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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回归

洛筝坦诚道:“我和少杉离婚,是受不了三个人的局面,原以为我走了,你和少杉还有孩子们就是一个完整的家,谁想兜来兜去又成了眼下的样子……凤芝,我说句不中听的话,我介意少杉心里装着两个人,难道你不介意么?”

凤芝又道:“家里房间也收拾好了,还是您原来住的那间,若是还有别的什么事,方便的话就告诉我,我给六小姐办去。”

凤芝笑了笑,神情凄楚,“凤芝怎么能跟六小姐比呢?既然您这么问了,凤芝也斗胆说句实话,如果六小姐坚持要二爷作选择,那凤芝在冯家是不可能待下去了……二爷正盘算着要送我和两个孩子去美国。”

洛筝自然是为难的,她极不愿意再涉足冯家,那里留给她的多数都是痛苦的回忆。

说着,她眼圈一下红了,悲从中来。

“老太太说,既然六小姐和二爷重修旧好了,没道理老在外面住着。”

洛筝震动,没料到少杉为了自己竟要做到这样绝,然而她无法为此感动,凤芝可怜楚楚的神色就摆在眼前。忽然觉得心酸,女人的命运总是拴在男人手里,一辈子处心积虑,也不过是为留住身边的男人。

两人坐在客厅里喝茶,凤芝的态度比以往更殷勤客气了,她奉了老太太之命来请洛筝回去。

凤芝见她迟迟不语,便溜下椅子,很突然地跪在她面前,“六小姐,请给凤芝和孩子们一条生路。”

洛筝倒不觉得意外,心知这是迟早的事,还是有些惭愧,自己没能说话算话。可见人起誓不过是种工具,为环境所逼,此一时彼一时,真正能坚守的誓言又有几个呢?

洛筝着慌,连忙弯腰去拉她,却哪里拉得动。

午后,洛筝正抄宋词,王嫂进来说,冯家来人了,是凤芝。

纵然她有很多道理可以同凤芝讲,但又有什么用呢?凤芝不过是想求到一个稳妥的位子,能够每日守着丈夫与一双儿女。感情的唯一性不是所有女人都能理解得了。

凤芝重新振作,抹干净眼泪,去找老太太。

“……好了,我,我答应你——你赶紧起来。”

她不许自己再哭,美国她是绝不会去的,她也不会再由着谁来摆布,这些年她的辛苦绝不能白费。

凤芝抬起缀满泪珠的脸,朝她盈盈一笑,“谢谢少奶奶体谅。”

她听见自己的哭声在房间里回绕,像一个人难过极了在干呕,更觉凄苦无比,就这样离开吗?去一个连语言都不通的国家,呆一辈子?

笑容里有说不尽的哀婉凄楚,洛筝不忍直视,同时也感到无奈且恼恨,觉得自己被绑架了,终究还是她心软,所以会屡屡被感情钳制。

她平常没少听小姊妹抱怨自己的男人既无能又绝情,心里想着少杉不是那样的人,不免暗自得意,心头温暖。谁想到头来,男人全是一个样。她在冯家吃辛吃苦这么多年,到底还是抓不住他的心。

洛筝当天便由凤芝张罗着重新返回了冯家。

凤芝哭成个泪人。

她先去拜见老太太,心里始终惴惴,怕看老人脸色。老太太神色淡淡的,只说了一句,“回来就好,以后好好过,可别再闹了。”

冯少杉不说话,由着她发泄,神色木然。凤芝终于累了,松开他,兀自哭着。少杉拂了拂衣襟,低声道:“你好好想想我说的话。”言毕,抬腿走了。

老太太自从在曾四小姐的事上跌了跟头,明白再不可能替儿子拿主意,也有些心灰意冷。但儿子终归是儿子,往后家里都得靠他,只能顺着他的心意来。

“我不去!你是不是不要我们母子了?就为了六小姐?!你心里眼里从来就只有一个六小姐!”她恨极了,使劲捶他的肩和胸。

少杉早得着消息,不到傍晚便匆匆往家赶,一进门先打量洛筝脸色,见她坐在桌前,只是安安静静练字,这才长舒了口气。

凤芝越听越不对劲,眼泪顿涌而出。

人活着,做戏的成分多,某些时候,正是彼此都怀揣一颗真心,想要对方放心,才不得不伪装。没有一种关系是可以简简单单存在的,即便是有情有意的两个人之间,也会被平白塞入许多杂物,有时越想靠近,反而离得越远。

少杉不答,继续说:“美国环境好,本土也不大可能卷入战争,你们去那里生活我比较放心。饮食起居还有孩子的教育问题,我都会安排好。”顿一下,又道,“你在那里若是遇见合适的人,也可以嫁,不必顾虑我。”

又一个风浪掀了过去,生活重又陷入宁静。

凤芝一怔,“那你呢?”

