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桐好久没见过他了，不觉多瞧了他两眼。梁一亭穿着学生装，人长高了一大截，身板格外挺拔。这是理所当然的，他十八岁了，据说明年就要出国。
那年夏天，雨桐冷不丁在放学路上见到梁一亭，他出现在这里还真是奇怪。
她追上去问一亭：“你去我家吗？”
有时梁一亭来，而钰姐不在，他也会陪雨桐玩一会儿，那种时候，雨桐总有种感觉，好像钰姐一直在他们旁边似的。
他似乎有些不自在，看了她好几眼，才“嗯”了一声，心不在焉的。
雨桐觉得他和钰姐一样，都是很善良的人。在他们身边的日子虽然短暂，感觉却很好，踏实、可靠。即使不说话，就静静地坐着也舒服，同时又有些说不出来的忐忑，担心自己一时鲁莽，打破了这和谐的氛围，幸好这种情况从未发生。
“你去找钰姐吗？”
有次她发现自己从根子上就错了，便乘着“老师”们闲谈的功夫，悄悄把棋子挪到正确的位置，又飞速朝老师们溜一眼，不提防梁一亭正盯着自己，脸上浮着那种奇怪的笑。她很镇定地挺了挺腰板，仿佛什么都没发生，梁一亭也没戳破她。
他不回答，反问雨桐：“你怎么一个人回家？”
钰姐喜欢把雨桐拉在身边，大约有避嫌的意思，她和梁一亭争着教雨桐下棋，两人借空档说会儿话，他们说些什么雨桐一点没记住，那些复杂的棋局着实让她伤脑筋。
“本来是小环接我的，今天二姨娘让她去绸布坊拿块料子，我等不及就自己回去了。”
梁一亭在雨桐心上的影子很淡，因为他是个一年仅出现七八次的人物，且多数时候他都陪着老爷在书房说话，偶尔和钰姐见上一面，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你经常这样么？”
她怕老爷，饭一吃完就找个空子溜没影了。
“嗯，反正也没几里路。”
晚饭时，雨桐在餐桌上见到了梁一亭，他嘴角含笑，不看钰姐，钰姐也不看他，大约都不好意思。雨桐碗里的菜被钰姐堆得小山一样。她抬眸时，正撞上梁一亭的目光，依旧那么似笑非笑的，好像捕捉到她什么秘密似的。雨桐心里泛起了嘀咕。
“我记得你家有私塾，你怎么跑外头来上学了？”
钰姐和梁一亭是指腹为婚的，谢梁两家门当户对，祖上又有不浅的交情，联姻顺理成章。雨桐从记事起，这位梁家二少爷每年都会定期来拜访，印象中，也是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家里人都称道梁一亭仪表卓然，举止又稳重，和钰姐很般配。
“彭先生教的东西我娘早教会我了，她看不上那些人成天之乎者也的，一定要我去上新学堂。为这事还跟爹爹吵嘴。不过我娘一哭，爹爹就答应了。”
雨桐一听，立刻仰头去看钰姐的脸，不出所料，她的脸微微红着，却不扭捏，显出很大气坦然的模样，拍拍雨桐的小脑瓜，“看我做什么，我有西洋镜好看么？”
梁一亭笑，“你喜欢新学堂吗？”
梳好辫子，两人正吃海棠糕，钰姐房里的丫环悄悄过来递消息，梁一亭到府里了。
“喜欢啊！学堂里老师多，同学也多，还有许多好玩的课程，彭先生就只会教古文。我最喜欢地理课了，吕老师上课会抱一块小黑板来，先确定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然后讲河流，一边讲一边把河流画出来，再讲山川，然后是城镇，讲完了，地图也有了！”
雨桐的手被钰姐握着，心里胀鼓鼓的，充满喜悦。钰姐大她五岁，已经有了成年女子的端庄。她把雨桐带到自己房里，给她解开散乱的发辫重新梳理。钰姐温柔体贴，雨桐最喜欢她。
雨桐说个不停，她喘气的功夫，梁一亭道：“果然新学堂比家里好，话也多了。”
钰姐是第一个太太生的，老爷的心头肉，母亲不敢和她争，眼睁睁看着女儿被“解救”出去。
她走起路来还和从前那样一跳一跳的，两根辫子不断打在肩膀上。梁一亭陪在她身边，像个家长。
“三姨娘，怎么又训上雨桐了？”钰姐笑微微进来，“还是个孩子呢！总把她拘在屋里会闷坏的——来，雨桐，姐姐带你出去玩！”
“你娘对你真好，我有个妹妹想入新学堂，母亲反对得厉害，只能在家做女红，偷偷读点闲书。”
这种时候能拯救雨桐的就只有钰姐。
雨桐忽然不跳了。
小环在母亲背后朝雨桐吐一吐舌头，溜出去躲清静了。雨桐瞥见母亲左耳上的坠子，她想起姨娘耳朵边也有这么一副，比母亲的亮，一说话就摇来晃去，像两只振翅欲飞的蝴蝶，母亲的却死气沉沉的。
“女人是不是可以用哭来谈条件？我娘每次要爹爹答应什么，总免不了哭上一回。”
“这么大人了，还只知道玩！我在你这个岁数，整本的唐诗都背下来了，你记了几首了？”
