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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见世面

洛筝觉得自己又被愚弄了。她没有多少应付男人的经验,尤其是宋希文这样油嘴滑舌的,风月场上的老手,她在他面前该是如何的笨拙和傻气?

他才起个头,对面的人已经绷住脸,把头扭转了开去,“你别说了!”

宋希文哈哈大笑,终于不再逗她。

“因为我对你……”

“剧本进行得如何了?”

洛筝只见他模糊的眼神忽然一转而为含情脉脉,心里立刻笼起一片阴云。

洛筝叹气,“没什么头绪,找不到合适的故事来写。”

“你真想知道?”

草稿她打了有一个指甲盖那么厚了,可惜没一个故事能让她保持信心写下去,总是开个头就扔一边。

枝形吊灯在宋希文后上方明晃晃地亮着,橘黄色的光线洒落在洛筝脸上,他又开始觉得她不真实了,像对着一幅画,或是在梦里。他的视线从她脸上荡开,再回来时,他已恢复了嬉皮笑脸的神色。

宋希文道:“好故事都在外面,你天天闷在十几平米的房子里,哪能憋出故事来!这样,一会儿吃完了饭,我带你去个好地方见识见识,那里的故事一抓一大把。”

她微蹙着眉与他对视,仍然是无奈的表情,眼里却藏着好奇。只有对生活不乏好奇心的人才有兴趣写小说吧?她对他也好奇吗?

洛筝低头道:“我不去。”

他捏着下巴略作思索,“你这么一说,还真是有点……你想知道为什么?”

宋希文盯着她,循循善诱,“人呢,不能固执,一固执就容易鼠目寸光,即使别人很想帮你也没办法了。”

宋希文领教过不少女人的怒气,往身上泼杯酒算轻的,最严重一次被人拿枪指着脑袋。洛筝这点恼意在他眼里和撒娇差不多。

洛筝终于逮到机会反驳他。

“可你不觉得你做起事来,总喜欢强人所难吗?”她脸色绯红,不是羞了便是恼了,“想着要做什么就非做不可,一点商量的余地都不给。”

“你不是担心给人发现我和你们报社的关系,影响你的前途吗?”

他这么一解释,倒显得洛筝自作多情了。

“我不担心别人,我担心的是冯少杉,现在嘛,反正他都知道了,就无所谓了。”他笑道,“再说,我邀请的是聂小姐,又不是冯太太。”

“我统共就找过你两次,一次给你送钱,一次是今天,想请客赔罪。怎么就变成总爱来找你了?”

洛筝摇头,“巧言令色鲜矣仁。”

宋希文顿觉冤枉。

“我也没说要做君子呀!君子活得多累,我呢,只想一辈子痛痛快快走到头,就算是不枉此生了。”

语气是不满的,尤其这样被半强迫着出来,愠意累加。

吃法国菜是最消磨时间的,总要吃干净一道菜以后,下一道菜才肯端上来,他们六点开始吃,等吃完已经九点。上海的夜生活正缓缓拉开序幕。

她以前没来过这家餐厅,点了宋希文推荐的招牌菜。等餐时,洛筝耐不住问他:“你为什么总爱来找我?”

要去的爱丽丝花园离餐室很近,走着就能到。宋希文腿长,他又是急性子,走起路来飞快,尽管为了洛筝已经放慢脚步,她还是有点跟不上。

洛筝猜想他没少带女人来光顾这里,再看那招待频频瞄过来的眼神,更证实了这一点,心里便有些不自在。

“你没缠小脚吧?”他又打趣她。

“行。”

“没有。”她正正经经答道。

愚园路上就有一家,在百乐门附近,宋希文是那里的常客。招待与他很熟,打完招呼就殷勤相问:“宋先生还是坐老位子么?”

二姨娘倒是和母亲提过,母亲坚决不肯。

“安静点?那去吃法国菜吧!”

二姨娘拍手道:“大脚姑娘没人要哦!”

“那……找家安静点的好了。”

“没人要也不给她缠!”

“别随我呀,女士优先嘛!”

