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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表白

三个人先后进了屋子,洛筝低着头,把粥碗端上桌。

仰头看见洛筝,张婶忙笑着告诉她:“宋先生呐,真是细心,昨晚他回去都没来叫我给开门,说是太晚了怕影响我休息。”

张婶还在说:“这不一早又买了梁记小笼包来,给我也带了一份,宋先生对我们实在太客气——聂小姐,你福气真好!”

准备下楼取早饭时,忽听见楼梯口传来熟悉的说笑声,洛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果然,宋希文很快出现在视野里,步履矫健往楼上走,张婶端个托盘跟在后面,托盘里装着两碗粥。

洛筝只得朝她笑笑。

洛筝站在阳台上,看见他戴帽子的脑袋在巷子里匆匆晃过,一颗心总算安定,又去打了水来自己洗漱。

等张婶下了楼,她才开口:“你怎么又回来了?”语气多少有点恼。

她让宋希文先洗脸,自己不断朝桌上的手表张望,宋希文当然明白什么意思,他乘洛筝下楼时使劲揉搓双腿,这会儿已经恢复,简单收拾了下便告辞离去。

“和你一起吃早点啊!”

她去楼下打水,张婶没在院子里,煤炉上放着吊子,水已经滚烫。洛筝暗松口气,一个大男人在自己房间留宿,虽然没干什么,被撞见了总归不好意思。

宋希文说得仿佛这事再正常不过,一边兴致勃勃把纸包里的小笼摊开在桌上,屋里顿时香气四溢。

“我叫了,可你睡得那样沉,我有什么办法呢?”

“昨晚上……”

洛筝初醒,还是懵懂的,也没追问,缓缓坐直,用手轻轻捏酸痛的脖子和肩部。

宋希文打断她,“吃完早点再说——小笼包要乘热吃才好。”

蹲久了腿发麻,一时半会儿动不了,他背对洛筝,难受得龇牙咧嘴。

他自己吃得香,一口一个,很快吃饱了,就着包装纸擦手,一边擦一边看洛筝,她不吃包子,嫌包子油腻,只慢慢喝粥。

“没干什么。”他不动声色起身,“你一晚上都趴着睡的?你该叫醒我的。”

宋希文神色郑重,“我有话想说。”

“你干什么?”洛筝有些诧异地揉了揉眼睛。

“我可以不听么?”

宋希文来不及躲开,两人目光相碰,他眼里迅速闪过狼狈。

他瞪着她。

她的呼吸轻微而绵长,忽然放重了些,像在梦里叹气,睫毛一动,蓦地睁开眼睛。

洛筝笑:“你说吧。”

这张脸上没有一个部位不是妥帖适当,恰合心意的。有些人,刚见面就好像认识她很久了。

“昨天晚上,我对你说过许多话,可是归纳起来只有一句,我喜欢你。”

也从未这么仔细端详过她:纤长的眉,黑密的睫毛在眼睑那里落下温柔的影子,嘴角微微翘起,既像无奈又像在笑。她脸上看不出化妆的痕迹,每一寸肌肤都是活生生的,触手可及,因而更令他惊异,原以为女人的美都是画出来的。

“我以为你都忘了——你看什么?”

从未这么近距离端详过她,总是匆匆一瞥而过,她的样子是模糊的,但很奇怪,只要远远看一眼,就能断定是她。只要她在附近,就能感受到她的气息。

“你没脸红。”他很失望似的,“不过你笑了,至少表示不反感,对吧?”

心里虽这么想着,他却鬼使神差在洛筝身边蹲下。

洛筝转开视线,顿一下道:“你和小祁是我最好的朋友……”

也许他一触到她她就醒了,会以为自己在动什么念头?

“这不是我想听的。”

他一阵懊恼。悄悄下床,脚上仅着袜子,猫似的不发出一点声响。走到洛筝跟前,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圈,想抱她上床,却无从下手。

“可这是我的肺腑之言——能够遇见你们两个,我很幸福,也很知足。”

洛筝坐在椅子里,竟趴着睡了一晚上,全身裹得层层叠叠,大约冷,把能找到的御寒物全披挂上身了。

言下之意,到此为止。

宋希文是被热醒的,醒来时发现自己身上盖着棉被,后半夜还是有寒气。

宋希文一把抓起她的手,“我想知道,你喜欢我吗?”

