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希文笑道：“也对，老宅门写多了看着就没新意......真难为你编出这么个故事来。”
“只是从他那里借了个背景。”她低声分辩，“恰好那段时间对大学教授的生活有些了解——我写故事，总不能永远围着老宅门里那些事转吧。”
他不再追问，洛筝暗暗松了口气。
洛筝的脸色立刻变了，这人总是出其不意，像一把利器，且回回都能捅准最薄弱的地方。
“我只能写成这样了，如果成不了也没办法。”
“呵呵，糊弄我呢！我记得小祁说把你介绍给哪位大学教授做事来着，啊对，黎云絮——你该不会是从他那儿发现了点什么吧？”
宋希文把稿子收进包里。
宋希文的眼神明亮而犀利。
“我这就给我朋友送去，对了，题目最好改改。如果能成，我算了算时间，上演正好赶在新年前后，《追凶》这名字太血淋淋了，大过年的不合适，不如改叫《姐妹》吧，把重点放在姐妹情深上。”
“使劲想，就想到了。”
洛筝无所谓，“你决定吧。”
“和你以前写的完全不一样——你是怎么想到这故事的？”
宋希文走到门外，忽然又回头，“我觉得有戏！”
“不好吗？”
洛筝对宋希文敏锐的洞察力心有余悸，她后来问祁静，“黎云絮的事，你告诉过宋先生没有？”
“这就是你憋着不肯告诉我的故事？”
“没有啊！”
洛筝看他那一副莫测的表情，顿时忐忑起来，“你觉得怎么样？”
“那就奇怪了，他好像猜到些什么。”
宋希文读到剧本是在两天以后。放下手稿，他迟迟不发表意见。
她把那日与宋希文的对话搬给祁静听，又道：“他如果追着问下去，我可能真顶不住，全让他给盘问明白了，那样可就糟糕了。”
祁静的愤世感融化在了她温暖的笑容里。
祁静笑道：“宋先生是很聪明的，要不然怎么别人家的报纸很多都被查封了，就我们报社还能安安稳稳办下去？”
“我眼里的你可没那么极端。你是我迄今遇见的最好的女孩。”
“你好像很崇拜宋先生。”洛筝终于也抓到机会揶揄她了。
祁静的性格与她的名字相反，她像一阵风，时刻想要搅动什么，有她的地方是不可能安静下来的。然而洛筝依然喜欢她，她的热忱、善意，激烈的情感，爱憎分明的表达，这些都是洛筝缺乏的。祁静说得没错，她俩如果能中和一下就好了。
祁静却神色认真地点点头。
“如果咱们两个能中和一下就好了，我是那种一点就着的脾气，遇事欠考虑，要么高兴得牺牲自己也愿意，要么恨得想砸烂整个世界，就比如对黎云絮，我想起他就觉得恶心，你却能静下心来把他编成一个故事。”
“我就服两种人，一种特别有本事，另有一种，特别聪明！宋先生两者兼而有之，不服不行！”
洛筝失笑，摇头说：“其实不是通透，是消极。你别受我影响才好。”
宋希文很快给洛筝带来好消息，《姐妹》被剧院看中了。
“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和你在一起么？因为你看问题通透。”
“先付一半稿酬，作为定金，等签约之后，付另一半！”
祁静的目光凝集成崇拜。
着实是笔不小的收入。宋希文从公事包里掏出厚厚一摞钱放在桌上。洛筝觉得震动，这是她靠自己的力量挣到的，当年动笔写第一个故事时，绝没想过会有这一日。当然，还得感谢宋希文。
那段婚姻，她站在起点时便已嗅到其中的冒险成分，还有母亲的谆谆教导，她都记着，言犹在耳，作决定时却将这些统统抛却。此后，她沉迷于少杉为她编织的爱的罗网，逐渐迷失自我，唯以一人为全世界，终至弄到痛苦不堪。八年后的今天，她在努力，要和冯少杉离婚。
“今晚上我请你和小祁下馆子吧！”她真心实意邀请道。
她想到自己的婚姻。
