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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孰对孰错

他突然爬起身,大吼着朝羽田扑去,身旁的两个兄弟眼看要闯大祸,慌忙冲上去抱住他。羽田也拿枪对准他,眼珠子快瞪出来了,“你,想和他一起死?”

胡庆江坐在地上眼睁睁望着这一幕,简直不能相信。但觉一股寒气由心里生发出来,瞬间又转为烈火,在血管里熊熊燃烧。

胡庆江扫了眼地上的阿根,脸抽搐着,忽然身子一软,哭了起来。

他费着劲儿想解释清楚,谁知羽田在气头上,正无处发泄,不想这蠢货还主动往枪口上撞,他二话不说,拔出枪来便朝阿根一通乱射,阿根当场气绝。

洛筝不知道冯少杉在虹桥路上还有这栋别院。

阿根不乐意了,挺身出来为兄弟辩护,“羽田先生,这个事情,你,你不好怪庆江的,是冯,冯少杉叫来了江口,我们才……”

“才从朋友手里赁下的,谈生意时用得上,比外头那些场所清净,也安全。”冯少杉向她解释。

羽田一脚踹在胡庆江心窝子上,他连连后退着,一屁股跌坐下去,憋着口气,脸煞白。

他带洛筝大略转了转。房子是二十年代的造物,英式风格,暗黄色墙体,红屋顶,有个露天小庭院和七八间房,拾掇得朴素干净。其中一间被布置成了书房,案上垒着一摞书,还有笔墨纸砚,看样子他待在这儿的时间不少。

“八嘎!”

“有时候忙起来就懒得赶回去,在这里住一晚,也方便。”

洛筝哭着点了点头。

他们停在一个朝南房间门口,里面已收拾妥了,全是崭新的用具。

冯少杉平静了些,又道:“祁静的事,我会想办法打听,但不能保证一定会把人救出来,因为这次不是用钱就可以解决的。我想,她也绝不愿意看见你被牵连进去——现在,跟我走,好吗?”

“你就住这间,东西全配齐了的,若是发现缺什么,问赵妈要。”

洛筝心如刀割,深切感受到他的痛苦并不比自己少。

这里平时就两个仆人,男佣看门,女佣做些清洁工作。

“很多事,我想做却做不了,我希望能救每一个人,可我还是贪生,豁不出去,每做一次决定,我先想到的总是保护好家人。”他的嘴唇哆嗦起来。

“白天黑夜都有人守着,你不用担心安全问题。”

洛筝的愤懑平缓下来,眼前的冯少杉,依然是她熟悉的那个有抱负的冯少杉,可他的声音已是饱含倦怠。

“谢谢,让你费心了。”

“我也改变不了什么。当初我以为只要自己不怕脏,就能为这个国家做点什么,即使我身上沾到污泥也值得。我为什么要跟日本人妥协,让他们从我这里拿免费的好处?因为他们手上有权,也许你会觉得利用这些权力很可耻,但它能救许多人,许多无辜或是为这个国家勇敢抗争的人。一条命,有时或许一句话便能救下来,可多数人只垂涎权力带来的好处,不敢或是不屑开口说这一句话......我想做那个敢为自己同胞说话的人。然而做起来才明白有多不容易,每一步都是踩在刀尖上,我在泥潭里看那些人,日本人也好,汉奸也好,我想我真的要跟他们同流合污吗?我是不是已经跟他们同流合污了?最后谁能帮我分清楚界限?”

冯少杉瞧出她顾虑,又道:“这里只你一个人住,我晚上会回家。”

“那你呢,你能改变什么?”

这么一解释,洛筝的眉头果然舒展开来,他盯着她不响。

“你说得都没错。”他垂手,叹息,“可她一个人的力量是很小的,这样做,除了让自己身陷危险,并不能改变什么。”

洛筝不好意思:“这样最好,别的没什么,就怕家里人误会。”

冯少杉没有生气,抬起手,想给洛筝理一理散落在额前的发丝,她头一偏,倔强地躲开。

她一来,厨房也开了,人手都增加了些,那天稍后,她还见到了三个保镖,赵大海是其中之一,他依然讷言,洛筝见到他,心里是踏实的。

她眼里喷火,说到最后几近哽咽。

冯少杉怕她不习惯,也怕她一个人呆着多想,又把湘琴叫来陪她几天。

“她做错了什么?日本人封锁消息,她用小报纸把真相偷偷传出来。对,现在的上海,甚至中国大部分地方都是日本人的天下,难道因为这样,我们就必须听日本人的,乖乖做他们所谓的良民?她爱国,这有错吗?如果所有中国人只顾低头苟活,那我们就和亡国奴没分别了!”

