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里面的时候，可不光我一个人急，宋先生比我更着急，到处找人想办法，还在电话里冲人发火，我头一回见他慌成那样。”
“没这回事。”洛筝否定得并不强烈。
洛筝一时无言，喝了会儿咖啡，忽又笑道：“我一直觉得你和宋先生挺合适的，你们在一起的感觉，很自然。”
祁静把一块蛋糕塞进嘴里，又吮了吮指头上的奶油，“即使不结婚，找个男朋友也行啊——最近你怎么老躲着宋先生，还在为那篇乱写的文章生气？”
“我们最多只能做兄妹，若是做了恋人，非天天打架不可，再说我也不是宋先生喜欢的类型。”祁静转过脸来冲洛筝笑，“他喜欢你这样的。”
“你不结婚，冯先生是不会对你死心的。”
洛筝有些窘，“这话从何说起。”
洛筝是独自走出那间办公室的，少杉没有送她，分别时，他脸色格外难看。
“还记不记得你想预支稿酬那次，他明明不打算给你，却正儿八经让我约你去，原因只有一个——他想见你。从那次起头，他的心事就被我发现了。”
“至于这些钱，算我还你的也好，谢你的也好，无论如何请你留下，否则我于心难安。”
“……怎么会呢，他对我常常冷嘲热讽的。”
曾经撕心裂肺般的痛又在身体的某个地方蠢蠢欲动，好在并非是真的伤痛，仅仅是一种回忆里的感觉。
“这有什么难懂的，想掩饰呗......欲盖弥彰！宋先生一直觉得我傻，其实在感情方面，我可以做他老师——你是担心张龛仪么？”
“你对我越好，她心里就越难过……我能体会那种伤心。”
越说越离谱了，洛筝很尴尬，“你别乱猜了。你是我朋友，宋先生也是，此外没别的。”
他僵着脸，没说话。
“好吧，当我没说。”祁静耸肩，心知再说下去她又要急了。
“不要因为凤芝曾经是个丫环就觉得她没有思想感情，她不说话不代表没想法，就像你和她生儿育女时我也很难过一样。”
聊了会儿别的，洛筝问：“他和张龛仪是怎么回事？”到底还是存着好奇。
冯少杉掩饰着失落，短促一笑，“她为什么要伤心？”
祁静道：“宋先生有阵子对做金子股票感兴趣，张龛仪认识股票交易所的一个经理，常有内幕消息，她介绍两人认识，宋先生感激她，常常请客，一来二去张小姐就有了那方面的意思，后来宋先生老躲着她，张龛仪性子也够烈的，不知从哪里弄到把枪，她让宋先生决定，要么爱她，要么杀了她。”
“好好对凤芝，不要让她伤心。”
难怪乔樱他们那样喜欢调侃他和张龛仪。
她轻轻抽回自己的手。
“后来呢？”
这就是洛筝最怕他的地方——执着的期待，但凡有一线可能，便绝不肯放弃。
“宋先生不知用什么方法把张龛仪给哄住了，以后就再没出来闹过。谁知又有后来这一出戏。”
冯少杉情不自禁捉住她的手，柔声说：“如果你真想报答，就回来，回我身边。”
“她现在人怎么样？”
洛筝眼圈红了，低下头去，“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我这条命是你救的，以后若有机会报答，萱萱一定在所不辞。”
“早走啦！闹出这样大动静，当然没脸在上海待下去了。也可能本就想走，临走给宋先生一个难堪，到底心里还是有气。”
“萱萱……”他动容，满腔怨气化作似水柔情。
脱险后许多人关心洛筝，想来探望她，祁静心知她不喜应酬，都给推了。
“你和他们，是不同的。这些年，你护着我，包容我，即便我惹你生气，你也总能原谅我……我把你看作亲人，以前是，以后也是。”
“乔樱去了重庆。”祁静悄悄告诉她，“如果还在上海，也要来见你的，她来见你，你总愿意吧？”
