秘密

也许她会独身——从母亲身上继承得来的对婚姻的恐惧,也许会如母亲预言的那样,找到一个志同道合的人结婚,依然无法生育,结局或是分开或是继续相守。但无论哪种结果,日子都不会过得如她现在经历的这样波澜起伏吧。

这时候不免设想,如果当年她没有嫁给少杉,后来的生活大概会完全不同,她能够读完大学,说不定还会出国,越走越远。

但又有什么不好呢?她不会如此深刻地爱一个人,又为他辗转煎熬,直到不得不忍痛离开。

她是该感激少杉呢,还是该恨他?

他带给她少许快乐和大量痛苦,到底是否值得?

洛筝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困扰多年的谜团终于解开,也难怪馨后来对她那样的态度,洛筝唯有苦笑,她在完全懵懂之中,做了对不起馨的事。

而在少杉之后,于感情这件事,洛筝终于豁达——即使和宋希文分开,难受也只是一时,思念虽在,却不再痛彻心扉,更多的是欣慰。深知这是无法逃避的代价,坦然接受这理所应当的结局。

见洛筝进来,冯少杉起身给她拉开离自己最近的椅子,她只得走过去坐下,佣人把早点端上桌,又出去,留他们俩人在餐室相对。

少杉把一碗火腿粥送至她面前,“你以前特别爱吃这个……小心烫。”

格外平常的口吻,好像前一秒没给她扔炸弹似的。

她低着头,慢慢喝。他也是,用调羹慢条斯理搅着粥。

到了门外,他又回身道:“我在餐厅等你,一起吃早点。”

“怎么不说话?”

冯少杉已经松了手,转身离去,留她一人呆若木鸡地坐着。

“……为什么到现在才告诉我?”

洛筝如遭雷劈。

快十年了,如果不是这番机缘,她大概会被蒙在鼓里一辈子。

“我想娶的人,一直是你。”

“没必要说。”他沉吟着,“也怕说了你会多想。”

洛筝呆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少杉在说什么。

“你是......什么时候......”洛筝有点问不出口。

他答非所问,缓缓地道:“当年,和洛馨解除婚约......是我提出的。”

少杉替她说了,“喜欢上你?”

洛筝不敢乱动,怕再惹他生气,僵了好一会儿,才讷讷相问:“你……早饭吃了没有?”

她垂眸,不做声。

洛筝对着镜中的他笑笑,算道谢。冯少杉忽然伸出双手,从后面捧住她的脸,盯着她出神,仿佛有话,却迟迟不做声。

“很早以前,对你印象很深,每回去你家,总要见着你才觉得满足。”

冯少杉走到洛筝身边,从镜子里端详她,目光是欣赏的。视线落在那朵略显俗气的头花上,眉头微微一皱,抬手便将它拔去,在一堆饰物里拨弄了一番,换了件深紫色水晶缀珠给她插上,这才满意了。

“我,我有什么好的?”

一做完便低头出去了。

洛筝其实是想问,自己有哪一点比得上馨,她从小就倾慕馨的优雅温柔。

王嫂正挑了朵浅粉色头花往髻心上按,“马上就好了,二爷!”

“我觉得你什么都好。”

冯少杉推门进来,“起了?”

如此敷衍的答案,他却用无比认真的口吻说出来,洛筝终于没忍住,短促笑了一下,气氛就全变了。

她打量了洛筝片刻,便动起手来,前面是人字刘海,两鬓往后挑出两股在后上方挽一个髻,余下的散发披肩,既清秀乖巧,又活泼灵动。

一只手伸过来,在她脸颊上轻轻一抚,“不信我?”

