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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隐忧

冯少杉做决定前那一晚,曾把自己关在书房一整夜,天亮时才出来,洛筝感觉他好像一下老了几岁。

一位年长者道:“少杉的事不可与落水做官那些人相提并论,少杉有头脑有抱负,他留在上海不内迁,肯定有一番道理。如今全上海的药材都在飞涨,明善堂的药价依然压在低位,如果他走了,这往后上海的药材不知要涨成什么样。不过,他再能干,没有日本人支持也成不了事。眼下战事频繁,日本人的药材也告急,他们一来想从少杉那里拿免费货,二来也指望靠他稳定上海药材的价格,这两者之间,互相利用,也是个平衡。”

她低下头,紫水晶蝴蝶簪子在发间微微颤动。

“他也是被逼无奈。两船药材被日本人扣留不说,儿子还给绑了,多亏相识的朋友代为周旋,抵了一部分药材给军方才解了围。但日本人的意思,以后要进出港,都得照这个例子走。”

“我是真没想到乔樱会用那种态度对你,本来以为你们会聊得来,都是写女性故事的嘛!”

“冯少杉怎么突然变糊涂了呢?前头听说日本人拿枪指着他脑袋都没改主意,这才几天啊!”

祁静很有些懊恼。

洛筝听得微微一颤。

彼时他们坐在外滩附近的红菊咖啡馆——不写文时,洛筝喜欢到这儿来,胡思乱想或什么都不想。落地窗外就是外滩,浑浊的黄浦江日夜不息涌动着,江鸥在水面上展翅低飞,时而鸣叫。

“再怎么样也不能跟日本人沾边,除非是不要这张脸了——还有那个药行里数一数二的冯少杉,也跟日本人合作了,可惜啊!”

“可以理解。”洛筝说,“同欲者相憎。”

“他原来就是做公务员的,没能力跑单帮,去内地也不见得能谋到出路。可一家人吃饭他得管,也是没办法的事。”

她特别去找了乔樱的文章读,也不喜欢,文字过于激烈武断,令人不安。

“不好意思就不要去搅日本人的浑水!”

祁静道:“说实话,我更喜欢你写的故事。”

“以后大概也不会来这里了,不好意思了嘛!”

“你这么说我挺高兴的,原以为你喜欢激扬的文字。”

“喔唷,难怪老长时间没看见他了,原来在酝酿这个事情!”

“激扬是做给外人看的,哪能一天到晚激扬呢!而且也不见得人人都信那种文字的力量,只是在如今这个特殊年代,女人尤其需要信仰,若是哪天男女完全平等了,和平盛世也到来了,你的故事一定比乔樱写的更得人心。因为你所描写的,是女人性格中永恒的那部分东西,不会被时代改变,即使到很久以后,依然能引起共鸣。”

“我听说梁志文也落水啦!去了文化部,就这几天的事。”

洛筝喝了口咖啡,香气浓郁,甜中微带些清爽的苦,她忽然很喜欢。在冯家她也喝过这东西,然而那时只品得出苦涩。

战火刚刚远离上海,但和平只是表面上的,除了两块租界,整个上海都已沦陷,日本人的身影无处不在,或明或暗,以他们的意志控制着这座繁华的大都市。

“任何时代都需要激扬,也不会缺乏制造激扬的人。偏激极端的论调更容易惹人注意。”放下杯子时她说。

“没事,宋先生心软着呢!不会对女人怎么样的,我又不傻!你给我点时间,我保证他会和你见面,等你们见过面之后,他肯定会对你改变态度的——他那个人呀!”

“我也希望自己能写出那样的故事。”洛筝又说,“有更多的读者,赚更多的钱,我尝试过,可惜失败了,那样的语言不是我熟悉的,摸不准,感觉不对......可能我骨子里是悲观的人,连假装都不行,我只能写自己相信的东西。“

“真佩服你,有和上司叫板的勇气……希望不会给你带来麻烦。”

祁静惊讶:“真的呀!我还以为你是特别清心寡欲的那种人,对钱没什么追求呢!”

祁静笑道:“为这事,我还拍了宋先生的桌子,刚才乔樱说的你都听见啦!”

“我需要钱养活自己,我也想过舒服的日子。如果我有乔樱那样的地位,也许早出来了。”她朝祁静笑笑,“所以得谢谢你,给了我作决定的勇气……乔樱批评得也没错,我对笔下的人物太苛刻了,不给她们活路,以后我会试着宽容些。”

“不是。”洛筝压下隐忧,“谢谢你这么帮我。”

祁静为她出主意,“其实你可以问冯少杉要一笔生活费。他肯定愿意给你。你就不必过得像现在这么紧巴巴的了。”

“只要我还在报社一天,你的稿子我都会给你发......你不相信我?”

“我知道他愿意给。”

洛筝默然。

“但你不愿意要?”

“也不是什么大事,宋先生是老板,自然考虑得要比我们多些......是这样,他听说你是因为要跟冯少杉离婚才独立出来的,而且冯家在上海又这么有地位,他怕给报社惹麻烦,所以不赞成我继续用你的稿子……不过这只是他的想法,我是完全站你这边的。”

“我拿了他的钱,骂我的人会更多,现在这样,已经有很多人认为我不识好歹了。我只能靠自己,才能堵住别人的嘴,自由不是嘴上说说的,还是得自己去争取,才能改变别人对我的看法。”

“你不用瞒我,直说无妨。如果真有为难之处,我也能尽早想办法。”

“说的是,可是也很累。”

祁静一时支吾。

“活着,谁不累?”