不过那只是一瞬间的想法，洛筝很快就后悔了，她表现得像在赌气，也很无礼。
洛筝笑着点头。
她一直警惕于被少杉重新纳于羽翼之下，命运却一再戏弄她，反复将他们捆绑在一起。她当然是感激他的，因而也更沮丧，仿佛离婚仅仅是他哄她的又一种手段。她不愿当场向他表达谢意，那种情形下面对少杉，也许她会痛哭失声，那样他就更觉得自己离不开他了。
另一个她愿意见的人是萧萧。祁静安排她们一起吃晚饭。
“不是这样的！”洛筝蹙眉。
舞台下的萧萧眉目清淡了许多，但依然难掩风采，她和祁静很像，热情活泼，说话比祁静更绝对，观点鲜明，不容置疑，令洛筝想起一句话：刚极易折。
“我明白，”少杉打断她，“他们是朋友，而我跟你，已经什么都不是了。”
萧萧的男友赵昌陪她一块儿来的，瘦长个子，相貌平平，不怎么开口，他紧挨着萧萧坐，经常给她布菜，眼里只有萧萧，很恩爱的样子。
“那天，我和小祁讲好......”她试图解释，显得笨拙。
开席了有一会儿宋希文才到，一见洛筝，身子往后略仰，措手不及似的，讪讪地笑着，“我不知道聂小姐也在。”
洛筝一下便懂了，他在怨自己没上他的车。
他看看祁静，眼神颇为复杂，祁静笑嘻嘻地请他坐。洛筝也没想到祁静竟然还有这样的安排。
少杉望着她，低声说：“我以为你不会来找我了。”
萧萧不明白，问宋希文，“这是什么道理？你和聂小姐不能见面的吗？”
也许始终记着离婚事实的只有她而已。洛筝低下头，她总是亏欠他，即使离了婚也一样。
祁静朝她使眼色，不想她多说，然而萧萧更好奇了，一再追问，宋希文和洛筝脸上渐渐都有了尴尬之色。
他笑起来，带着诧异的神色，仿佛在问：“可能吗？”
祁静正想岔开话题，赵昌忽然说：“是因为张龛仪那事吧？”
洛筝道：“你也可以不管我。”
算是一语道破了。然而萧萧竟然不知道，等听明白了，眼睛对赵昌一瞟，“你倒什么都清楚。”
“我得罪过羽田，他抓你不过是借机报复我。是我惹的祸，救你也是应当的。”
“顺便。”他笑道，嗓音压低了。
冯少杉无论如何不肯收她的钱，但洛筝很坚持，他只得将羽田的事说了出来。
萧萧便向洛筝道歉，又说：“你一定要原谅我，不知者无罪。”
“我知道这些钱远远抵不上你付出去的，剩下那些，以后我再慢慢还你。”
洛筝笑起来，“没什么，都过去了。”
洛筝主动去找冯少杉，带上了她这些日子攒下的大部分积蓄。
宋希文给安排坐在她旁边，始终保持着谨慎的沉默，于是一张桌子成了女人的世界，他和赵昌只是摆设。
祁静感叹，“是该好好谢谢他。你不知道当时那种谁也靠不上的无力感，救不了你，连见一面都难。我真怕他们什么都不问，就偷偷把你给......这种事以前不是没有过。后来就听说冯先生一刻不停在为你运动，到底把你救了出来。我听说过一些混蛋，出了事把太太丢在这里，自己跑路。相比之下，冯先生很有担当。”
萧萧屡次提到洛筝不受胁迫，死不签字的行为，大为称赞。
洛筝点头。
“别提了。”洛筝的心情要比她想象得复杂。
“你后来去见过冯先生没有？”祁静问。
宋希文冷不丁插嘴，“可见看着柔弱的不见得真柔弱，看着刚硬的也未必真刚硬。”
也不代表她就是爱上他了，洛筝心想，祁静对朋友都有一种母鸡护崽似的保护欲。
“你是说人吗？”萧萧问。
洛筝不便再说什么，也许的确是自己看错了。有时她会觉得祁静很矛盾——恨这场战争，也恨日本人，但不妨碍她为自己的日本朋友说话。
“一切事物，也包括人。”
祁静便笑着摇头，“不可能！我认识他好多年了，中村就是个银行职员。他还说，战争继续打下去的话，他有可能会应征入伍，那样我们就成敌人了……他说这些话时很伤感。”
