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我忘了。”祁静皱眉，“那算了，我把票还给他好了。”
“你怎么不早说，我跟黎教授约好三点去校稿。”
“谁给你的票呀？”
洛筝翻阅着新出的小说月报，祁静忽然凑到她耳边说：“一会儿陪我去看电影好不好？我有票。”
“叶欢。吃饭时偷偷塞给我的，可我不想跟他一起看电影。”
在书店。
洛筝笑道：“他是不是喜欢你？”
他笑起来有些诡异。
“也许吧。”祁静有些无所谓的样子，“可我不喜欢他，小弟弟。”
“不干什么。”汪鉴笑了笑，“好奇。”
吃饭时洛筝就感觉出来，喜欢祁静的可不止叶欢一个，难怪他要瞒着人做小动作。
“不是，以前是陆军军部的文职人员，那会儿还只是个小职员，现在八成升了——你问这么仔细干什么？”
“说到黎教授，我借他的一本书早看完了，一直想托你帮我带给他，瞧我这记性，回回都忘。”
“她未婚夫是什么人？也是做生意的？”
“你周四前拿来给我就行。”
“不会！”祁静摇头，“她和我蛮投缘的，可惜大家立场不同。”
“我可不一定记得住，还是我自己找时间去还吧，不麻烦你了。”
汪鉴上前一步问：“你会去参加她的婚礼吗？”
誊抄完最后一页书稿，洛筝套上钢笔盖子，将稿纸在桌角码放整齐——至今日，黎云絮的第一本书已校对完毕，洛筝要有段时间不用来，直到他有新书稿写成为止。
祁静道：“她叫松野和子，比我小一岁，我认识她的时候还在上高中呢！她父母在虹口做生意，她第一次来上海时，人生地不熟，骑着自行车乱跑，结果掉进河里，还是我找人把她救上来的！以后她常来找我玩，彼此都挺熟悉的，我去北京上学后不久，她也回了日本，后来就没联系了。”
“全抄完了？”
“是啊，你怎么会认识她？”
黎云絮在自己的书桌前改学生论文。
“祁师姐，这日本姑娘是谁？”
“嗯。”洛筝收拾东西打算走人了。
她一走远，男孩们马上问开了。
“辛苦聂小姐了——晚上我请你吃饭。”
她朝这群人深深鞠一个躬，告辞走了。
窗外光线渐暗，洛筝笑着拒绝，“谢谢黎先生，不过今天我想早点回去。”
和子似乎没有多想，爽快说：“好的，我等你——那么，不打扰你们了。”
“何必这么着急呢！这一阵多亏有你，我才轻轻松松把书写完了，也没耽误教课。于情于理我都该请你一次的。”
“我现在住的地方……不太方便，改天我来找你吧。”一种婉转的拒绝方式。
“可我今天真的有点事......”
和子莞尔，“静的消息好灵通，他去年回上海了，以后会在上海长驻，所以我来投奔他——静，可以给我留个地址吗？我想请你参加我们的婚礼。”
“聂小姐不是一个人住吗，家里也没人等你吧？”黎云絮笑微微的，走到洛筝跟前，“聂小姐是不是对我有意见啊？请了你几次，一直拒绝我，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哦——他不是调去青岛了吗？”
他离得实在有点近，热气都快呼到洛筝额头上了，她忙往后退了一步。
“高仓君，你还记得他吧？”
“黎先生，我来这里做事，你是付我薪水的，实在谈不上帮忙，说到感谢，也该是我谢黎先生才对，给了我这份差事......”
“你未婚夫是......”