二姨娘的很多话都像咒语,带着恶狠狠的味道,只有到现在,当一切变成回忆时,洛筝才感觉到母亲的诸般好——小时候那么烦母亲真是不应该。

“随你。”

正想得出神,突然听见宋希文低声道:“别回头,好像有人在跟踪。”

“想去哪家吃?”

洛筝陡然间觉得他和平时大不一样了,说话的语气,还有神情,整个人都像是绷紧了,随时准备进入战斗状态。她看了他好几眼,而他已经把手悄悄拢在洛筝背后,一副随时准备携其逃跑的架势。

洛筝瞧了眼宋希文,有种男人特别能讨妇孺欢心,大概因为眼里没有贵贱之分,对谁都一视同仁地热情——他便是这样,至少表面看起来如此。

洛筝只得道:“没关系的,那个人,他没有坏心。”

洛筝走去告诉张婶,晚饭不在家吃。张婶看见宋希文远远地跟在后面,立刻眉开眼笑,连连点头,宋希文脱了帽子朝她微笑致意,张婶笑得更愉悦了。

她对赵大海已经习惯了,不再像刚开始那么抵触,也常常会忽略这个人的存在。

姚妈挥着手道:“没有!枪一响大家就慌得各自逃命了,谁还去留意哪个开的枪!到现在巡捕房还在那附近问情况哩……”

宋希文听得一愣,神经随即松懈下来,“你认识他?”

张婶睁大了眼睛,紧赶着问她:“那杀人的有没有抓到?”

洛筝没吭声。

他们在谈论几天前发生在劳合路上的一起凶杀案,被暗杀者是伪府卫生处的一名要员。洛筝认得说话那个是前面楼里的姚妈,从绍兴乡下来的,跟张婶很要好。

“我懂了。”他恍然大悟,啧啧叹道,“哎呀!冯少杉对你可真是有心……也是,放这么个娇妻独自在外头闯生活,任谁都没办法放心。”

“说是一枪打在后脑勺,准准的,当时就倒地上了,脑袋上这么大一窟窿,血直往外喷,吓得我那小姊妹差点昏过去,没这么近看见过杀人的!”

他又轻佻起来,洛筝不爱听,甩开他,加快步子走到他前面去了。

出门前要跟张婶打声招呼,她不在厨房,锅子里的排骨汤炖得倒是很香。到了门口,只见张婶站在檐下,正和邻近的几个帮佣闲扯。

宋希文连忙追上去。

“宋先生,请你别得寸进尺。”

“又生气啦?得嘞!我给您赔罪,唉,总是管不住自己的嘴,难怪到现在也没人瞧得上我……”

“不勉强?”

浙江富商李某建了这座爱丽丝花园,空置了很长时间才租给一个美国人开了这家娱乐会所。一楼有弹子房和戏院,二楼是舞场,酒吧在三楼,通道与一楼二楼分开,是富贵阶层专门光顾的地方。安全起见,酒吧实行会员制,认识的客人除了见面寒暄,都是各自玩各自的,当然这里面的莺莺燕燕也多,中外都有,令洛筝大开眼界。

她都有些咬牙切齿了,宋希文看在眼里,笑得格外灿烂。

宋希文指点给她看,“那儿,瞧见没有?”

“你别生事......吃晚饭是吗?行!就今天,我请。”

一群白人女子围着数个西欧客人,边喝酒边谈笑。

宋希文当真站起身,抓了衣架上的帽子,作势要走,唬得洛筝也忙站起,左右为难了几秒,最后还是软下来。

“那些都是白俄,十月革命以后给苏联驱逐出境的,据说不少人原先都是贵族,现在却流落在上海操皮肉生意讨生活,东北和广州一带也有许多这样的人,你说人生是不是很像故事?”

“不肯说?行,我找祁静问去,她肯定愿意告诉我!”