自己说了些什么,心里其实是清楚的,因此也更加觉得自己可笑又可怜,他活到二十八岁,一直拿得起放得下,以为什么都看开了,谁知终难免俗。他本打算把这些话永远埋在肚子里的,可那是清醒时候的打算,人一醉,所有的不甘便全涌上心头。

洛筝的脸红起来,“昨晚上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他一腔热血终于有了宣泄之地,乘机问洛筝要这要那,还抓住她的手,说了不少昏话,洛筝只是含糊应着,像哄孩子,见他难受就用毛巾给他擦擦额头。

“那我怎么说的?”

来之前,他与人约了饭局,席间喝掉两斤黄酒,忽然脑子一热,仗着酒胆上了这门。此时酒劲发作出来,先是头昏,后来又想吐,幸好忍住了,一张脸却变得煞白。洛筝见他这样,有些着慌,把床理了一理,坚持要他上去躺一会儿。

“你说,只要我知道,你便安心了。”

宋希文唱了这一段独角戏,洛筝始终也不表态,他内心煎熬如烈火,但也只能老老实实陪她坐着。

他笑得很开心,“原来你全记得,一字不差嘛——那是我喝醉了酒说的胡话,今早上我醒过来一想,不能就这样算了,脚都跨出去了,哪能半途而废呢!”

洛筝也察觉了,劝道:“进去喝点茶,会舒服一些。”乘机抽出了自己的手。

“如果我不喜欢你呢?”

忽然起了一阵风,拂过他的脸庞,顿时有些醺醺然,头重脚轻似的,他自己摸了摸脑门,滚烫,也不知是酒劲发作,还是内心翻腾的缘故。

“那我就等。”

宋希文愣了一下,笑笑说:“还真不少。”

“如果……一直不喜欢呢?”

“你今天喝了多少酒?”洛筝仰起脸问。

宋希文忽然凑近她,“看着我。”

他巴巴地望着洛筝,渴望她再说点什么。

“你别......”

“我知道了。”洛筝说着,想要将手从宋希文掌心里抽出来,他不放。

“我只是要你看看我。”他低声说,很柔和。

“我知道你不是第一次听见这句话,也知道你心里还……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知道了,我也安心了。”

洛筝便朝他瞟了一眼。

他看了看洛筝,她神色平静,一丝心慌意乱的痕迹都没有。他不敢流露出失落。

“你觉得我这人怎么样?”

“我要你知道,这句话,我头回说给一个人听……以为这辈子不会有机会说这样的话。”

洛筝一时答不上来。

宋希文用力握她的手,近乎蛮横,声音却反而低下去,有一股潜藏的力量。

“很差劲么?”

洛筝丝毫不怀疑宋希文这一刻的真心,但她依然是克制的,这些过程她都经历过,浓烈、甜蜜,让人心情飞扬,脑袋发晕。可爱情总是一时的,最终逃不过无奈,成为难以割舍的牵累。

“当然不是。”

“我喜欢你。”他还是说了出来,脸微红,不敢看洛筝,完全不是花花公子的腔调。

“那你到底觉得我怎么样呢?”

“别说了。”她温柔而坚决地制止。

他灼灼的目光就这么照牢洛筝,她只得认真想了想。

“洛筝……”他不再喊她聂小姐。

“你很讲义气,也有胆识,对朋友……”

他忽然走近,握住洛筝的手,她掌心冰凉,而他却是滚烫。

“我问的是,我这人长得怎么样?”

宋希文却忽然笑起来,他飞快瞥了洛筝一眼,目光重又收回,盯着窗楹,自顾自说:“那时候我和自己作了个约定,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只要能活着,我一定要对你说一句话……老早就想和你说的......”

“呃......不难看。”

“我不是好好的。”她轻轻地说,安慰的语气,又有些忐忑,她不愿欠人情,尤其是感情,太沉重,她承受不起。

其实何止不难看,简直走到哪里,哪里就能发光。

他眉峰剧烈颤动起来,洛筝抬眸瞥见,心头不觉一震。

他对这评价很满意,耸肩说:“你自己也承认我不难看了,而且我还讲义气,有胆识,对朋友忠心耿耿,假以时日,你怎么可能会不喜欢我呢!”