“那么，聂小姐请我也可以的。”
“我是来找我未婚夫的。”和子赧然一笑，“我们快要结婚了。”
他语气忽然轻佻起来，灰褐色的眼睛在镜片后飘忽不定地闪烁。
祁静答非所问道：“我以为和子不会再来中国了。”
洛筝有些慌。
男孩们站在祁静和洛筝后面，谁也不出声，虎视眈眈打量和子，和子有些紧张，红晕泛上脸颊，更是面若桃花，她回身指着远处一片住宅道：“我还住在老地方，希望静能来我家玩。”日本人在上海的聚居区千爱里就在附近。
“今天比较仓促，改日我一定请，还有祁小姐……”
叫和子的女孩笑靥如花，用缓慢而拗口的中文表达说：“是的，我前个月刚到上海，想去找静你，但你搬家了，我很伤心。”
黎云絮的手搭在洛筝肩上。
祁静也非常惊诧，“和子？！你又来上海了？”
“聂小姐，你是不是在躲着我？”
一个娇俏的身影拦在她们面前，素净淡雅的和服，浓密的刘海下是一双漆黑的眼睛，正惊喜交加望着祁静。
洛筝身子僵了一下，绝然拂去肩上那只手，“黎先生，请你自重。”
“是祁小姐吗？”
她并未特别惊诧，有好几回，对稿子的间隙，她抬眸时正撞上黎云絮沉甸甸的目光，那时便心中一凛，又怕自己会错意，总觉得他堂堂教授，应该不至于存非分之想。
“我呀，人是不老，心早就老了。”祁静忽然老成地叹了口气。
“聂小姐，我头一次看见你就特别中意你。”
“说得你好像年纪很大了似的。”
还是她太天真了，还有侥幸心理作祟，到这时候方醒悟，可惜迟了。她想快点走出去，然而黎云絮抢先一步抱住了她，脸贴着她的面颊使劲蹭。
“还是年轻，不知道天高地厚。”
“只要你听话，我还可以给你更多的赚钱机会，我听小祁说你缺钱......”
洛筝笑道：“真羡慕他们，心里有话可以直接说出来，我就不行，老哽在喉咙口出不来，自己给自己添堵。”
他虽然瘦，和洛筝比起来，力气还是大很多，此时又欲火中烧，使上了蛮力，她哪里是对手。很快被推倒在书桌上，黎云絮一手按住她，一手迅速扯去西装领带，便俯身贴上来，眼里闪着令洛筝恐惧的幽光。她背压书桌，一只手胡乱在桌上摸索，突然被她抓到支钢笔，顿时添了些底气。
“刚才有没有吵到你？这几个家伙都是爱耍嘴皮子的，尤其在漂亮姑娘面前。”
“你再不放手，我可扎你了！”
洛筝与祁静走在最前面。
近在咫尺的那张脸露出会意的笑。
男生们饭量都大，风卷残云般吃过了饭，洛筝抢着把账结了，她记得北四川路上有家不错的书店，祁静也想去看看，其余几人左右无事，便跟着同去。
“你下不了手的，聂小姐——你没这么狠。”
“要么不干，要干就轰轰烈烈干场大的！”
果然被他说中，平时在家连蚂蚁都不忍踩一只，笔举在手上，只稍微犹豫了一下，便被他一把夺去，洛筝只恨自己懦弱，这时候被剥去了尊严蹂躏。
汪鉴粗壮的手掌紧紧一握，搁在桌上。
但她下了决心不让这伪君子得逞，使出浑身的劲扭动挣扎，黎云絮一个没控制住，就被洛筝在脸上抓出一道血杠。火辣辣的伤口令他怔了一怔，大约是没想到她会发狠。分神之际，身下的人突然推开他就跑。
叶欢嘀咕：“又不是我要和他吵，每次都是他起的头。”想想窝火，又抬头问，“汪鉴，我是没什么出息，敢问你有什么尽忠报国的好计划？”
他在门口擒获了洛筝，又抱回来，这次将她面朝下摁倒，洛筝再要反抗就难了。
有人打趣：“祁师姐，他们两个是专门吵给你看的！”
她愤怒极了：“你就不怕我说出去？”
祁静皱眉道：“你们两个都消停点，别一见面就掐架好伐！没得叫人看笑话，要吵回学校吵去！”
