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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发难

“还有两个在写着,也快完稿了。”她说,“有件事想和你商量,能不能预支我这五个故事的稿费?我可以和你签份保证书。”

洛筝约祁静见面,一气交出三个故事。

祁静犯难,“预支稿酬,我没这个权限,得找宋先生。”

开弓没有回头箭。

洛筝怯了一下。

“钱的事,我会想办法,有劳郑律师了。”

祁静察言观色,说:“我帮你问问他去——你一下子要这么多钱做什么?”

形势不利,洛筝反而倔强起来。

“准备离婚诉讼。”

“即便打,咳,依眼下的情形,也不一定能赢,而且,还有费用问题,不是小数目......”

“哦——”

洛筝低下头,“那就打吧。”

“谢谢你,小祁,总这么热心帮我。”

“如果你坚决要离,只能打官司了。”

“跟我客气什么呢!不过这事我不保证能成。”

“那……有什么法子吗?”

“没关系,还是谢谢你。”

“协议书十天前就给冯先生送去了,到现在也没一星半点回复,我催了两三回,没用,我看他这是存心拖着了。”

过了两天,祁静带话给她,“宋先生没说可以,也没说不行,他让你自己去找他——就明天吧,你来报社,他刚好有空。”

郑律师替洛筝处理离婚事宜,离婚协议的条款也由他帮着拟定。

祁静朝她眨眨眼睛,“我觉得有戏。”

她侧过身,手指轻轻一抹眼梢,泪水比先前更多了。

洛筝摸不清宋希文打的什么主意,又实在有点怕见他,踌躇再三,硬着头皮去了,看在钱的份上。

果然没有一劳永逸的出路。

洛筝没报宋希文的名字,她说找祁静,还是希望有人陪着,必要时为自己说句话。

此刻和她在冯家度过的那些孤独而无眠的夜晚有什么不同吗?她为了摆脱虚空才逃出来的,可是虚空无时无刻不尾随着她。

祁静不在,出去做采访了。

她重新躺下,怔怔地望着虚空。

“那……宋先生在吗?”

夜漫长而难熬。

“在。”

她环抱住双膝蜷缩起来,脸贴在手臂上,泪水滴落下来,弄湿了脸庞和衣袖。

洛筝寻寻觅觅,总算找到宋希文的办公室,门虚掩着,里面传出朗朗笑声,似乎有好多人。她又犹豫起来,在门前踯躅不前。

在阒寂无人的深夜,她茫然彷徨,孤独恐惧,绝望如潮水般涌来,曾有的力量被无情地冲走。

一个文书模样的男孩恰好经过。

然而这种自信就像沙塔,海水一冲就倒了。

“你找宋先生?”

昨天以前,洛筝还对自己的选择感到满意,犹如先前一直走错路,现在终于回归正道了。

“嗯。”

他对洛筝说的那些话,句句藏针,又字字戳心。

男孩在门上敲了敲,探个脑袋进去,“宋先生,有人找!”

祁静说宋希文是个绅士,她也许没错,但宋希文的绅士只针对能够为他所用的人,而非需要仰仗他的人,即便骄傲如乔樱。

这下是一点退路都没了。

洛筝从梦中惊起,房间里漆黑、死寂。她大口喘着气。

宋希文走出来,看见洛筝,眼里有光迅速一闪,扭头朝办公室里道:“你们等我几分钟——聂小姐,这边请。”

车子重新启动,伴随着宋希文一声轻快的口哨。

他把洛筝领进一间会客室。

洛筝扭头就走。

洛筝选了小沙发坐,宋希文便坐在长沙发上,腿习惯性地交叠起来,一手搭着沙发靠背,目光如炬,在洛筝脸上徘徊。

宋希文落下车窗,脑袋从车里探出来,“聂小姐好大的脾气!”

洛筝反复绞着手里的帕子,思量该怎么开口,照目前看是大有希望的,因而她更紧张了。

洛筝正气得发颤,没提防整个人往前一冲,膝盖撞在前面的椅子上,生疼,她咬牙忍住,连声谢谢都没说就开门下车,又狠狠将门拍上。

“我听祁静说,你想预支稿费?”

车子猛然刹住,“光顾说话,差点错过路口——你没事吧?”

洛筝点头,瞥见他肆意的目光,心里一乱,脑袋又低下去,仿佛认罪伏法,暗骂自己不争气,无奈有求于人。

“我懂了。”宋希文笑,“再给你个建议,哪天觉得在外面玩够了想回去,别不好意思,我可以充当你的说客去找冯老板谈谈,相信他会很欢迎我的!”

“这事呢,按说以前有过先例,也不是不行,只不过——”

“……”

洛筝的心情跟着他的调子起起伏伏,备受折磨。

“是本来就没什么可说的,还是对着我没什么可说的?”

“我听小祁说,你要这笔钱是为了打离婚官司,是这一回事么?”

“没什么可说的。”

“对。”

“怎么不说话了?”

“那我只能抱歉了,没法批给你。”

他突然转变态度,令洛筝感觉自己的较真有点可笑。宋希文挑战乔樱时,她心里曾浮起痛快之意,这会儿真有些无地自容,在他眼里,自己又比乔樱高明到哪里去呢?不过一路货色,可以由得他调侃。

他眼里不见敌意,说的话却依然刺耳。洛筝失落到极点,愠怒便从心底滋生。

“是吗?那我道歉。”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把我叫来这里?就为亲口听你说不行?”

“豁达开明,尊重女性,也许谈不上平等视之,但至少能理解女子面对的困境,可惜,你方才说的话句句都在侮辱女性。”

宋希文似乎被问住,愣了一愣方说:“我怕小祁转述不清,总得弄明白了才……”

“是么?”宋希文立刻流露出兴趣,“你想象中的我什么样子?”

