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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和谈

昨天的行动失利出乎所有人意料,本以为四个人应付一个赵大海绰绰有余,完全忽略了洛筝身旁的宋希文。

一个人踱步的方式可以反映出他的心情,胡庆江从羽田的步子里嗅出了阴郁,羽田对他不满意,这是显然的——他摸了摸发面馒头一样肿胀的脸,依旧火辣辣的痛,这还是昨晚他向羽田复命时吃到的苦头。他脑子活络,办事前也会作充分准备,因此极少失手,羽田对他最满意的便是这点。

“一个报社老板,哪来这等厉害身手?”羽田再次陷入困惑。

极司菲尔路55号,日军特务处沪西分部。羽田在窗前来回踱步。

胡庆江道:“我也没想到,所以连夜去查了他的底——这宋希文是欧季礼面上的人,也属于广东派,来上海之前,他似乎一直混在广州的一家拳馆。”

宋希文一愣,瞬间笑得灿烂,“吃!”

“似乎?”羽田最讨厌似是而非的信息,不负责任的心态,总想给自己留条后路。

“我是想问你,明天要不要在这吃晚饭?”

“不,确定是这样。”胡庆江捏了把汗,惨败让他颜面扫地,连思维都混乱了。

宋希文不悦,“聂小姐,过河就拆桥,这个实在很伤人心呐!”

“这么说,他原是个拳师咯?”

“明天你……”

“对。”

“是赵大海带了人来,他们今晚会在楼下守一整夜——我看我还是走吧,明天再来看你。”

“他是怎么和欧季礼攀上交情的?”

宋希文回来了,神色安然。

“欧季礼雇他做过保镖,据说很欣赏这个宋希文。后来欧老在政治上失意,从广东跑到上海来做寓公,又不甘寂寞,便联络友人办了这份报纸,也是欧季礼推举宋希文当上了报社老板。”

这就是她想要的,不再困于逼仄的茧中,她要触摸真实,她做到了,新的世界在她眼前炸裂开来,她像在看万花筒里的画面,复杂诡谲,多变即是它最大的魅力。心底涌出奇特的力量,类似豪气。

羽田沉吟,这也说得通。

她并不觉得有多害怕,也不后悔。她跨出冯家的门,抛却了女人最为看重的安全感,也等于终结了某种永恒——女人永恒的生活方式。她与现实世界终于面对面,而非隔着层层叠叠的障碍,各种道听途说。

“你们中国人就喜欢用同乡,嗯?”

刹那的寂静,夹在上一个喧嚣与下一个喧嚣之间,容许她有片刻思绪出离的机会。

胡庆江的得力助手阿根便是他同乡,还是他拜把子的兄弟,忠诚勇猛,然而脑子迟钝,反应总比常人慢半拍,羽田最瞧不上这种人。

洛筝不放心,走到阳台往下瞧,但楼门在另一面,她并不能确切地看到什么。天已墨黑,对面房子的窗户里透出星星点点的光,怎么看都有凄惶惨淡的味道。

“呵呵。”胡庆江干笑。心想,你们日本人不也一样。乘着羽田脸色和润了些,他想把失去的面子再挣回来。

宋希文拦住她:“你在屋里待着,我去看看!”

“羽田先生,你再给我个机会,这回我先设法把宋希文引开,保管能将冯太太带回来!”

洛筝吃惊,匪徒已经嚣张到这个地步了?

羽田冷冷瞥了他一眼。

“外面一下子来了四五个人,都带着家伙,敲了门就问我聂小姐是不是住这儿,好吓人!你们赶紧去瞧瞧吧!”

“你平时不这么笨的,怎么,脑子给姓宋的打没了?绑人只有乘其不备才能一击中的。现在冯少杉必定如临大敌,你再出手不是自投罗网?”

正说话,张婶乒乒乓乓跑上楼来。

胡庆江不敢吱声了。

“这你就不懂了。跟冯少杉合作的是海军方面的人,想绑你的人属于陆军,日本的海、陆军属于两个体系,各自独立,但暗地里又相互较劲,谁也不服谁。如今沪西已是陆军的天下,那里的烟馆、赌场背后全是像羽田这样的日本人在撑腰,连市长都动不了他们。我猜,他们一定先去找了冯老板,但没得到好处,为了胁迫他,就把念头动你头上来了。”

羽田又道:“今天早上,虹口打电话来,特别要求不准动冯少杉与他的家人,晚上夏先生还要在私家花园宴客,必定也是为冯少杉讲情,嗬!这冯少杉真是好大面子!”