“你好意思说么？再者，也要有人信你啊！”
汪鉴忿然，“你看看现在的上海，叉麻将的叉麻将，跑单帮的跑单帮，舞厅从白天开到晚上，又从晚上开到清早，多少人在里头醉生梦死！你回上海也不过成了这大染缸里的一员，从前咱们谈到的那些抱负理想，从此就算喂了狗！”
他得意洋洋，原来是经过仔细计算，吃准了洛筝不敢声张。
叶欢听了，脸顿时涨得通红，“我回上海怎么了，回上海就不能为国家做事了？汪鉴你这算什么逻辑！”
她四处搜罗那支钢笔，这回绝不手软。但笔被黎云絮扔在了地上，一地的稿纸像灾难的衬底，她没有流泪，恨制约自己的这个人，也恨自己，没有眼力，一点不识人，才着了他的道儿。
“国难当头，有人还只关心自己的享乐问题，好像没断奶的宝宝一样，稍微吃了点苦，要紧回妈妈怀里躲着了。”这是典型的激进学生的口吻。
可是忽然就听见黎云絮“喔唷”了一声，狼狈地从洛筝身上跳开了——祁静怒火万丈冲上来，将要还他的那本书狠狠砸在黎云絮脑袋上。
听着像笑话，却是个真事，大家笑了一阵，又很是唏嘘。
“畜生！”
想回上海的叶欢说：“内地生活条件太苦，吃不好住不好，最最要命连洗澡都成了奢侈，我们联大还有同学夏天一个多月都不洗澡的，每天过得像只蜗牛一样慢吞吞，就为能少出一点汗。”
洛筝慌忙爬起来整理衣衫，这惊吓于她打击实在太大，身子抖个不停，怎么也控制不住，心里只觉得凌乱而羞愤。
祁静在北京读的大学，毕业后回了上海。她在校时，大学里有个上海同学会，常常聚在一起，这几个男生也是圈内人，还有半年毕业。他们谈起毕业后的去向，有人想继续在学业上深造，有人想去重庆，也有人打算回上海谋职。
那边厢，祁静已经抄起墙根的苕帚追着黎云絮打起来。
洛筝笑道：“哪有这么请客的，还是我付账，一顿饭我总请得起的。”
这本是秘密的下流勾当，得背着人的，突然叫人窥破，黎云絮在气势上先矮了一头，祁静又攻击得凶猛密集，他乏于抵抗，只顾抱头鼠窜。几次想乘祁静喘息的当儿说话，但只要一开口，祁静便目露凶光，继续追打。
祁静倒是带了四五个年轻人一同来赴宴，一色儿男的，她大学里的师弟，回上海来过寒假。她向洛筝解释：“你不用怕，我跟他们讲好，这一顿大家凑份子，算聚餐，女士就不用掏腰包了！”
“疯了！疯了！”黎云絮一跺脚，开了门狼狈窜出去。
洛筝想起在联合大厦众人对他的调侃，说不定又是给哪里的一笔风流债给缠住了，脱不了身，她自然不会去戳破，不过一顿饭的事。
祁静把扫帚往地上一扔，双手叉腰，大口喘着气，她一身的汗，头发也散了，确实与疯婆子无异。
“真不凑巧，另外有个商务上的会谈，特别紧急，实在推不掉——改天我做东，算赔礼，聂小姐多包涵多包涵！”
洛筝的样子也好不到哪儿去。
喝了二十多分钟茶，当差的来叫她听电话，是宋希文打来的，说临时有事到不了，非常抱歉的语气。
“小祁，你，你没事吧？”
洛筝重信，说出去的话老在心里惦记着，偏偏宋希文和祁静很忙，总不凑巧，好容易等到这一天，两人终于都有空，她忙张罗下馆子的事，约在了中午。她这是头回请客，提前半小时就在饭店里等着。
祁静看看她，又低头看看自己，忽然咯咯笑起来，越笑越厉害，只看见她咧着嘴无声地笑着，面容扭曲得近乎狰狞，腰渐渐弯下去，抱着肚子，仿佛笑到再也停不下来，眼里却隐约有泪光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