日子还是一天天地过,洛筝偶尔会想一想宋希文,那些他们相处时的细节,悸动甜蜜、惊险刺激,却又很遥远,回忆起来仿佛都是梦里的情形。她的出走像绕着一个圆环跑了一圈,最终回到起点,魔幻世界的门关上,她也该醒了。

他退开些,走到镜子跟前,自己整理领口和袖管,仍是用平常的口吻对凤芝道:“那天和你提过,送你跟孩子们去美国,你有认真考虑过么?”

她不觉得遗憾——深知遗憾也没用,只能使自己更加郁结,而回忆也是一种力量,抵抗眼前的平淡,以及在平淡中继续走下去的勇气。

冯少杉低头时正瞟见她脸上的神情,那多思的眉眼,暗藏的警惕。透过这张脸,少杉仿佛看见自己的母亲,正目不转睛关注他的一举一动,这些年,他便是这样被母亲操控着,走完了一半的人生。

外面的世界却不平静。

她稳了稳心神,半笑不笑地探口风,“六小姐还愿意回来呀?”

以宋希文事件为引线,日本特务处开始清算欧季礼的“罪行”。欧季礼本人不在上海,但根基还在,于是顺藤摸瓜地查,受牵连者无数。冯少杉事前就处理掉了所有证据,不过知道他和欧季礼有来往的人也不少,不得不再展开银弹攻势,总算逃过一劫。

为曾四小姐的事虚惊一场后,原以为不会再起波澜。她也听说洛筝似乎又去过别院——青青无意中听一个汽车夫提了一句,后来便没下文了,以为还和上回求少杉帮忙的事有关,算余波,所以睁一眼闭一眼,尽量不多想。谁料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往更远处看,被日本人占领的国土越来越多,上海依然被困在这孤岛上,精神苦闷是肯定的,所以搓麻将更加盛行,舞场从早开到晚,只要愿意,可以一直混在里面。鸦片烟雾终日在上空缭绕,每天街头都能见到吸烟致死的“路倒尸”。有信心的人越来越少,眼前的日子长得看不到尽头。熬啊,熬。

他说得轻描淡写,凤芝却听得惊魂摄魄。

洛筝不再有心情写故事,每天靠抄诗读经打发时间,她喜欢上了《庄子》,追求无为境界,求而不得后总需要一点精神安慰,庄子便是历代所有失意文人的精神后花园。

忽听少杉又道:“哦对了,萱萱回来了,暂时在别院住着,你得便和老太太说一声,早晚她都要搬回冯家来住。”

有时她也翻出从前写过的故事重温,仿佛在鉴别另一个自己。她把这些故事按照发表时间仔细理好,妥帖收藏——从前的她比现在的她更值得珍惜。

少杉思忖片刻,妥协了,凤芝的脸色这才和缓下来。

这天吃过晚饭,少杉破例没陪洛筝散步,他主动去找老太太,谈了一个多小时方回房来,神色间有些郁郁。

“你都好些日子不着家了,如今孩子又病着......”她很少用这种口气跟少杉说话,实在是急了,加上连日焦虑。

洛筝问他怎么回事,少杉道:“我想把老太太和孩子们先送出去,可她怎么也不肯同意,坚持全家得一块儿走。”

少杉道:“阿声若有情况,你给我打电话,白天我在药堂,晚上如果不在药堂便是在别院。”

少杉叹了口气,“日本人两只眼睛死盯着我呢,我要想离开上海,只能偷偷地溜,那样一来,药堂岂不是白送了日本人?”言语中很是不甘。

凤芝不响,神情是不悦的。

洛筝想了想道:“老太太的顾虑也有道理,你平白无故把家人往外头一送,日本人必定会警觉,往后不见得肯再信任你,也是危险。”

少杉踌蹰一下,“不一定。”

少杉这时候便有些后悔没有一开始作出决断,妥协前就把家人全部送走,像欧季礼那样。不过话又说回来,日本人信任他甚于欧老,究其实质,还是因为他的家眷全在此地。这其中的得失真是相辅相成。

“今晚上你会回来的吧?”凤芝问他。

末了,少杉道:“那就等看看往下的局势再说吧,年底前必得有个了结。”

早上,凤芝又来伺候少杉起床,告诉他孩子烧退了,精神也比前几日足些,能喝下去半碗粥。吴大夫说这是要好起来的征兆。少杉听了,心安不少。

两人还不想睡,坐着喝茶聊天。说了会儿别的,洛筝忽然又把话题转了回来。

阿声这回的病来势汹汹,连老太太都无心睡觉,提心吊胆守着他不肯走,经凤芝再三劝说才回房去休息,少杉也陪阿声到凌晨,凤芝心疼他,催着他去睡了几个小时,自己则一直熬到天亮。

“你原先的计划里,是不是打算把我也送走?”