“嚯嚯！钱到手还没捂热呢，就急着往外花啦？有钱得攒着！”宋希文高兴起来特别盛气凌人。
洛筝笑道：“故事毕竟只是故事，也许会对某些人有启发，但你要说它必然能对人起到教育警示作用，又未免太瞧得起它。一个人走什么样的路由自己的心性和选择决定，不是旁人规劝几句便能改变。”
洛筝笑道：“你这话像从老太太嘴里说出来的。”
“这故事很有警示意义，尤其对那些年轻女孩而言，不要盲目相信一个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啊！如果我早几年读到这个故事，也许就不会犯傻了！”
“我是怕你大小姐不会过日子，穷的时候愁眉苦脸，一有钱就大手大脚——吃张婶做的饭不挺好的！”
祁静觉得震撼。
“你不嫌弃就好，我跟张婶说一声去。”
洛筝坦然道：“正是他。我想写一个外人眼中的道德楷模，其实心里藏着一头野兽。这种里外不一致会造成很强的冲突感——如果不是那天的遭遇，我也不会知道人心可以如此复杂多变。”
“不必了，刚才上楼前我已经告诉她了。”
“写得很吸引人！”祁静赞叹，“我敢说，演出来一定会很轰动——可是这故事，你的灵感是来自......黎云絮？”
洛筝收好钱，又将宋希文带来的两份合同签了，到楼下取了个刚烧开的热水瓶上来，沏了壶好茶，茶叶也是宋希文送的，不知不觉中，他在洛筝这方寸之地抹上了不少痕迹。
故事讲一个浙西乡下的女孩只身到上海来寻工，谁知从此杳无音信，家中的妹妹十分挂念姐姐，便来上海找寻姐姐的下落，她一步步追踪姐姐的行迹，终于被她抽丝剥茧，发现了姐姐遇害的真相。为了给姐姐报仇，妹妹伪装成另一名寻工女孩，不露声色接近凶手——一个在世人眼中完美而且高尚的大学教授，她不惜以身犯险，终于搜罗到教授的犯罪证据，并成功将其绳之以法。
两人边喝茶边说话。
洛筝把剧本初稿递给祁静，她埋头便读。读完了，祁静抬眸望着洛筝，脸上的诧异之色久久难消。
宋希文问她：“有了钱，你想干点什么？”
宋希文对她的故事十分好奇，但洛筝非要等写完了才肯公布，他只能耐心等着，几次表示要做第一个读者，然而洛筝写完那天，先来看她的不是宋希文，而是祁静。
洛筝不假思索，“先把欠律师的费用给付了。”
洛筝听宋希文的劝告，暂时不再频繁外出，安心在家写剧本。宋希文和祁静时常来看她，白天不打扰，晚饭后才出现。
“哦，你那离婚官司打得怎么样了？”
冯少杉表面看似温和，骨子里却是坚硬如石的脾气，对自己瞧不上的人绝不肯屈尊俯就，为此没少吃亏。这次若非为了洛筝，他大概绝不肯赴夏臻襄的宴，然而和谈结果也并不如意。吴梅庵内心忧虑，可也不便多说，人的脾气一时半会儿哪里能改呢？
“诉状早递上去了，在法院排队等呢！”
吴梅庵讪讪地收起画作。
宋希文点头道：“一开仗，连法院都忙得胜过菜市场，法官严重不够用。前两天在威海卫路枪杀了一个法官，特区法院估计又要关门几天，我看你干脆别离婚了，就这么在外头住着，遇到麻烦冯少杉也不能不管你，真是又方便又自由。”
冯少杉整理着长衫袖管，低眉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罢。”
洛筝早就习惯他调侃人的路数，以前还生生气，现在连争辩都懒，也不会再往心里去。
吴梅庵觉得这是机会，便说：“夏先生一直有心要跟二少爷结交，这次的事又难得他主动出面帮着调解，以后咱们是不是可以与他多走动走动？”
宋希文目光灼灼，“哎，哪天我会不会也成为你笔下的故事？”
“这张画你给夏先生送去，为羽田惹的这麻烦，他破费不少，这个情我必须还。”
“你？不会。”
翌日，冯少杉将一幅明代仇英所作的山水画卷交给吴梅庵。
