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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郁愤

他一撩长衫后摆,转身就跨出了房门。

“娘为这个家操了许多年的心,也该累了,往后,全交给我吧。”

凤芝在门外猝不及防,硬生生转过去面对着墙,一张脸羞得通红,心却怦怦直跳,想哭。而冯少杉依然谁也不看,径直地走了。

他克制着,仍是平静的声音,听上去却格外有分量。

洛筝有些日子没见着祁静了,不知她在忙什么,连登门的功夫都没有。她又有些担心祁静,早上一只右眼皮突突直跳,更让她觉得可能有坏事临门,当然不能跟祁静说,她和宋希文都是不信这些的,听了只会当笑话。

老太太怔住,分明看见儿子眼里的痛苦。

刚巧手头有一篇小说完稿,她想先给祁静读一遍,往报社打了个电话,竟然没人听,不过下午三点,哪至于就全下班了?转念又想,也许新老板上任,有新规?

冯少杉望着母亲,缓缓道:“因为有她在身边,我才吃得了那些苦,才肯殚精竭虑,为您守住这份家业。”

洛筝在巷口叫了部人力车,拉她去报社。车夫听她报了地址,随口问:“小姐在那地方上班?”

“我真是不懂,她对你就那么重要?”

“不是。”

“为了家业。”冯少杉语气陡然一沉,“当年爹许诺我走另一条路,家里交给大哥,我只管读自己的书便可。大哥走了,您问也不问就把我召回来——为了家业。婚后无子,我说可以过继,您又不许,一定要我娶凤芝,也是为了家业......现在萱萱终于给逼走了,您就这么急着找个人来替代她?!”

“我下午从报社那条街过来,看见好像出事情了。”

“我都是为了家业。”

洛筝心一紧,“出什么事?”

冯少杉回头,不再是恭顺的神色,“人生大事,娘已替我作过一回主,凤芝我娶了,孩子也有了,娘该知足了。”

“那我不清楚,就看见一队日本兵进去,手上还都有枪。”

“你……你大了,娘的话不中用了......”

报社里果然乱糟糟的,很多房间都被贴上了封条,没看见日本兵,只有员工们在跑来跑去,一个个脸上落着宛如末世般的神色,洛筝抓住一人细问,得知的确有日本人来搜查过,说他们印刷违禁品。

“不去。您怎么跟人定的,还怎么跟人退了吧。”

到处都找不到祁静,一个准备撤离的编辑告诉洛筝,“小祁今天好像换休,没来报社。康总编给日本人带走了,凶神恶煞的,什么都不说,没人知道究竟怎么回事呀!”

“饭总要去吃,已经和曾家定好了,不去不好。”老太太叹口气,算让步。

洛筝心知不妙,一出报社便直奔祁静寓所。人力车疾跑如飞,而她心急如焚,生怕晚了会与祁静错过。

冯少杉顿住脚,不说话。他从小就这样,心里有气反而话少。

人一慌张,对环境的细节更觉敏感。开春没多久,天还冷,又是阴天,死气沉沉的铅灰色压在头顶,车轱辘滚过石板路,逢到砖缝就咯噔一下,虽然轻,一觉着好像心也跟着一荡。

老太太冷冷发话了,“你这样,该不会是为了六小姐罢,怎么,还指望她能回头?”

“师傅,能再快点儿吗?”

老太太虎脸不作声了,儿子话里有脾气。这时候冯少杉本该哄一哄母亲,可他忽然觉得倦,意见也表明了,便起身要走。

“已经很快啦!”车夫气恼地回一声,但仍又加快了些速度,差点把洛筝颠个趔趄。

“凤芝伺候娘不尽心么?当年娘不就为她贤惠忠心才要我娶的么?”

祁静忽然从巷子里跑出来,蓬头垢面,一只脚连鞋子都没穿牢,她没注意到洛筝,哧溜一下打她眼前飞奔过去,后面两个穿西装的便衣紧紧追着。

冯少杉也把碗放下。

洛筝紧张得喘不过气来,使劲拍车篷,“快,快,调头!”