“少杉不是跟日本人把关系都打通了吗,怎么他们还要这么做?”

胡庆江听得脸发白,事情叫他给办砸了,还闹出如许动静,最触羽田忌讳。

洛筝叹了口气,心里还有个疑问。

羽田却没再责备他,哼一声道:“只要他还在上海,总有整治的办法,这块硬骨头,我早晚要把他啃下来!”

他猜到洛筝的心思,摇头说:“别指望巡捕会提供多少保护,他们也贪生怕死,更别说去和流氓硬碰硬了。”

胡庆江赶紧表态,“少佐有需要尽管吩咐,庆江再不敢大意!”

宋希文道:“说了也不管用,无凭无据的,而且那些人一出租界,巡捕也管不上了。我据实相告也无非给请到捕房录个口供了事,完全是浪费时间。”

羽田眯了下眼睛,“还有那个宋希文,你也给我留意着,他给我的感觉……不像一般人。”

“刚才你为什么不跟巡捕说实话?”

“明白!”

洛筝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有点忐忑的,冯少杉的担忧变成了事实,以后她出入都可能不自由了。她试着自己想办法解决,比如求靠巡捕的保护。

夏家花园建于二十年代,原主人是位颜料商人,他本人虽是暴发户,有个女儿嫁给了英国人,这洋女婿恰好还是位建筑设计师,房子交到女婿手里,没有和周边房子一样,只管搞那些富丽堂皇的修饰,整体风格简约大气,在眼花缭乱的别墅群中,给人耳目一新之感。

“谢谢你。不过就算他们不死心,也不至于明目张胆入室抢人吧,这里毕竟是租界。”

战前那商人举家迁往东南亚,房子托人转售,被夏臻襄一眼相中,不是他品味有多高,只不过觉得这朴素的建筑物更易改造成自己想要的模样。他平时奉承的多为日人,重新装饰后的房子添了疏竹、樱花,亭台楼阁也改造得与他在日本所见无异。好端端一座英式建筑被硬拗成了日式风格,他浑不在意,日本人满意就好。

“那我去门口守着。”宋希文脱口而出,接着自己也笑起来,“唉,我一片好心,在你这里却一钱不值。”

这是冯少杉初登夏府大堂——夏臻襄曾数次邀请过他,出于谨慎,他总是推托。

“我也没别的意思,可我不习惯睡觉时屋里有个外人在。”

夏臻襄在门口亲自迎接,身后是假山与几株槭树,树叶红透,飞霞似的展平在半空。在槭树与夏臻襄之间站着羽田,穿一身黄绿色军装,双脚岔开,手在裤裆处对握,腰间佩刀不离身,一脸傲慢望着冯少杉,颇为触目。

他说得特别坦荡,倒显得洛筝小人了。

“少杉兄!稀客稀客!”

“你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就是不放心你!”

夏臻襄非常高兴,终于把这位最难请的客人弄进了家门。

“不行!”

“羽田先生,这位是冯少杉冯老板——你们彼此应该不陌生吧,啊?哈哈!”

“也许他们会杀回来——不如今晚我就睡你这儿。”

羽田朝冯少杉颔首,“冯老板,别来无恙!”

这顿晚饭宋希文吃得格外神清气爽,吃完了还赖着不肯动。

冯少杉心里有气,不过笑笑,点个头,便算与他打过招呼。

洛筝笑得无可奈何。

夏臻襄忙在前头领路,“两位里边请!”

宋希文越发拿捏起来,“刚才也不知是谁想赶我走。”

晚宴设在二楼明月厅,专门招待贵宾的地方,拉开移门,桌子上杯盏陈立,一大盘刺身趴在冰上,此外还有清酒。

洛筝笑道:“不生气,谢谢你又救了我。”

羽田故作惊诧,“为什么没有看见其他客人,莫非我们来得太早?”

“夸你呢,有进步啊——哟,又生气啦?”

夏臻襄解释:“今日我只请了您两位,羽田君和少杉兄都是我的朋友,希望过了今晚,两位能够冰释前嫌。”

“……你什么意思?”

羽田淡淡一笑,“我与冯先生有隙么,我怎么不记得?”

“没发软?”

冯少杉道:“可以理解,羽田先生贵人多忘事。”

“没事。”

羽田哈哈大笑。

“你腿没事?”

