佣人若是势利起来，会格外让人受不了，雨桐不愿让一个丫头给看扁了，便道：“那我自己去吧。”
说着，使劲拿眼睛睃雨桐。
快到秀兰的住处时，雨桐越走越慢，这地方她的确来得少，有点无从下脚的感觉，往哪儿走都不自在，倒是秀兰，隔一阵就来给雨桐请安，礼数周到。
青青没伸手去接，反而说：“二少奶奶好像不怎么去看姨奶奶呢，姨奶奶肚子很大了，老太太叫人看过，说这回准定是个小少爷。”
秀兰就坐在窗前，侧身对着外头，怀孕的人起得比较迟，这时刚在梳妆，站在她身边伺候的人不是丫鬟，却是一亭，指间捏着根镶绿松石的簪子，慢悠悠往秀兰的头发里插，举止温柔而安详。
雨桐把印章交给青青：“你把这个给二少爷拿去罢，他白天可能用得上。”
雨桐猝不及防，调头就走。她一口气走回自己住的院子里，气喘吁吁，心如刀绞。
雨桐心里咯噔了一下，完全是出于本能，其实没什么可意外的，一亭很喜欢姗姗，姗姗自然是养在秀兰房里的。
她总以为一亭娶妾是为了延续子嗣迫不得已，他和秀兰之间除了必要的身体交流，再无其他。她花了很长时间建立起这样的意识，以便在面对一亭和秀兰时，情绪不再陷于混乱。
青青立刻道：“二少爷这会儿在姨奶奶房里呢！”
可也许并非那么回事，是她太一厢情愿了。
雨桐点头。
她忘了，人心都是肉长的，会感动，会转变，更何况是有过最亲密关系的夫妻——即便秀兰是妾，也是一亭一辈子的伴侣，与自己又有何异，名分不同而已。
从书房里走出来时，老太太身边有个叫青青的丫头刚好经过，是个口齿伶俐的姑娘，她问雨桐：“二少奶奶是不是来找二少爷？”
更大的打击来自小少爷出生以后。
雨桐推开书房的门，里面空荡荡的，一亭不在。她纳闷，难道这么早就走了？
这在梁家是一件盛事，一亭终于有后。孩子出生那天，雨桐尽管不愿去，但碍于礼节，不得不亲身前往道贺。
早起收拾东西，雨桐发现一亭的随身章落在自己房间了，小环这会儿不在身边，她便决定亲自给一亭送去。一亭有个习惯，到药堂去之前，会在书房先待上半个小时。
秀兰房里早已到了许多人，热闹的说话声、欢笑声从窗户里飞出来，老太太的笑声最响，在她眼里，事情终于圆满了。
一年后，秀兰生下了女儿姗姗。
“瞧这眼睛，这嘴巴，和你爹爹刚生出来那会儿一模一样哟！”
那天晚上对雨桐来说是个转折，她以为自己不会再为这件事伤心。
雨桐再次心怯，无论怎么给自己鼓劲儿，也抬不起脚迈进去，甚至再往前多挪一步也是痛苦的。
由始至终，她都没像过去那样，隔一会儿就偷偷去门口看看，仔细计算着一亭究竟是什么时候走的——没有意义的考量，自我折磨的手段。
她终于看见一亭，一亭抱着刚出生的儿子，脸上挂满喜悦而幸福的笑容。
桌上的茶还温着，她给自己倒了一杯，小口小口地喝，等心渐渐静下来。她翻开记事簿，试着写下一行字，过了片刻，又写下一行。终于，她把自己从现实掷入虚空，就这样成功摆脱了眼前正遭受的痛苦。
雨桐站在门外，像与他们隔着整个世界，她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根本就是个多余的人。
这一回雨桐没再落泪，只是心跳得格外厉害，浑身仿佛虚脱一般。
“少奶奶来了！”
他在皎洁的月光下扭过头来，无奈地望着她，那情形清晰地印在雨桐脑海里，很多年都忘不了。她决然关上门，走回书桌前，收起他们正在讨论的东西，仿佛要抹掉他留下的一切痕迹。
有人发现她，叫声宛如在她背后猛推一把。她藏起心头的苦涩，缓缓走进去，努力摆出笑脸。一亭见她来了，欣喜地嘟哝了句什么，又将那孩子小心翼翼交给她抱，雨桐木讷地接过，低头去看，那小小的刚出生的婴儿，有着粉红色的皮肤，嘴巴蠕动着，亮晶晶的眼睛盯着她，没有好奇，也没有喜悦，完全是无意识的。
她把一亭推出门，笑笑说：“快去，小心着凉了。”
周围人声嘈杂，如一片欢快轻盈的云气浮在半空，而雨桐却仿佛与之隔离了一般，她试图表现得高兴一些，可是蓦然之间觉得鼻子发酸，眼睛里迅速蒙上一层雾气，慌忙把孩子递回去，扭过脸，佯装咳嗽，迅速走了出去。她料想有许多双揣测的眼睛正盯着自己，可她不得不这样硬生生地离开——她无法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流泪，太丢脸了。
他握住雨桐的手，忐忑地端详她，雨桐只得装出不在意的样子说：“你还是过去吧，故事以后再聊也不迟。”
雨桐成天泡在书堆里，不是读书，就是写故事，感觉自己快变成一具古董了，可不做这些，她还能以什么消遣呢？
一亭心知她都听见了，有些着慌，“我哪儿都不去，你别生气，好不好？”
从前在娘家，父亲也是三妻四妾，她没觉得不妥——生下来就看到这模样，便以为世界理所当然是这样。
等一亭进来，雨桐已经捧起他的外套，不由分说给他穿上。
要等事情落到自己身上，才明白原来如此难以忍受。独占性是夫妻情感的根本，每分享一次，感情就被稀释一遍，难怪二姨娘表面张狂，背地里依然恨老爷的薄情。
雨桐听得脸上发烫，心里发烧，仿佛被老太太指着鼻子骂了一顿。是她独霸了一亭，而一亭还没生儿子呢！
