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对，不排除这种可能性！吉野君真是英明！”胡庆江忙不迭地恭维他。
吉野本来也这么认为，但胡庆江最后那句话令他想起了祁静，他道：“这时候去找冯少杉，也可能和宋希文有关。”
羽田出事后，胡庆江觉得吉野好像也变了个人，不像从前那么容易暴跳了，遇事肯先用用脑子了，当然，也可能是高桥亲自调教的缘故。
胡庆江忙道：“我看是冯太太发现有人盯梢，所以害怕了，就去求了冯少杉，想回冯家避着。女人终归是女人。”
“那么，我派人盯着冯家？”
听完翻译的转述，吉野扭过头去问胡庆江，“你怎么看？”他现在是胡庆江的上级。
吉野道：“不忙，我先向高桥大佐汇报了再说，一切以大佐的意思为准。”
一想到永远不必再回冯家，洛筝竟大松了口气，紧接着哑然失笑，冯少杉将她安置在这里，基本就是外室的意思了吧？
跟踪冯家不比跟踪洛筝一人那么简单，工作量和难度会成倍增加，还要提防被冯少杉发现后找他们麻烦，虽然特务处有正当理由，真要执行起来还是很令人头疼的。
唯愿宋希文能够顺利脱身，她此生便无憾矣。
傍晚时分，胡庆江回到特务处听信儿，他已重新布置好跟踪的人手，谁知吉野朝他摆摆手：“不必了，高桥君得到情报说，宋希文已不在上海。”
洛筝知道曾家，她有一个表姐便是嫁去了曾家的，若论起实力，与冯家倒是旗鼓相当。她忽又想到凤芝，少杉显然是要另娶正妻的，这或许又是老太太的主意吧？为了某个不得不达成的目的。自己当年离开时的打算便显得有些可笑，太一厢情愿。当然这些都与她没关系了，时至今日，她终于品味出少杉那句话的滋味——个人的力量终究是渺小的。
胡庆江半信半疑，“他是怎么逃出去的？”
刚才在车里，她惦记着宋希文的处境，思绪繁杂，竟没想到这一层。她如临大敌，以为又要回到冯家去了，也许还要面对老太太的冷脸。以至于忘了少杉的话。他说过已另有婚约，和曾四小姐，冯家自然是不可能再容下自己了。
“欧季礼，欧季礼走之前给他安排好了出路。”
汽车一路向前，洛筝怀揣心事，无暇旁顾，车子停下时才惊觉似的向窗外扫了一眼，随即分辨出别院的轮廓。
冯少杉回到药堂后，立即找来吴梅庵，吩咐道：“崇德医院那批药材提前到今晚送。”
小月眨巴着眼睛，也不点头，也不笑，一脸很迷惑的样子。洛筝忽然心酸，她一直觉得自己和小孩子无缘，然而小月却让她品尝到了一点点为人母的滋味，可惜依然是镜花水月，转瞬即逝。
吴梅庵愣了一下，点头说好。
“等姨姨有空，再回来看你。”
“你亲自去一趟，顺便从医院接一个人走，送他到南渡码头，你在欧老用的那条船上给他安排个藏身处，确保他能安全到石港。”
洛筝又把平时为小月积攒的糖果也一股脑儿给了小月，嘱咐她乖一点，听妈妈的话。
“是个什么人？”吴梅庵越听越忐忑。
彩珍替她高兴道：“还是回家好，像你这样的小姐，住在外头的确不方便。”
“你别问，只管照着去做，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停顿片刻，冯少杉又低声说，“这件事务须安排仔细，万一有人问起，就说是你亲戚，乘便搭个船。”
洛筝把自己用不上的物品和剩下的一些钱全都给了彩珍，彩珍问她去哪儿，她想了想道：“家里派人来接我回去。”
“如果岗哨查起来怎么办？”
洛筝东西不多，很快就收拾完了，她去找彩珍道别，赵大海便拎着她的箱箧先下楼，当着那跟踪者的面，他把洛筝的行李塞进车子，又倚靠在车身上，点了根烟慢慢抽着。
“想办法别让那些兵上船——份子钱你没少给吧？”
少杉放下茶盅，脸上露出笑容，“顾先生放心，此事并无多少风险，只需令弟帮忙往日方传播一个假消息即可。”
“如数照给了。”
冯少杉显然对内幕已了若指掌，只是此前不点破而已，如果他要告发，根本用不着等到现在。所以，顾耀南选择相信他。
冯少杉点头，想了想又道：“不过现在非常时期，如果他们一定要查，让管事的也别硬拦着，反倒容易让人起疑。你去找身船工服给我，若真查起来，就让他混在船员堆里。那艘船上的人不是经常换么？日本人应该也弄不明白。”
顾耀南思虑再三，终于一咬牙，点头道：“冯兄既开了这口，顾某一定尽力而为！”
“好。”
少杉慢慢喝着茶等，一丝也不急的模样。
是夜，吴梅庵随车至医院，卸完货，由赵医生领出一个人来，身材高大，穿着灰色的船工服，夜幕中眉目看不清晰，他还戴着帽子，帽檐拉得很低，下巴以上全笼罩在阴影里。一声不吭钻入货车车厢。