湘琴自结婚后精神面貌焕然一新,她嫁得又风光,婆家很拿她当回事,说起话来干脆爽利,有老板娘的味道了。也不问洛筝的事,想是冯少杉关照过。她和洛筝说话,多是讲些家里的琐碎事,用烦恼的口气,骨子里还是愉悦的。

洛筝忽然怒极。

别院设施比洛筝原来的房子好很多,书房和卧室分开,文具应有尽有,随便她怎么用,然而洛筝总是忐忑,坐在台灯下,想想祁静,又想想宋希文,觉得自己这样享受简直是罪过。

“我救过的那些人很多是被陷害的,或抓了去讹财,或被顶罪充数,去给这样的人疏通,多少还说得过去。但凡能帮的我都尽力帮,前提是他们确实没干过那些事。日本人不傻,只要我救错一次,自己也会跟着倒霉。杨树庭现在成了通缉犯,我若是再有点风吹草动,他们就不会继续信任我——萱萱,祁静做的事有实实在在的证据,她的确是做错了的。”

她起身看窗外,不知何时云散了,月亮升在半空,一轮明晃晃的白玉盘。

“杨树庭你不是救出来了吗?你还救过许多别的人啊!”洛筝眼里汪着泪,“祁静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去死。”

洛筝走到院子里,空气干燥清冷。湘琴给她把羊皮大衣拿来,也注意到那月亮。

冯少杉苦笑一声,“你以为我真有那么大能耐?”

“明天一定是大晴天。”

洛筝终于心慌,抓着他的胳膊央求,“你救救她吧!少杉,别人不行,但你肯定可以的!”

算不算好兆头?

“你别管我怎么知道的,总之这件事没办法可想,日本人最痛恨反日宣传。”

湘琴忽然转身,“二爷来啦!”

“你怎么知道?”

冯少杉直接从药堂过来的,晚饭还没吃。

“她找的那名印刷工疲倦过度,搞错一令报纸,送去了报亭,马上就被查出来,从报社抓了一批人去,包括那名印刷工,他扛不住,把祁静招了出来……现在谁去说都没用。”

湘琴说:“赵妈今天炖了一碗酱肘子,小姐动都没动,我还收着呢,热一热就能吃,再蒸一碗蛋羹,几分钟便好。”

洛筝猛然想起自己在周四俱乐部见过的那种地下报纸,原来全是出自祁静手笔。

冯少杉道:“弄简单些,我随便吃点就得了。”

“不光这个事,她私印各种抗日小报已经一年多了。”

湘琴去忙,冯少杉就陪洛筝在院子里站一会儿。

洛筝颤声反驳,“不就是萧萧的事么?不至于罪大恶极罢?”

洛筝叹道:“今天好像过得比平时要长。”

“她私印报纸,人赃俱获,不可能有救。”

“发生太多事就会有这种感觉。”冯少杉想她奔波受惊了一天,心里怜惜,柔声说:“困不困?早点休息也好。”

洛筝的心被重重锤了一下,“为什么?”

洛筝摇头,她是累,可上了床也睡不着,思绪始终乱糟糟的。

冯少杉头都没回:“只要别跟祁静有关。”

她想到个问题,“你是不是还找人跟着我?”

洛筝定了定神,说:“好,我跟你走,但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不然怎么会那么及时赶到?