老太太搁下碗,不满道:“凤芝一个人怎么应付得过来?”

那车夫不明所以,嘟哝着放慢速度,接近下个街口时才完全停下来——跑那么快,哪里能说调头就调头了?

“有娘和凤芝在,家里摆布得井井有条,足够了。”

等到转回去时,洛筝堪堪地望见祁静已被那两名便衣扭住,很快开来一辆车,他们把她往车里一捺,远看好像给吞进怪物肚子似的,车子呼啦一下就开走了。

“即便不考虑你说的这些,但你总也要有份家吧?”她缓缓地劝。

洛筝眼里蓄泪,整个人都是迟钝的。车夫连声问她,不见回答,声音已近粗鲁。

老太太坐在榻上喝粥,让丫头给少杉也盛了一碗,母子俩对着吃,都是慢条斯理的模样。她心里不悦,是对凤芝,不清楚这话是怎么传的。

“哎,小姐,到底去哪里,爽快点好伐啦?”

“娘的顾虑,儿子全考虑到了,也都安排了对策,娘不必担忧,更没必要靠联姻解决。”

洛筝报了家里的地址,坐在车上一点力气都没有。

冯少杉在书房躺椅上将就了一晚,这几年的郁愤在心头翻腾煎熬,后半夜才勉强睡了会儿。天一亮他便起来,洗漱后去老太太房里,他知道母亲睡得早,起得也早。

她懊恼什么呢,就算她能赶得上祁静,与她说句话,也实在帮不上什么忙。她一样会给人带走。

凤芝听得一震,抬头去看他,少杉已经走了出去。

天似乎更灰暗了,洛筝心里一片惘然。以前遇上什么事,她有宋希文可以求助,宋希文不在,还可以找祁静,现在这两个人都找不上,她觉得自己实在没用。

眼前的凤芝低垂着脑袋,身子一动不动,楚楚可怜的模样,不看脸,宛如七年前那一幕重现。他怔怔地出神,低语一声,“我不能一错再错。”

这么想着,猛然记起个人来。

冯少杉也想起了洛筝。

洛筝从未与欧季礼打过交道,但欧老屡次地帮过宋希文,祁静的事想来也不会不管。她重新振作起来,即使人不能马上救出来,去打听些消息也是好的,自己这会儿简直跟盲人一样。

不知为何,凤芝听着这话心里竟有些悚然,忽地想,老太太当年要少杉纳妾时是怎么劝六小姐的?此刻她居然心有戚戚。

祁静还和从家里出来时一样,蓬头垢面——发现不对劲时她在睡午觉,眼皮耷拉着,只管盯着自己衣摆的一角,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老太太含笑道:“我知道你懂事。”静默一下,又道,“两个孩子总是你生的,谁也抢不走。”

“文章是我写的,公心就是我的笔名,全是我的主意,这种事多一个人知道都是危险,和宋先生更扯不上关系。”

“老太太怎么说,凤芝就怎么做。”

羽田耐着最后一点性子开导她:“其实你便承认宋希文是主使也没什么,他现在人都不知在哪里,而你,只要配合我们,不会拿你怎么样。你再想想,出了事他一个人跑了,留你在上海担风险,你有什么必要维护他?”

“我也替你打听仔细了,那位四小姐脾气是古怪了些,靠三十了,一直待字闺中,难免的。不过对家里人也还过得去,至多不理罢了。你还过你的日子。”

祁静蹙眉,也早已不耐烦,“不是说过很多遍了吗?他不知道!什么维护不维护的!你也别费劲了,人、证都在你手上,干脆杀了我,你也容易交差!”

她说,凤芝便默默地听,一句话没有。老太太牵过她的手,慈爱地搁在自己掌心抚弄。

“报纸是在报社里印的,宋希文会不知道?”

