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芳纳闷：“她这是打的什么主意，婚不是她自己要离的么？”
她去给吴梅庵送东西，恰好有个伙计正告诉他在别院看见洛筝的事。
“说是有个朋友叫日本人抓去了，六小姐求二爷帮着救人。”
“二爷怎么会告诉我呢？”凤芝短促一笑，“是吴先生无意中说漏的。”
阿芳诧异地笑：“她怎么好意思的？”
“少杉告诉你的？”
老太太把才咬一口的红豆糕往盘子里一丢，胃口没了，她气哼哼道：“少杉就是这点上糊涂！”
老太太和阿芳都怔住，老太太尤其不是滋味。
阿芳问凤芝：“我说句玩笑话，你是赞成六小姐回来呢，还是赞成二爷娶曾家四小姐？”
“六小姐这会儿在虹桥别院住着呢，联姻的事要定下来，恐怕也难。”
这问题凤芝早考虑过了，也是两难。洛筝是冯少杉的心头肉，只要她在，他眼里心里便只有那一个人，她走了，凤芝着实松一口气。可倘若曾家的嫁过来后产下一男半女，自己的地位也会大不如前。
凤芝把红豆糕一块块拉开，笑容淡淡的，眼皮也没抬一下。
阿芳笑微微等着她回答，连老太太也有了点认真模样。凤芝暗自苦笑，这些事，岂是她们几个女人能定得了的？
阿芳打量她神色，心知刚才说的话一定被她听见了，因笑道：“我们刚刚在说曾家，要不是少杉拖拖拉拉，这门亲早可以定下了。”
“眼下这局面，当然看谁对二爷最有帮助了。”她终于淡淡地开了口。
凤芝掀帘子进去，“老太太，阿芳小姐，来尝尝新蒸的红豆糕！”
想到少杉的为人，她还是宁愿来的是新人，况且也合老太太的意。
老太太给过媒婆一张少杉的相片，显然已经在曾家普遍传阅过了。
阿芳拍手笑，对老太太说：“姑母你听，凤芝多识大体，您可没白疼她！”
“我打听过，曾家上下，包括曾四小姐都对少杉很满意呢，四小姐表示愿意等……”
老太太撇了下嘴，“别人家有几个太太的都闹，我们家就从来不闹，我凡事讲公平，孩子们也都规规矩矩的。六小姐是例外，她志向远大，非走不可，但她在冯家这几年，谁也没亏待过她，不天天都和和睦睦的？”
“我就怕曾家不愿意等。”
凤芝脸上挂着一点稀薄的笑容，心里未尝没有怨愤。
阿芳劝老太太道：“少杉不是从小就这样呀！觉得一样东西好，就再瞧不上别的了，抓在身边不肯撒手。书读得好的人总有点痴气相。好在已经离了，等日子长一点，总会淡掉的。”
只听阿芳又道：“既如此，这个恶人，就我来做吧。”
长桌上一盆兰花晒不到太阳了，凤芝放下盘子，去将那花挪个位置，借故晚些进去。
吃过饭，洛筝坐在桌前写东西，也只有躲进故事垒砌的城堡里，她才能暂时抛却现世的烦恼。
“他怨我呀，怨我把六小姐逼走了，我这一向睡都睡不好，想起来就气。”
写了会儿，眼皮渐渐耷拉下来，她晚上总是睡不好，白天也是，明明很累，躺下去便胡思乱想，身心均是疲惫不堪。
新蒸的红豆糕出笼，凤芝亲自切了一盘给老太太送去，今天阿芳也在，正陪老太太说话。
冯少杉进来时，洛筝已趴在桌上睡着了。他脚步轻，没将她惊醒，对着她的睡态欣赏了会儿，又忍不住伸手去抚她朝上一面的脸颊，不敢用力，只轻轻一触便缩手。她臂弯下压着张稿纸，写了几行字，冯少杉弯下腰去读——
“少杉是重情义之人，是我辜负了他。”洛筝叹口气，“但愿将来我能还他这些人情。”
“你不怕么？”雨桐问她。
湘琴摇头，机械性的，心里也许就是那么想的吧？人的本能比人本身更势利。
“怕有用么？”她咯咯地笑，“没谁能够永生，几十年或者上百年，走到头了都一样。我只求能活得有价值一些，不要像棵无名草，连死了也是寂寞的。如果能找着一个高于死亡的理想，我愿意为它献身。”