此言一出，但见顾耀南满面笑容立刻僵住。他托少杉帮忙时并未将弟弟的真实身份道出，这会儿如果点头答应，等于承认了弟弟的特殊身份，无形中可能惹祸，毕竟这冯少杉与日本人有着如此密切的关系。但要拒绝也同样说不出口，如果没有少杉，弟弟的命早已不保。
手续交接完，梅庵吩咐开车，行了一阵，他心里忽然咯噔一下，反应过来，随即苦笑，白天洛筝上门时他便该料到这一出的。其实少杉很清楚这件事瞒不了自己，他不肯当面道破，是怕自己强言阻拦吧？
“我想借令弟手上的情报网络一用。”
宋希文坐在颠簸前行的车内，神思飘忽。
“冯兄请讲！”
下午洛筝又来见他，给他带了这身衣服来，又千叮万嘱，在外少开口，别与人争执，尤其在船上。凡事听船老大安排。
少杉笑道：“今天请顾先生来，少杉确有一事相求，且此事非顾先生不能办。”
他一再追问：“你是不是答应他什么了？你答应他什么了？”
顾耀南立刻面露感激之色，“一切都好，多谢冯兄惦念！当日蒙冯兄出手相救，舍弟才能化险为夷。冯兄救命之恩顾某一直牵挂心头，可惜总无机会报答呀！”
“没有什么，”她一口咬死，“少杉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他救过许多人，愿意帮这个忙。”
少杉忙起身让坐，两人寒暄一番后，少杉方问：“令弟别来无恙？”
“他知道是我吗？”
冯少杉在荟萃楼自己的长包房里等了一盏茶的功夫，顾耀南便推门进来，朗声笑道：“顾某失礼！让冯兄久等！”
“知道。”
“没说。”小伙计摇头，“送走少奶奶后，二爷不知给谁打了个电话，然后就让我安排车子，说是去荟萃楼办点事。”
宋希文还不死心，忽然抓住洛筝的手，“那你和我一起走。”
梅庵略一思索，皱眉问：“他要见谁？”
洛筝决绝地抽出手，“那怎么行呢？多一个人就多一分危险——咱们也得为少杉考虑！”
“二爷去荟萃楼了。”小伙计告诉他。
他也知道自己是乱来，心里总有不祥的阴影。
吴梅庵走进办公室，谁知扑了个空，冯少杉并不在里面。
“你还等我吗？”他死死盯着洛筝。
她点点头，钻进车里。
“等。”洛筝主动抱住他，把脸靠在他前胸上，“你答应我，一定要好好的，以后听你大哥的话，别再私自冒险，更不要为了我违反纪律，我会害怕。如果你再那么做，我就不等你了。”
“上车吧，小姐。”赵大海低声叮嘱洛筝。
交代完了，洛筝抬起头，认真地望着他，一定要他承诺，宋希文只得点点头。
赵大海和另一名保镖陪洛筝走出药堂，抬眼望对街，那盯梢的如鬼魂一般杵在那里，正装模作样地左顾右盼。
洛筝踮起脚，在他脸上轻啄了一口，“记住你答应我的这些话。”
冯少杉一把捂住她的嘴，瞪着她，像从前她惹他生气时那样。洛筝想笑，嘴巴一动，眼泪却再次掉了下来。
她放开宋希文，转身便走，脚步快得令他心碎。
洛筝用手背一抹泪水，点头道：“萱萱发誓，从此再不离开冯家半步，若违背此誓，叫我死无……”
宋希文伸手想拉住她，却只抓到她脖颈上的一条宝蓝色丝巾，她轻轻一挣，丝巾滑落在宋希文手里，再抬眸时，洛筝人已经不见了。
“你发不发？”他不看她，语气极不耐烦。
船舱里垒着成堆运药材用的麻袋，麻袋堆后面的舱壁上有扇活动小门，那里就是宋希文藏身的地方，吴梅庵给他准备了足够的干粮和饮水，安全起见，航程中他不能私自出来，除了船老大梁伯，没人知道他躲在船上。
洛筝错愕回眸，“少杉……”
一扇圆形玻璃窗外，黄浦江水带着浮沫一遍遍朝他涌来，远处是广袤无垠的黑夜。他席地而坐，望着那些泡沫发呆。
两人僵持了片刻，冯少杉终于恨声道：“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你——你发个誓，从此再不离开冯家半步！”
门突然被推开，有个船员走进来，两人一打照面，彼此都怔了一下，宋希文随即低头，整理手边的几捆绳索，好像他是专门被派在此地干这活儿的。
洛筝没吭声，至少她还能以死谢罪。
“递我一卷。”那年轻船员对他道，“船尾急等用。”
“你能有什么办法？”他恼怒，每回她有麻烦，不都是自己为她出面？
他到处找绳子找不到，就闯进了这里，没想到里面有人。
“再想想，有没有别的办法。”
宋希文默不作声将一卷理好的绳子递给他。那人接了，又着重瞧了他一眼，“你在这儿干什么？”
洛筝扭头欲走，冯少杉一个箭步上前，及时拽住她胳膊，“你干什么去？”
宋希文指指绳子。
她晃晃悠悠起身，点头道：“我明白，对不起，打搅了。”
“怎么以前没见过你？”
也确实没这个道理。
“……”
洛筝一下子收泪，脸色也瞬间苍白，她明白没指望了。对少杉来说，这是两难的境地，即便他有意施与援手，也决不肯将整个冯家置于危险之上。
