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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鱼缸与海洋

梅庵因为孑然一人,长年在冯家住着,日常起居都是老太太身边的人在操心,凤芝尤其关心他。

“昨天我叫人把您的冬衣送去了,吴先生看看可还好?”

梅庵忙道:“很合身,让姨奶奶费心了。”

回头一看,是凤芝。

“那您再看看过冬还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告诉我,别客气。”

“吴先生!”

“都有,不跟姨奶奶客气。”

喝了两盏茶,梅庵就告辞出来,他还赶着回药堂,才走出老太太的院子,听见有人叫自己。

凤芝没有立刻就走,梅庵猜着她还有话要说。

老太太放心了。

“二爷……真的会和少奶奶离婚么?”

梅庵点头,“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二少爷人稳重,公私是分得开的。”

凤芝面颊微红,这些话换一个人她是绝对不会问的,但她清楚吴梅庵可靠,从不与人多嘴。

“少杉怎么样?”

“若是药堂里的事,二爷还会跟梅庵商量商量,但这件事,属于二爷的私事,他即便心里有主意,也不会随便和外人讲。”梅庵温和地解释。

“你果然心里是向着少杉的。”老太太嘟哝,“也罢,只要别闹出什么风雨来,我就不管了,也没那闲心管,二少奶奶来了冯家这些年,真是,要不是看在少杉面上啊......”她及时刹住了。

凤芝神情中流露出一丝失落,是没从他这里听到实话,还是对少杉的态度忧心?

梅庵一时为难,夹在中间是最难做的,话说实说虚都不合适,沉吟了片刻方道:“二少爷也是这么和我说的,他既这么说了,咱们姑且这么听着。夫妻赌气是常有的,不好起来一点小事都看得极重,这会儿若是去插手,我恐怕非但于解决问题无益,将来还可能惹他们埋怨,不妨先等等再说,如能由他们自己解决当然最好,老太太您说呢?”

“离婚之事,是少奶奶亲口对我说的。若是为我,我怕二爷将来......”

冯老太太道:“少杉和我说,二少奶奶这趟搬出去,是接了个什么事做,说要写一本书。可我怎么又听说她是为了和少杉离婚?都把我搞糊涂了,再者,写东西怎么就不能在家里写,非要搬到外面去?”

“你没有做错什么,不必自责。”梅庵宽慰她,“况且二爷也绝非薄情寡义之徒。”

他十几岁就到冯家的明善药堂做学徒,聪慧机警,很得冯老爷喜爱,一直随侍其左右。二十来岁时,生得一表人才,又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因缘际遇,邂逅一富贵人家的小姐,两人产生感情,到私定终身的地步,然而很快便得知,这小姐其实是某军阀之妾,后私奔未成,反被军阀拿住了下狱,梅庵本是要处斩的,冯老爷出面力保,又费去许多银子,才算救下他一条命。此后吴梅庵便像换了个人,沉默寡言,谨慎内敛,终日潜心于药堂事务,一心要报老爷的恩,且对风花雪月之事再无半点兴趣,老太太看他年纪渐长,也曾想帮他张罗个家庭出来,屡遭拒绝,只得作罢。他在冯家二十多年,同舟共济,经历了无数风雨,早已将自己视为冯家的一分子。

凤芝点点头,心知不会从他这儿再得到什么,转身走了。

梅庵为冯家效力多年,可以称长辈,但他始终恭谨自谦,从不仰仗冯家的信任张扬跋扈,故无论药堂还是冯家上下都十分敬重他。

梅庵站在原地目送她。她的心事他其实都明白,然而即使有心也帮不上什么。凤芝时常令他想起另一个人,悸动的心绪,沸腾的热血,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劫后余生,所有的感情终于都凉了。他不知道她的下落,其实可以打听到的,但他不敢,怕再经历那种没顶之痛。如今的他,身还在,心却早死了。

冯老太太吩咐丫鬟给吴梅庵倒了杯茶,又挥挥手让她出去,房里只剩了两人,梅庵觉得拘束,捧起茶杯轻啜,眉眼始终敛着,老太太一眼瞥见,神色便柔和了些。

艳阳天。

直到此时,她才终于从云端落到地面,真真切切感受到她一手创造的这个巨变——她是真的离开了冯家,在一个崭新的安生之处,一个自己能够做主的地方安顿下来。

洛筝坐电车去联合大厦。

天色逐渐暗淡。她该回去了,回她的寓所。

“周四俱乐部”最初是由《申江晚报》的老板宋希文在联合大厦租了间房,给报社记者们交流用的,后来大家都带朋友去,成员越来越多,宋希文爱热闹,就从董事会筹了笔钱,把整层楼面都租下来,可以谈天说地,打牌跳舞,甚至连厨房、浴室都有,方便舒适,办了两年,很受欢迎。

小馄饨的滋味特别鲜美,她连汤都喝得一滴不剩。

祁静知道洛筝初次来必有不自在之处,特意在楼下迎她,一见面就挽着她的手,仿佛怕她临阵脱逃。

路过一家小吃摊,热气腾腾的馄饨看着让人嘴馋,洛筝打小不被允许吃路边摊上的东西。她略一犹豫,便走到那简陋的桌边坐下,把书搁在大腿上。

介绍洛筝时祁静特意用了笔名。

她明白这是无可避免的,她坦然接受。

“我们晚报的专栏作家聂珂聂小姐,《流年》、《春思》都是她写的。”

鱼缸透明安宁,没有秘密可言,一切均是可控的,海洋则不同,太多未知从她身边流过,来不及抓住便已消失。身子始终轻飘飘的,像剥离掉了沉重的外壳。不真实的感觉总是在情绪刚刚稳定下来时再度滋生,骚扰她。心的宁静宛如云朵,飘来了又飘走。

热情的回应顿涌而来。

现在,她挣扎进了海洋。

“《流年》我看过,写得不错,发文那阵小祁咱们还讨论过,对吧?”

