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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祁静

“那时候真想死啊!可为个混蛋去死,我的生命也太廉价了。即便要死,也须为一件有意义的事死——哎,如果哪天我死了,你可以把我也写成一个故事。”

祁静用了半个晚上给洛筝讲她从前那些事。

洛筝一反常态没有驳斥她,在这暗潮汹涌的年代,似乎什么都有可能发生,无论发生任何事也不必惊诧。

夜是最好的保护色,每个人都褪下面具,变得柔软而脆弱,倾诉成了最能抚慰人心的方式。

“会的,如果那时我还活着的话。”

祁静不想回去了,晚上和洛筝挤在一张床上。

两人疯笑起来,感到前所未有的亲近。在持续的说笑中逐渐感觉到睡意,到底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谁也不记得了。

“没,我们都知道不可能有未来,就是现在这种朋友关系,哪天说变也就变了。”

冯少杉正站在院子里检视工人晒药,吴梅庵匆匆走来。

“他向你坦白过吗?”

“二少爷,有个日本人求见,说是陆军特务处的,叫羽田一郎。”

祁静嫣然,“傻并不是笨呀!他做事很专注,这么些年,不管我在没在上海,他总能找到我,和我保持一线联系。”

“羽田一郎?没听说过这人,他想干什么?”

“你不是说中村傻?可他却能认出来你的真实身份。”

“说有事要和你当面谈。”

油灯暗了,洛筝拾起银簪挑一下灯芯,上海的夜在这忽明忽暗的光线中晃晃悠悠的,长得没有边际。

冯少杉微微蹙眉。

她沉默下来,陷入往事,馒头捏在手上,隔好久才掰一块塞进嘴里。

梅庵便道:“要不我找借口把他打发了?”

“和子家是开小酒馆的,她生日时邀请我去,那时候对日本人的敌意还没现在这样深,而且我对他们的生活存着好奇。和子的家人在二楼为她庆祝,楼下生意照做。和子淘气,非要我换上她的和服到楼下去,她说我穿和服比她漂亮,当时我还是个十几岁的小丫头,虚荣心强,就换了。很多人以为我是日本人……中村也在,只有他认出我是地地道道的中国人。”

冯少杉想一想,摇头,“还是去见一面吧,先弄明白他的来意,免得日后再来找麻烦。”

祁静饿了,掰了馒头慢慢吃起来。

羽田一郎背手站在明善堂的会客室里,欣赏墙上那几幅字画,明代山水,笔墨写意,他不太懂,只知道若是真品会很值钱。他是个中等个子的日本人,身材壮实,喜欢穿军服,出门腰间总要佩把军刀,身边带两个随从。从军带给他最大的好处是地位得以迅速提升,在兵库县乡下种田的日子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他不认为是自己运气好才有了今天,许多好处得靠自己去争取,要有一个敏锐灵活的头脑,及时抓住机会,凭这些,他终于摆脱了一个不得志农民的命运。

“在和子家里。”

听到脚步声,羽田转过身去,门口的男人看起来矜持温和,有点像中国戏文里的白面书生,或许大学讲台更适合他,总之不像个商人。他微笑,心头拂过轻松之意。

“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冯先生?”他会说中文。

“嗯,比如中村。”祁静大笑,“傻傻的,一根筋,只看到我的好,其余全不信。可我怎么能找一个日本人呢!我那么恨他们。”

冯少杉点点头,一边走进去一边也打量他,羽田三十来岁的模样,有张棱角分明的脸,胡茬旺盛,虽然剃干净了,下巴还是青色的,目光尤其锐利,微微泛出一点寒气。

洛筝安慰她,“真正喜欢你的人还是会出现的。”

“不知羽田先生为了何事突然要见冯某?”

