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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凝视》三

忽然传来老太太的咳嗽声,一亭这才松开了她。

“唉,总也不长记心。”

“晚上再罚你。”

“不敢了。”

雨桐讨好地笑,“我给你多抄两张经书,可好?”

“不放,还淘不淘气了?”

一亭笑着摇头,他对她的气总是攒不住,没多会儿就散了。

“快放我下来呀!”雨桐低声央求。

在他眼里,雨桐的零零总总都是有趣的,一个念头,一句话,甚至一个眼神,都能惹他发笑。雨桐不习惯了好一阵子,后来猜想他大约有点养宠的心理,这也未免看轻了她,莫非他对她的认识还停留在棋盘边那一对眸上?不过也没再和他闹别扭,一亭珍惜她,待她无可挑剔,尤其是自由,她读什么书,说什么话,从不约束她,已是很难得。

一亭将她拦腰抱起,雨桐听见仆人在远处笑,脸顿时红了,挣扎着要下来。一亭手臂用力,不给她得逞。

雨桐在梁家过得要比在谢家快乐得多,乃至于一些儿时心性也渐渐流露出来,唯独看见婆婆有点害怕。

但已经晚了。雨桐身子失衡,一只脚踏进了水里,眼看整个身子都要倒进水里时,突然有只手腾空出现,及时将她拉住。回头一看,是一亭,眼睛亮亮的,嘴巴鼓鼓的,好像很生气,又似乎嘴里藏着笑。

有次她听到老太太评价自己:“看着闷声不响,说话做事和小孩子没两样。”

小环吓坏了,大叫:“小姐留神脚下!”

一亭笑着为她辩解:“是还不大,到年才满十九。”

小鱼狡猾,怎么都不给她捞着,雨桐起了好胜心,见旁边有根芦苇枝,便歪身子去够,重心转移,脚下的石块也跟着倾斜过去。

“我十九岁都生下你哥了,这个家里里外外还得我操持,你媳妇都干什么了?”又批评儿子,“你这么宠太太也是少见,说出去会被人笑话。”

有条特别淘气的小红鱼不停地在她眼前晃,逗弄她,她禁不住用手去捞。

一亭只是笑,不在意。

小环担心她摔着,在一旁提心吊胆,但雨桐胆子大,蹲在晃动的石头上,还敢俯身去汲水。

两个人单独在一起时,雨桐忍不住问他,“你是不是不管娶了谁都会对她好?”

为了显得自然好看,沿着池塘铺了许多板凳大小的石块,每一块都是活络的,雨桐在上面走动时不光脚下摇摇晃晃,身子也随着摇摇晃晃。

“当然了,因为喜欢才娶回家,娶回家了不对她好那不是自相矛盾么?”

初夏一到,花园池塘里就多了不少小鱼小虾。雨桐无聊时喜欢蹲在池塘边玩耍。

她又鼓起勇气问:“那你是先喜欢上的还是娶回家了才喜欢的?”

另一次更惊险。

他待雨桐实在太好,因此她有时难免生出些猜想来,定亲前他在饭桌上对自己那一笑似乎也是有深意的。

一亭吓得脸色煞白,雨桐却一骨碌爬起来,没事人似的拍拍身上的灰尘,还冲他笑。

一亭不回答,却来刮她鼻子,“问题这么多,该罚。”

雨桐等把风筝解开了,让小环在下面接着,然后她一步一步往下面退,到半人高的地方,脚下忽然打滑,手又没抓稳,直接摔了下来。

他罚她的方法无非是挠痒痒,然后乘她笑得浑身酥软之际亲她,没完没了地缠绵,到那时候,雨桐心里即使有一万个问题也会被溶化得干干净净。

榆树有两层楼那么高,一亭抬头看见树杈间站着的那个俏丽身影,不免心惊肉跳,又不敢高声责备,怕吓着她。

她偎依在一亭怀里,身子软软的,心也软软的。

那天一亭回家早,进了后院就问少奶奶的下落,小环苦着脸朝树上指了指,原来雨桐放的一只风筝跟老榆树的树梢缠一块儿了,拿竹竿子挑不下来,她又不愿惊动别人,就干脆爬上树去亲自动手。

“今天在家都干什么了?”