洛筝想阻拦,被他推开,显是决心已定。

冯少杉视线一低,“......也不是。祁静出了事我不放心才......赵大海说一直有几个人在你楼下转悠,羽田不会放过任何敲诈的机会,何况这一回的帽子很大,可以扣许多人进去。钱是小事,人到他手里会变什么样就难说了。”

他气冲冲地去找她的箱子,又打开衣橱把衣服全扯出来,扔在床上,弄得乱七八糟。

洛筝心里感动,想一想,又紧张。

冯少杉怒道:“你存心气我?今天就是绑我也要把你绑走!”

“他们会不会对祁静……”

“我自己会找,请你别再管我了。”

“这你就别想了。想多了对自己是折磨。”

“地方我给你找好了。”

可洛筝依然愁思难掩。

“我明天就找地方搬,刚才谢谢你。”

少杉望着她,轻声道:“萱萱,人要学会看开些,尤其对自己不能把握的事,否则一天都过不下去......”

冯少杉道谢,随后将门关上,扭头对洛筝说:“收拾一下,马上跟我走,这里不能住了。”

湘琴跑来打断了他们,药堂有个伙计来找冯少杉讨主意。

江口对冯少杉道:“冯先生,我们在楼下等你。”

他不愿离开洛筝,道:“把他叫这里来吧。”

胡庆江后背冒汗,他来迟一步,还是叫人给赶上了,回去少不了挨骂,但也不敢当场违逆,低着头,并拢双脚,轻吼一声:“明白!”带上人灰溜溜走了。

伙计进来,看见洛筝也在,说话便有些支吾,少杉道:“你直说,不妨事。”

江口吩咐他道:“你们都撤了吧,回去告诉羽田少佐,办案子就事论事,不要牵扯不相干的人。”

“欧老刚刚又送了张单子过来,说是有些货要加,问咱们今晚出去的那条船上还有没有地方?”

胡庆江回头一瞧,脸色顿时变了,冯少杉带着两名日本军官走进来,其中一个他有印象,姓江口,和羽田有些交情,军衔还比羽田高。

冯少杉接过单子看了看,“吴先生怎么说?”

正纠缠,门口传来冷冷的声音,“我看谁敢把聂小姐带走?”

“地方是有,就只这些货的去向他把握不准,怕将来有麻烦。”

“我们只管带人回去,别的管不了!”

“东西也不多,你让吴先生给加上吧,欧老的面子总要给的。”

“不可能!”

伙计答应着,匆忙走了。

“祁静都招了,那张小报纸上的文章,有些是你写的。”

洛筝听得出他们在谈论的都是走私货,忍不住问少杉:“日本人不查么?”

“你们凭什么抓我?”

“都塞过钱了,即便查也就是走走过场。只要不运人出去。”

胡庆江记着羽田的话,一定要活的,只得喝住正想冲过去的手下。他冲洛筝笑笑道:“聂小姐,等你很久了,跟我们走一趟吧。”

“还有运人的?”

三个面目凶狠的家伙不由分说将廖太太推到一旁,直眉瞪目闯入室内,洛筝早已抓起那枚蝴蝶簪子顶在自己脖颈里。

“嗯,上了抓捕名单的人,别的路走不通就会打货船的主意,不是特别过硬的关系不会帮,一旦被发现,船主货主都得跟着倒霉。”冯少杉笑了笑,“你以前从不关心这些的。”

“聂小姐!那些人又来啦!”

洛筝道:“你也从来不在家里说这些事。”

回到房里,她端起桌上的茶杯,也不管冷热,将茶水一气喝个精光。喘息甫定,门外就传来嘈杂声,紧接着,廖太太笃笃跑上来,气急败坏。

少杉心情忽然很好,这样的对话宛若两人依然还在一起似的。

洛筝只得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我会尽快找地方搬。”

月光笼罩在洛筝白净的脸上,她的笑容轻柔而朦胧。少杉一直知道她是美的,却很难形容。

“哎呀聂小姐,你可回来了!你不知道,刚刚一群流氓来找你,个个凶神恶煞的,我才问了句你们是哪里来的,那个人连枪壳子都拍出来了,真是吓死我!聂小姐,你能不能搬个别的地方去住呀?不是我要赶你,但我们真不想招是非呀!现在这样一天到晚不得安生,真是晚上睡觉都睡不好的。”

他要她好好的,就像现在这样,永远。

廖太太一看见洛筝就唠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