然而这斗争也没给祁静带来胜利——她成了世人眼中的轻浮女子,以后不乏有男同学喜欢她,但这喜欢中总夹杂着轻狭,她灰了心,再不存相夫教子的念想。

羽田朝他一欠身,“初次见面,请多关照——羽田贸然登门,实为奉命来与冯先生协商,有关药材分成事宜。”

祁静的世界崩塌了,她把男人丑陋的行径揭发了出来,因为她不遗余力的斗争,那老师在学校里终至声名狼藉,被迫辞了职,听说是去了一所边远学校继续教书。

一口汉语虽然生硬,口齿却清楚,又是所谓的中国通。

祁静的故事在这个时代很寻常,她爱上了有妇之夫,那男人告诉她乡下的老婆是家里强制他娶的,没有感情,他会和老婆离婚,但需要时间,让祁静等他,她信了他。然而并没有等来诺言的兑现,反而发现那老师还跟好几个女学生保持着类似关系。

“分成?”冯少杉预感不祥。

“我在大学时也爱上过这么一个混蛋……是我们的文学课老师。”

“正是。”羽田自觉落座,手一伸,反客为主,“冯先生请坐!”

抽烟令她口干舌燥,茶水温热,刚好入口,她喝了两口,仿佛喝酒的光景,放下杯子时语气也有点醉醺醺。

冯少杉一撩长衫后襟,在他对面坐下,伙计的茶也跟着送来了。

祁静咯咯笑了会儿,忽然笑容一敛,有些咬牙切齿似的,“我最恨这种道貌岸然的中年男人!”

羽田开门见山道:“我们替冯先生算过账,你现今采买一船货进上海,再转手卖出去,照市价可翻五至十倍不止,如果不是靠我们大日本帝国的保护,你哪有这等发财机会,饮水思源,冯先生总得有所表示吧?”

“我没想到你这么勇猛。”

冯少杉神色镇定,“该交的税费明善堂均已交妥。”

洛筝无言以对,祁静有她自己的爱情观,也是她的自由。想想也没什么意外的,祁静举着苕帚的凶猛形象还在洛筝脑海里存着。

“呵呵!冯先生可有想过,你能在上海安安稳稳做生意是因为什么?”

“那我就管不着了。感情这东西,向来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

“安安稳稳?”冯少杉轻轻一笑,“半年前我的货船入港时被无端扣了数月,之后小儿又被匪徒绑走,不知这安稳之说从何而来?”

“可,会不会伤到别人呢?”

羽田面色泰然。

祁静笑道:“放心,没哪个男人能再伤到我,我的眼泪呀,几年前就流光了。”

“这其中的误会不是都已解决了?如今全上海的药堂,就数你们冯家市面最大。也没人再敢骚扰你们,你可知道原因——我们特务处一直在暗中给你提供保护,而冯先生你,迄今对我们没有过一点点感激的表示,实在令人失望。”

“我觉得这样……对你不太好。”洛筝坦白说,她是真为祁静担心才会开这口。

“冯某在此谢过……”

“哪一个都不喜欢!”祁静答得干脆,“我不爱年纪比我小的,容易认真,一认真就不好玩了。这两个就是,越来越不听话,有时候真觉得他们好烦。”

“很好!”羽田一拍几案,“那么分成之事......”

洛筝倚在床头问她:“你究竟喜欢哪一个?”

“分成之事,我早已和内藤大佐谈妥,如有变化,也需通过大佐方能协调,否则,便是冯某擅自违反与大佐的约定。”

“我把他们撂那儿就走了,又担心晚上再来烦我,想干脆到你这儿来躲个清闲吧,然后想到了那本书。”

羽田面露不耐之色,手掌在空中用力一拂,“内藤大佐是海军的人,与我们陆军无关!”

祁静做了个鬼脸。

冯少杉道:“我只是个生意人,对贵国内务没什么了解,只知道当初内藤大佐与我讲定,所有税务相关事均只需向他负责,羽田先生如有疑问,我看还是找内藤君先商议妥当为便。”

“为你?”

羽田某次与同僚吃饭,席间提及中国人的伪善。

“我想还是去看电影吧,不然好端端的电影票就浪费了。不想我们刚到电影院门口就碰上汪鉴,那两个人没说几句话又闹起来了。”

“他们总有一百个理由告诉你事情有多难办,即便答应了你也要小心,因为最后不见得会照办。且他们拒绝你时的态度也都极好,原因也很无奈,让你没法子不接受。”

两人笑了会儿,洛筝问她怎么会忽然跑去还书。

羽田不屑,他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手执皮鞭,有何畏惧?

