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清目秀,身材修长。
几乎是欣喜若狂地打开门,却发现门外站着一个青年。
蒋婉探头出去看,四下找了找。
“盏盏回来了吗?”蒋婉站起来,问林政平,“是不是盏盏回来了?”
“林盏没回来,”沈熄说,“我是一个人来的。”
此前,从来没有人说要来拜访。
沈熄走后,蒋婉收拾桌上的茶水。
第二天晌午,林家的门铃被人按响。
杯子旁边摆着的,是成摞的书籍。
是,自己真的做错了。
书籍里包括林盏这几年得过奖的作品、收录她作品的画集、登在报纸杂志上的专访或专栏……
他第一次拷问自己,自己真的做错了?
老实说,一开始林政平只知道林盏有个男朋友,并不知道这个男朋友就是沈熄。
选择另一条路,离开家的她,原来是发自内心的快乐。
沈熄也算他得意门生里的一个,他很欣赏沈熄。
她不知道他在,她没有演给他看。
伊始,他们先寒暄了几句。
他的女儿,他和她一起生活了18年,自他开始干涉她的人生之后,她再也没有过那么轻快的步伐,那么恣意畅快的表情,现在她仿佛每一个细胞都精神百倍,焕发出生机。
聊到林盏的比赛,林政平这才知道,原来比较大型的那几次,都有沈熄陪着一起。
但他刚刚好像突然就被那个画面给击到了。
其实,林盏说的话,不知为何,他大多选择不信,但话从沈熄这里听到,他便会觉得可靠。
林盏不回来,他当她是赌气,并坚定地认为只有按照自己给她的路走,她才能做出成绩,才会过得好。
原来她担心的是那些,是因为怕发挥不好自己会将她数落得一无是处,怕名额给了自己让大家失望,怕睡不好结果反而更加睡不好……
是,他一直觉得自己是对的,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有错。
他头一次觉得自己这个父亲做得有些失败。
林政平一幕幕看着,直到那双人影离开视线很久之后,他都没移开目光。
为了向他证明自己可以,林盏铆足了劲儿地去做,事实上,她也真的快做到了。
远处,林盏蹦蹦跳跳的不知说些什么,而她旁边的人认真听着,有时候点头,有时候弹下她的脑袋。
她抗拒他给她铺好的路,原来并不是叛逆,而是真的不愿意。
说完这句话,蒋婉率先离开。
他自以为她会被现实的巨浪拍回岸上,却没想到,她居然乘风破浪,一往无前。
“比在家时好点。”
返校之后,林盏发现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林政平沉默良久,最后问:“你觉得她现在快乐?”
老幺一个劲儿地抱着手机傻笑。
“都好几年了,你还是从来没想过你自己吗?”
林盏低头看她:“笑什么啊?”
蒋婉声音有点抖:“她大二的时候我去看她,劝她回来,她的表情完全不像赌气,而是冷淡,我提到回家,她很冷淡啊。她跟我说,妈,我不想回家,因为没人想给自己找不快活。”
“你还不知道吧,”洛洛拉了拉椅子,眨眨眼道,“她谈恋爱啦。”
“她不回来是为什么你不知道吗?要不是你,她至于这么久都不肯回来一次吗?”
林盏笑:“挺迅速啊。”
蒋婉别开目光,不提还好,一提她就怒。
老幺男朋友名字里有个“蓝”字,一整晚都在“蓝蓝楠楠狼狼”地瞎喊。
“你的女儿?”林政平冷笑,“你看你女儿这几年回过家吗?有把男朋友带回家一次吗?”
晚上打电话的时候,林盏跟沈熄讲:“我发现我们之间好像没有过爱称。”
跟沈熄交往的事情,林盏已经跟自己说过了。
沈熄顿了顿:“爱称?”
蒋婉说:“我就说是盏盏,我的女儿,我不会认错的。”
林盏扯了扯耳机线:“对啊,爱称。比如,熄熄?”
她没注意到,林政平就在交叉路口看着她的背影出神。
“就是有点像在嘲笑你。”
从图书馆出来之后,林盏一路都在絮叨往事,一边走一边笑,顺着小路往前,却成功地在要回家前,弯向了另一条路。
沈熄:“……”
沈熄微顿,竟然没等她把话说完,修长手指翻过一页,脸不红心不跳道:“非常喜欢你。”
林盏存心逗他:“你不喜欢啊?”