夏臻襄招呼两人坐下说话。

赵大海急着去向吴梅庵回话,拜托宋希文留意洛筝的安全,宋希文求之不得。他陪洛筝走回去,方才的郁闷早已一扫而光,走了没几步,忽然停下,俯身去看洛筝的脚。

“少杉兄,我和羽田君合作一年有余,许多地方得其出力,才在上海有了如今的局面。都说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子,这位羽田先生你是必须要结交的。”

“宁得罪君子,勿得罪小人啊!”

羽田仰头笑,摆手,“夏先生言过其实了,我羽田没你夸得那么厉害,再者,能不能做朋友,还要看彼此之间缘分,缘分错过了,即使有心,也勉强不来——冯先生你说对不对?”

洛筝还是关心,忧心忡忡望着他,“怎么呢?”

冯少杉不表态,依旧只是笑笑。

“原来冯老板得罪了他呀!那麻烦了!”

羽田不知道夏臻襄会怎样作这场调解,但他从冯少杉的表情判断,此人依然是那块不肯屈服的硬骨头。倘若这会儿自己手上握着他太太,谈起来应该就简单多了,为此他深觉遗憾。

“应该是。”

他挑头道:“我听说,冯先生的家人最近遇到一点麻烦?”

“羽田?”宋希文若有所思,“那个喜欢到处敲诈的家伙,陆军特务处的?”

冯少杉眸中锐光一闪,又敛住,“托羽田先生的福,只是虚惊一场。”

赵大海想一想道:“前几日吴先生交待过,要我格外留心一个叫羽田的日本人。”

羽田微笑,“有个问题我很好奇,为什么尊夫人不在府上住着,要跑到外面租房子?如果不是这样,我想也不会给绑架者创造机会。”

宋希文问他,“你知道这伙人什么来头?”

夏臻襄怕冯少杉下不来台,抢着解释:“这夫妻之间难免有怄气的时候,女人生起气来可不像男人那么有理智,少杉兄又特别宠太太,由着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羽田先生又何必点破呢!”

赵大海面露惭色,“今天多亏有宋先生在,单凭我一个,恐怕保不住聂小姐。”

两人哈哈大笑,冯少杉只得跟着笑了笑,拾起桌上酒杯,轻啜一口。

宋希文打量赵大海,认出他确是那晚自己见过的秘密保镖,便笑道:“赵师傅功夫不错,冯老板挑人很有眼光!”

羽田忽然觉得很解气。

赵大海依然木讷寡言,“应当的。”

“我还听说,昨晚有个叫宋希文的男子一直陪在冯夫人身边,此人是《申江晚报》的老板,说来也怪,一个文化人,居然身手了得,如果不是有他在,冯夫人恐怕凶多吉少——冯先生,你对这位宋先生可有了解?”

打发掉巡警,洛筝向赵大海道:“谢谢你,赵师傅!”第一次感激他的存在。

冯少杉一杯酒握在手上,微微蹙眉,羽田料定自己击中了他的痛处,男人可以不爱自己的老婆,但绝不能忍受她去爱别人。

巡捕嗤之以鼻,当然多一事不如省一事,没事最好。

冯少杉抬眸,目光似浅若深,语气是平和的,并无恼怒与慌乱。

“看热闹啊!”

“羽田先生对绑架细节如此清楚,莫非你知道绑匪是谁?”

“那你们在这儿干什么?”

羽田的笑声嘎然而止,愣一下,掩饰道:“呵呵,我也是偶然听人说起。咳,冯先生,你既是夏先生的朋友,看夏先生面上,以后再有此类麻烦,不妨找我们特务处相助,比之租界里那帮饭桶巡捕,效率肯定高。”

宋希文道:“刚才有两拨歹徒在此打架,听到你们来,一窝蜂全跑了!”

夏臻襄笑着附和:“正是这道理!少杉兄,这下你可以放心了,羽田君既开了这口,必不会食言!往后大家就是朋友了!”

“怎么回事,还有人呢?”

冯少杉点头:“上海滩这些绑匪流氓,几教几流,我想没人比羽田先生更清楚,冯某一届百姓,往后自然还需多多仰仗。”

巡捕们到时,只剩了他们三个人在。

羽田脸色瞬变,几乎就要发作。

宋希文和赵大海各自把枪收好,洛筝虽然脸色煞白,却比上回遇险时镇定了不少。

夏臻襄慌忙起身打岔:“别光顾说话!来,这道蟹粉汤包得乘热吃,凉了会有腥气!我新近请了位手艺不错的扬州厨子,有几只地道的淮扬菜要给你们品鉴品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