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少杉不急着听，走到门口吩咐外面的伙计，“沏两杯上等碧螺春过来，拿我柜子最上头那罐。”
“少杉，我有个事想......”
他回过头来打量洛筝，新烫的头发那晚在灯光下看很漂亮，白天就觉出了陌生感，像对着个新人，可那眉眼分明是他最熟悉的。
她果然更加不安。
“坐吧，有事慢慢说，不着急。”
“萱萱！”他毫不掩饰心中的愉悦。
因为是求他，又不能像过去那样理所当然地求，表述起来就格外艰难。人情是负累，还有道义——难道不是奶妈，换作别人，她就能心安理得拒绝吗？
冯少杉进门，会客室里就只洛筝一人，端坐在沙发上，神色难安，一杯热茶在掌心里来回转着，这情状他何等熟悉——做错了什么难以启齿时，或是有求于他。他不禁微笑。
冯少杉听完，半晌不语。
谁都有弱处，是弱处就得藏着，否则会成为供对手拿捏的软肋，所以他始终不主张放洛筝出去——把软肋公然暴露在外，想想就脊背发凉，派个人护着也解决不了问题，更像是花钱买个心理安慰。但有些话他不便多说，道理相信这位少爷都明白，仍然一意孤行，无非是还存着洛筝能回心转意的指望。
洛筝心里清楚，眼下他俩正处于一种尴尬而微妙的境地，少杉还一心想挽回自己，所以但凡能帮的他肯定会帮。他如此踌蹰，可见此事的确棘手。
老爷带着这期望入了土，哪曾料到后来的巨变。但梅庵仍替老爷觉得欣慰——他确没看错自己的儿子，只除了一样。
洛筝不愿他过于为难。
梅庵从小看着这位少爷长大的，老爷在世时最喜欢他，夸他沉稳聪慧，断言他将来必有一番作为，所以从不拘着他，爱学什么由他学去，反正家业有长子担着。
“钱我们已经备下了，现在就缺一条合适的关系，若是能帮忙打听到真正管事的人，我们就可直接去找人疏通。”
梅庵初来明善堂时不过十五六岁，老爷那时候也和少杉现在差不多年纪，时间一晃，少杉已是家里的顶梁柱，而他自己也老了。
少杉听得皱起眉头。
冯少杉听说洛筝来了，精神顿时一振，走路都比平时快了些，步步生风。吴梅庵跟在他身后，心知他很快就会失望，唯有暗暗叹一口气。
“即便我告诉你该找什么人，你贸然上门，人家也不会信你。日本人是有不少爱财的，但须得这财路的来源是安全的才肯收，再不然，碰上那些无赖，吃了你的钱不办事，到时你能怎么办？”
吴梅庵恰巧从里面挑帘子出来，见到洛筝，怔了一怔，赶忙迎上来，“二少奶奶，来找二少爷吗？他在账房，里面请！”
“我明白，可总得试试才甘心，毕竟是条人命......”
伙计上上下下打量她，眼神含义丰富，“你是哪一位？”
少杉看她怅然低下头去，内心不忍与愠恼交织，她在冯家八年，终日只知读书写字，于外面的世界虽略知一二，到底不必亲自面对，哪里知晓世道的复杂险恶。这些事本就不该由她来操心。
“你找冯先生？”
他缓声说：“你遇上麻烦能想到我，这个忙我自然是要帮的。”
“我来找人——冯少杉在吗？”
洛筝心头一阵轻松，又一阵沉重，难道她潜意识里不知道这是必然结果？如果料到他可能拒绝，她还会来找他吗？
“小姐，请问您有什么需要？”
她欠他越来越多了。
洛筝多年未踏足明善堂了，伙计们不认得她也情有可原。
洛筝把随身带来的一包细软交给他，冯少杉推拒，洛筝坚持说：“你能帮忙已是我们的运气，如果还要为我们额外破财，我和奶妈于心难安。”
她问奶妈住哪儿，奶妈说在一个从前的小姊妹家里落脚，洛筝把地址记下了，让奶妈在那小姊妹家等自己消息。
少杉清楚她脾气，只得收下，想留洛筝多坐一会儿，但她急着回去给奶妈递信儿，一盏茶喝过就起身要走，临走留了一张写有电话号码的字条给他，是房东廖先生家的。
她父亲这一记球踢得漂亮，看上去是帮了忙，实际上一点责任不必负，还教训了心高气傲的女儿——你不是要闹离婚么？奶妈你帮不帮？不帮不仗义，帮就得去求人。
“有消息可打这个电话与我联络。”
奶妈道：“老爷说了，只要姑爷肯帮忙，让这里的日本人跟我们那儿管事的日本人说句话，这事就有指望，日本人总是相信日本人的。”
少杉望着那只捏住字条的手，白净温软，窄袖管子贴着肌肤包裹住手腕，她生性清冷，不喜佩戴饰物，他送过她不少手镯玉器等，都是觉得衬她忍不住买下的，如今全在她房间的箱子里锁着。接过字条时，少杉鬼使神差般握住了那只手腕，迟迟不愿松开。
“我这就去找少杉，但未必有用，如果不行，咱们再想别的办法。”还是有必要和奶妈说清楚，免得最后空欢喜。
洛筝僵着身子，一脸难堪。
