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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入狱

夜里,她用被子把自己裹紧,不做他想,安安分分睡觉。还是冯少杉的叮嘱起了作用。他说的,将来有事还可以去找他。想着他离去时憔悴的身影,洛筝又想掉泪,但忍住了,这里不是地方。

洛筝把饭菜吃得干干净净,在家从没吃过这么多,要保存体力,她告诉自己。

始终睡不熟,到半夜,好歹朦胧过去,突然被一阵嚎叫惊醒。那声音仿佛就在隔壁,是个男的,不知被用什么手段折磨着,叫声格外惨。

“冯家送来的。”狱卒低声告诉她,“要你放宽心,冯先生在想法子救你出去。”

洛筝先听着,心惊肉跳,想到极有可能是自己的同胞,立场一站定,又愤怒起来,然而不管是害怕还是愤怒,她都无能为力,这才是最让人受不了的地方。

头道门哐啷一声响,洛筝立刻打了个哆嗦,抬头,是个狱卒模样的人进来给她送饭,菜色居然不错,还塞给她一床被子,格外干净,绝不是这牢里的东西。

听得忍无可忍,她硬起心肠,缩回被子里,两手捂着耳朵,继续睡。可那鬼哭狼嚎的声音像种在她脑子里了,持续回响,听得她想吐。

七点多了吧?在里面枯坐了许久,对时间难以把握得准,肚子很饿,快虚脱了。

折磨到东方渐白时才停歇。洛筝有奄奄一息之感,仿佛挨打的人是自己。

光线暗了,越来越暗。

那个人招了?她在朦胧的意识里思忖,如果是我,我能坚持多久呢?

就当体验好了,如果真的折磨起来也逃不掉。她笑了一笑,虽然短促,在死寂的牢房里听上去格外响,还仿佛有些神经质,引得外面一个看守走进来瞧了她一眼。

忽然又是一阵刺耳的响动,哪扇牢门开了,洛筝竖起耳朵听——有东西在地上拖,发出沉重的摩擦声。

洛筝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柔软白嫩,想象不出来它们将会变成什么模样。

“招了?”一个人问。

会折磨她么?

“没气了!”另一个人说,不带一丝感情。

当然,这次进来,还不至于要自己的命吧。

洛筝的心刹那冻结,好像自己也跟着死了,浑身一丝力气都没有,过了许久,才发现自己正在流泪。

也没觉得特别害怕,毕竟从未经历过,不知究竟会到什么程度。小时候她把命看得很重,后来身边的人一个个走了,明白人最终的结局都一样,害怕过一阵后,也就那么回事了。

有人进来,是张陌生面孔,开了锁要带她出去,终于轮到提审她了。

想来想去,也只可能是因文惹祸了,上一回她拒绝那日本人的要求,就该预感到有这一天。

手被铐着,跟在狱卒后面,她留心四周的布局,有条长走廊,两边挨次是许多间关押房,门紧闭,听不见声音,不知道昨晚是在哪间房里行刑。

迟迟没人理她。

狱卒朝她吼:“别东张西望!”

除去一张床铺,再没别的东西,床铺是木板的,铺了层肮脏的薄毯。她站了会儿,觉得累,勉强在铺位上坐下。

眼前豁然开朗,阳光刺目,晃得她睁不开眼,忍不住抬手去遮,手铐划过脸庞,冰冷的接触,突然令洛筝震动,仿佛才明白自己可怕的处境。但也不容她多想,又被催着快走。

洛筝被推进一个小隔间,三面水泥墙,一面是铁栅栏,正墙上有个窗户,很高,阳光从外面照进来,她算了算时间,应该还不晚,接近黄昏。

居然还经过一个操场,一群日本士兵在出早操。这么说,是在日本人的地方,虹口?宪兵队?

说着便笑起来,“真是狼一样的狠,非要咬着一口才死心!”

有个身影穿过操场匆匆朝对面一排平房走,洛筝朝他瞥了一眼,怔住,再瞥一眼,还是不能相信,狱卒见她走得慢了,回身一扯她胳膊,“快点儿!”

冯少杉瞥他一眼,“你明白了?要么是羽田在背后搞事,要么就是他借这机会推波助澜。我原以为靠着内藤能安稳度日,可惜日本人的风刮来刮去,也是莫测得很,这回没别的办法,只能认了……你替我下个帖子给夏先生。”

她被带进一间办公室,陈设没有特别之处,除了案上供奉的一把武士刀。

“那不是......”

戴眼镜的日本军人着令给洛筝打开手铐,也不多话,递给她纸和笔,要她签字画押。

“陆军特务处。”

没有拷问殴打,就这么简单?

