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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空心人

“说实话,我很羡慕你,能把各种人物还有各种感受都写进故事里,我平时打交道的人算得多了,可转头就过去,一点想法没有。”

祁静用手帕擦擦嘴唇,端起咖啡来喝。

“我还羡慕你呢!遇到事情不纠缠,放得下。”洛筝笑道,“心思过于细密反是拖累,人还是活得粗糙些痛快。”

“不会,她肯定不认为自己是这样的人。”

如果她和二姨娘一样过得粗糙世故,大概根本不会起离婚的念头吧?

祁静扑哧笑开了,“对对,就是她!嘴上说女性要独立,可对自己以外的女人又含着敌意,以在男人那里得到的赞许为标准,沾沾自喜的,又绝对不肯承认从中得到的好处——不过你也太不含蓄了,不怕她找你麻烦呀?”

“我那是不顺的事儿经多了,总是被打击,不放下又能怎么样呢!”祁静笑嘻嘻的,又说,“有个事差点忘了!黎云絮你还记得吗?浦江大学的教授,他托我找个能帮他整理书稿的人,要分析力强,坐得住冷板凳。我当时就想到了你,他对你印象也不错,就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他会付你薪水,可能不是很多,但活儿不算麻烦,你也不能总闷在家里写呀写的。”

“乔樱。”

“时间长吗?”

“你上回交给我的《浓妆》看完了,里面有个叫眉的女人,我觉得特别熟悉,很像咱们身边一个人……”

“每周去两个半天,他在丽家花园租了间办公室,费用方面你们自己商量,黎先生很爽快,不是那种斤斤计较的人。”

她因为忙,中午没吃饭,这会儿点了一块红菊咖啡馆的招牌蛋糕,翘着兰花指,吃得津津有味。

洛筝觉得是好事,便答应了。

祁静心知洛筝要强,只得点点头,算答应了。

祁静特别高兴:“就该这样嘛!哎,改天我带你去做头发吧,你这个发式虽然好看,但有点老气了。”

“小祁,这件事你见了他面也别再提了,免得尴尬,好吗?”

“我不在意这些。”

祁静想想也有道理,脸色柔和了些,嘴上依然不饶人,“他和我说的时候,那样子就像小事一桩,巴巴儿的让我把你叫去,谁知又变卦,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嘛!”

“你想不想改变?”

“我其实,还有些积蓄在娘家,”她胡乱找着借口,“只是这会儿我爹正生气,回去不太方便……稿酬的事,宋先生肯预支是他人厚道,不批也在情理之中,本是件帮忙的事,不能因为没成就怪罪人家。”

洛筝笑了,“想,可是.......”

她不愿祁静为自己和宋希文闹不愉快,更不愿让宋希文以为自己找祁静诉苦——他对她的独立本就存着看笑话的心理。

“想就行啦!但不要永远只是在想,要有行动。等做好了头发,我再带你去丽都跳舞,新形象好不好,到了那地方立刻见分晓!”

洛筝赶忙拉住她,“他也有难处,算了,我没那么着急要。”

镜子里的洛筝整个变了模样,刘海还在,但一头长发被剪短,烫成了小波浪卷,柔顺地贴在耳边,仿佛有阵微风停留在那里,秀巧的脸上黑的更黑,白的更白,黑白二色织出不可思议的艳丽。

“啊?他没给批啊!”到底祁静聪明,眼珠子一瞪,“我找他去!”

祁静的脸突然在她肩膀上面冒出来,眼珠子骨溜溜地转,眼里汪满了得意,“好不好看,很好看吧?我要是男人,也会被你迷得神魂颠倒的。”

“我暂时,不需要了。”

她擅作主张给洛筝挑了这一款西欧样式,想不到效果格外好。

“宋先生答应了吧?”

洛筝红着脸笑,心头升起一股奇异的滋味,暖融融的,仿佛得到了新生。

祁静问洛筝稿酬预支的事。

房东廖太太也夸她头发好看,还问在哪儿做的,也想去试试。洛筝越发飘飘然起来,好像还是十几岁的少女,特别在意外人对自己容貌的评价——心态可不是又年轻了?

心底忽然泛起酸楚,她呜咽起来,抓住那只手压在脸颊边,胡言乱语,泪水滑落在那只手的掌心,像蓄水在一只碗里,她终于觉得心安,远离了飘忽的梦境,一夜安然。

回了房,她无心干别的,把衣橱打开,为晚上的活动挑衣服。

两根凉凉的手指拨开刘海,轻抚她的额头,轻微的叹息如一团云雾,缭绕在她忽深忽浅的睡眠里。她想起早已过世的母亲,她对母亲温柔的记忆也都是在半梦半醒的时候,母亲对她很严厉,可那是因为爱她,她是母亲唯一的孩子呃。

出来时她没带多少东西,是做好了吃苦准备的,一切从简,后来冯少杉差人给她送来两个包裹,全是衣物,四季的都有,她一直随它们在衣橱里放着,想不到这时候用上了。

昏沉中,又是一番折腾,身子底下终于变得平坦柔软,在床上了吧?她满意地嘟哝一声。

讲好七点半,七点二十刚过,就听祁静在楼下喊,“聂小姐!聂小姐!”

