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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涟漪

他没解释,反倒旧话重提,“你会不会觉得我救你是有目的的?”

洛筝忙道:“我包了车,就在前面那个路口等我——凤芝说你今天可能不会来了。”

那天他说的话仿佛是要交换,事后琢磨起来,令他难受了很久。

冯少杉等她走近才微笑着道:“你一个人来的?我送你回去。”

“怎么会!”洛筝笑,“如果你那么做生意,岂不全成赔本买卖了?费老大力气下去,却收获无几。”

巷子到头就是马路,冯少杉的车停在路边,他背手站在一棵梧桐树下,似乎在等人,洛筝才一出现,他便远远地望着她。到了这份上,断没有再往回走的道理,洛筝只得迎上去。

听得冯少杉也笑起来,他轻叹一声,道:“我是一直想你过得好,但好像只有你在我身边,才觉得放心。”

告辞出来,正值散席,到处都是道别的场景,洛筝庆幸可以乘乱一走了之。

洛筝心里感动,低声道:“你放心,我现在过得很好。”

宴席接近尾声,洛筝想避开冯少杉和凤芝,便提早去和湘琴打了招呼,预备早点离开。湘琴拉着她的手又是一通抹泪,洛筝到这时才回想起当年自己出嫁的情形,方明白湘琴对未来也是忐忑的。她只能好言安慰。

他不说什么了,只沉默地望着洛筝。

忽然发现凤芝在另一桌紧盯着自己,洛筝因为思绪还停留在湘琴身上,没多想,低眉搛菜时琢磨出凤芝眼里的涵义,心头顿时一凛,再去看她时,凤芝早转开了视线。

洛筝受不了他的眼神,扭头望了眼远处,“我得走了——凤芝在等你呢!”

湘琴婆家人都觉得有面子,说话喜气洋洋的,有种受宠若惊的味道。洛筝暗忖,湘琴在这一家再怎么也不至于被怠慢了。

少杉回头看,果然见凤芝站在门口,遥遥地望着这边,他再扭转脸来时,洛筝已经走了。

洛筝随即听到冯少杉与人打招呼的声音,想不到他还是来了。

《姐妹》停演后,很快又有新的剧目顶上去,依然轰动,不过这些热闹和洛筝无关了。

“哟,冯老板来了!快请快请!”

上海这座繁华的都市在迷茫与醉生梦死之间走到了1940年秋,战争的铁蹄早已转至别处,这里进入了一种畸形的秩序状态,日常生活在继续,各种恐怖活动也在继续,两个世界平行向前,又偶尔交错。多数人依然相信现状只是暂时的,于是忍耐着,为了生存,只能接受眼前的这种秩序,而将期待深藏于心底。

“冯老板!”

洛筝的小屋恢复了平静,她继续写故事,和过去一样,祁静与宋希文会经常来看她。宋希文兴致高时,还会带些小戏法过来,献宝似的表演给洛筝看。

开席没多久,男宾席那边忽然骚动起来,好几个声音大呼小叫。

“来,你随便抽一张!”他手上是一副扑克牌。

女宾和男宾是分开坐的,用屏风疏疏隔起,也就是个意思,大概是照顾到冯家这边的女客。洛筝故意没和洛家那几个丫环同桌,她们全都嫁人了,不过也还认得这位六小姐,在远处望着她窃窃私语。她也没和凤芝坐一桌,两人均是自觉地避开了对方。洛筝那一桌上全是男方亲戚,跟主家显然也不算特别亲,席间交流的信息都是道听途说来的。他们问洛筝的身份,她只说自己是湘琴的小姊妹。

洛筝抽了一张交给他,宋希文随手往整副牌里一插,又将牌洗了几遍,搬出一叠来,给洛筝看头一张牌,正是她刚才抽出的那张。

洛筝看了看凤芝,她一身簇新,红底金丝短袖旗袍,脑后梳个扁髻,额前一字刘海,首饰大约都换了新的,一动就有光芒在身体间闪烁。洛筝虽然也专门换了新衣服,但她现在习惯穿洋装了,没有凤芝那么艳丽,两人也无话可说,洛筝搜肠刮肚问候了一些人,幸好终于开席了。

“怎么样?”