“那他今天为什么不来?”

洛筝现在的生活简单而规律。

祁静一连往洛筝的碟子里夹了好几块小蛋糕。

早晨起来,先下楼打盆水梳洗,吃张婶准备的早餐。她学会了做一些简单的家务,清扫、洗衣,整理房间,不是张婶不愿为她做,她觉得自己做这些事更方便,而且似乎还意味着一种心理上的转变。她甚至养了两盆花,放在阳台上,每天浇水两次,早上端出去,傍晚端进来,忙得不亦乐乎。不过做饭她没学会,太复杂了,也缺乏兴趣。

“没有的事,开玩笑罢了,乔樱也真是的,听到点什么都喜欢往外说。”

上午的时间用来读书,饭后小睡片刻,醒了就写文。

“你和宋先生吵架,是因为我么?”

常常一抬头,发现天已擦黑。

祁静顿时很窘。

如果结束得早,或者那天不想看书写字,她会出门散个步,挑比较安全的路段。

乔樱扑哧一笑,“小祁你就别和我装了,你拍他桌子的时候我可是在场的哟!”

深秋隐藏在上海密集的楼宇间,风吹过,树叶在街面上飞舞,行人步履匆匆,疏落之意尽显。她漫步其中,只觉得无数故事在心头涌动翻滚,心情饱满而舒畅。于是知道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

“他什么时候这么说了?”

笔尖在暗黄色的稿纸上滑动,沙沙有声,故事正以文字的形式铺展开来,犹如弹奏一支曲子,从宁静到尖利,从舒缓到紧张,在最后一刻爆裂开来。

洛筝心头一顿,不觉朝乔樱多看了一眼,她笑容里很有几分得意。

“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

“可我听宋先生的意思,似乎是他自己不太想来。”

她搁笔,轻轻松一口气,故事写完了,那个世界的门也砰然合上了。

祁静怕洛筝多心,忙说:“应该是有事在忙,不过即便今天来不了,改天肯定也要补请聂小姐的。”

洛筝沏了壶茶,又挑了本书。

“乔小姐是报社的顶梁柱嘛!”旁人恭维她。

有人敲门,手法陌生,介于犹疑与困惑之间,不是张婶。洛筝开门,一张熟悉的脸庞映入眼帘。

“我记得头一回和你们报社的人见面,是宋先生亲自请的饭局,在汇中吃的西菜,饭后宋先生还送了份礼物,真是很周到。”

“姨娘,您怎么来了?”

“知道,我特意告诉了他的。他没说来也没说不来,真是恼死人了!”

洛家二姨太,四十出头的年纪,未尝生育过的缘故,走起路来依然娉婷翩致,残留几分少女风姿。她是第三个找上门来的娘家人,在此之前,洛筝的舅舅和婶母都来劝过她,无不失望离去,想来以后也不会上门了。洛筝没觉得伤感,因为母亲的关系,于人情世故方面,她一向淡薄,除了对三姐洛馨。

不等洛筝回应,她转头问祁静:“宋先生知道聂小姐今天来么?”

二姨太也是来问罪的,仗着从小看她长大的份儿,比之前的劝说者更为来势凶猛。

“好吧!好吧!”乔樱笑着一摊手,表示自己并非想挑起辩论,“我只是希望聂小姐能在故事里适当加入些新思想,给女性读者一点精神上的鼓励。”

“你以为我不懂你的心思?我懂!不就为姑爷讨了个小,你不舒服到现在么!我和你娘都是给人做小的,你从小就在这样的家里长大,怎么就容不下了?不是姑爷不疼你,你自己不争气生不出孩子呀!我也没孩子,可跟我比,你不知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姑爷就守着你一个,不像你爹,见一个眼馋一个。他讨小也是为给冯家传宗接代,你还为这个别扭,太不知足!”洛筝连茶都懒得上。

这位瘦削黝黑的大学教授约莫四十多岁,戴一副黑边框眼镜,镜片很厚,难以辨识其眸中的真切涵义,不过洛筝还是很感激他的体贴与善意。

“你爹爹让我带句话给你,夫妻吵架是常事,闹脾气可以,但要适可而止,尤其不能拿离婚出来挟制人,你以为离婚好玩吗?离了婚,你这辈子靠谁去?别学你娘,一辈子给自己找不自在,男人顶烦这样的!”

“聂小姐说得好,表现女性意志不必非靠主角的嘴巴喊出来,悲剧给人的震动往往更深刻。”黎云絮轻轻鼓掌。

洛筝一口郁气凝结在胸口,直接把二姨太请出了门。

她很少一下子说这么多话,还是当着许多人的面,脸上烫得吓人,但心里舒服多了。

二姨太愤恨,“除了我,洛家不会再有人来看你,你把一家子的脸都丢光了!”

“一个故事的解读方式并非唯一,以何种角度来评价它,全凭个人选择,所以作者与读者之间难免会产生理解差异。我笔下的人物也都努力过,只不过最后失败了,大概有性格,还有环境方面的原因,我从不认为作者可以超越主角的能力为她强加一个好结局,写这样的故事,最终目的是想找到造成她们悲剧的原因。”

“那就请姨娘也带句话给爹爹,我的事我自己做主,以后即便是饿死也不会去求爹爹,他就当没我这个女儿!”

“乔小姐,我有几句话想说。”洛筝忽然开口,她被乔樱堵得气闷,一直在心里做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