雨桐的淘气是暗地里的,不熟悉的人看她那文文气气的样子,只道是个端庄淑雅的大家闺秀,谁知背着人却是另一副模样。

“看书、写字,总是这些事情。什么时候你有空,带我去药堂转转吧。”

“没什么,你像哄孩子一样。”
一亭笑道:“你难道不是孩子么?有哪个大人会爬到树上去,又会跌到水池子里?”

一亭诧异,“你去药堂干什么?”

“怎么了?”

“我想看看你做事的地方。”

雨桐噗嗤一声。

“那地方在扩建,有些乱,而且你去了我也没功夫陪你。”

“今天有没有淘气?”

雨桐不气馁,“我就自己转转,不用你陪。”

雨桐莞尔,放下书本爬到他身边,一亭将她揽到自己腿上坐好,双手圈在她腰间,像摇晃婴儿那么轻轻摇晃着雨桐。她的长发解开了,在脑后松散地束着。一亭鼻子贴着雨桐的头发,陶醉地嗅一嗅,有股好闻的苹果香,他一天的疲惫仿佛都在这一嗅中被蒸发掉了。

一亭想她大约在家闷得发慌了,便点头说:“那你来吧,如果我没空,会找个伙计带你。”

他到床边坐下,拍拍自己的腿,“过来,小桃子。”

过了两天,赶上个好天气,雨桐迫不及待拉着小环去了梁家药堂。

一亭回来晚了,进房间时雨桐已洗漱完毕,换了睡衣坐在床上看书。

到那儿一看,果然都很忙,正门是客人川流不息,后门专供运输工人进出,也是川流不息。一亭在检货处和几个老师傅检验成色,果如秀兰所言,做事的时候他不苟言笑,严肃得很。天热,他穿的那件灰褐色长衫后背上都洇出了汗,而他浑然无觉。

雨桐觉得好像在听秀兰讲另一个人似的,嘟哝道:“我都没去过药堂,哪天我得看看去。”

一亭见了她,也只是简单打声招呼,叫来一个伙计,让他领着雨桐四处看看,并再三叮嘱要注意安全。

“老太太让我给二少爷送东西时见过,他年纪虽轻,但药堂里那些伙计在他跟前都老实,半点不敢差池了,都说二少爷和老爷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稳重老成。”

雨桐边走边想起他在家时那副淡若清风的模样,想不到在外面做事竟这样辛苦。

雨桐听了好奇,“你怎么知道的?”

药堂后门有条路直铺到卸货码头边,正值一船货到,人力和推车轮番上阵。

“这是在家里,他在外面办事可严肃了,一笑都不笑的。”

雨桐走出去时,恰好看到一个搬运工人摔了一跤,很结实,雨桐都替他觉得疼,想上前问问,看有没有忙要帮,才走两步,不知哪里冲出个姑娘来,蹲在那年轻工人身边问长问短,工人摆着手爬起来,朝姑娘憨憨一笑,她这才放心,辫子一甩又跑了。

小环说:“可不就是!二少爷老爱逗少奶奶玩!”

雨桐看在眼里,心有所动,对小环道:“从前我以为那些苦力都很悲惨,其实他们也有自己的快乐。一个人心里装着另一个人时就会很温暖,不论做什么,过什么日子,开心的滋味是一样的,不比别人少。”

秀兰说:“二少爷那是和你开玩笑,如果不好看,他就不会让你买了。”

小环眨巴着眼睛想了会儿说:“我懂了,姑爷心里装着小姐,所以做事再辛苦,也成天乐乐呵呵的。”

那两人都夸好看,雨桐笑道:“我挑这块料子的时候,一亭还说不会好看呢!”

