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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宋希文

宋希文面露难色,她立刻数落起来,“没看是吧?想想也是,肯定没时间看嘛!”

她很想把洛筝介绍给宋希文,但乔樱正密不透风挤兑他,旁人哪里插得进话去,宋希文为自己并不存在的错误给乔樱陪着不是,哄她高兴,乔樱脸上得意之色尽显,又逼着他给自己新刊登的一篇文章提意见。

“读是读了。”宋希文朝祁静瞟一眼,“意见我也告诉小祁了。”

祁静跑到洛筝身边告诉她,“这位就是宋先生!”

“是吗?”乔樱转过来问祁静,“他说了什么?”

“呵呵,知道欧老不爱来这儿凑热闹,专挑他说事,谁信呐!”

很快又改主意,“等等——我要你这会儿当面告诉我。”

“没有的事!”宋希文忙否认,“确实在忙,董事会那几位老先生最近没别的消遣了,专拿我折腾,不信你们问欧老去!”

“我怕说了你生我气。”

“跟我装什么傻呀!谁不知道你最近被张龛仪迷得神魂颠倒,要不然,怎么会整整一星期都不见你人?”

“我可不是小肚鸡肠之人,但说无妨!”

“乔小姐的话,我怎么听不明白呢?”

“那我可说了啊——苏照这个人物算新女性代表吧?”

“希文为了女明星放大家鸽子也不是头一回了,我们这满屋子的人都抵不上人家一个小拇哥儿的分量!”

“没错。”

乔樱闻声从女宾室转来,满脸堆笑,宋希文殷勤招呼她,她笑容反而淡了,在嗔责背后若隐若现。

“可我怎么觉得她这么不真实呢?追求的东西不切实际,又特别盲目,外表坚强,其实内心很脆弱……”

宋希文笑道:“认罚,今晚我作东,补请各位,咱们说好了,不醉无归!”

乔樱脸色变了,而宋希文仿佛一点没察觉。

“好哇!可逮到你了!上礼拜说好请客,谁知放我们鸽子,不可饶恕!该罚!”

“她到底想要什么?新女性的出路难道就是反对所有男人赞成的东西?推倒了男人的支撑,女性就真可以解放了?”

“哟,希文来了!”

祁静凑在洛筝耳边说:“糟糕,宋先生又在那儿使坏了!”

话是对众人说的,一副自来熟的口吻。

她随即挺身为乔樱辩护,一边说一边使眼色,宋希文经她提醒才恍若发现乔樱的愠色,立刻举手投降,然而为时已晚,乔樱还是生了气,一扭身出去了,祁静追在她身后,想来是去安慰的,而宋希文脸上虽显出懊恼之色,洛筝还是捕捉到他眼里有狡黠一闪而过。乔樱一走,他整个人都轻松了一圈。

“这种报纸随便看看就行了,别太信,现在谣言漫天飞,说不准该信谁的。而且还有风险,你刚散布个消息,弄不好转头就有人盯上你——还是看娱乐八卦最开心!”

人们对这样的场景大约司空见惯,一笑也就过去了,很快谈起一桩记者遭暗杀的内幕。

大家聊得兴起,并未立刻发现有人进来,洛筝第一个留意到他,他的视线也朝洛筝扫来,锐利、直接。洛筝心里动了一下,已经猜出此人是谁,尽管他与她想象的完全不同——她一直以为该是个老成的中年人。

“听说是日本人指示青帮干的,脑袋都被割下来,挂在电线杆上示众,老恐怖了!”

她神色怅然,放下报纸时正看见有个高大的身影从门外进来,穿一件灰色呢子长风衣,进门就把英式呢帽摘下,露出浓密的短发以及一张年轻男子的脸,丰神俊朗,是那种到哪儿都能成为中心的人物。

“做新闻风险大,希文你们的报纸也要小心一点!防不胜防!”

少杉憎恨日本人,坚信中国能赢,而他现在却跟日本人合作,也不知将来会有怎样的命运。

“别谈这些丧气事了,又不是咱们能左右得了的,还是聊点开心的吧,风月啊,娱乐啊——今朝有酒今朝醉!”

洛筝眼睛盯着报纸,耳朵里听着各种议论,心里想着的却是冯少杉。

洛筝久等祁静不来,房间里的女宾似乎都消失了,男客们抽烟变得肆无忌惮,她准备换个地方,还没动,宋希文忽然朝她走来,她伸出去的脚又缩了回来。

众说纷纭。

“聂小姐?”他欠身,“我是宋希文。”

但悲观情绪也普遍存在,大家依然龟缩在被日本人团团围住的孤岛上,出入租界都要接受日军趾高气昂的检查,一点也看不出侵略方有退败迹象。而许多不利于中方的战事传言最终又往往被证明是准确的。

他居然能猜到自己是谁,洛筝笑着点头,“你好,宋先生。”

有人赞成,“杀敌一千,自伤八百。日本啊就是自不量力,那么小一个国家,想把中国整个儿吞下去,实在贪心得离谱,这场仗日本必败!”