“那这会儿六小姐给关在何处?”

洛筝松了口气,仔细将那纸上的内容读了一遍,是要她承认自己犯下的莫须有的罪状,并表示已知错悔改,她一点没犹豫就放下了,摇摇头,表示不签。

“里面有个杀人的教授,日本人认为在影射他们。”冯少杉苦笑,“真是贼子心态。”

日本人说了一段话,翻译转述给她听,“你签个字,再按个手印就能放你走。”

那话剧他们也都看过的。

洛筝还是摇头。

“呃?这从何说起呀?”

不签字会怎么样?会不会和早上被拖出去的那个人一样下场?

“说她写的剧本攻击日本政府。”

尸体在地上蹭擦,毫无尊严,像一堆废弃物,只因为他坚持不妥协。愤怒给了洛筝勇气。

“六小姐究竟触犯了哪条法令?”

日本人挥挥手,狱卒重新给她铐上手铐,她再次被带回牢房。

“他说这次是市府的整顿行动,属于文化管制,海军不方便出面,要我耐心等等,只要人是清白的,早晚会放出来。”顿一下,冷笑道,“清不清白,还不是他们一句话。”

夜幕降临,阴森的气息在牢房里一点一点凝聚起来,昨夜的哭嚎在洛筝耳旁回响,今晚该轮到她了吧?白天的坚强像气体一样蒸发了,这种猜想本身就够折磨人的。

冯少杉神色黯然。

恐怖的哭喊再次出现,来自别处,且依然离洛筝很近,仿佛存心做给她听,威吓她。

一见冯少杉从海军司令部里走出来,吴梅庵赶忙迎上去,“二爷,内藤怎么说?”

洛筝发现自己依然受不了那声音——在这叫喊的尽头,要么是投降,要么是死亡。两者都很残酷。

那几个兵理都不理,只管押着洛筝出门。一辆军用吉普停在狭窄的弄堂里,也不知哪个人的手,将洛筝的脑袋用力一捺,她整个人就被推进了车里。

她缩紧了身子想,明天如果他们要她签字,她也许真就签了,要赶紧离开这人间地狱。

洛筝刚把门打开,立刻冲进来两个宪兵模样的人,不由分手,扭了她的胳膊就走。张婶跟在他们后面“哎,哎”了两声,着急又不敢上前。廖太太也走出来看,苍白着脸问:“你们要带聂小姐去哪里?”

令人崩溃的一夜,终于熬到天亮。

这天她正埋头在家写东西,忽然听到楼梯上噼啪作响,一片杂乱的脚步声,心本能一紧,虽不知出了什么事,谨慎起见,她忙把稿子先藏好——多日来的心血。才合好抽屉,就听到砰砰的敲门声,凶神恶煞的。

紧接着,又是完全相同的两日,时间在这里已经不起作用。洛筝咬着牙忍受这种要将人逼疯的日子,熬不下去时,就想想那个被拖出去的同胞。

《姐妹》的话剧持续演出中,祁静告诉洛筝,因为太受欢迎,萧萧的嗓子都演哑了,现在分成两班人马轮流演,演出票仍然供不应求。洛筝欣慰之余,对正在写的新故事也充满了信心。

她很想找人打听点什么,关于外面,关于自己。可头天给她送饭的狱卒后来再没出现过,接替他的是个满脸横肉的男人,一点好声气不给。幸好没收走她的被子。

他转个身,多日积郁终于找到发泄口,精神重新提振起来,眼眸里闪闪发光,“咱们也学中国人做一回庄,到时候无论接招的是宋希文还是冯少杉,咱们都是大赢家!”

就这样熬到第五天,终于又来提她。

“聂小姐——冯少杉的前夫人。照我看,冯少杉对这位美貌的太太始终旧情难忘,否则官司不会打到报纸上,闹得人尽皆知!”羽田得意道,“巧的是,聂小姐也是宋希文的新欢。只要把聂小姐扣在手里,不愁他们不来求我!”

洛筝一边走一边思想打架,签还是不签?

古川听得糊涂,“什么鞭子?”

人就是这样,在毫无希望的境地反而比较坚定,但只要见到一丝阳光,就会生出本能的向往。

“我手上正握着一条绝妙的鞭子,只要把这根鞭子挥动起来,这两个人都不会袖手旁观,他们会抢着来接招。”

这回她没有被带出大楼,而是将她领进了相隔不远的另一间房——祁静坐在里面等她。

“羽田君的意思是......”