雨桐笑道:“什么话到你嘴里都跟抹了蜜一样——咱们回去吧,免得一亭老担着心,以后我也不来给他添乱了。”

小环怂恿雨桐穿出来看看,雨桐试了水墨荷花那件,初春时量的腰身,本以为会略大一些,不过裁缝很高明,竟是不松不紧刚好。

一亭不在检货的地方,伙计带两人去了办公室。

两件旗袍,一件纯杏黄色,在扣饰旁镶缀着同色细珠子,另一件珠灰底子的,上面用淡墨勾勒出水墨荷花的图样。

才到门口就看见秀兰也在,正拿毛巾给一亭擦脑门上的汗,一亭任她擦着,只顾低头挽袖子。雨桐进梁家没多久便听说,秀兰虽是丫鬟,因打小在老太太身边长大,又难得是个脾气柔顺听话的,特别讨老太太的欢心,差不多被当作半个女儿看待,跟少爷小姐们也是自小熟悉的,难免比一般人亲密些。因此看到眼前这副情形,雨桐没多想,虽然心里总有些怪异之感。

她把包袱放在榻上,俯身解开,说:“老太太差我去张裁缝铺上看看给两位孙小姐的衣服有没有做好了,结果还没好,倒是二少奶奶的两件夏旗袍恰巧完工,我就给带了回来。”

秀兰扭头看见雨桐,笑得也很自然,“少奶奶果然来看二少爷了呀!”

秀兰笑道:“还小姐小姐的叫,进了梁家的门,可不该改改口了?”

一亭问雨桐,“都转过一遍了?”

小环道:“正说姑爷藏了小姐的书让我们找呢——秀兰姐,你给小姐拿了什么来?”

“嗯。”

“你们聊什么呢,这么热闹。”

“觉得怎么样?”

两人正说笑,老太太身边一个叫秀兰的丫鬟捧着个布包袱进来。

“挺好——我要回去了。”

那本书还是小环帮忙才找到的。

一亭低头看看妻子,“怎么了?好像不高兴的样子。”

“他说我淘气?”雨桐有些不服气,“他自己也没多稳重,你忘了前些天他把我一本书藏在衣柜里,害我好找。”

雨桐莞尔,“没有呀!”

“我就把小姐一整天干的事儿原原本本告诉给他听,姑爷有时候说,嗯,今天没淘气,有时候笑着叹口气,唉,又淘气了。”

她给一亭拍拍肩头的一点灰尘,“晚上早点回来,我等你吃晚饭。”说着目光朝秀兰扫过去,完全是不由自主的,秀兰正低头绞毛巾,看不清她脸上什么表情。

雨桐也笑,“你都怎么回他的?”

那搬运工人和女孩给雨桐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好几天都在她脑子里徘徊不去。有一天,她终于坐下来,找出一本记事簿和一支钢笔,开始写起了故事。

“姑爷每天回来,见着我总有两个问题要问,头一个是,少奶奶今天忙了什么?还有一个就是,她心情好不好呀?”

一连几天,她沉浸在编织故事的乐趣中,写得行云流水,陶醉不已。

“你笑什么?”

她没告诉过别人自己在写故事。有天晚上在房里等一亭时,又有许多情节涌到脑海中,她怕挨到明天全忘了,便打开本子写了起来。写得太专注,连一亭进房间都没发现。

小环听了抿唇直乐。

这下秘密保不住了。

雨桐顿笔,慢条斯理蘸墨,嘴上道:“字写得怎么样和心情大有关系,只有心情好的时候这字写出来才好看。”

得知雨桐在写故事,一亭非但没笑话她,反而还表扬她。

“小姐的字儿越写越好看了,难怪姑爷怎么都看不够。”

“这兴趣不错,能打发时间,还安全——既不会从树上掉下来,也不会跌进水池子里。”

雨桐用小楷抄《圆觉经》,小环在一旁给她研墨,不时歪过头来看一眼,很是赞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