冯少杉知道她向来心重,不想逼太急,提了句,见她不乐意,便暂时撂在一旁。

少杉怔了一下,方道:“没有,我希望你留在上海陪我……是不是有点自私?”

洛筝没话讲了。

洛筝笑笑没说话。

“她是来吃过饭,我也跟她谈过,我告诉她,我在等太太回来,并无另娶的打算。”

少杉起身,把她拉进怀里搂着,仿佛有些歉意似的,半晌才道:“你放心,真到危急的时候我也有办法脱身,不会让你受一点伤害。”

洛筝万分不自在,“你笑什么,不是你自己说的,请人到家吃饭,都谈婚论嫁了?”

洛筝在他怀里轻声说:“我知道的。”

冯少杉一愣,方明白她意思,不觉笑。

“那你,愿不愿意陪着我呢?”

“你不是要娶曾家小姐么?”她轻声说。

“……愿意。”

“哪有让太太老住在外头的!”

少杉把脸颊贴在她头发上,惬意地闭上眼睛,心里只觉得满满的,充实极了。

洛筝当然不愿意,“我就住这儿,挺好。”

平静的日子偶尔也会起波澜——乔樱回上海了,给洛筝寄来一封信,信中有言:“知悉已回冯家,半年间发生太多事,盼见面一叙。”信尾留了住宿地址和电话。

少杉终于被说动,临走时忽然道:“干脆你跟我一块儿回去。”

洛筝与她约在红菊咖啡馆见面。一走进去,熟悉的氛围扑面袭来,她的心难以遏制地动了一动。

“还是回去吧,回去了看着孩子踏实些……她们也有个主心骨。”

乔樱先到,已在位子上等她,见洛筝进来,跑上前去给了她一个拥抱。洛筝鼻子发酸,想起了祁静。

洛筝眼前浮起凤芝哀怨的眼神。

无可避免聊到分别后的人与事,均不胜唏嘘。

少杉迟疑,末了摇头说:“算了,回去也帮不上忙,跟着干着急。”

乔樱满怀热望去的重庆,到了那里,所见所闻却只有让她失望,连提都不愿多提。她说了此番来沪的原委。

“那你赶紧回去,别有什么事。”

“一个朋友邀我去香港办张报纸,时间上比较充裕,就先回上海来住一阵,会会老朋友。”她望着洛筝,“是个不错的机会,你愿不愿和我同去?我知道你不喜欢应酬,只要专心写文章即可。”

“嗯,老吴给看的,也开了药,早上烧退,一到傍晚又升上去。”

洛筝虽然心有所动,仍是婉言谢绝,乔樱也没勉强,眼神中流露出理解。

“找大夫看了吗?”

“你回冯家是为了宋吧?”

“发烧,连着几天了。”

洛筝不知该怎么回答。

又一天,少杉回来晚了,眉宇紧锁,洛筝问他,得知是阿声病了。

“我听说了一些你们的事。”乔樱压低嗓音,“我在重庆见过他。”

洛筝笑,也想起从前那些事来。少杉的深情她都体会得到,不然也不会故意在他面前练字了。

洛筝心跳加速,“他好吗?”

“既然练了就要坚持。哪天你偷懒,我在你脸上画小猪。”

“挺好。”乔樱犹豫了一下,又说,“但和以前不太一样,很消沉,话也少了许多。我本来没想到还会回上海,等拿定了主意去找他,他已经离开重庆了,不然有什么话可以给你们传递一声。”

“别麻烦了,我也不一定经常练。”今天完全是心血来潮。

能有什么话呢?

“写得不错。”少杉说,“你以前爱抄温庭筠的词,回头我给你带一本来。”

洛筝怅然,有些话说出去反而伤人,宁愿断了联络,干干净净最好。

“很久不练,才写的时候手都抖了。”她有点不好意思。

分别时,乔樱盛邀洛筝有空去找她玩。往香港的船票难买,等起来也没一定,她一时半会儿离不开上海,这段时间也无事可做,无非和老友们见面打发时光。当然还要忙着为香港的事业招兵买马。

洛筝抄的是《圆觉经》,在此地书房找到的。

洛筝答应了,但两人心里都清楚,不过是客气话,以后也许再不会见面了。

有天少杉回来看见她在练小楷,顿时面露喜色,背着手,站她身旁兴致勃勃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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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筝住在别院,冯少杉差不多每晚都来,与她同食共寝,日子稍长,洛筝难免不安,他日日守着自己,冯家迟早会有闲话。暗示了几次,少杉置若罔闻,她也就不提了,想到他回去是和凤芝在一起,心头还是会起涟漪。人就是这样,在什么样的环境里便生出什么样的情绪来,一点无法超脱。

明天有更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