“小姐这脸生得好,倒是梳什么都好看。”

她摇头。

王嫂手巧,以前专门给太太们梳头的,会很多种花样。

那只手挪到她下巴上,轻轻托起,目光在她脸上温柔地画着圈,洛筝忽然脸红,本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在少杉面前害羞了。

“梳你最拿手的吧。”

少杉放开她,才又道:“喜欢一个人便觉得她什么都好,想时时刻刻与她在一起......对你,我便是这种感觉。一开始不敢告诉别人,以为将来会有变化。几年以后,非但没变,心意反而更坚定了。”

“小姐喜欢什么样的发式?”

冯少杉与洛馨是指腹为婚的,他打小就知道,逢年过节,家里总催着他去洛家拜访,懂事之后,他心里开始别扭,可又不能不去。他对洛三小姐印象不深,文静、端庄,和多数有教养家庭出身的女孩差不多。

洛筝头发早长长了,平时只潦草挽一个髻,拿簪子松松地固定住,倒也别有风情。

一次在洛家走迷了路,不小心闯入内院,正惶惑,忽然听见一个小女孩的哭声,哭得畅快而投入,惹他起了好奇心,鬼使神差寻着那声音找了过去。

王嫂进来伺侯,想起昨夜之事,洛筝心里羞赧,反倒是王嫂落落大方,面上一丝异样瞧不出来,见她自己拿了梳子梳头,忙抢着道:“我来给小姐梳吧!”

哭声是从一扇窗户里传出来的,这时候已经转为断断续续的抽噎,她在跟谁对话。

早上醒来,少杉已不在身旁。洛筝发了会儿呆,方才起床更衣。

“二娘说我摔了这一跤,将来肯定是当不成妈妈了!可是我,我想当妈妈的呀!”

那晚,冯少杉始终抱着洛筝睡,她骨头酸胀,想抽身出来,然而一动他就醒了,搂着她不肯松手,只容她在怀里翻身,如此不讲理。

一个女人的声音无奈又气愤,“二娘吓唬你的,她自己养不了小孩,巴不得全天下女人都养不出来呢!你自己也是,干什么不好,要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让我怎么办?”

洛筝摇了摇头。她确实什么都没在想,不敢想,只是发怔。在缱绻的间隙,心上曾翻过宋希文的影子,只一下便淡了。即使有朝一日她和宋希文还能重逢,也没可能了。原来缘淡至此。仿佛听到咔嚓一声,她又被锁在里面。

“二哥哥和颀哥哥都跳了的,他们还笑话女孩子胆小,娘不是说,女孩儿一点不比男孩儿差么……”

“在想什么?”

“别的地方可以比,这种地方有什么好比的?”

洛筝蜷缩在床上,神情还有些僵,冯少杉洗浴后重新上床,半撑着身子对她,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揉弄她的脸。

少杉听这娘儿俩的对话觉得好笑,忍不住偷偷往窗户里瞄了一眼。挂着浅粉色帐子的床上,坐着个七八岁模样的小姑娘,正抹着眼泪挨训,脑后梳着双髻,粉妆玉琢的一张脸。她母亲少杉是见过的,洛家三姨太。

恍惚如昨,中间的分离似乎从未有过。

以后他难免留意起这小姑娘来,可惜不常见,洛家的孩子出来疯玩时,并没有洛筝的身影,他婉转地问过洛馨,说是三姨太管得严。

他用了最挚爱的口吻轻轻唤她,连自己听着都觉得心酸。好一会儿,才重新启程,这一回不疾不徐,他要慢慢来。

竟有些失落。

“萱萱。”

有一年春节,他无意中撞见洛筝一个人在池塘边玩耍,伸展双臂,沿着一堆乱石快走,那瘦小的身形让人无端有点心疼。大概是走神,忽然一跤跌下去,少杉顿时吓一跳,顾不得暴露自己便跑了过去,可是洛筝很麻溜地爬起身,还朝他吐了下舌头,溜得比猴子还快。

