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惑里藏着逗趣，他哪里就不明白了，这根本是个人精。他想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冯少杉心底涌起厌恶，真有些生气了。
“可我怎么听说聂小姐离婚的决心很大呢？”
“宋先生，我夫人和你平时喜欢追求的那些女人不一样。”
“我们不会离婚。”
“哦？冯先生怎么知道我喜欢追求哪一种女人？也许我就喜欢像聂小姐这样的呢！”
宋希文微微仰头，目露惊诧，“冯兄的意思是，只要你们一日不离婚，嫂夫人便一日不能同别的男人有任何来往？”
没法往下谈了。
冯少杉望着他，抑扬顿挫道：“你只需，离她远一些便可。”
宋希文站起身，拾了搁在桌案上的帽子，手指往帽檐上弹一弹。
“我明白我明白！”宋希文笑着一蹙眉，显出费解的样子，“但你的家事似乎和我没什么关系啊！还是少杉兄希望我……帮着劝劝嫂夫人？”
“冯先生，我没结过婚，对夫妻相处之道确实没你懂，我就认一点，如果哪天我的女人觉得我面目可憎了想离开，我绝不会死气白咧拦着不放。”
少杉暗含不悦，“这是我的家事。”
冯少杉背在身后的手五指张开又握紧，反复数下，竟找不出驳斥他的话，只能绷着脸保持缄默。
宋希文朝前倾身，面露关切，“这个么，我也是最近才听说。我还听说，你们在办离婚？”
“还有，冯兄大可不必担心，我宋希文虽不是什么好人，但只要聂小姐一日是你夫人，我便一日不会动她脑筋。哈哈——告辞了！”
冯少杉看他表情切换尤其自如，心说做报业的果然个个好演技。他笑笑道：“你别和我装糊涂，她是谁你会不知道？”
冯少杉脸都气白。
“啊？哦——这世界也太小了，哈哈！”
生意场上难缠的人他遇到过不少，但总有个目的，耐着性子琢磨不难找出对付的办法。这宋希文却是一个混不吝，刺猬似的一团，叫人无从下手。也许还是因为跟家事有关，谈生意时心是静的，始终能沉住气，不像现在，心乱。
“也就是聂珂，聂小姐。”
宋希文先看表，才过去十几分钟，不免失笑，还是吵一架效率高，要照一般规矩走，这会儿刚喝完头盏茶，接近寒喧尾声，还没切入正题呢！想到茶，顿觉口干舌燥，冯家那杯茶他一口都没喝上，真是“待客有方”。
“洛——筝？”
以前听人提到冯少杉，尽是说他怎么好，看来今天自己是踩着人尾巴了，这冤家结还是不结并非他说了算。宋希文冲着远处干笑两声，眼前依稀浮出洛筝的身影。他换位思考，大约能理解冯少杉的愠怒，但仍觉得烦躁。
“洛筝是我夫人。”
祁静回来时，宋希文正靠着车子抽闷烟，她一点不惊讶。
“少杉兄请讲！”
“等很久了吧？”
“请你来，是有件事想和你说明白。”
“没多久——你人见着没有？”
冯少杉接过伙计奉上的茶，低头吹了几吹，还是烫，他将茶杯搁下。宋希文殷切地盯着他，眼前的人和颜悦色，看不出有问罪的意思。
“见着了，他还想留我吃饭，我怕你等急，正事一说完就跑出来了。”
“哪里话，有事尽管吩咐！只是少杉兄突然要见小弟，小弟想破了脑袋都猜不出所为何事？”
“呵呵，这么快回来，以为你指望冯老板请客呢！”
“请坐，宋先生大忙人，请你这么跑一趟，冯某冒昧得很。”
“没敢——老板你脸色不大好哟，是不是被冯少杉呛了？”
“少杉兄！”
“少胡扯！”
宋希文一杯热茶刚捧在手里，冯少杉已负手进来，他忙起身。
两人上了车，祁静仍不放过他。
冯少杉走至水池边洗手，吩咐道：“请他到会客室稍坐，我这就过去。”