“你在里面那几天,我想了许多办法,可每个人给我的答复都是不行,通融不了,说问题严重……我觉得自己没用,怕再也见不着你……”

洛筝被他逗笑。

她想让他放心,宋希文仍然低垂着脸。

“别人都是喝醉了才放肆,你这个人刚好相反。我宁愿还是昨晚上的你,至少懂什么叫难为情。”

“没关系,那样的事总不至于一再发生。”说完自己也笑,又道,“我都拣白天出去,稍微有点危险的地方都不涉足的。”

宋希文松开她,坐回自己的位子。

他眉宇间还含着一丝余悸,洛筝有些感动。

“喝醉的人,就好像回到小时候,小时候家人教我,要懂礼仪,知廉耻,别人不愿给的东西不可强求——我更喜欢现在的自己。”

“别总一个人出去。”他低声说,“我担心你。”

洛筝给他倒了杯水。

她穿一件家常的藕荷色薄绸旗袍,抱着双臂,脸上笑微微的,神色是安静的,更衬得对面的人心浮气躁。

“我也有话要说。”

洛筝道:“不忙,只是暂时不想写,就常出门逛逛去。”

他不再得意洋洋,翘起的腿也放下来。

“最近在忙什么?”

洛筝道:“你以前问过我,为什么要离开冯少杉,为什么我嫁到冯家八年,很少出来应酬。”

宋希文两臂反撑在水泥栏杆上,脸朝窗户,与洛筝交错相对,即使和她说话也没有转过头与她对视。

宋希文望着她。

“兰花是不好养。”

“因为我无法生育......为此痛苦了许多年。”

“前面两盆兰花都死了。”洛筝走出来告诉他,“就换了这两盆蟹爪兰,说是好养活,花开得也不错。”

他很平静,“我知道。”

“噫,你换了两盆花?”

洛筝愣了一下。

已是初夏,借着窗子里透出的灯光,仍能看到阳台上的植物欣欣向荣。

“你离婚后咱们那次吃饭,你喝了太多酒,全告诉我了。”

凡事有其内在的连贯性,脱节后再续上,总难与之前保持一致,更何况他心境确实变了,这熟悉的地方如今处处透着陌生,他觉得自己粗手大脚,简直难以伸展。

洛筝低下头去,“那么你该明白……”

宋希文先坐着看她倒茶,等茶杯递到面前,他却又站起来,走到阳台里去了,跨出去时不留心,被门槛绊了一下,身子微微踉跄,他及时扶住门框。

“我不在乎。”宋希文说,“不管你能不能有孩子,你还是你。”

她倒了杯茶给宋希文,茶卤是常备着的,凉了就兑点热水进去,她到夏天也喜欢喝温热的水,容易发汗。

“可是我在乎。离开冯家时我已立下誓言,这辈子绝不再嫁任何人。”

洛筝给他让路,留意到他的脸微微发红,应该喝了不少酒。

宋希文不清楚她的誓言里有无惩罚措施,只得默然。

他轻轻咳嗽一声,“我可以进去么?”

洛筝道:“其实我知道少杉不会向日本人低头,他那么做,必定有他的道理。我离开他并非因为他与日本人合作,我只是不愿再陪他走下去……一点也不像小祁和乔樱形容得那样伟大,更不是因为少杉对我不好。他对我的好,也许这辈子我都还不清了。如果我是个懂得感恩的人,不该选在这种时候离开他……可我是个自私的女人,只想自己过得轻松些。”

洛筝也笑了笑,“这么晚了,还能去哪儿。”

她看着宋希文。

“在家呢?”他笑着说。

“我把真实的自己告诉你了,和你想的差别很大是不是?没什么地方值得你喜欢的。”

一个刹那,他们忽然面对面了,离得那样近,他所有的处心积虑都来不及掩藏。

“可我还是喜欢你。”

宋希文单手撑着门框,脑袋低垂,叩门的手举在半空,耳朵想来是竖着的,聚精会神留意门内的动静。这是两人和解后他第一次上门,神情是警惕的,担心洛筝随时改主意。

“会变的,我离婚前也害怕过,怕将来后悔,所以用了五年才拿定主意……没有什么是不可改变的。”

她打开门。

宋希文想了想,点头,“你说得对,没什么是不可改变的。”

洛筝点上油灯,在忽明忽暗的光影中发呆。敲门声乍起,轻柔而有节奏,带一点点怯意,又仿佛在试探是否有人在家。

但他的理解与她表达的意思是相反的。

月亮刚爬上树梢,晚风轻轻摇曳着树枝,银辉所到之处,白昼的躁动仍在隐隐浮动,唯有最顶上的夜空,阒寂无声,纯净如墨色丝绒。

“我也不想怎么样。”他最后说,“你心里有我就知足了。”

夜如约而至。

他拧紧了眉,自我较劲似的说:“也许这样还是贪心,”顿一下,“可这世上哪有不贪心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