几天不见,洛筝容颜憔悴,像猛瘦了一圈,祁静乍见之下,眼圈立刻红了,一把捂住嘴,要哭的样子。

“缺乏关键证据,还怎么查?”羽田冷冷一笑,“宋希文,冯少杉,他们大概都以为自己是聪明人,很好,接下来我就要跟这两个聪明人玩一个有趣的游戏。”

“他们是不是......”

“那宋希文,咱们不查了?”

洛筝安慰她,“没有,我没受罪,只是晚上睡不着——我这是在哪里?”

羽田给他出主意道:“你手上不是有几个嫌疑人吗?随便找个出来,尽早把案子了结。”

她有许多问题要问,先得弄明白自己的位置,进来时,他们给她头上套了东西。

羽田既愤怒又沮丧。古川也一筹莫展,上面催结案催得很急,一天三四个电话来问进展。他只能找羽田问策。

祁静道:“是日本陆军特务处的一个基地,就在极斯菲尔路上。”

高桥知道羽田此前就对宋希文产生过怀疑,也不太支持羽田的推测,认为有些荒谬,而羽田却执迷不悟,居然还为此得罪了工部局,终于把高桥惹怒了。

洛筝点点头,又问:“他们怎么会放你进来的?”

高桥给羽田打来电话,狠狠责骂了他一顿,最后又告诫他,“办案最忌讳带着主观情绪介入,很容易蒙蔽你的双眼!如果你继续抓着宋希文不放,我会换人调查此案!”

祁静解释道:“一得知你被抓,我立刻去托欧老了,打听到是剧本影射的问题,欧老说这个罪名可大可小......”

然而发火不能解决问题,反而把与工部局的关系搞得非常僵,以后他们更有理由怠慢日方的各种要求了。

洛筝突然想起来问:“《姐妹》停演了?”

羽田被威廉傲慢的态度气坏了,当场拔出枪来怒吼,“一群蠢蛋!”

“嗯。”

张龛仪早已在事发后立即离开了上海,至今下落不明。

“那剧院和演员都没事吧?”

威廉呵呵一笑,“那么我请羽田先生先去找张女士,等问明白了再来申请吧!”

“没事,剧院方面有人说项的,但是没能保住你,现在光盯你一个,我想还是上回不肯合作那个事惹恼了他们。”

这的确是个难以解释的硬伤,羽田只能暂时回避,着力强调张龛仪与姚梓谦的关系,以及她与宋希文闹纠纷的时间节点,均存在重大可疑。

洛筝感觉轻松了些,她最怕因为自己牵累到别人。

“当日晚上,宋希文先生只在换衣服时离开过公众视线七八分钟,你们的报告上写得明明白白,从维多利舞场到兴源大厦,作案后再返回,至少需要二十分钟——这已经是飞人速度,本身就存在不合理之处,那么他是怎样利用短短的七分钟去实施这次行动的,装翅膀飞过去么?”

祁静又道:“宋先生前天回来的,得着消息也是急得不得了,到处托人,想要见你一面,但就是不肯通融,今天突然这里打电话过去,说可以见面,宋先生还在外头找人,我怕耽误时间他们又改主意,就赶忙来了,过来了才知道……”

他亲自去找工部局管事的理论,那位叫威廉的英国人神色谦和然而态度强硬。

她神色忧郁,洛筝拍拍她手背,“不妨事,你说。”

另一个让羽田坚定自己推测的证据是,姚梓谦被杀与宋希文从公众视线中失踪的时间段是重合的。

“他们要我劝你签那张认罪书,说签了字马上就放人,不签,照他们的意思,要用刑了。”祁静一把抓住她的手,急切道:“我心里也恨,可让你在这里更加不放心,不如你就签了,人先出来,只要人没事,怎么着都好办。”

张龛仪在北平逗留过一段时间,经人介绍认识了姚梓谦,一度过从甚密,后来沪发展,期间两人是否互通音信不详,但姚梓谦确曾在被杀前给张龛仪打过电话,想约旧相识见一面,羽田认为她便是内应。

洛筝不语。

羽田坚信自己的判断,尤其此时他已获知姚梓谦来沪后接触过的人中还包括张龛仪,正是在当晚与宋希文闹翻的那位女星——十有八九是演双簧戏,遮人耳目。

“姐姐……”祁静用央求的口吻,“我求你了。”她眼圈再次红起来。

宋希文是租界公民,羽田想缉捕他,必须得到工部局许可,他打了报告递上去,没多久回复下来,工部局以证据不足驳回了他的要求。

洛筝心里也乱,终于点点头,“……好,我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