他们坐在转角沙发里,这位置视野好,能最大幅度浏览到酒吧内象。洛筝面前摆着一杯果汁,她坚决不肯喝酒。

“没什么事,你别乱猜……”

一阵放肆的笑声忽然从他们对角的沙发里传过来,洛筝抬眸观望,大笑的那人坐在正中间,一身白色西装,五官清爽端正,也就三十岁左右的年纪。

这也是洛筝最吃不准他的地方,看着挺粗糙的一个人,谁知又心细如发,炯炯的目光迫得人心里一阵阵发紧。

“他是谁?”洛筝轻声问宋希文。

“刚才还好好的呢,怎么说翻脸就翻脸......该不会,最近出什么事了?”

“夏臻襄——说起来,此人和你还有些渊源。”

他非但没走,反在椅子里坐下,往前倾着身子,从从容容打量洛筝。

洛筝诧异,“我不认识他。”

黎云絮带给她的惊吓远未消散,连玩笑都听不得,心头勾起的全是阴影,尤其宋希文的口碑又着实令人生疑。

“他和冯少杉如今都是日本人跟前的红人,一个给他们提供药材,一个给他们输送烟土。”

“那就等小祁有空再约好了——宋先生,我晚上还有东西要写,没别的事,你请回吧。”

洛筝不吭声了。

他哪里知道洛筝转的什么心思,随口开句玩笑,不防她脸色突变,连语气都冷淡下来。

宋希文继续道:“这人很有些来头,光福夏家你听说过没有?开纱厂的,在上海和苏州有好几家分厂。他是夏家次子,很早以前闯了祸给家里踢出来,家业被他大哥和三弟继承了,没他的份儿。他在日本躲过几年,日语说得不错,又能抓时机,回国后刚巧赶上’好时候’,攀着了军部高层的某些人物,如今上海大部分烟土都由他自北边运来,可谓财源滚滚。连陆军特务处那些日本人都要拍他马屁,当然他们能从他身上捞好处,他出手很大方的——看见他身边坐着那几个人么?都是军部的小官。”

宋希文笑着觑她一眼,“什么意思,我还能吃了你?”

他们谈笑时一副旁若无人的模样,洛筝却想起刚刚被杀的那位卫生部官员。

洛筝愣了一下,“那……就我和你吗?”

“给日本人贩烟土,他就不怕被锄奸队盯上?”

宋希文立刻拦住她,“小祁就免了吧,来的时候我已经替你问过,今晚她没空。”

“当然怕,不光怕锄奸队,还有76号那群眼红他的人。所以这位夏先生行事特别谨慎,一年里多数时间都躲在北边,回了上海,等闲不出来,宴客都是在家里,不过人都有憋不住闷得慌的时候,他偶尔会光顾几个安全的场所,这间酒吧算其中一个。”

“既说了我请,今天也还是由我来请吧——你先坐着等一等,我到楼下给小祁打个电话。”

“这里绝对安全吗?”

洛筝一想也是,这宋希文是出了名的放鸽子专家。

宋希文喝一口酒,耸肩,“绝对安全的地方是不存在的。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人被暗杀了——他的故事你最好不要写,免得引来麻烦。”

“我的时间可说不准,约了也没用,只能是眼下有空就赶紧的,过了这村不一定有这店。”

这会儿的宋希文总算有了点正经样子。不时有熟客与他打招呼,一道道陌生的目光刷墙似的在洛筝脸上往复。好在只是看,不多问,想是这里的规矩,问了也白问,过两天就换人了。

“要不就改天?”

唯有一次,是个交际花模样的女子,手挽在男伴的臂弯里,却娇声嗔责宋希文。

宋希文道:“我要是三点钟就跑这儿来候着你也不乐意吧?”

“林小姐候了你几天,想你去打麻将,我们三缺一,你老推说忙,想不到是约了别人,林小姐如果知道,非生你气不可!”

洛筝道:“你该早些告诉我,今天的晚饭张婶菜都买好了。”

宋希文忙迎上去解释,“公事,都是为了公事......”

“真遗憾,上回聂小姐请客我没能赶上,今晚你挑个地方,我请。”

回到洛筝身边也没给句解释,当然她也不在乎。之后他们把位子挪到角落,才算清净了些。

宋希文第二回去看洛筝时没再手捧鲜花,他从凯莉蛋糕房切了块奶油蛋糕,装在精致的纸盒子里拎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