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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对抗

过去能说什么呢?谢谢?他绝不会为听她一声“谢谢”专程跑过来,然后呢,跟他走?

祁静道:“是冯先生,这次多亏他,要不要过去打声招呼?”

她摇摇头。

洛筝再朝远处的车看一眼。

祁静很有些意外,用力咬着唇,想说什么,但宋希文道:“上车吧!”

宋希文清了清嗓门,低声说:“人没事就好。”

说着开了车门,洛筝先坐进去,祁静只得跟着也钻了进去。

“我听说你跟那个叫吉野的混蛋闹起来,差点......吓得我!哎——宋先生,你怎么一声不吭的?”

吴梅庵与冯少杉并排坐在后车座上,前面那辆车驶走了,他没敢扭头问,只是陪着静默,约摸过了两分钟,才听见吩咐,“回去吧。”

宋希文没说话,只望着她,几日不见,他居然不修边幅起来,嘴边一圈胡茬。

声音是平静的,但带着明显的落寞。

祁静先到跟前,激动之下,一把抱住她,“你终于没事了!”松开了又将她从头到脚细细打量,检验物品一般。

这回是真死心了吧?吴梅庵心想,同时也有些愤愤,对洛筝。

出了门,就看见对面街上一前一后停着两部汽车,祁静和宋希文同时向她走来,洛筝朝远处望了眼,还是那两个保镖,她知道冯少杉一定在车里坐着。

“我们找了许多人,可都没用,还是冯先生面子大,应该也花了不少钱。”祁静感慨说,“想不到离了婚还这么帮忙,以前真看错了他,姐姐,冯先生待你情深意重,刚才真该......”

其中一个回头瞟了她一眼,要笑不笑地说:“你命好,放你走啦!”

宋希文用力咳嗽,祁静便不说了,扭头看看他,那人正一脸不自在,低着头,只管喝酒。

心里知道问了也没答案的,他们这里一向如此。

“你少喝点吧!”祁静夺过他的杯子,“今天是怎么了,连话都没有了,人出来应该高兴才对!”

那两人给她开了锁,带她出去,洛筝忐忑,问:“去哪儿?”

这是在洛筝的寓所,三个人买了熟菜和几瓶酒,从下午喝到现在,天黑得浓密,像用一块布给遮住了。

门哐啷一声响,洛筝悚然抬眸,两个狱卒一前一后进来,她想,是来收拾她了。心里还是有些害怕,折磨人有许多种方式,一枪崩掉其实是最仁慈的。

洛筝说:“你们回去吧,一会儿可能下大雨,路不好走。”

夏臻襄与吴梅庵一起走出来,他摇摇头叹口气,安慰似的说了句:“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啊!”

祁静问:“真不要我陪你?”

“放心,我知道怎么做。”羽田转身对吴梅庵道,“你们冯先生喜欢走远路,如果早一点跟我合作,冯太太也不用进去受罪了!”言毕哈哈大笑。

“不用。”洛筝笑笑,“我累得只想睡觉。”

夏臻襄正色道:“冯先生给钱爽快,那是因为觉得还有盼头,如果知道这是个无底洞,一准也得翻脸,真闹开来,这场官司特务处未必好收场,羽田先生也劝劝吉野,凡事适可而止,不要把人逼急了。”

祁静把残羹冷炙都收拾了,一并带下楼,宋希文晚一步下去,站在门边,有点踌蹰,手抓着门框,欲言又止。

羽田道:“那也难说,吉野君的脾气你了解的,听说给冯太太气得暴跳如雷,要不是我的人拦着,冯太太这会儿恐怕已经香消玉殒了!”

他望着洛筝,第一次用那么温柔的眼神,今晚他话不多,可眼里全是内容。

夏臻襄对他道:“你回去跟冯先生说,有羽田先生在,冯太太很快就能出来,叫他放心。”

洛筝便说:“你放心,我没事。”

“服气。”梅庵低声说,“太太从小没吃过苦,不懂外面的规矩,让羽田先生受累了。”

宋希文并不愿走,但料想洛筝未必高兴——她早已温和而果决地和自己划清了界限。

吴梅庵嘴唇抿得紧紧的,羽田斜睨着他,“你不服气?”