宋希文见自己猜对了,便要与她握手,洛筝迟疑了下,把手伸出去,两只手轻轻相握,又很快松开,完全是仪式性的。随后,他在洛筝身旁坐下。

“日本人要吃不消了。”有人读着报纸得出结论,“军方意见不统一,内阁更换频繁,底层百姓一再勒紧裤腰带,把钱拿出来打仗,人员消耗厉害,日本国内也是一片乱象。”

“小祁一直希望我能见见你,可我总在忙——瞎忙,到今天才见面,聂小姐别见怪。”

谁也不清楚这份报纸是什么人印的,反正就是私底下传阅,非常神秘。

洛筝笑笑,“不会。”

“带出去给日本人发现了要杀头的。”

她等宋希文说下去,可他忽然没了下文,两腿交叠,右手搁在沙发扶手上,左手托着下巴,细细端详她。

大家正在讨论一份秘密报纸上的内容,祁静为洛筝也拿来一张,据说那上面的消息都是从内地和国际报刊上汇总而成的,可信度高。日本人控制的报纸上尽写些日方攻城掠地的消息,叫人看得沮丧。这种报纸因为写了很多反对日本人的言论,所以只在租界能看到,而且也只能偷偷看。

洛筝不免拘束。

洛筝轻轻叹了口气,“赵师傅,你以后躲远点,别让我瞧见。”

“我在贵报刊登小说已近两年,蒙宋先生和祁小姐照顾,今天才有机会说声谢谢。”

“赵大海。”

“照顾谈不上,不过我很好奇......”

“你叫什么?”

祁静风风火火跑来,先看看洛筝,再看看宋希文,两人均面色平和,她放心了,眉开眼笑说:“你们终于见上面啦——宋先生,没说什么为难聂小姐的话吧?”

“我有一家子要养,”他讷讷解释,“去年日本人打到我们那里,我带着家小逃到上海,上海事也难找,在码头干了这半年多,吴先生赏识我,叫我去见冯老板,冯老板给了我好多钱,就为要我保护你……如果你辞了我,我还得回去扛大包,我不是嫌扛大包累,可是钱少,养家难。”

“哪儿敢!方才随便说了几句就把乔小姐给得罪了,绝不敢再造次。”

“也别叫我太太。”

他扭头对洛筝道:“聂小姐以后有什么问题,直接找小祁,反正那个专栏是她负责,她说了算——我即便有反对意见也没用,她会拍我桌子!”

“可是太太......”

祁静瞪着他笑,又朝洛筝挤了挤眼睛。洛筝觉得她和宋希文之间有种亲密的默契,大约只有彼此信任的人之间才会有。

“这年月哪有应该的事。”洛筝说,“以后别跟着我了,我不喜欢。”

晚上宋希文在雅园请客,洛筝最怕应酬,但祁静一再坚持,她难却盛情,又想到不去恐怕会驳了宋希文的面子,便答应了。至于乔樱,祁静虽百般央求,她依然借口有事先走了。

他脸上有惊诧之色,脱口便问:“太太怎么知道?”

“完了,这个气不知会生到什么时候!”宋希文笑。

“冯少杉让你跟着我的?”

祁静责备他管不住嘴。

“什么事,太太?”

“你们女人嘴上说想听实话,可真听到了吧,又都横眉立目的不高兴,我反正是弄不明白!”

洛筝叫住他。

“实话也分怎么说,哪有你那么直接,一开口就炮轰,我在旁边给你使眼色都没用!”

他有点害羞似的往前走,步履中透着不安,后来竟小跑起来。

“我就是这么个性子,从来藏不住话。”宋希文瞥一眼洛筝,“不像聂小姐,话少,谨慎,什么都藏心里。”

洛筝道了谢,要给他钱,男人不收,摆着手往后退,“应该的。”

洛筝听他无缘无故扯上自己,暗忖,他嘴上不说,心里终究还是对自己不满的。

走近了才看清他不算年轻了,三十五六的样子,身手如此麻溜利索,显然练过。

晚饭吃得热闹,但也没有不醉无归,都是有顾虑的人,吃完便散了。

“太太,您的包。”

洛筝打算到楼下找个黄包车回去,祁静拉住她,坚持让宋希文送,他有辆福特轿车,报社配的,没有司机,他亲自开,说是喜欢。

眼前的场景像演电影——穿深褐色棉外套的年轻人把另一个着灰布短衫的小混混按在地上,夺下他刚抢来的手包,又胡乱揍了几拳,小混混便跌跌撞撞逃走了。

祁静住得离雅园近,先下车了。宋希文继续开车,洛筝坐在后面,拉开相当距离,便没那么尴尬了,她的住所也不远,公共租界就这么大块地方,围着静安寺打圈圈罢了。

一个身影从她眼前快速掠过,回过神来时,套在手腕上的小包不见了,里面备了些零钱,不算多,但她还是受到惊吓,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又一个人影从她身边飞过去。

她不说话,宋希文也不说话。

上海的弄堂就像迷宫,又四通八达,踩着青石砖慢慢走的感觉真好。静安寺附近治安尚可,但没有哪里是绝对安全的——

依洛筝在席间的观察,宋希文绝对是个能说会道的,也有眼色,从不会冷落了谁——办报纸主要还是与人打交道,这会儿却反常地沉默,想来想去,要不就是倦了,要不还是对勉强接纳自己不乐意。

这一回,她走着去。

以前她并不在乎是否讨人喜欢,但想着未来的生活,隐约有些不安。

再去周四俱乐部,似乎也没什么特别动机,仅仅因为有过第一次后,面前的壁垒仿佛被拆除了,跨出去变得容易,更何况洛筝也找不到拒绝祁静的理由——她有的是时间,偶尔还有寂寞。

“冯太太和我想得不太一样。”宋希文忽然开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