直到此时，雨桐才真正理解母亲。
一亭愠道：“我爱睡哪儿是我的自由！”
想想也骇异，不知道那么多与她们类似的女子都是怎样看待这件事的——共享一个丈夫。这根线往前还可以追溯到很远，数千年都是这么过来的，没人关心这些女人的感受，仿佛本该如此。
丫头为难，“老太太说，二少爷有半个月没进过姨奶奶的房间了。”
或许还是因为她读了太多书，想法多了？
只听一亭道：“我今晚就睡这儿了，过几天再说吧。”
即便读书，她也无法像从前那样专注了，常常只是呆坐着，出神，一坐就是半天。
雨桐坐在窗前心神不宁，门外的两人说话时都压低了嗓门，但院子里太安静了，她在房里依然将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窗外，传来一亭问小环的声音：”少奶奶今天做了什么？”
一天晚上，雨桐和一亭正聊得高兴，老太太差人过来找一亭，当着雨桐的面，那丫头说话支支吾吾，一亭见状，便随她出去。
“什么也没干，就坐在桌子前发呆。”小环的语气里暗含着委屈，替雨桐委屈。
现在又多了个秀兰。
一亭走进来，脸上带着笑，说有个好事让她猜，雨桐对这种把戏已经腻烦了。
钰姐是她和一亭唯一不去碰触的禁忌——无论一亭对钰姐的态度是冷淡还是痛苦，雨桐都无法接受。
“猜不出来，你直说吧。”
婚后，钰姐仿佛从雨桐的世界里彻底消失了，她的地位被一亭取代，只在孤单的夜半才会偶尔在脑海中闪回。每当这种时候，雨桐便无端觉得愧疚，她对于钰姐的想念实在有些功利。
一亭便说了。
关于钰姐，她有许多故事可以写，但是写了又怎么给一亭看呢？她不知道一亭对钰姐究竟持怎样的态度，他从来也没表示过，雨桐试探过，但都很隐晦，一亭便也装作没明白的样子，谈话总是这样嘎然而止。在感情方面，雨桐从不是勇敢的人，她缺乏盘根究底的勇气，尤其在她爱上一亭之后。
原来他在饭局上认识了一位给报社写专栏的作家，闲谈中一亭提及雨桐也在写故事，那位作家当即表示可以帮她给报社投稿试试。
只有一个主题，雨桐迟迟不敢写，关于钰姐。
雨桐脸上这才有了些神采，她挑出几篇自己满意的故事交给一亭，又问起那家报社的情况。
一亭果然是懂的，他给雨桐讲自己的感受，指点她哪些地方深入了会更好看，还与她分享自己的见闻。这些交流逐渐丰富着雨桐的故事。
“好像是叫《申江晚报》吧，新办的报纸，跟他联系的编辑是个女孩，到处找人要稿子刊登呢！”
雨桐继续写故事，写身边发生的细微琐碎的人和事，也写自己的幻想。写了一个又一个，一亭是唯一的读者。她喜欢看一亭读故事时认真的神色，因为她也是用心写下了那些文字，每一个字都代表了她的心曲，她渴望一亭能懂。
一亭忽然停下来，端详着她：“你终于笑了。”
一亭却还是喜欢守着雨桐，那个所谓的新婚之夜后，他就很少踏足秀兰的房间。雨桐心里是欣慰的，但依然觉得委屈，只是这委屈从此再不能在一亭面前流露，她小心翼翼藏着，珍惜他在她身边的每一个夜晚。
雨桐怔了一下，心里是愧疚的，他近来总想着法哄自己开心。
雨桐明白自己酸得没有道理，这婚事是她一手促成的，如果她足够坚强，也就没这回事了。她的软弱给她带来的苦果，只能自己慢慢品尝。
不久，报社给雨桐来了复函，拟将刊登其中两篇，那个自称叫周蔚的女编辑，在信中大夸雨桐写得好，并在信的末端添了一句：
以后的日子里，雨桐从佣人们嘴里听到些只言片语，全是关于秀兰的心事，如今终于得偿所愿，果然皇天不负苦心人。
“如果方便，希望可以和谢小姐见上一面，以便商谈日后长期合作等事宜。”
秀兰本就不难看，这么一打扮，立刻就有了姨太太的丰仪，脸上漾着笑容，尽管淡淡的。她对这门婚事是满意的，形式不重要。
这封信令雨桐激动了一整天，但直到一年后，她才有勇气与周蔚见面，那时还不曾料到，从她们见面开始，自己便离走出梁家不远了。
老太太想必拿出了不少梯己给秀兰置办嫁妆，新做的几身亮晃晃的衣裳，质地优良，即是明证。
孩子们一天天长大，一亭周旋在两个女人之间，温柔耐心地权衡、安抚，生活中难免有起伏，但都被他抹平了，日子虽辛苦，总体而言他是满意的。这种模式也被家里所有人接受并习惯。
“委屈你了。”老太太安慰秀兰。
除了雨桐。
一亭顾虑到雨桐的心情，坚持不肯办像模像样的嫁娶仪式，只是新布置了间房，由老太太挑了个黄道吉日，两人住到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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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孩子我从小看着长大的，脾气好，听话，模样也过得去，最要紧是对一亭有情分，往后必定不会三心二意。”
《凝视》到此为止，洛筝的自传她还会接着写，但因后面的故事与现实重合了，正文中不会再出现。
老太太做主，把秀兰许给了一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