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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和解

热气腾腾的饭菜摆在桌上,实在碍眼,出于礼貌,洛筝问:“宋先生还没吃饭吧?如果不嫌弃,就在我这儿吃点吧。”

“聂小姐,午饭好了。”

说完又懊恼,应该请他出去吃的,刚从他手上预支了稿酬,怎么也该表示一下。

张婶用一个托盘把饭菜端上来。

宋希文倒没觉得被怠慢了,眼睛瞄瞄菜色,红烧狮子头,青菜豆腐汤,素淡清香,也算精致了。

她的确需要钱。

“那我不跟你客气了。”

“那就,谢谢了。”

如此爽快,解开了洛筝的负疚,想想人与人的确要处久了才习惯,如果他今天不来,她对他肯定还停留在高度警惕的状态。

“一样的,我回去记个账就行。”

洛筝请张婶给自己找张凳子来,又顺手把那束花送了她,哄得张婶喜气洋洋,很快从楼下搬了张长条凳来,“廖太太说这凳子以后就放你屋里吧,人来客去用得上!”

“不是该从会计处领吗?”

她走了没多久又上来,怕两人不够吃,多端了些饭菜给他们。

他当场兑现承诺,从西装口袋里掏出钱包,数了几张面值五十、一百不等的法币递给洛筝。见他给钱如此随意,洛筝心里是别扭的。

房间里安静得出奇,只有勺子偶尔撞在汤碗上发出的一点声音。吃饭时洛筝几乎不开口,又是大家庭里养成的规矩,宋希文一向喜欢高谈阔论,这会儿格外不习惯,又像被什么东西压着,只能顺着她的规矩走。

洛筝笑道:“我又不是什么名家,写不写对你们没影响。”
“话不能这么说,你写得还是不错的,我相信将来还会越写越好。”

他头回上楼来,边吃着饭,边仔细打量了一番四周,桌上垒着一摞书,一盏煤油灯,一叠稿纸上搁着支钢笔——这会儿因为开饭,全让洛筝收拾到桌子一角去了。床上叠着两条被子,床尾摆了一只衣橱,此外就没什么了,收拾得很干净,因而也显得冷清。

宋希文解释:“你既然给我们写稿子,就是我们的支柱,有困难报社理当帮忙,上回是我无礼了,公私该分清,两回事。”

他不时望望洛筝,有点偷偷摸摸,仿佛随时需要确定,这房间里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洛筝没想到事情居然能有转机,诧异远多过惊喜。

卷轴上的仕女。

振一振声色,收敛起好奇,宋希文说:“我今天来,的确有个事要告诉你,关于给你预支稿费,我想了想,还是应该批给你。”

洛筝始终垂着眼眸,吃得慢条斯理,宋希文一碗饭吃完,她碗里还剩了大半。

“对不起,我好像又多嘴了,呵呵!”

恍惚觉得宋希文在打量自己,眼眸抬起时,他目光却已滑开,顺势将碗筷轻轻搁在桌上。

宋希文恍觉自己追得急了,穷凶极恶,吃相难看。他以前也不这样,到她这里,忽然就失了分寸,拿捏不准轻重,好像一个莽汉无意中闯进轻纱罗帐。他们原本就不在一个世界里,她过于古典,卷轴上的仕女图,虚幻于她反而更真实,所以初见时他就吃惊,她怎么有胆子从画中走出来?

洛筝问:“你吃这点够吗?要不要再让张婶添点?”

洛筝从小被教导不可随便打听旁人隐私,哪怕是很亲密的人,碎嘴婆子最惹人厌,更何况是男人。

“不用了,我中午吃得不多,你慢用。”

“你来找我,就为这事?”

他没法傻呆呆坐着看她吃,便去阳台上站一会儿。光照充足,有微风,吹散了他从房间里带出来的那点心浮气躁。

“是他太保守,还是蛮不讲理?”

两盆兰花修长碧绿的叶子在阳光下泛出光泽,叶片弯转的弧度仿佛女人柔软的腰肢。

“为什么?”
“……”

他被这念头吓了一跳,隐约觉得有些亵渎,也不知是对谁,忍不住摸出烟,迎风缓缓抽着。

“嗯。”

他始终没有扭头去看一眼,脑子里却能清晰浮出房间里的画面,洛筝端坐在桌前,手上捧着碗。

“你真要和他离婚?”宋希文换了个角度。

一根烟抽完,她在窗边叫他进去。

洛筝当然不愿告诉他,沉默以对。

桌上的白开水已经换成茶,把碗筷收拾下去时,洛筝顺便找廖太太借了点茶叶。她一再抱歉:“你帮了我大忙,却只有粗茶淡饭招待你,等哪天你定个日子,我请你下馆子,还有小祁,你们俩一块儿来。”

现在他对她的一切似乎都发生了兴趣,想要了解仔细,但也说不准,或许他早就好奇了,冯少杉给了他明目张胆的借口,心理上的。

“好啊——我刚刚琢磨你这个事,你想打官司,光靠赚稿费恐怕是不够的。”

暖壶里的水也是温吞的,洛筝硬着头皮给他倒了一杯,乘她脸上还存着歉疚之色,宋希文问:“那天晚上你和冯少杉聊了些什么?”