冯少杉停下,撩开洛筝额前微湿的发丝,他们终于四目相对,彼此都是湿漉漉的眼神。少杉的怒气彻底消退,他的萱萱又回来了。

少杉笑起来,之后怅然若失,也不知道她是否清楚自己是谁。

他紧绷的脊背在这声低唤中抖了一下,刹那间,眼神软下来,动作也轻柔许多。

后来,能见到她的次数终于多了——因为洛馨的缘故,她和洛筝关系很好,经常把小妹妹从母亲的严厉管教中“解救”出来。

八年夫妻,少杉看着她从青涩到绽放,再到成熟,熟悉她身上每一寸肌肤,轻易撩动,洛筝意识里想抵抗,然而还是动了容,感觉到欲望的激流正将自己吞没,情不自禁拥紧他,投降般颤声低吟,“少杉……”

洛馨很矜持,少杉去见她,两人只在花园里坐着聊会儿天,她还经常借故离开,怕坐久了有闲话。倒是洛筝,捧着下巴听他讲学校的事入了神,还催他往下讲。少杉心里高兴,每回去洛家都做些准备,有时给洛筝带几本有趣的书,有时教她些小玩意,她瞪着眼睛看他耍魔术的样子实在可爱,然后一定要他解释原理。他有时会出洋相,一颗心怦怦跳,但回去后还是到处搜罗好玩的戏法,因为洛筝喜欢。也教她下棋,洛筝很聪明,没几下就走得娴熟了,可惜经验不足,输的时候多,她输了不赌气,皱着小眉头想很久,他就故意让她,因为爱看她欢天喜地的样子。

他每撞一下,便在她耳旁低唤一声“夫人”,沙沙的嗓音,像讥讽,又像诱惑。以前的这种时候,他也叫她,不过是喊小名。他在提醒她,那些往日时光,以及他曾对她拥有的权利。

这样的时光其实很短暂,但他都记在心里,天长日久,变得沉甸甸的,包袱一般,再也甩不脱。

淡淡的香气和冯少杉肆意的推动,一软一硬结合在一起,洛筝再无抵御之力。

他也不想甩脱了。

一切都驾轻就熟。

洛筝默默听着那些和自己密切相关而她彼时却一无所知的秘密,依然觉得不可思议。

耳畔,只听见少杉的呼吸时急时缓,又骤然间变促,他短暂地松开她,神色依然有些冷,而目光愈加幽深。洛筝正想喘口气,却已被拦腰抄起,他一点隔顿都不打,抱着洛筝径自往床边走去。

“可你后来去了美国,那三年里……我们连面都没见过。”

灼热的气息在洛筝脸庞与脖颈间辗转,她下意识地伸手想护住这些地方,然而迟迟不敢推开少杉。她欠了他的,她始终要自己记得。

她一直以为少杉早忘了自己。

冯少杉探手到洛筝后脑勺,稍稍用力揪住她一把头发,迫使她仰起脸,随即纳头便吻,气势凌厉。

“洛馨时常在信里提到你,所以那几年,对你一直不陌生。”

洛筝羞红了脸,以后她还怎么见人?

他本该淡忘的,但那些信仿佛是助燃剂,他对她的感觉反而更深刻了。自己也清楚这样不合适,却听之任之,因为她的一切,他都渴望了解。

王嫂连声答应,放下靠枕,低着眉眼一溜烟跑出去。

“你后来……是怎么和馨姐说的?”洛筝问得格外艰难。

冯少杉直起腰,冷冷道:“出去!没我吩咐,谁也不准进来。”

“我给洛馨写了封信,告诉她,我一直爱着一个人,希望能解除婚约,具体怎样听凭她处置。她回信问我是谁,我没敢说。她又来信,告诉我解决办法——她说一直想出国看看,但恐怕家里不会同意,要我协助她办妥留学手续,她走后不会再回来,我们的婚约也就自动终止了,这是最体面的办法。”

王嫂敲门进来,手上抱着靠枕,不提防看见这一幕,脸先是煞白,看明白了又绯红。

即使事情已过去十多年,洛筝依然替馨姐觉得怆然,同时又生出许多感佩,这就是馨姐的大气之处,即使伤心欲绝,也断不肯失了身份胡搅蛮缠,她是带着尊严离开的。

他用力吮她,胡茬虽短,扎入她细嫩的肌肤时,依然令洛筝痛得想掉泪,他在惩罚她。

少杉低声道:“但她有个条件,我必须告诉她爱上的是谁。”

久违而熟悉的体香,令少杉一刹那迷乱,血涌入脑海,又骤然退去,她是为了另一个男人才肯施予,恨意又加深几分。

“你告诉她了?”

