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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别离

“我……要离开上海了,才来的命令,今晚就走。”

宋希文不做声,上前默默搂住她,洛筝赶紧挣脱,“小心传染给你。”

洛筝一呆,这才留意到他脸色抑郁,进了门还没笑过。

“小祁说你出去避风头了,我以为要很久,这几天没你消息我心里急,又不敢找人问——你回来就好了。”

“去哪儿?”

洛筝找了只干净杯子给他倒茶,说话时鼻音还重,但心情是愉悦的。

“不能说。”

“我感冒了。”

“那,什么时候回来?”

“这么早就睡?”宋希文有些惊讶。

他怅怅地摇头,这才是最使他烦心的地方。

宋希文穿戴得格外郑重,和洛筝是一个对比,她穿着家常睡袍,外面还裹了御寒的棉大衣,头发也没梳,仅用一根绢子绑住。

洛筝还想问,又住口,问了也不能说,何必为难他。喜悦迅速从她眼里褪去,脸色黯淡下来,宋希文只瞥了一眼就转开视线。他掏出公寓钥匙。

有人叩门,节奏是洛筝熟悉的,但比平时轻,仿佛心事重重。洛筝一阵狂喜,掀被子从床上下来,病症也消失了大半。

“房子我没退,钥匙你帮我保管——我还会回来的。”

楼下院子里搁着一只破脸盆,廖太太淘汰下来的,张婶在里面种了些葱。雨水打在脸盆沿上,时缓时急,若没注意也罢了,不留神听到,便再也摆脱不开,那声音宛如敲在心头,一滴接着一滴,和雨一样没完。

他又伸出手,不理会洛筝的抗议,两人隔着大衣抱在一起,洛筝缩了缩脖子,宋希文大衣上有从外面带进来的寒气,原来这不是重逢,是告别。

洛筝感冒了,张婶给她煮了姜汤,热热的一碗喝下去,感觉暂时能松快不少。吃过晚饭她就躲在床上,不上床冷,受不了,也没法看书,又闲不下来,就做点针线消磨时光。

他迟迟不放手,万般不舍,洛筝觉得酸楚,没想到离别这样难受。

雨下个没完,冬天的雨能冷到骨子里去。

她忽然仰头说:“我跟你一起走吧。”

古川看看死去的老鸨,再看看满脸狰狞的羽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为什么不可以呢?她一个人,随他到哪里都成,哪怕去香港,只要两个人能在一块儿。

枪响了,哀求消失,怒气爆发,一切静止。
老鸨倒在地上,眉心正中一枪,血缓缓涌出来,她双眸圆睁,渐渐被红色淹没。

宋希文身子一僵,沉默了会儿才说:“对不起,我有任务在身。”

“砰——”

她忘了他不是完全自由的。刚刚扬起的希望迅速被扑灭,她眼眶湿润了,但使劲憋着,不能在他面前哭,否则他更受不了。

“真的没有......”哀求的目光转向古川,“古川先生,您帮我……”

宋希文把她嵌在怀里,低声说:“你等我,我会尽快回来找你。”

他拔出手枪,用力拍在桌上,老鸨吓得手绢掉在地上。

“好。”

羽田吼道:“再问一次,谁教你的?”

“有事去找小祁,她会帮忙。”

“长官,真没人教我,我说的都是真的......”

“好。”

“谁教你这么说的?”

他又逗留了一分多钟,终于松开她,狠狠心走了。

老鸨一怔,“没人教我呀!”

门一关上,洛筝的眼泪立刻涌了出来。

“谁教你的?”

“来了新社长,一个干巴巴的小老头。”祁静抱怨,“一来就搞审查,还要每个人写份小传给他,一堆形式主义——宋先生去了哪儿,连你也没告诉?”

他们说的是日文,老鸨听不懂,手握绢子可怜楚楚站着。羽田的目光忽然朝她扫来。

洛筝摇头,低眸喝咖啡,这咖啡苦得变了味,让人疑心是不是在里面掺了别的东西。

古川叹了口气,“可是证据确凿……”

“我去问过欧老,欧老说是宋先生家里要他回去,也没说准去多久,回不回来,报社又不能停下来等他……可能还是上回日本人找他麻烦,他家里怕他出事。”

羽田冷冷一笑,“什么都不会找到的——古川君,你不觉得可怕吗?这些中国人全都串通一气,他们在耍我们!”