喜娘又有礼仪要做,把客人都请出新房。洛筝和凤芝移步到外面一间客室稍坐,那里恰好有几分钟空无一人。

洛筝笑道:“这种把戏以前我也玩过。”

她们三个忽然又聚在一起,恍惚还跟从前在冯家似的,只不过早已物是人非。

但也只说了这一句,那时候和她玩牌的是冯少杉。

湘琴忙道:“谢谢二爷和姨奶奶,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湘琴都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了。”

“你这个人很矛盾。”有一次宋希文说,“看上去胆小,一点小事就吓得脸都白了,可是该做的事都会去做,有时竟不肯退一步。”

正说着,凤芝进来,与洛筝客客气气打了招呼,又对湘琴说:“二爷托我和你说一声,这几天药堂里进新货,忙得无法脱身,他就不过来了,你有什么想要的,跟我说便是。”

洛筝道:“其实我小时候胆子可大了,也淘气。”

“那是自然,人哪能一成不变呀?”

她喜欢捉弄湘琴。有一回忽然心血来潮,偷偷往额角抹了点胭脂,再拿块手帕捂住那里,隐约露出些红色,然后愁眉苦脸去找湘琴,“我摔了一跤,磕着额角了——疼死啦!”

湘琴泪眼婆娑盯着她,“小姐和从前不一样了。”

等湘琴气急败坏取了药水回来要给她处理时,洛筝却没事人似的端坐在书桌前练毛笔字——母亲在旁边站着监督呢。

洛筝笑道:“有时好,有时不好。”

“你拿紫药水来干什么?”母亲皱眉问湘琴。

“小姐在外面好不好?”

湘琴张口结舌,洛筝瞧着她那副窘相,心里得意极了,乘母亲不注意,快速朝她扮了个鬼脸。

洛筝点头,“都一样,你有了归宿,我也放心了。”

“后来呢?”宋希文问,“怎么变了个人,因为婚姻?”

湘琴摇头,“我只愿小姐过得好。”

“我想是吧。”洛筝思忖着,“我娘一辈子都在婚姻里受罪,所以起先我也没想过要结婚,那时候的想法是念完大学能出国。”顿一下,“像我三姐那样。”

洛筝忙给她擦泪,“今天好日子,不能哭……你是不是怪我心狠了?”

“但还是嫁了冯少杉。”宋希文叹一声,“这么看,他也是死脑筋,定了要娶洛家的姑娘,就非娶一个回来,也不管人家愿不愿意。”

说着说着,湘琴心里的委屈全涌上来了,眼泪直流。

“别这么说他。”洛筝忍不住维护冯少杉,“他尽了最大努力了......何况,当时如果我不愿意,也不是无路可走。”

洛筝走后,她们一直没见过面,湘琴是特意给她下了喜帖,想这回总不会不来罢?

“你那时就……喜欢他?”

“小姐你来啦!”湘琴欢喜地起身相迎。

洛筝默然,不能说那时就意识到自己喜欢上他了,但朦胧的好感肯定已经有了。谈婚论嫁时她年纪还小,心思也不在这上头,总要等几年后再回头去看,才能发现其中微妙的关联。

她一身洋装,脸还是从前那张脸,但精神面貌大不同了,湘琴差点没认出她来。

谈话便到此为止了。

洛筝忽然走了进来,“湘琴!”