宋希文急着告诉她自己在阳台里做什么,仿佛怕被她窥见更隐秘的心思,有些念头连他自己都觉得羞愧,太不应该。

“不用费事,白开水就行。”宋希文立刻解围。

“眼下这点稿费只够你应付生活,冯少杉看样子不会那么容易答应离婚,如果你要把官司打到底,会是笔大数目,除非你有积蓄,否则很难坚持下来。”

她拿着茶叶罐子不知所措,里面是空的,忘了昨晚上茶叶就用光了,今天上午她看书入了迷,还没来得及去买。

洛筝默然,她当然也清楚。她手上是有些积蓄,但那是到万不得已时应急用的。

“那是你不了解我,处久了就知道,我这人其实简单得很。”

宋希文打量她神色后,方道:“这样,我有个剧院方面的朋友,正觅人写话剧的本子,你如果感兴趣,不妨写写试试,我可以替你联络。”

洛筝说:“你是不浑,只不过有时候做的事我不太懂,也许是我笨吧!”

洛筝想了想,低声问:“写剧本,能挣好多钱吗?”

宋希文盯着她忙碌的身影,怎么看都觉得新鲜,嘴上说:“再浑的人也有良心发现的时候......何况,我也不是太浑吧?”

宋希文笑道:“肯定比你给我们报社写稿子赚得多。”

洛筝不好意思地笑笑,看在紫罗兰的份上,她真拿他像客人那么对待起来,找了只像样的杯子,准备给他沏热茶。

她自然是心动的,但不太有把握,没胆子立刻答应下来。

宋希文脑袋略微歪一下,“想不到聂小姐也会寒碜人。”

“那……容我考虑考虑再答复你,行吗?”

“想不到宋先生还会道歉。”

兰新戏院正在上演话剧《江边》。女主角由萧萧扮演,因正当红,一票难求,洛筝等了几天才买到票。她要试写剧本,就得先做些功课,弄明白舞台上的故事是怎么编排的。

洛筝先是一愣,随后笑了,她笑起来格外柔和,脸上笼着一层虚虚的光芒,如朦胧月色,有些飘忽,随时可能幻灭似的,叫人既沉迷又忐忑。宋希文无端想起祁静那个关于女人的比喻——真是一点不错。

一对夫妻失散多年后重逢,妻子守身如玉,丈夫却有了新欢,经过各种波折,丈夫重回妻子身边,新欢也有了不错的着落,皆大欢喜的结局。

嘴硬了这么久,他发现找台阶下来也没那么难,这本就是他的强项,尤其这会儿已经心平气和,想起在明善堂跟冯少杉针尖对麦芒地较量,真有点可笑——两个人都可笑。他庆幸洛筝不知道,一定不能让她知道,回头得叮嘱祁静别多嘴。

这故事看得洛筝如鲠在喉,因为不信那演出来的冰释前嫌,每一道伤口都曾鲜血淋漓,即便好了也不会一点痕迹不留,那滋味她亲口品尝过。

“那天晚上的事我很抱歉……是我强人所难了。”

不过身处乱世的观众哪有心思去分析人物的内心曲折,他们别无奢求,只要是大团圆就心满意足了。

洛筝这间房过于简单朴素,而宋希文人高马大,他一进来,房间里似乎更紧促了。就只一张椅子,客人来了,当然得让给客人坐,洛筝自己靠桌角站着,宋希文见她站着,便也不肯坐下,脱下呢帽在手上摆弄着。

洛筝回复宋希文,她想接手试试,毕竟是个难得的赚钱机会,但对于写什么样的故事还颇为踌躇。

宋希文不忙解释,进了屋,四下一打量,把那束花放在了桌上——实在也没别的地方搁。

宋希文道:“实在想不出写什么,就照你自己的经历编一个!”

洛筝拦住他,“别!扔了怪可惜的,先放着吧——你来找我做什么?”

他对她还是感兴趣,连开个玩笑都藏不住。不过这趟他很帮忙是真的,专门给洛筝送来个话剧本子供她学习,又知道她不擅交际,兼做了中间人把稿酬、交付期等事宜都一应谈妥,给洛筝争取到了充分的写作时间。

“我不知道你对花粉过敏,真不好意思,我这就去扔了。”

“万一写出来剧院不满意怎么办?”洛筝仍有些惴惴。

宋希文一脸的笑顿时有些僵,这殷勤献得尴尬。

宋希文道:“你只管写,别的事交给我。”

“不是,我对花粉有点过敏。”刚说完又打了两个。

洛筝将那话剧本子反复读了,感觉比写故事简单些,重点是对白,要灵活生动。

宋希文道:“送你的,路上经过花店,刚好看见就买了——你感冒了?”

萧萧演得好,把妻子的委屈、痛苦、激愤都表达到位,给了洛筝一个现成的人物形象——她写故事有个习惯,得先摸到个有血有肉的人,往下的情节编起来才理直气壮。

浓郁的花香引得她连打两个喷嚏。

一有好天气她便去江边散步,走得缓慢,没有目的,无数细节如气泡那样涌上心头,尽管故事还远远没有成型。

“你,这是干什么?”

她喜欢这种全身放松的时刻,像被拖入另一个世界,她像鱼儿一样在里面畅游。至于故事,不着急,她有耐心慢慢等,等它们酝酿成熟了,自己露出清晰面貌。

洛筝望着眼前那一大束紫罗兰,完全不知该作何表示。这是欧式礼仪中男人讨好女人的路数,她十八岁就嫁入冯家,还没来得及感受过纯西式的追求,又照着正统的中国方式过了八年大家庭生活,冯少杉送过她许多东西,但从未给她送过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