“曾家有实力,名声也好听,别看你二爷这会儿在上海市面大,稍有差池危险就来了——日本人是不可能相信中国人的,他又把自己人给得罪了,我时常地替他捏着把汗。而且他跟日本人做事,这终是个污点。我为他打算,等跟曾家联了姻,咱们慢慢从这里退出去,再由曾家出面保着,兴许将来能平安无事。”

祁静把脸往旁边一别,不再理他。

老太太特意让她倒了两杯茶,坐在榻前,离自己近些。一张口,果然和少杉的婚事有关。

羽田笑道:“你来了这里,人就不是你自己的了,生由不得你,死也由不得你。许多人刚来和你一样,骨头硬,能熬到最后不开口还活着走出去的,我只遇见过一个,就是你们宋老板,他不是普通人——你呢?你能撑多久?”

一早凤芝去老太太房里请安,走进去就觉得气氛和平时不一样,老太太身边一个陪着说笑的人都没有,全让她支出去了,凤芝心头一凛,知道老太太有话要和自己说。

他打开门,吉野走进来,羽田用日语对他道:“这个人交给你了。”

看他神色,显然不知情,又是老太太擅作主张,凤芝心里松快了些,幽幽道:“老太太想办的事,没有不办到底的。”

祁静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看见吉野眼里兴奋的光和唇角的狞笑。

“是老太太定的,为你娶他们家四小姐的事。”

欧季礼对洛筝很客气,上了茶和点心,脸上没有一丝着急上火的气息。洛筝更觉忐忑,一见面她就把来意说明了。欧季礼始终也不表态,坐在沙发上,别有深意打量着她。

冯少杉诧异:“曾家?我没和他们约过。”

“小祁在里面也不知道怎么样,欧老,无论如何,请您想想办法。宋先生常常夸欧老,说没有您办不成的事。”

两人说笑了一会儿,凤芝才道:“明晚上你得去曾家一趟,他们邀你吃晚饭,曾家老爷想见见你……可别忘了。”

欧季礼笑着摆手,洛筝脸微微涨红,她的确不善恭维。

冯少杉微微一笑,“所以大哥总说我傻。”

“小祁做事不计后果,把整个报社都连累了。康先生才上任几天,就吃这么大一个排头,我一得着消息就找人去说项,到现在也没放出来,他家里来找我,吵着跟我要人,才刚走,和你前后脚。这次的事,日本人很是动怒,说要严惩,搞不好吃官司也有我的份儿,你说,我怎么去给小祁运动?”

“可你小时候不这样的。”凤芝柔声道,“老太太常说你打小好学,一样坐在教室里,外面发生点什么,其他孩子一哄都跑出去看,只有你,捧着书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跟什么也没听见一样。”

“可是......”

少杉说:“男孩要比女孩晚开窍,不用急,到了年龄他自然就肯用功了。”

“聂小姐,我和你说句实在话,这件事非但我管不了,你也最好别插手。”

两人还没到上学堂的年纪,冯少杉给他们请了私塾先生,先在家里打些底子。

洛筝怔住。

“还好。读书上,阿惠要比阿声用功些。”凤芝有点犯愁似的。

“希文为了你和家里闹得很僵,他有他的事要做,不能全由着自己性子。你想让他放心,就撂开手,安安静静过你的日子,别让他再为你耗神。况且许多事也由不了你,何苦去操那份心。”

“孩子们都乖吗?”

所谓“家里”是指他的“组织”吧?所以,他不是不愿带她走,是不能。

他想了想,“没有,我尽量早些回来。”心里有些歉然,连着几天没看见两个孩子了。

“宋先生他,有信来吗?”

凤芝给他换衣服,又备水让他洗漱,边问:“明天晚上你没约谁吧?”

“没有。”

冯少杉满身倦意,道:“没胃口,早点睡吧。”

他又用那种眼神望着洛筝,这回洛筝瞧明白了,里面有责备之意。即便他知道些什么,也不会告诉自己。

凤芝揉揉眼睛,起身问他:“你饿吗?今天炖的火腿粥很香。”

洛筝告辞,一面失望,一面又隐隐生出怒意,欧季礼要自保,是没可能帮忙了,祁静毕竟不是宋希文。

“以后别等我,只管自己睡就是了。”

然而这怒意也是无处放置的,与她自己一样渺小。

冯少杉到家已是掌灯时分,凤芝在房里等他,他进门时只见她哈欠连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