不等他说完,洛筝已起身,“我懂了,谢谢你让我白跑一趟。”

“是我自己不想出来应酬,与少杉无关——宋先生和我想的也不一样。”

她走出去,宋希文忙起身跟着,他腿长,几步就追上洛筝,与她并排走,一低头就看见她发间那根蝴蝶簪子,簪子上缀着一串细碎的珍珠,随着她的步子一颤一颤,柔弱,却又莫名触动心弦。

洛筝再度气息不稳。

“老话说,宁拆十座庙,不破一门婚。我今天帮了你,以后万一让冯少杉知道,我没法交待……真对不起。”

“大家出来应酬,身边总要带个女伴,有太太的带太太,没结婚的带女朋友,不过冯老板从来都是独来独往,有好事者私底下猜测是他夫人不够体面,带不出来。今日一见我才明白,原来是金屋藏娇,带出来怕被人惦记。哈哈!”

他语气低沉,正经了许多,但对洛筝而言毫无意义。

宋希文忽然失笑。

她沉默着朝前走,直到身边再没有任何人。

洛筝气得说不出话,当然也无奈。一定程度上,宋希文说得没错,比如现在,她想着以后还需仰仗他,不能不忍住脾气。

风吹在身上,寒意阵阵,凛冬将至,和街上的行人比,洛筝穿得过于单薄了。凉意从肌肤直抵内心,她鼻子一酸,又想流泪,耳旁响起宋希文那含讥带讽的口吻,便仰头,把眼泪咽回去。至少,她不该再次如他预料得那样,除了流泪,什么都不会。

“有家庭的自然不必,但独身女人不交际怎么生活?女人无非两种归宿,靠男人养,或是自力更生,自力更生非有特别的交际能力不可,说得更明白些,还是得靠男人支撑,这上海滩我没见过第三类女人。”

她挺直了腰,走得格外板正,在缩着脖子的人流里,宛如一个异样的存在。

“女人一定要适应交际场合么?”

暮色四合。

“对,我不是你,所以很难理解。如果你和乔樱一样能在交际场上游刃有余,倒也还有条活路,偏偏你这么安静,在人堆里更是,一句话都没有——不喜欢人,又何必出来?”

洛筝把两盆兰花从阳台挪至房间,叶子有些耷拉,也不知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

“你不是我。”洛筝把脸转向车窗外,路灯昏黄,隔老远才有一盏,夜幕下的街市像鬼影子。她后悔去俱乐部,后悔和宋希文打交道,更后悔此刻与他单独坐在这车里。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就快到寓所了。

夜汹涌奔来,气温骤然下降。这种时候,最舒服的莫过于躲在家里,喝茶看书。但她内心有什么在翻滚,终难安宁,几次坐下,又几回站起,在房间里转着,犹如困兽。

宋希文笑,不相信似的,“祁静满脑子妇女解放思想,我说她的想法至少超前了五十年。你嫁给冯少杉八年了吧?不该受这种怂恿。”

张婶在院子里洗碗,看见洛筝下楼,穿着大衣,脖子里围着围巾,很吃惊,“聂小姐,这么晚了还出去啊?”

“和她没关系,是我自己的主意。”

“有点事,需要出门一趟。”

“还是受了祁静的鼓励?”

“路上小心呐!”

洛筝不吭声。

“哎。”

“你别误会,我不是想限制你,你还是自由的,想上哪儿都成,否则又何必离家出走呢!话说回来,你为什么要离开冯少杉?尤其在这个节骨眼上,该不会是为了所谓的气节吧?”

空气干燥而凛冽,所幸风不大。

“没人知道我和你们的关系……以后,俱乐部我不会再去,尽量不给你们添麻烦。”

洛筝尽量往热闹的地方走,经过一家酒馆,透过玻璃窗,看见里面有群金发碧眼的洋人在喝酒狂欢,闹得跟疯了一样。

他咄咄逼人的架势令洛筝窘迫。

寒意缓缓渗入肌肤。她继续走。

“呵,这谁说得准。原先大家都以为他不会答应日本人,最后不还是答应了?况且,即使他不主动找我们的错处,保不齐有想讨好他的人多事,出来替他骚扰我们呢?”

为什么白天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心,到了晚上这么容易就土崩瓦解?简直就像一个经不起阳光照射的肥皂泡。她不断返回怯懦的起点,又不断重拾勇气——一个重复打圈圈的过程。

洛筝觉得难堪,低声说:“他不会为难你们。”

圆心是什么?

“不算熟悉,有时候会在场面上相遇——上海就这么大,点头的交情是有的。对了,两天前还在慈善晚宴上碰见他。他如今是上海滩的红人,这样的人物,我们报社惹不起。”

在冯家她只需烦恼一件事:她与冯少杉和凤芝之间的关系,要么适应,要么退出,她适应不了,所以离开。

“……你认识少杉?”

现在她的烦恼似乎更多了,生存、离婚诉求、以及不时会被挑战到的尊严。也许不止宋希文,除了祁静,大概没人会赞同她这看起来颇似负气般的举止吧。出走、离婚,在外人看来,不过是失败后徒劳的反抗。连她自己都忍不住要这么怀疑了。

“我原以为你性子活泼,和乔樱一个类型的,那就不难想象,冯少杉那么传统的男人会拘了你的性子,所以你闹着要离婚。”

不,不能这么想。她安慰自己,开头总是艰难的,无论如何得挺过去,挺过去一切都会好的。越来越冷,经过下一家酒馆时,她什么都没想,双脚就带自己走了进去。

洛筝吓一跳,怔了会儿才意识到他称呼自己为“冯太太”而不再是“聂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