她这么肯定，他又不痛快起来。
可惜回头已太迟。
“为什么，我不够资格么？”
选择向侵略者低头已是极大屈辱，然而这条路并不好走。他想起洛筝的劝阻，也许一走了之确为上策，至少能保持政治上的正确性。至于自己，百年后不见得会落下好名声，无论他在此期间做过什么。
“写故事需要感觉，得有想写的冲动。”洛筝扫了他一眼，“我对你没那种感觉。”
他对羽田这般态度，除了情绪上的排斥，也不乏更深层的理性原因，日本的海陆两军关系紧张而微妙，他只能靠一头，否则将来难免吃夹板痛。
“那种感觉是什么感觉？”
冯少杉没接茬——已经被威胁过一回，难道就要接受所有胁迫？
洛筝被问住，想了想方道：“也许因为我抓不准你，我觉得……你有太多面，我看不清你真正的面目……我不写直觉不准的故事。”
“那你和内藤大佐呢？”夏臻襄语含不满，“不要等出了大事再来后悔，识时务者为俊杰啊，少杉兄！”
宋希文听了竟很受用，仰头笑了会儿，忽然笑容一敛，说：“事实上，你已经抓准我了。”
这场调和完全出自夏臻襄的主意，他拍着胸脯向冯少杉担保，只要他肯到场，必能说服羽田不再动他的念头。冯少杉本不愿来，又不便拂了他面子。此刻也知他尽力了，不免歉然，“让夏先生费心了，只是少杉实在无法与强盗握手言和。”
洛筝得偿所愿，导演请来萧萧演《姐妹》里的女一号——妹妹。首场演出在兰馨戏院进行，因为主演是萧萧，上座率相当高。
“少杉兄，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你这又何必呢？”
祁静陪洛筝一块儿去看了，萧萧没有让洛筝失望，故事中的妹妹细心、坚忍、激情，这些确是萧萧擅长表现的。剧终时，她两只手掌都拍红了。
夏臻襄追至冯少杉跟前，内心挫败感更甚，但仍想劝服他。
谢幕后，祁静执意拉洛筝去后台见萧萧。两人挤在如潮的观众流里，好容易挪到化妆室门外，远远望去，人头攒动，都是想和萧萧见面的。
羽田点点头，泰然呷着酒，一脸得色。
洛筝与祁静在人群最外沿，萧萧被堵在化妆间里，中间隔着厚厚的人群。
夏臻襄无奈，只得对羽田道：“羽田君再坐坐，我先送冯先生出门。”
此端与彼端。
言毕，不等夏臻襄挽留，他便起身，头也不回走了出去。
要挤过去不是容易的事，但祁静有韧劲，拉着洛筝的手，一个一个拨开挡在眼前的人，誓要杀出一条路来。
冯少杉已经拿起毛巾擦了擦手，丢在桌上道：“夏先生，我药堂还有些事务等着处理，恕不能奉陪——冯某先走一步。”
洛筝忽然说：“还是算了，我想回去了。”
“那断不至于！少杉兄的为人我清楚......”
祁静不愿放弃，“我和萧萧说了你会来，她特别喜欢你写的故事。”
夏臻襄扭头，但见冯少杉脸青得吓人，真怕他再出言不逊把羽田给惹恼，赶紧和稀泥道：
洛筝仍是退缩，“见了面也不知说什么好……还是以后吧，以后再说。”
“哎呀！冯先生过得真是辛苦，要操心生意，还要为家事担心。但羽田还是忍不住想提醒冯先生一句，太太的人身安全要保，太太身边的男人也不能不防，否则，绑架没把冯太太绑走，如花似玉的夫人最后却和野男人跑了，到头来，你依然两手空空，啊？哈哈哈哈！”
她从小就不太会应酬，可也不至于心怯成这样。祁静的困惑是可以理解的，但洛筝难以启齿——那似曾相识的场景曾是她心头一道难以愈合的伤疤，刚刚却毫无预兆地再现，虽然不是一回事，原本美好的心情却突变了。
羽田的心情直到夏臻襄允诺多给他一车烟土才算好转，但他憎恶冯少杉的软硬不吃，一有机会就想挖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