天晴的黄昏,他们也去外滩散步。

湘琴凤冠霞帔坐在喜簇簇的新房里,给那些繁琐的礼规搅得头昏眼花,认识的不认识的人在房里进进出出,也不知道都在忙些什么。她对婚事是满意的,但也许来得晚了些,不像她几个小姊妹嫁人时那样欢喜好奇。

黄浦江近在咫尺,翻滚涌动,江鸥在水面上滑翔,天地壮阔,夕阳给所有画面都抹上了一层金粉。

湘琴三十岁上终于把自己嫁了出去,她从小给卖到洛家去的,没有娘家,嫁妆是冯家给置办的,少杉拨的款子,意想不到的丰厚,她婆家也有些底子,婚礼因此办得很是风光热闹。

宋希文问:“如果有天我离开上海,你愿意和我一起走么?”

她说得小心翼翼,一面偷眼去打量少杉的神色,倒不见他怎样动容,始终淡淡的,叫人捉摸不透,临到出门也没再说什么。

“不用急着回答......”他很快又反悔,“也许这不是个好选择。”

凤芝点头:“这样最好,老太太也是这个意思。湘琴到底是洛家的丫鬟,现在和他们家闹得这样僵,咱们再出面不太合适,听湘琴的意思,她请了几个在洛家时要好的小姊妹……还请了六小姐。”

隔一会儿,他又说:“我很早以前就读过你写的故事。每一篇都读过。”

少杉思忖片刻,方道:“礼也送了,人也见过了,这两天药堂忙,脱不开身,反正你会去,权当代表,我就不过去了。”

这倒是令洛筝意外。

“湘琴后天就嫁了,正日那天喝酒你预备去吗?”

“你的故事有种特别的气息,类似于忧伤。”他继续说,“人物也是灰色调的,始终陷在一种情绪里挣扎,走不出来......当时就想,写这些故事的人一定过得不快乐。后来小祁和我说了你的事,我终于懂了。”

凤芝听了,一则以喜一则以忧,这门婚事多半是成不了的,就怕成不了的原因并非需不需要的问题。

洛筝想不到他这么有心,“可你从来不说。”

“大事有老太太决定,孩子们有你操心着,还不够么?”

“说了你们会信?”宋希文笑,“小祁一直以为我这个老板吊儿郎当,只热衷吃喝玩乐,你想得八成也差不多。”

“家里没个女主人总不像话。”

洛筝抿唇笑,的确如此。

“我不需要。”

“我记得最早读到的一篇是描绘亲人离世后的心情。”他陷入短暂沉思,然后点点头,“写得很好,那种伤心我也体会过。那篇之后,我一直留意你。我们第一次见面,你还记得吗?”他扭头过来望着她笑。

“家里都传开了,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她一笑,“老太太就差没和我说了吧?大概以为我会有什么想法,其实我能有什么想法呢......听阿芳说,曾家在山西开煤矿公司,做得很大,那曾四小姐的照片她见过,模样很过得去。”

洛筝道:“记得,你让我很窘,我都不想再见你了。后来还是为了钱折腰。”

少杉手一顿,“你听谁说的?”

“现在道歉晚不晚?”

“曾四小姐你见过了么,老太太很满意,正给你张罗呢!”

“你道过歉了。”

凤芝嫣然一笑,到他背后轻轻将长衫拍舒齐,说话声音柔柔的,与方才交待糕点的口吻无异。

“是么?我真有礼貌。”他哈哈大笑,后来笑容淡了,眼神变得朦胧。

冯少杉套上长衫,凤芝走过去帮他扣纽扣,因为用劲,脸歪在少杉胸前,他低头时瞥见,笑着道:“我自己来吧。”

“那天我进门第一个看见的便是你。”

是她亲手制的松糕和糯米青团,老太太和孩子们都很喜欢。

当时洛筝也正望着他。

“饿了可以垫垫饥,外面买的哪有家里做的可口。”

“没人告诉我你是谁,可我知道那一定是你,那种感觉,就好像……我很早以前就认识你了。”

凤芝打包了两盒四色糕点让佣人交给汽车夫带到药堂去,一盒给冯少杉,一盒给吴梅庵。

洛筝想起那时候她也有过与他相同的感觉——一眼便猜出他的身份。她心上忽然起了一阵奇妙的涟漪,因为感动,或是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