洛筝略略一怔，宋希文这句话竟与她刚才所想完全契合。她朝萧萧望过去，那张阳光灿烂的脸上正荡漾着笑意。
“没有，只是侧面和背影，他走路的姿势有些特别，我在慈仁堂时留意过。”
散席后，萧萧随赵昌走了，宋希文陪祁静和洛筝到门口，道：“小祁你送送聂小姐吧，我先告辞了。”
祁静蹙眉追问：“你见到他脸了？”
祁静急，“哎，你怎么回事啊！”
“他穿那种戴肩章的军装，看样子不像普通士兵。”
“我想聂小姐不见得愿意我送。”他眼睛不住朝洛筝瞟。
洛筝点头，讲了当时的情形。
祁静哭笑不得，“宋先生什么时候脸皮变这么薄了？”
祁静意外，“你说在陆军特务处？”
洛筝微笑站着，看他表演。
“我在里面时看见一个人。”她迟疑着告诉祁静，“很像你认识的中村。”
“我姐才不是小肚鸡肠的人呢！况且我约了人，你放心让她一个人回家？”
正是下午茶时光。洛筝来的路上买了几样点心，祁静这里茶和咖啡都不缺。
“那......不知道聂小姐……”
“别强迫自己了，写不出就歇会儿吧。”
洛筝说：“那就谢谢宋先生了。”
写剧的簿子打开在第四页，比洛筝前几日来看到的仅多了一页纸的内容。祁静满脸烦恼，洛筝不觉笑起来。
在车上，宋希文又道：“对不起，今天我不该来。”
她有这热情，洛筝自然无法拒绝，两人说好每隔三天碰一回面。
洛筝失笑，怎么每个男人似乎都对她有一肚子怨气呢！
祁静灵机一动，“那这样好不好，我来写，你教我？”
“是我抱歉才对，不该用那样的态度对你。”
“味道全变了。写不出构思时想要的那股气势。”还是心有余悸的缘故，再也无法全情投入。
他脸上的神情难描难画。
洛筝还是摇头，一来，她心知这回能脱险多亏冯少杉，但她不能指望少杉次次出手救自己，二来，接手的第二个剧本她虽然勉强完成了，却并不觉得满意，然而也无可奈何。
“你屡次帮我，我却因为一时不快要与你划开界限。事后想想，非常惭愧。”
“话剧的效果比书面故事要好许多，一旦成功可以引发轰动。现在上海人对战争能不能胜利都持怀疑态度，落水的人越来越多，悲观情绪弥漫，虽然个人力量小，我觉得还是应该做点什么，哪怕稍微鼓舞一下士气也好。至于审核问题，只要掩饰得巧妙，还是能通过的。”
宋希文大约没想到她如此爽快，嗓子眼里像有东西梗着，好一会儿才能说话。
祁静却不这么看。
“那么以后，我们还是朋友吧？”
“写个剧闹出这么大动静，头都痛。以后我还是接着写我的故事吧。”
“是。”
经过那场无妄之灾，洛筝决心不再写剧本。
“那我还能去看你吧？”
洛筝道：“灵感可不是抽烟抽出来的，写东西心要静，心静了，你寻觅的那些感觉自然就会浮出来。”
“……可以。”
“我找灵感呢！”她笑，神色里带一点点无赖的娇憨。
宋希文扭头，飞速扫了她一眼，她看见他眼里有光，且从未如此璀璨，她心里也有什么地方被点亮了。
祁静是个不错的编辑，但一到自己写故事便思路阻塞，下笔艰难。每到写不出时她就抽烟，烟缸满得都快溢出来。
汽车开得飞快，像卸掉了千钧重担。洛筝能体会到宋希文的愉悦，如她自己正感受到的一样。以柔克刚。她想，和解才是消弭矛盾的终极武器。
洛筝去看祁静，一进门就被呛到咳嗽。祁静正喝着咖啡冥思苦想，指间夹烟，满屋子烟雾缭绕。洛筝夺下她手上的烟，揿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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