洛筝坐在床沿上，“你是不是觉得，既然这样，我就不该接受少杉的照顾？”
她趴在阳台栏杆上，夕阳在她脸庞上蒙了一层金色的光，她还沉浸在想象里。
湘琴愣愣的，好像再不认识她一样。
“万一真有那么一天，”她思索着说，“我希望自己不会在最后一刻表现得太软弱。”
“男朋友”是个新鲜时髦的词语，还是说给保守的湘琴听，她看见湘琴脸上起了一种难以理解的尴尬，她自己也尴尬，为不得不把这种隐私说出口，可这是堵住是非最快捷的办法。
她真美，雨桐想，这一刻像极了钰姐，她们都拥有一样令雨桐羡慕的东西——勇气。
洛筝放柔了语气说：“我跟少杉离婚了，凤芝为他生了一双儿女，就是他太太，况且，我现在也有了男朋友。”
读完了，冯少杉直起腰，沉思。
湘琴的脸一下涨红了。
洛筝忽然觉得房里有人，她睁开双眼，少杉就站在身旁，她一个激灵，完全醒了。
不问因由，盲目同情弱势方是一种普遍心理，然而却含着满满的误解与恶意。
“有消息么？”
她一向知道仆佣们会在私底下嚼主人舌根，只是没料到湘琴也会是这副嘴脸，也许她是在为洛筝打抱不平，却令洛筝胆寒——当年她在冯家当少奶奶时，又有多少人在背后为凤芝打抱不平呢？
“嗯，新放了一批人，没有祁静。”冯少杉觉得抱歉，“她的身份比较复杂，据说身后有张很大的情报网，和重庆方面有关，现在是重点审问对象。”
“湘琴！”洛筝及时打断她，嗓音严厉了些，“不要在背后这样议论别人。”
洛筝失声叫起来，“怎么可能！她不过是偷印了些违禁品而已！”
“吓！什么太太！不过一个姨奶奶罢了！小姐你走了以后，二爷都不到她房里去的，是她自己……”
“即便不是，现在落到日本人手里，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她是特别关押的，听说是特务处高层的意思。”
洛筝道：“别这么说，凤芝是少杉的太太，来看看天经地义。”
冯少杉打听到祁静在羽田手上，海军的人帮不上忙，他只能去托夏臻襄，但这件事连夏臻襄都摇头。
她与洛筝又朝夕相处了，十几年的情谊立时复苏，好像又回到从前在冯家时那种微妙的情形里去了。
“其他好说，独独此事不便插手，你想想，欧老面子够大吧，也就捞出个康先生，他和报社那些员工也算得上自己人了，他都不管，咱们更没道理管。”他低声向冯少杉透露，“这回惊动到高桥了——羽田的顶头上司，羽田说了也不算。”
湘琴嘴一撇，嘀咕，“盯得可真牢，二爷不可能跟她提小姐住到这里的事，不知怎么就传到她耳朵里去了。”
洛筝心凉，“你是说，她怎么也救不出来了？”
“嗯，给我送几件衣服过来。”
“难。”
湘琴把早餐端进来，扭头看看外头，问：“刚才姨奶奶来了？”
冯少杉想起刚刚看到的那些文字，如果“她”是指祁静，那么洛筝心里早有预感了。
洛筝再次道谢，凤芝也没多留，稍坐了坐便走了。
她果然没再落泪。
“是这么回事。”凤芝频频点头，“六小姐的忙二爷肯定要帮的。您在这儿住着，有什么需要找湘琴，再不然让他们给我带个话，我给您亲自办。”
“我想见见她，这个有办法么？”
“而且少杉在日本人面前说得上话，我想请他帮忙打听一下我朋友的情况，即便没法干涉，知道一些，心里总踏实点。”
冯少杉想了想，点头，“我再去托人试试。”
凤芝目光闪烁，脸上是认真倾听的神色。
吉野一进办公室就把外套扯下来摔在桌上，羽田笑问：“还是撬不开祁小姐的嘴？”
“日本人还去我那里胡搅，幸亏少杉及时赶来。到这里暂住没别的意思，怕日本人再找我麻烦，等这件事过去，我会立刻搬走。”
“干脆杀了算了！”
“我听二爷说了。”
羽田摇头，“杀了线索就断了，要慢慢玩，性子太急，难以成事。”
“我有个朋友叫日本人给抓了。”洛筝解释。