她在不同的梦境穿梭,真累,身子蜷缩着,睡得极不舒服,可又醒不过来。

她跑到阳台上往下瞧,祁静在楼底下冲她直挥手。

并没有睡多久,她听见汽车引擎声,迷糊中,感觉有人抱起自己,走动,又矮下身,更大的动作,应该是上了车。她想反抗,可是那怀抱里的气味熟悉而安逸,她仅仅动了动眼皮,很快又睡过去。

车是宋希文开来的,洛筝没想到会与他同行,愉悦消了大半,但也没说什么。

她想不明白,又忍不住要想。冰凉的夜中和着她沸腾的情绪,脑袋歪下来,眼皮发沉,带着困惑陷入睡眠。

宋希文只在打招呼时朝她瞥了一眼,之后就再不关注她了,仿佛专职司机一般敬业沉默。

往事如风,吹拂洛筝滚烫的脸,沉埋心底的迷惑再度泛起,为什么馨会突然远走异国他乡,没有任何解释,临行前连声再见都不说。

祁静见洛筝和平时穿戴得大不一样,呢子大衣里露出深紫色丝绒旗袍的立领,领口别着一枚水晶钻胸针,脸上施了脂粉,显然精心打扮过了。她很欢喜,“今天一出场啊,我保管你艳压群芳!”

馨会背许多外国诗,最喜欢艾略特,后来她去了英国。

“会不会……很吵?”

“我们是空心人/我们是稻草人/互相依靠/头脑里塞满了稻草”

“肯定热闹!现在大家都喜欢往舞场跑,闷在家里多无聊呀!这舞场还分早中晚好几档,算是顶时髦的娱乐了——你不会从没去过吧?”

她想起了馨,馨经常与她并排坐在秋千上,背诗给她听。

洛筝摇头。

洛筝盯着那秋千看了半天,走过去,在秋千上坐下,轻轻晃荡着,自言自语:“小时候,我家里也有这个。”

“啧啧,冯家居然这样传统吗?难怪你受不了要跟冯少杉离婚!”

再次路过那间洋人酒吧,但格局似乎和来时不同,门口摆着几张木椅和一挂秋千,不见人迹,厚重的铁门锁着。

宋希文用力咳嗽两声,祁静朝洛筝伸伸舌头,做了个鬼脸。

这种体贴竟令她恼怒,不能继续停滞着了,怕他再多此一举,洛筝胡乱挑了个方向就走。

街面上的霓虹招牌闪得人心发慌,洛筝不安起来。

“别说话,我知道!”

“可我不会跳舞。”

赵大海追上来,“小姐,回去是走......”

“没关系,一会儿我教你!”

路在眼前分岔,洛筝顿脚,倚墙而立,忘了寓所在哪个方向,再怎么思索也是惘然。

祁静忽然双手扒住驾驶座靠背,脑袋伸过去,“哎,宋先生,你今天怎么这么沉默呀!”

她没有回头,但知道赵大海始终跟着自己,她越走越快,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到后来疾步如飞。又何尝不清楚这是任性,努力想甩掉冯少杉充斥在她生活里的影子,倔强地坚持她不需要他,哪怕下一刻她就死了。

“聂小姐喜欢安静,小祁你话太多了,小心惹聂小姐不高兴。”

洛筝终于靠自己站了起来,脸上露出胜利的微笑,跌跌撞撞走了几步,头重脚轻,她用手扶着墙走,这下好多了。

祁静又朝洛筝霎眼睛,表明她俩是一条阵线上的。

赵大海手足无措,他想扶洛筝起来,低头看看自己布满老茧的手,再看看墙根的女子,娇弱无骨,雪一样的肌肤,似乎触一下就会化掉,他不敢碰她。

“聂小姐才不会和我生气呢——倒是有些人呐,答应了的事忽然反悔,碰上了不生气才叫怪呢!”

洛筝用力推开那双援手,愤怒,“走开!不是说了别让我看见你!”

洛筝笑着捏捏祁静的胳膊,不让她再说下去。宋希文充耳不闻,稳稳开着车。

有人朝她伸出手,嗓音是嗫嚅的:“冯太——小姐,你没事吧?”

那舞厅装饰得金碧辉煌,空气里飘着各种乐器拨弄出来的声音,此外便是人多,到处是人,舞台上,舞池里,吧台,沙发,五色灯光在各种各样的脸上滑过。

冷风吹在滚烫的肌肤上,像丝带拂过似的,轻柔舒爽,她更是一点都不怯了,昂首挺胸,简直想唱歌。可脚下不知怎么一软,就摔倒在墙根,努力了几回也没能站起来。

宋希文一进门就被熟人拉去聊天了,祁静陪洛筝在沙发里坐了会儿,舞池里的精彩看得她眼热,抓起洛筝的手就嚷嚷:“走吧,我来教你!”

原来她酒量不错,喝了那么多杯,居然还能自己走出去,也自信,知道回去的路该怎么走。

洛筝心怯,“我再看一会儿,免得踩你的脚。”

一杯接着一杯,后来就顺口了,像喝水一样,与此同时,浑身发热,如同往血液里扔了根火柴,烧得通体畅快。如果不是因为没钱了,她还可以接着喝下去。

祁静今天穿了双雪亮的高跟女鞋,不经踩。有人来请她跳舞,她嘴上拒绝了,神色中似乎不舍得,洛筝忙说:“你去吧,我坐着就挺自在。”

喝第一口酒时,洛筝咳得流出了眼泪。入口是涩的,含着厚苦火辣的滋味。她不懂洋酒,反正喝什么都无所谓,能够让自己停止胡思乱想就好。

祁静笑得格外甜。“那我先去跳一会儿,很快回来,你等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