洛筝只得咬紧牙关,僵着不动。

少杉点头。

冯少杉哑声嘲讽,“不是说帮了你,随便做什么都愿意?这么快便反悔了?”

洛筝一时无言。沉默了会儿,才又问:“我爹爹知道吗?”

“不要......”洛筝推开他,受不了这样的方式。

“知道,也只有他知道。两年后我去你家提亲,把前因后果如实告诉了他。”

他眼神暗了一暗,忽然低下头。

洛筝终于明白父亲多年来对自己如此冷淡的原因——如果不是因为她,馨姐便不会走。

洛筝从未被这样粗鲁对待过,很是难堪,不觉捉住他的手,想阻止,眼里有哀求,可少杉看也不看她,两指用力,扯开她衣襟,像剥笋似的,剥出一片雪白的肌肤。

“你父亲恨我背信,一开始不打算把你许给我,但他历年借了我家不少钱,累计起来总有好几十万,要绝交就得先清账。他再三权衡,同意了。”少杉笑笑,“你爹爹是个很有理智的商人。”

少杉猛然将她抱起,置于桌上,手在她胸前摸索,解她的衣服扣子,又有点不耐烦,力道加重,使了些蛮力。

洛筝不语,暗忖,你不也是看准了他这一点才敢悔婚?

洛筝无言以对,她欠了他的情,现在是兑现的时候。她背抵桌子伫立不动,一脸任人宰割的神色。这表情触怒了他。

“如果……我不答应嫁你呢?”

“你该不会天真到以为只凭一句话,我就能舍出命去帮你?”

他望着她笑,“没想过这问题。”

冯少杉没接茬,走到她跟前站定,用目光细细浏览洛筝,仿佛在检验一件失而复得的瓷器,洛筝垂下眼帘。少杉伸出手,抚她的脸,就像从前他们亲密时那样,而洛筝早已不习惯,微微偏了下脑袋,幅度不大,但少杉还是察觉了,沉着脸,放下手。

洛筝给气着,一时竟想不出该说什么话来。转念一琢磨,又觉得自己的气恼着实可笑,事实不都摆在眼前么?他当然是有这自信的。

“谢谢你。”她的感激真心实意。

少杉握住她的手。

洛筝舒了口气,她终于做到了,安全把宋希文送了出去。

“萱萱,你回来我很高兴。你走开的这些日子,我身体里像是空了一块。”

“嗯,刚收到的消息,船已经离港,一切顺利。”

洛筝跨出去的那一步犹如迈过了一道巨大的鸿沟,再回看往事,角度完全不同了。然而此时她依然被少杉打动,就像当年怀着好奇心嫁给他一样——他早在她心里播下一粒种子,草木枯荣,却从未曾灭绝。

“他走了?”

那天晚上,少杉回来时交给洛筝一张字条,也没说什么,递到她手里便转身走开了。

洛筝点点头,神色有些窘,吃不准他这会儿来只是打招呼,还是别有他干。

洛筝打开来看,是宋希文的笔迹——

“累不累?”他问洛筝,语气温和,像寻常夫妻见面时的问候。

今早抵石港,与兄晤,皆安好。盼早日见面。

少杉取出怀表看了眼,快九点了——这方面他是老派绅士作风。

短短数字而已,也许是没有时间,也许猜到会经过何人之手。洛筝连读数遍,终于将字条一点点撕了。回过身,只见少杉正远远望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