洛筝看了看那些钱，多数是日本人发的军票，在上海无法流通。她把钱还给奶妈，收下那几件首饰，当然是不够的，想了想，又把自己的几件也添在里面，是她的陪嫁，不多，留着应急用的。冯家的东西她一件没拿，怕人背后嚼舌根，佣人们平时看着木讷，嘴巴一个比一个厉害。
这也是能预料的吧，毕竟是她来求他。可这算什么呢，交易？她羞愧起来，功利心尤其是可耻的。尴尬地顿了会儿，终是挣脱出来。
奶妈随身带了钱和细软来，是她多年的积蓄，一并交给洛筝，求情总要用到钱财。
“还在生我的气？”他轻声叹息。
“你快起来！我答应你，我答应你就是了！”
洛筝低声说：“我没生气，也永远不会生你的气，可冯家我是决计不会回去了。”
洛筝能感受到她的恐惧。
少杉默然，虽则心里有许多话，也深知这会儿不是争论的时候。
这简直和绑架无异，要把从小被她奶大的姑娘与自己捆绑在一条船上。可是洛筝没法谴责她，预备和冯少杉离婚的事也说不出口，听上去像不愿帮忙的托词。况且奶妈不见得不知情——洛家从来不乏多嘴之徒，即便没人跟她说过，眼前的小公寓，洛筝的独居都是线索，而她一字不提，也未向廖太太等人透露洛筝与冯家的真实关系，只说是家里遭难，到上海来找老东家想办法，显然怕惹洛筝不高兴了不给帮忙。
他陪洛筝走出去，要安排汽车送她，洛筝坚辞了。大麻烦上服软，倒在小事上倔强，少杉心里觉得她可怜，也就由她去。
洛筝想拉她起来，哪里拉得动，干惯农活的人有股子蛮力，她给洛筝磕头，脑门一次次撞在地板上，砰砰有声。她走投无路了，洛筝是她最后的指望。
他站在街边目送洛筝，她的身影纤弱瘦小，总有种不堪风雨的感觉。娶她时以为可以照顾她一辈子，想不到有天她竟会不要。
“小姐，我实在是没办法了才来求您！当年我回乡下去，三姨奶奶说将来若是家里靠不上，到上海来找小姐，总有我一口饭吃。看在姨奶奶面上，小姐你一定要帮帮我！”
恼恨也罢，无奈也罢，到底还是怜惜她。
奶妈腿一软，又给洛筝跪下。
“的确有个叫杨树庭的人被捕了，他参与当地的暗杀团，策划谋杀了县公署一个日本顾问，已经定案了，二少爷，这件事我看咱们不宜插手。”吴梅庵打听明白了回来复命。
“我们那儿游击队是有的，最近连杀了几个日本哨兵，县府就恼了，说要严办，给日本人干活的抓不着真游击队，就拿农户去充数。柿子专捡软的捏，树庭嘴笨，问他话答得颠三倒四，那些人二话不说就把他给套去了！”
“他自己承认了没有？”
奶妈又抹上了泪。
“没有，承认了就得供出同伙，这人骨头很硬，死不松口。”
“既然这样，怎么就给抓了去呢？”
冯少杉踱着步沉吟，须臾，取下外套。
“没有！没有！”奶妈头甩得像拨浪鼓，“小姐，我服侍了你十年，我是什么样的人你晓得的，树庭的脾气和我一样，老实，胆子也小，游击队里那都是能豁出命去的人呐！树庭他去年开山时还炸伤了脚，连农活都干不了，哪可能去参加游击队！”
“备车，我这就去见内藤。”
“那树庭他，是不是真的参加了游击队？”
梅庵怕的就是这个，苦口劝道：“二少爷，杨树庭之事不同往日，如果咱们出面干涉，恐怕惹日本人怀疑，将来必要惹祸上身的！”
奶妈已是病急乱投医。
“宁可多费些钱，这个人必须救出来。”
“没有！若是有，我也不会巴巴儿跑上海来了。”
“那万一救错了呢？”
“嘉定那边，就没有能给出主意的人了么？”
冯少杉笑笑，“如果他真的参与了暗杀，那么救一个杀日本人的义士，也算不上救错。”
洛筝为难，杨树庭被抓是在嘉定而非上海本埠，冯少杉不见得能帮上忙，况且她刚在他面前发过狠话，才转头却又去求他……
“可这……”
“老爷说现在是日本人的世道，他也没法子帮，这事只能去求冯家姑爷，姑爷和日本人有交往，兴许能说上话——六小姐，我就这一个儿子，求求你，不管要我怎么着都成，只求能保住树庭一条命！您的大恩大德我来世一定好好报！”她说着又哭开了，“树庭要是死了，我也没脸再活下去了！”
梅庵还想再劝，少杉已走至门口，回眸等着他。
洛筝扶她进屋，细问详情，原来奶妈的儿子杨树庭在老家嘉定给抓了，县府怀疑他是游击队。奶妈四处托人打听，得到的消息却令她崩溃——杨树庭罪名已定，择日将被枪毙，以儆效尤。情急之下，她火速从嘉定赶往上海，先去找了昔日东家洛老爷。
“唉……好吧。”
“小姐，救救我家树庭吧！”
他心里明白，多劝无益，从洛筝找上门来开始，他们便不可能置身事外了。
数年未曾谋面的奶妈突然出现在公寓门前，张婶告诉洛筝，她等小半天了，逢人便抹泪。一见到洛筝，奶妈扑通就给她跪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