他猝然低头,“那,我走了。”

“光一个签字就值一箱钱,冯太太这只手真贵!你们中国人喜欢给贞洁烈妇立牌坊,倒是可以考虑给冯太太立一个,不过听说她和冯先生离婚了,不知道冯家给她立了会不会被人笑话。”

“哎。”

夏臻襄也只是笑,摇摇头。

洛筝确实很累,然而又睡意全无,还没从牢狱之灾里恢复过来,每根神经都紧绷绷的,不时颤动一下。

羽田大致对了下数目,对夏臻襄笑道:“冯太太也是硬骨头,连装装样子都不愿意,只好又让冯先生多费这一箱子钞票。”

书桌还是她被抓走前的样子,她一点一点收拾。拉开抽屉时,看到自己写了一半的《凝视》,目光在稿纸上停留了一会儿,慢慢将稿子取出来。只翻了几页,忽然就看不下去,那里面装着的全是回忆。

她对自己有了新的认识,她并不像原先以为的那么软弱,哪怕这坚强仅仅是愚蠢的表现。

“想不到离了婚还这么帮忙,以前真看错了他,冯先生待你情深意重,刚才真该......”

她一向知道日本人在中国跋扈,沪战时的混乱也经历过,但因为足不出户,又有少杉可以依靠,对于时局总隔着一层屏障——少杉给她提供的保护层。这是她第一次赤裸裸地独自面对恶行。

他坐在车里,车子静静地停泊在路边——那样子在脑海里始终挥之不去,洛筝用力关上抽屉,忽然泪如雨下。

因为每天晚上,她缩在被子里感受到的那些恐惧也是力量,它们凝结成一块冰冷的铁状物,套在她脖子里,令她无法向恶魔低头。

冯少杉应邀到夏家花园陪夏臻襄小酌,他屡次帮自己,开了口,心里再不愿意也只能从命,这都是人情,只要借了就得还。

为什么要激怒吉野?

“他们直接在南京找了个人接替姚梓谦,也不求名望不名望了,唯恐再生出事来。其实姚梓谦上台也不会有大作为,他家失势太久,上哪儿给汪先生张罗钱去?没人会给他面子了!”夏臻襄呷着酒告诉他。

洛筝重返牢笼,坐在床铺上,忽然清醒过来,止不住打起冷颤,牙齿抖得咯咯作响,被自己刚才的歇斯底里吓到,简直不像她,仿佛身体里住着两个人,一个平和,一个极端。

“杀他的凶手可查出来了?”冯少杉问。

然而疯狂终于从吉野眼中褪去,他推开拦住自己的同事,气冲冲摔门离去。

夏臻襄直摇头,“你说神不神?以往这种事总能留下蛛丝马迹,这回竟是一点瓜藤都揪不着,绝对老手干的!”

有人及时扑上去抱住吉野,急促地解释,他嘴里滚出一串咆哮,像发疯,枪仍举在手上,随时可能给洛筝来一枪。她捏紧拳,屏息等着。

“那羽田怎么跟上头交待?”

枪口已经朝她瞄准,洛筝没有转移视线,她要牢牢记住这张脸,如果人死后果然会变作幽魂,她一定要缠住他,让他永世不得安宁。

冯少杉了解羽田,他绝不是善罢甘休的主。

洛筝也怒目瞪着他,“杀了我!你杀了我!”

夏臻襄道:“查不出来能怎么办?侦办这案子的人手也换过好几回了,没用啊!羽田也坏,他给古川出主意,想从大厦居民里随便找个人顶罪,可这件事影响太大,外国报纸都报道了,开庭时那些洋记者都要求去旁听——纽约报的比尔是带头的,日方怕舆论不好,同意了,心里当然恨死比尔了。”

“八嘎!”吉野暴怒,一下子拔出手枪。

庭审经过冯少杉已经从英文报上了解了,日方逻辑混乱,洋相百出,完全无法自圆其说。

吉野眼中果然起了反应,恼羞成怒,是被她说中了。他扬手就给洛筝一个耳光,打得她眼冒金星,神志恢复过来的第一反应便是抓起那张认罪书撕个粉碎。

“没办法,只能放人。你想想,如果真是重庆派人做的,看到这种审案经过岂不要笑死!军部被搞得很被动,只想让事情赶快过去,没人再愿意碰这案子,现在南京方面新人都已经上台,就更没人关心了。哎,又一桩悬案!”