“你新来的？”
冯少杉等她说完，才沉声道：“那你有没有为我考虑过？帮他走，会牵连我，或许还会牵连整个冯家！”
“嗯。”
他大哥会带人闯来上海，结果怎么样她连想都不敢想。
“谁叫你来的？”
“我欠他一条命！只要能换得他平安离开，要我的命都行！”她双手捂住脸，“他走不了，还会有更多人死，都是因为我！”
“去问梁伯。”
不，不会通缉她，她会在出手时就被打死。
船员这才不吭声，抱着绳子走了。
“是我连累了他！如果不是我，他不会动脑筋去杀羽田。杀羽田是我的主意，本该我去的！如果没有他，现在被通缉的人是我！”
须臾，梁伯赶来，手上抓着把锁，对宋希文道：“马上出港了，我把这门先锁上，你不要发声儿，等过了岗哨就没事了。”
洛筝的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日本人会上来吗？”
他终于红了眼睛，愤怒地冲她吼。
“会，就走个形式，我们给了不少钱。”
“萱萱，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了？”他连声音都扭曲了，“从前我那么求你，你都不肯回来，现在为了个宋希文，你跟我低三下四，连脸面都不要了！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宋希文想起刚才那个船员，想跟梁伯说一声，但梁伯急着出去，他琢磨不至于有什么事，便没叫住他。
冯少杉倏然变了脸色，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门很快锁上。
洛筝觉得嗓子眼里无比干涸，她深深吸了口气，才道：“只要你答应帮忙……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船开了，江水的浪头也大起来，在窗外哗啦哗啦地咆哮。宋希文仰面躺在绳子堆上，双手抱头，只想眼前的一切尽快过去。
“可我就要娶曾家小姐了，今天中午回家，便是与她商议婚嫁之事——冯家已经没有合适的位子给你，怎么办？”
什么时候他才能重返上海？
少杉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眼里流露出嘲弄，还有一丝阴沉。
他从里面的衬衫口袋里抽出那条宝蓝色丝巾，轻轻抚摸着，心中涌出更多的惆怅来。
她脸上有些烫，但没有太多羞耻感，这是以命换命的交易，而她渴望能成。
也不知道洛筝现在究竟怎么样了？
洛筝咬唇，眼睛盯着别处，低声说：“我自己。”
晚饭后，洛筝走进自己的房间，床早铺好了，似乎有人在里头熏了香，闻着有些昏昏欲睡，是要安她的魂么？
宋希文没钱。洛筝自己也很穷，住在陋巷，粗茶淡饭，这些冯少杉当然都清楚。
这次来，她发现佣人也全部换成了新的，是怕她难堪？
他笑容淡下去，“没错，我有船，可以送他走，但这么做，得冒极大风险，我的要价可不低，你预备拿什么来偿付？或是——宋先生在什么地方私藏了一笔逃生费用？”
主事的仆佣被唤作王嫂，是个周正白净的中年妇女，一边伺候她洗漱，一边问还有什么需要的。
少杉笑意更深了些，“想不到你出去这么久，也学精明了，果然跟什么人学什么样。”
洛筝想，这头一晚八成是睡不着的，干脆靠在床上读读书解闷儿吧，便让王嫂给自己拿个靠枕过来。王嫂答应了，等她洗漱完毕了出去，顺手帮她把门带上。
洛筝脱口便道：“你有船。你说过，日本人不查。”
洛筝关掉大灯，只留写字桌上的一小盏灯亮着，室内的光线立刻柔和下来。她站在窗前，望着白墙边种的一排疏竹出神。竹枝蜡黄，隐在暗处不动，像陷入了深沉的睡眠。
冯少杉坐在椅子里沉思片刻，轻轻笑了笑，望着洛筝道：“连欧老都无法可想，只能一走了之，我的能耐，还能高过欧老去？”
夜的宁静让白天的喧哗与紧张都成为梦一样不真实的部分。
她知道自己在赌，而且没多少选择。
忽然听到门开的声音，很轻的“吱呀”一声。
她开门见山道明来意，少杉没有一口否决，洛筝便觉得有希望，就怕他连商量的机会都不给自己，但还是很忐忑，眼前的人声色不动，洛筝摸不透他的心思，而宋希文眼下正被日本人追缉，万一少杉变脸去告发，她又能拿他怎么样呢？
洛筝回眸，冯少杉背着手走进来，又将门掩上。原来他也在这里，但也说不定是刚来，洛筝不好意思问。
洛筝等了一个多小时，冯少杉才姗姗来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