这问题把梁一亭难住了，他笑笑说：“也许吧。”
雨桐又给赶进屋里练小楷，一个个蝇头小字，果然像苍蝇一样讨厌，母亲还在数落她。
雨桐叹气，“可我就哭不出来，我娘有时候生了气打我，小环说只要我哭几声，她肯定就不打了，可奇了怪了，我越是着急想哭就越哭不出来——你笑什么？” “没什么，雨桐和小时候比，一点都没变。”
姨娘像朵小辣椒，长得美艳活泼，可是说话呛人，母亲瞧不起她，说她粗俗无知。母亲读的书和教书先生列的书目完全不同：《茶花女》、《思想集》、《玩偶之家》，还有不少英文杂志。姨娘笑话她，“读了那么多外国人写的书，最后不还是给中国人当小老婆！”
“我娘也总这么说我……是不是不好的意思？”
“我一辈子没念过书，不照样吃香的喝辣的，什么都没耽误！”
“没什么不好。”
接下来是司空见惯的训斥，翻来覆去无非那几句话——母亲要她争气。雨桐不懂怎样才算争气，如果争气仅仅意味着枯坐在凳子上写字、背书，那么这实在不是一件令人向往的好事，更何况姨娘说这些玩意儿对女孩而言压根没用。
谢家大宅眼见着就要到了，梁一亭脚步慢下来，雨桐觉得奇怪，“你不进去吗？”
小环丢下绣品就来抓她，两人在院子里你追我逃，足足笑出五六个人的声儿来。笑声突然被掐灭——母亲站在游廊这端，素着脸瞧她俩。
他踌躇着，拿不定主意的样子。
“下花瓣雨啦！小环变新娘子喽！”
“钰姐今天在家呢！”
小环正倚在游廊柱子上刺绣，雨桐悄悄走到她身后，冷不丁把一大捧桃花瓣撒在她头发上。
她这么一说，梁一亭便又继续朝前走了。
不过母亲并未因此而高兴，她总是责备雨桐淘气，就像现在——
雨桐觉得他心里像藏着什么事。吃晚饭时，夫人和他说话，他不像平时那么对答如流了。钰姐似乎也留意到了，情绪始终不高，有点愁眉不展。
雨桐满十岁以后，见过她的人都说：“瞧这小模样，将来肯定比你妈妈还漂亮！”
雨桐纳闷，打算吃过饭问问钰姐到底怎么回事，可等她回房换了衣服再找过去，丫环说钰姐不太舒服，已经睡下了。
《凝视》（一）
小环告诉雨桐，梁一亭要去美国马萨诸塞州一个叫波士顿的地方读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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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萨诸塞，波士顿。这些地名雨桐很陌生，透着一股子神秘，对她这个年纪的人来说，美好的东西都在遥不可及的地方。她开始想象波士顿的样子，街道什么样的，人又是什么样的，这种想象在她的成长岁月里经常发生，不止想象波士顿，她想象一切能够引起温暖情绪的东西，仿佛在心头栽下一粒种子，它生了根发了芽，成为一种在精神上帮她远离苦闷的力量。
关于这个故事，洛筝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不过这是后来的事，十二岁的雨桐还顾不上这些，她奇怪的是钰姐为什么不为梁一亭高兴。
但她心里已经有了个故事，是打算写成长篇的，写她自己。她把曾经的经历转移到笔下这个叫“雨桐”的女孩身上，希望为雨桐画上句号的那天，自己也能将昔日的欢乐与痛苦一并放下。
“有什么可高兴的，他这一留洋，跟钰小姐就离得远了，最少四年后才能回来，谁知道在外面会不会发生什么故事。听说出洋的学生都开放着呢！”
夜寂静如死，洛筝感到飘渺的孤独，她想写点什么。给祁静的稿子都是中篇，她从未写过长篇，还是习惯问题。
“钰姐为什么不跟他一块儿去？”
上海水电供应紧张，家家户户配给少得可怜，一般人家只在吃晚饭时开一下电灯，吃完就关了早早歇息。这些麻烦洛筝在冯家时是感受不到的。她不习惯太早上床，便托张婶买了这盏油灯。
“太太不答应呀，说没结婚就在一块儿传出去难听，可要是现在结婚吧，年纪都还小，会影响学业。其实还不都是借口，太太不就是看不惯老爷宠钰小姐嘛！况且，这件事若是由梁家提出来倒也还好，太太即便不乐意也没辙，偏偏那位二少爷闷口不提，太太这声口可就响亮啦——人家不说，你主动贴上去，像什么话嘛！也难怪钰小姐不高兴！”
夜了，洛筝毫无倦意。她挑了挑煤油灯的灯芯，好让光再亮一些。
雨桐不说话了，她不算长的人生岁月里见识到的尽是些无奈事，就连钰姐，她以为在这个家里无所不能的女孩，原来也有碰壁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