“交给我吧。”她眼里充满狡黠,“等我找他太太告一状!”

然而眼下,到底还是让他碰到了这样一枚钉子。

虽然受辱令她又惊又怒,可依然缺乏公开的勇气,她尤其不愿让冯家知道。这一点祁静倒是能够理解。

面前这个冯少杉,大约就是令同僚们最头痛的那一类人。羽田在心里冷笑,茶也不喝了,他朝冯少杉一竖大拇指,“冯先生骨头够硬,敢和陆军顶牛,有种——咱们来日方长,告辞了!”

洛筝低了头,想一想方道:“我暂时……不想闹得满城风雨。”

冯少杉低头踱着步,缓缓朝吴梅庵道:“听说最近有不少陆军特务处的人到处敲诈勒索,不想敲到我头上来了。我拒绝了羽田,这很可能是个祸患。”

祁静在一只雪花粉铁皮盒子上揿灭了烟蒂,转过头来问她:“你想揭发他么?”

“既然如此,咱们是不是,也意思一下?”

洛筝以微笑掩饰难堪,但也承认祁静对自己的定义没什么错误——今天如果没有祁静,她不见得能够脱身。

冯少杉绝然道:“不行!给了这一家,会有更多苍蝇找上门来,你知道日本人在上海有多少特务机关吗?大大小小数几十家!”

祁静点头:“也许他太太老欺负他,也许他烦透了在课堂上假装博闻多识,或者什么都不为,他就是个畜生,但社会身份约束了他,造成压力,他想找个安全的途径发泄——柔弱且没有反抗能力的女子是最好的下手目标。”

梅庵出主意道:“夏先生和陆军方面的人倒是很熟悉,不如找他给那头递个话,给咱们通融通融?”

“表面风光不见得就是真美满,自己什么底子不会随便给人窥见的......也许他本性不适合处于目前的地位,可得到了,谁又愿意放弃?”

冯少杉止步,细细想了想,仍是摇头。

洛筝边喝茶边思索。

“咱们一向清清白白做医药生意,不宜和一个烟土贩子走太近。真要有什么事,我还是找内藤给我解决。”他轻吁了口气,“这个羽田来者不善,特务处又惯会使用流氓手段,你最近要格外留神家里,多派些人守备,上上下下都关照一声,没事别随便出门。”

祁静用力吸一口烟,又仰起脸缓缓呼出,她百思不解,“怎么就成混蛋了呢?有地位、有名望,家里有太太孩子,生活算得美满,何必做这种事?”

梅庵一一应了,见冯少杉仍是沉吟,心知他还有个牵挂,便默默等着。果然——

洛筝赧然,“是我太没用了。”

冯少杉站在桌前,手指敲着桌面,低声叮嘱,“你给赵大海配把枪,少奶奶孤身在外,若是叫羽田发现了她的身份,危险。”

“我真不知道他心底如此龌龊,枉我一直那么尊敬他,还把你介绍给他,简直像把羊羔送入虎口。”

“少奶奶这气不知要生到什么时候,现在这样保护起来太不方便,我担心会有闪失。”

祁静在窗边回眸,朝洛筝歉然一笑,却又媚眼如丝。

吴梅庵牢牢盯着冯少杉,期望这位少爷能发个狠,就此做个决断。冯少杉又踱起步来。梅庵清楚,他内心也是焦虑的。然而几圈步踱下来,他依然只是云淡风轻的口气。

“你冷不冷?披上这个吧。”

“......先这样吧。”

晚饭时间早过了,两人都没胃口,回来的路上经过糕点铺,洛筝买了几只馒头,这会儿还在桌上搁着。她拿了条薄毯给祁静。

“哎。”梅庵只得一声暗叹。

祁静弓腰趴在窗台上,对着冷风抽烟。洛筝在油灯下沏茶,微弱的光线将她们摇曳的身影映在墙上,虚虚实实,和人心一样难以捉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