“我不签,你也得放我走。”话说得很慢,确保他能听懂每一个字。

夏臻襄举杯哀吟,放下酒杯时,盯着那里面望了好一会儿,仿佛在求索自己的命运。

她没有去接那支笔。

“我们这些人,以后还不知道会怎么样。”

签字不见得有多重要,它只是吉野的个人需求——对从自己手里溜脱的鱼儿的恼怒与报复,最后的折磨,哪怕微不足道。

冯少杉感觉自己又朝深渊迈进了一步,就是这样一点一点陷进去的吧,哪怕初衷绝非如此,只要上了这条路,便会身不由己。

面前的这双眼睛火一样的红,射出来的光却透着寒气,那不该是人的眼睛。她想起那些死在吉野手里的冤魂,他借着这机构吞噬生命,成了瘾,他喜欢压迫人,并没什么道理可讲。

他连喝了几口酒,努力打消掉徘徊在心头的那点黯淡情绪。

每个晚上,在惨叫声里,她都会思考同一个问题,那些施加凌虐的人,究竟只是以此为手段,还是能从中得到乐趣?要有多硬的心肠,才能干下如此残忍的事情?

“羽田怎么权利这样大?”他问夏臻襄,“特务处好像尽是他的市面。”

洛筝仰头望了他一眼。

“呵呵,他才来上海时就办过几个漂亮案子,先是清共,后来又打掉了几个重庆分子,积攒了资历,所以能说上话。他们里边分好几个组,他那个组的头头常年在外,他等于半个组长,所以行动上比别人更自由些。”

吉野拾起笔,递给她,用干涸粗糙的嗓音说了一个字:“签!”

“他上司是高桥?”

骂完翻译,吉野突然靠近洛筝,粗重的呼吸仿佛使周围的空气也燃烧了起来,洛筝从没这么近距离跟“野兽”对视过。

“对。”

吉野大步过来,揪住那翻译的衣襟一通咒骂,嫌他话多了,讲的日文,洛筝一句没听懂,但意思多少能猜得出。

冯少杉沉思,“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和他见过面没有?”

“形式嘛!你进来出去,都要有个说法。”翻译嘬着嘴,对她的倔强表示无法理解,“别磨蹭了,快弄完走吧,惹毛了吉野,谁来求情都没用!”

夏臻襄摇头,也有些遗憾。

洛筝反问:“既然花了钱,为什么还要签这种东西?”

“战前日本人先后往上海派过好几批情报人员,藏身在各行各业,对这里的情形了若指掌。等到开战后,有不少人升了官,高桥也在其中,他是帝都大学出身,所谓的精英分子,但他似乎对伪装上了瘾,领了官职却仍维持表面身份。他喜欢在幕后指挥,有事打电话,难得现身的,可能也是怕身份败露。”

翻译皱着眉,低声劝她:“赶紧签了字走人吧,留下来只有吃苦头,按说昨天就要把你交给吉野君的,你家里也花了不少钱,何苦呢!”

“真是处心积虑。”

她手抖,迟迟签不下去,日本人等得不耐烦,朝她吼了句什么,野兽一样。洛筝忽然犯拧,放下笔,直起腰,她改主意了。

夏臻襄苦笑,“谁说不是呢!别人骂咱们汉奸,可大时局不是你我能左右的,无非混口饭吃——不说了,来,喝酒!”

笔握在手上,耳边却又响起夜里听到的一声声惨叫,被折磨得那样,还是不肯屈服,把施暴者气得咆哮——那人此刻就站在洛筝对面,青着一张脸,用看犯人的眼神瞪着她,是个暴躁的日本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