她像一尾鱼,故事是鱼缸,她在不同的鱼缸之间辗转流连——一种对现实逃离的方式。

“小祁如果不说,我还以为是希文新攀交的哪位明星呢,想不到聂小姐文章作得好,人还这么漂亮!哈哈!”

她捕捉从心头划过的任何一丝情绪,体验它们,分析它们,从前她也是这么做的,在人群中,或是在家里,然后把那些细微的感受编成故事,落在纸上。

“余先生不是不爱看女性专栏的?你读过聂小姐的文章吗?怎么忽然嘴巴就抹了蜜,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她走在四马路上,止不住想,同样一条马路,从前走在上面和现在走在上面有什么不一样么?

“以前没读过,但今天开始肯定要读!”

见月书店还跟从前一般热闹,她挑了些书,没有以前那么专心。

洛筝不知所措,她极少抛头露面,只想走个过场就找地方呆着,看人是她的长处,而不是被人看。

现在就简单多了。

众多赞誉声中,忽然有人唱反调。

她试着上街走走。在冯家时她偶尔也出门,但是要报备,要安排汽车,还要带着佣人。

“聂小姐的小说我也读过。但你故事里的女主角我实在没法欣赏,好像离开了男人就活不下去,太窝囊,太软弱。”

洛筝忽然发现自己自由了,手里攥着大把时间。

圈内人很少有没听说过乔樱的,沪上著名女作家,文风犀利直白,都市女性的偶像。

祁静很忙,带着洛筝和房东、张婶见过面后便风风火火走了。

这挑衅猝不及防,洛筝一时懵住,连祁静也跟着尴尬,急忙打岔问:“宋先生怎么还没来?”

她是个年轻时髦的女孩,一头长卷发,五官不是特别精致,有点肿眼泡,嘴巴略大,但浑身散发着一股活泼泼的气息,笑声宛如稻浪,一波连着一波,动人的腰肢藏在一件色彩鲜亮的掐丝绉绸旗袍里。洛筝觉得她整个人都是明亮的,没有一丝阴影。

乔樱道:“他大概不会来了,不是和那个叫张龛仪的女星打得火热么?哪里还顾得上这里呢!”

祁静在《申江晚报》做编辑,负责女性专栏板块,洛筝的稿子全部都是给她发的,两人因此成了朋友。

旁边一位男士立刻笑道:“那他可就错过真正的佳人了。”

“你说要安静些的地方,我看了几处,就数这里最好,房东廖先生一家住在楼下,他做老师的,太太也是读书人,孩子都在外地上学,他们两个都好静,不爱别人打扰,当然也不喜欢打扰别人。诺,看见那个小院子了么,厨房呀,洗晒东西呀全在那里,有个保姆叫张婶,专门给廖家煮饭做家务,我替你问过,加点钱给她,她能把你的家务也顺带做了!”

“聂小姐的小说写得很好,”那位男士继续说,“顺畅优美,也有深度。”

房子是祁静帮她找的。

明显是解围,洛筝心存感激,欠身道谢。

房间采光很好,除了窗户,还连着个很小的阳台——对洛筝而言是惊喜。

祁静给她介绍,黎云絮黎先生,浦江大学文学系教授。

房间里摆着几样家具,床、书桌、衣橱和一把椅子,虽然简单,也够用了。生活可以过得繁复,也能简化至眼前的模样。

乔樱嗔责:“我们平时一聊女性文学黎教授便要打呵欠,想不到背着我们偷偷在读,还不叫我们知道。”

新租的寓所是二楼的一个小套间,十平米不到的卧室外加独立卫生间,租金比市面均价还要高些,不过洛筝觉得值。

“小祁经常给我送报纸过来,可惜我时间有限,只是碰巧闲着才会读上一两篇,偏偏还都是聂小姐的作品,只能说,读文章也讲个缘分。”

一切才刚刚开始。

“我觉得您不是碰巧读到,您骨子里呐,就是怜惜柔弱女子,觉得女人不该冲到社会上来,和男人平起平坐。”

车子跑得更快了,洛筝坐在里面有点儿颠,她无所依傍,身边唯有一只行李箱。她抱紧箱子,感觉自己像被湍流卷走的浮萍。

黎云絮朗声笑:“乔小姐这顶大帽子给我一扣,我都不敢走出这个门啦!”

“没事的,太太!一会儿就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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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筝躲在黄包车的油布篷子里,看雨水从敞开的缝隙飘落进来,前面是车夫奔跑中的背影,浑身都被打湿,洛筝要他找个地方先避一避,等雨停了再走,车夫不肯,他要挣钱养家,等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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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下起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