“你看你，眼梢都耷拉了，蔫茄子似的，以前可不这样。我猜就是冯少杉吃你的醋，把你叫去训了一顿，肯定还让你以后离聂小姐远远的，对不对？”
伙计来报，宋希文到了。
宋希文不作声，这丫头太鬼，全猜着了。
然而谈何容易。
“哎呀，这男人真是霸道，连我老板都敢惹，他也不去打听打听，谁不知道我们宋大人是吃软不吃硬，越不让干的事就越要干呀！”
当年一心想学机械设计，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为国家做点实事，而如今他坚持留在上海经营药铺，原因也是一样——他想在崎岖的局面之下，努力给自己找一条既不违背本心又能相对顺畅的路走。
“他是不是觉得人人都在打他太太的主意啊？”宋希文终于憋不住发牢骚。
前次原料收购，因采办点都在江苏境内，加之通行证等皆已办妥，母亲方同意他跟船随行，途径江南数镇，多地沦陷，一派战后的颓败景象，他看在眼里，倍觉凄凉。
祁静笑道：“女人也分很多种，有像我这样的野草种子，随便往地上一撒自己就能活，也有像聂小姐那样的，不管搁哪儿都不放心，非得捧在手心里才踏实。这么说吧，我和聂小姐两个出远门，你更担心谁？”
药材好坏关乎人命，不可胡乱蒙混。这是父亲在世时一再叮嘱兄长的。往年同一种药材供应商多达七八家，质量可以保证在上乘，只是如今战事频仍，交通梗阻，多数已缩减至仅一两处，能够采办齐全已属不易。
“你！鲁莽冲动，最容易捅娄子。”
冯少杉把当归扔回晒匾内，心里生出隐忧，新进的这批货成色差了点。
祁静大笑。
战事初起，沪上人士便纷纷出逃，不少药堂同行因与少杉交好，临走前将药品或托他代售，或干脆低价转售给他。战后物资奇缺，药材尤甚，西药以盘尼西林和金鸡纳霜供应最为紧张，一些贪婪的药商囤积居奇，造成药品价格飞涨，而少杉手上正握着丰富储备，有不少同行劝他依市场行事，这钱不挣白不挣。少杉没有妥协，他的原则很简单，不发国难财。
“老板，这回你真气得不轻啊，连实话都不肯说了。”
远的不说，37年中日上海一战，造成大量难民蜂拥入租界，租界人数一夕间膨胀数倍，加之正值酷暑，又有伤员无数，卫生堪忧，极易引发瘟疫。少杉不仅积极协助人员疏导工作，还免费为病患提供诊疗和药材，解了地方上的燃眉之急。
“我有什么好气的，又不是我太太要跟我闹离婚！”
此外，冯家力行善事积下了良好口碑，也是明善堂久盛不衰的又一个原因。
真是句句都着道。
少杉认为西医在治疗紧急病症方面确有奇效，比如盘尼西林的推行，曾救下无数人性命。所以他说服母亲，打破陈规，开始兼售西药。
祁静看笑话一样望着他。宋希文自己也觉得了，往常随便找个台阶就能下来，这回不知怎么偏偏赌上气了，虎着脸不理人，心里尤其硌得慌。
在少杉接手前，药铺只售中成药，父兄均对西药有排斥心理。民国十七年，汪精卫欲废止中医，引发轩然大波，须臾，全国范围内掀起中西医之争，上海更是前沿阵地，闹到中医全面停诊，联合商讨对策，父兄也都参与其中，后因众怒难犯，汪氏的提议半途便夭折了。
祁静顿觉没趣，“哼！把气撒我头上啦！”
明善堂落到他这个“外行”手上，非但没有衰落，反而越做越大，如此成功与他保持严格的采药标准和开放的态度不无关系。
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她突然叫：“别拐弯，直走！”
十年前，少杉还在美国攻读学位，一心想当机械设计师，谁能想到长兄在采买药材途中染病身亡，他便成了冯家仅存的儿子，不得不放弃所学，回国继承家业。
宋希文讶然，“怎么，你不跟我回报社？”