尽是猜测,也没多大意义,祁静没再说下去。

古川对羽田道:“已经派人去女孩的老家找了。”

洛筝始终沉默,祁静捏了捏她的手,想安慰,又不知从何说起,本质上,她对感情也没多少信心,不敢替任何男人做保证,友谊和爱情终归是两回事。

“我也不知道呀!一声不响就跑了,把烂摊子丢给我,我这一肚子苦水都不知道跟谁说去!”老鸨眼泪汪汪的。

“男人就怕这样的,说走就走了......幸亏你跟他没什么。”祁静眼帘一垂,声音低下去。

羽田问:“你的女孩和她的同乡,现在哪里?”

隔了会儿洛筝才反应过来,她大约是指发生关系。宋希文是有那方面意思的,每次和洛筝亲热,她都能感觉到,尽管他竭力掩饰着不给她发现。但他从来不提,想是怕洛筝反感。

羽田要她把事件经过再说一遍,老鸨绘声绘色地叙述,和古川掌握的信息完全一致,一点细节都不曾错漏。

洛筝忽然后悔,她应该主动些的。宋希文不在身边,她反而更确定了对他的感情。

老鸨四十来岁,风韵犹存,人也机灵,极擅察言观色,羽田在客来欢与她相处得不错,但到了巡捕房,她也只假装和羽田是初次见面。

“你还在印那种报纸吗?”洛筝轻声问。

羽田大吼:“去把老鸨叫来!我当面问她!”

“嗯。”

古川同情地望着他,“是的,他确实是打给你,可这说明不了问题。”羽田是竹内在上海最好的朋友,给他打电话很正常。

“换了老板,你做事要格外小心。”

“可当时竹内明明在打电话,他是要打给我!”

祁静笑笑,“放心,他查不到那么细,我用的人都很可靠。”

羽田双手抱住脑袋,头很痛,眼下的情况与他设想的完全岔了,他不愿相信。

洛筝的感冒早好了,阴雨季也过去了,宋希文一直没有信来,她很想他。她悄悄去过宋希文的公寓,里面的东西纹丝未动,还跟上回来时一样,仿佛他一会儿就能回来。

“怎么会这么巧?!”

书房的一个抽屉里存着厚厚一叠报纸,全是她在晚报上登过的小说,按日期叠放,每张报纸的正面都是她的文章。洛筝只稍稍翻了翻就打住,怕眼泪会打湿那些报纸。

“竹内君先后去找过三次小菊,据老鸨说,每次完事后小菊都哭很久,老鸨想给竹内换人,但竹内不肯。现在竹内死了,小菊和阿兴失踪了,老鸨怕受到牵连,所以主动投了案。”

她离开时把它们全带走了。

“老鸨怎么知道他杀的就是竹内?”

冯少杉不喜欢热闹,尤其不爱在众人面前高谈阔论,欧季礼深知这一点,因此每逢他来访,都是单独接待,在书房,比之客厅,虽小而乱,但也亲切。

羽田背着手,烦躁地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那家妓院就是他介绍竹内去的,按说十分安全,他想不通。

他给冯少杉鉴赏一本宋版药书,新近有人无意中收到后赠与他的。冯少杉翻了几页,书作者师出无名,但内容颇有趣,与一般药书见解不同。

古川把一份案情报告递给他,“竹内君最近常常光顾这家叫客来欢的妓院,每次都让一个叫小菊的中国女孩提供服务,小菊有个同乡叫阿兴,在妓院打杂,跟她关系很好,就是他杀了竹内君,还带着小菊跑了。妓院老鸨在他房间里发现了一把带血的刀子,血迹成分与竹内君的吻合。”

“也不知真假,年头肯定是有一些的,少杉你若喜欢,就拿回去看着玩吧。”

“凶手是谁?”