可惜没能把洛筝弄在手里，羽田深觉遗憾，不但可以再敲冯少杉一笔钱，连宋希文说不定也会不顾一切现身救人，哪种情形下他都不吃亏。
凤芝的视线不经意似的在房间里一览，随即又收回。洛筝猜到她心思，也明白送衣服不过是借口。
“把制服穿好，”他劝吉野，“高桥君随时会到。”
洛筝忙请她进来，道了谢，接过衣物放在床上，“太麻烦你了。”
吉野虎着脸穿衣，嘴上问：“难道他真的要亲自审？”
“二爷说，您要在这住上一阵，我给找了几件干净的替换衣服，兴许能派上用场。”
“别问那么多，他有打算也不会告诉我们，照办便是。”
洛筝尴尬极了，眼下这情形，真是说也说不清楚。凤芝比她镇定，手里捧着些衣物。
一转头，只见胡庆江低眉顺目走进来，羽田脸立刻板起，自从为阿根的死和自己闹过后，羽田就一直把他撂在一边。
她穿上外套，打算出去散散心，门口忽然出现个娇俏身影，不像湘琴，洛筝很快看清，来的是凤芝。
胡庆江是来认错的。
洛筝在卫生间里洗漱，窗外传来鸟鸣，是几只鸫鸟躲在一棵香樟树里啼叫。这地方安静得像与世隔绝了一样，然而想到祁静，焦虑症又发作起来。
“阿根是我兄弟，我看见他......当时脑子一浑就……谢谢羽田先生留我一条命。”
“嗯。”
“知道自己错哪儿了？”
“哎，好！”湘琴高高兴兴走出去，到门口又转身，“小姐，早点还是粥加白馒头吧？我跟厨房说了你爱吃清淡的。”
“知道——我没把冯太太带回来，让羽田先生难做了。求您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以后一定好好表现！”
湘琴无所事事，有些怏怏的，洛筝见状，便道：“麻烦你给我泡个热水袋，今天有点冷，等吃了早点我想写东西。”
羽田其实也少不了他，任胡庆江哀求了一番后才懒洋洋道：“下不为例，滚吧！”
洛筝笑道：“也我自己来。”
祁静觉得渴，舌头舔了下嘴唇，一股咸腥味，不知哪里淌下来的血，也许是嘴唇破裂，她弄不清了，她现在整个儿都是糊里糊涂的，身上一阵阵余痛，但比受刑时还是要好多了。原以为自己很快就会受不住，还好，她挺了过来。接下来呢？还有几场刑罚等着她？她头皮又开始麻了。不能想。
“那我给你梳头。”
她吃力地转动头颅，想在这间昏暗的房间里找到件工具，最好能一击毙命，那样她便解脱了。
“我自己穿吧。”这么久不让人服侍，洛筝早不习惯了。
门被推开的声音令她一哆嗦，像有只手重重地在心头扫过。这么快就又要开始了？
洛筝点头，取了衣服准备自己穿，湘琴赶忙跑上前，“我来！我来！”
一个高瘦的身影缓缓从暗处走近，不像吉野，吉野中等身材，肩部厚实得令祁静害怕。
“让小姐好好休息，别的没说什么。”
他终于走入吊灯昏黄的光影里，足以令祁静看清那张脸。
“他说什么没有？”
起初她没反应过来，愣了一愣才冲口而出：“中村？！”
“小姐你醒啦？早上二爷来过，你还睡着呢，他不让我叫醒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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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时天已大亮，洛筝看了眼时钟，快九点了。她忙从床上爬起，湘琴正好推门进来。
明天有更～～
一夜困乏不已，却迟迟难以入眠，好容易闭上会儿眼睛，又噩梦不断，折腾到凌晨方睡得安稳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