冯少杉穿行在晒满药材的院子里，抓起一把当归，放在掌心拨弄，观其色，又低头嗅一嗅，辨味。这是每日必做的功课，小时侯他没少在这大院里厮混，看工人们如何晒药、筛选、搅拌，但因志不在此，从未细心钻研过。
“让你往前就往前……好了，停！”
冯家祖上曾在嘉庆年间出任过宫廷御医，后因得罪权贵返回故里太仓，转而经营药铺，至少杉祖父辈，又将生意转至上海，经过几代积累，到如今已在上海滩占据半壁江山，支撑着数几十家中小店铺的药材供应。
她很干脆地去拉门把手，宋希文忙问：“你干吗去？”
明善堂是一栋独立的大型建筑，共分三层，底楼前边是店铺，后边是处理药材的大院和办公间，其余两层均为仓库，常年忙碌。
“自己走！”
“放心，肯定不会忘了你！”
见她一脸愠色，宋希文顿时有些虚，“这是为什么，生我气呐？”
祁静揶揄他：“万一冯少杉请你吃饭呢？”
“我呀，最瞧不得人脸色！”
宋希文把车停在街边，两人对一对表，约定一小时后在车子旁碰面。
“哎，别啊——”
“本来就是！”
祁静下了车，走几步又回头看，见宋希文在车里怔怔的，她便转回来，趴在车窗边对他说：“你不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吗，怎么今天为了个女人气得这样？我看你是怕了吧？”
“好了，算我的错，行吧？”
宋希文讪笑，“我有什么好怕的？”
祁静听他拖长了声调吐苦水，早已抿唇偷笑起来。
“你心里明白！”
“你别和我胡搅。我是想，要能在咱们手上把坏事变成好事，冯少杉往后一定感激死我。你不当老板不知人情世故的难——冤家宜解不宜结！哪像你，想一出是一出。说起来，这麻烦还是你给我惹的呢！”
她一撅身子走了。
“依我看，这婚铁定得离！”
“我明白什么呀！”
“依我看，这婚离不成。”
宋希文嘟哝着，往外面张望，忽然笑起来，这鬼丫头！
“就你懂女人！”
他朝前溜了一段，把车往路边一停。
“我是想看看聂小姐究竟是不是真想离婚，你说像冯少杉那样的人物，要出身有出身，要相貌有相貌，多少人眼里的乘龙快婿。女人都爱赌气，为点小事就想不开。”
洛筝住所的阳台栏杆上，摆着两盆兰花，长长的叶子倒垂下来，随风微晃。阳光真好，晒在身上格外暖，像把熨斗，把皱巴巴的心情都烫平了。
为这件事，祁静数落他好几回了，当着洛筝的面，宋希文也就是笑笑，这时候忍不住为自己辩解。
他抬起胳膊，手指往头发里一插，再用力朝后一撸，恢复了平日的洒脱。
“我看不像好事——肯定和聂小姐有关。谁让你强拉她去跟冯少杉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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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冯少杉到底吃错了什么药，怎么忽然要见你？” “也许有什么重要新闻想透露给咱们报社。”宋希文向来是乐观的。
看到有读者对故事里的故事感到困惑，在此做一点说明：《凝视》就是洛筝的自传，与现实是互为补充的关系：在现实里交待过的情节，《凝视》中不会重复，反之亦然，否则行文会很累赘。
冯家的药店“明善堂”在爱文义路上，祁静恰好要去那附近拜访一位作家，就搭了宋希文的车同行。
本周更新结束，下周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