两人推让一番,冯少杉才收下,欧季礼喜欢送人礼物,不收他不高兴。

羽田瞪着古川,他一夜未眠,眼睛里布满血丝,还有莫名的恨意。

“宋希文离开上海了,我想这下少杉你可以高枕无忧了,哈哈!”

“今天上午我去核对了细节,全部吻合,凶器也找到了。”

“果然托欧老办事,没有办不成的。”

“不可能!!!”

“哎,我也没做什么,顺势而已。我信奉老庄哲学——无为,不动比动强啊!前几日听说巡捕房又叫你去认人,可是行刺那凶手抓着了?”

“羽田君,案子已经破了,不是宋希文干的。”

少杉摇头,“尽是胡乱抓来充数的,我都给他们搅烦了,以后不会再去。”

羽田一掌拍在桌上,“为什么不批?我们可以在全国范围搜捕他,就算还是找不到他,他也休想再回上海来!”

“难道就由得行凶者逍遥法外?”

古川一脸尴尬,“缉捕令没批下来,而且......”

“大海捞针,怎么找呢?况且都拖这么久了,杀姚梓谦和竹内的凶手不也没着落?”

“为什么还不出缉捕宋希文的告示?已经七天了,都够他从上海逃出去七八回了!”

“也是。”欧季礼叹气,“如今乱就乱在这些地方,找多少人看着都不安全。姚梓谦的确死得蹊跷,杀人的到现在也还一点影子没有。竹内倒简单,就是一桩风流官司,当事者逃了,可惜了老板娘,死了替他们顶罪。”

羽田怒气冲冲闯入古川的办公室。

冯少杉笑笑,没说什么。

祁静笑,满不在乎,“你猜到了?没事,我做得很隐蔽,再说,想把这件事公之于众的也不止我一个。”

“听说羽田还抓了不少人,和那对小鸳鸯有来往的,逐一的逼问,依然没有头绪,他一怒,竟把那些人全给杀了,哎,作孽!”

被推上羽田的车时,她及时把报纸扔了。

“如果这些事都是宋希文惹出来的,那么他在上海确也不能够再待下去。”

“今早那张小报纸,是你印的吧?”洛筝轻声问。

欧季礼一愣,随即摆手笑道:“怎么会和希文有关?不过他太爱张扬倒真是个麻烦,不擅藏锋,让羽田给盯上,屡屡地遭怀疑。”

洛筝说:“你也要小心。”
“嗯?”

冯少杉幽然道:“我反而觉得宋先生是聪明人。咱们这些人,日本人多少都能摸着点底细,藏着掖着更惹人起疑心,干脆像宋先生这样,原来什么样就什么样,反倒容易办事。”

“等凶手被抓到吧,至少日本人不再两只眼睛盯着他的时候。就怕他们再借别的由头找他麻烦,那个羽田脑子有毛病,老盯着宋先生不放。”

欧季礼听他句句话有深意,只得装糊涂笑笑,不接茬。

“那宋先生要躲到什么时候呢?”

“哦对了,我跟海军部新上任的增子上将前些日子吃了顿饭,此人似乎要比内藤难相处一些啊,不知少杉你怎么看?”

“羽田气坏了,这才动了你的脑筋,只要你有一丁点惹他怀疑的地方,他就不会放你回来,想想都险。”

“也没什么,欧老只要别心疼钱,日子还是跟从前一样,能过下去。”

祁静给洛筝倒了咖啡,滔滔不绝讲着一早发生的惊险意外。

欧季礼哈哈大笑,“少杉说得极是——那么咱们的生意……”

“羽田本想通过租界的巡捕房抓宋先生的,但巡捕房说了,没有证据不能抓人。所以他们就带了人手悄悄溜进租界,打算亲自动手。宋先生一早在欧老那里商量事情,得着消息后,马上从后门跑了。”

“自然是接着做了。”

一直走到离特务处那栋白色建筑很远的地方,洛筝才松懈下来,她的急智用光了,这时全身无力,自己都不信刚才能表演得那样出色,她裹紧大衣,尽管脚力依旧虚浮,还是努力加快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