林盏突然想起什么,趁他翻书时说:“你不知道,最开始那时候,你对我总是很冷漠,连眠眠都形容你是——冰冻三尺,非……”
沈熄低声应:“有点奇怪。”
他长睫垂着,眼睑半搭,模样清冷。
林盏非不依他,用通信软件喊他的时候,满口都是“熄熄”“熄熄啊”“熄熄呀”。
她侧头去看沈熄,后者正低着头看专业书,手指蜷在书侧,弧度流畅。
就这么想起来就叫了半个学期。
林盏想到这个,不禁暗自发笑。
寒假的时候,林盏要去沈熄家过年。
趁沈熄不注意,她就把手往沈熄脖子里伸。
她提前去采购东西,间隙时拿出手机一看,洛洛在群里发了条消息。
林盏喜欢把自己穿成球,手套挂在脖子上,白皙的脸因为被风吹过,更显苍白。
这不是她们宿舍的群,这个群里有宿舍的人和沈熄,忘了是因为什么建的。
念高中时,沈熄经常坐在那个固定的位置,桌上放两瓶矿泉水。后来天气冷了,他就会把矿泉水换成热奶茶或者热牛奶。
洛洛提醒她:我刚刚看天气预报,预报说那边过年的时候好多雨雪,你记得多带几双鞋,不然鞋子湿了穿不了。还有床单什么的也要注意。
因为家后面有个公园,公园里抄小路,可以直接到图书馆。
林盏当然记得,烘干器她都提前买好了。但是她一下子忘了烘干器叫什么,于是她就只可意会地在群里发了消息:我买了那个,可以顺利睡了,熄熄。
这次回来,她也带着沈熄去了一次图书馆。
本来想打个“嘻嘻”,因为输入法有记忆功能,“嘻嘻”给生生转成了“熄熄”。
原来高中的时候,她常喜欢拉着沈熄去图书馆。
洛洛秒回,带了个满是问号的表情包:你……睡个熄熄还要卖萌??
在W市住了几天,林盏把原来怀念的东西都一一吃过,这才算是了了点遗憾。
林盏有点强迫症,打了错字立马就撤回了,准备重新输入。
沈熄看着他,眉一挑,又缓出一个笑来。
她想,反正沈熄应该也没有看见。
“没,”林盏每步都像踩在泥里,软趴趴的,“先去吃饭吧。”
正在重新打字的时候,左上角提示有条新消息。
沈熄听到一声闷响,回头看她:“摔了?”
她退出去查看。
沈熄背对着她,林盏快速穿好衣服,其他一切都很顺利,除了快下床时差点一脚踩空,忘了怎么走路。
沈熄的头像显示在对话条上。
林盏看他那双手拿起自己的衣服,她摆手:“你把东西放这里就行了,我可以自己拿。”
他发来一句话,简短又利索:不用买那个,你也可以睡了熄熄。
沈熄表示理解,侧身把柜子上的衣服递给她。
林盏:……
“你看着我我怎么穿啊?”
到达W市的那天特别冷,雨夹着冰粒敲打在伞面上,溅起噼啪的声响。
他云淡风轻:“不是要吃饭?不穿衣服?”
林盏看着沈熄撑伞的那只手,絮语道:“你还说不戴手套呢,幸好我给你买了,不然的话手肯定冻红了。”
林盏:?
她开始有条有理地感慨:“我们冬天画画的时候,一画就是4个小时,很多同学手都冻坏了,手指变得特粗。”
沈熄抄手瞥她。
语毕,林盏心有余悸地抬起手看了一眼。
她讪讪笑,提了提被子:“先、先去吃饭吧。”
连指手套把她的手包裹得很好,这么一看,甚至还有种哆啦A梦的滑稽。
一回忆昨晚,仿佛不只是记忆,连身体都开始一并回忆起来。
沈熄看着她裹成一团的手,道:“那你的怎么没冻坏?你戴着手套画的?”
她居然睡到下午两点?
“不啊,”林盏真诚地说,“因为我涂了护手霜。”
“下午两点。”
沈熄:“……”
林盏立刻看他:“现在几点了?”
边走边闹,总算是到了沈熄家。
或许是感觉自己正在被挑衅,沈熄睫毛微颤,语调稍沉:“不如再来一次,给你算算时间?”
或许是来过太多次,林盏已经有了熟悉感。
她垂着头,琥珀色瞳仁紧紧盯着那串数字。
走出电梯,林盏给自己加油打气。
林盏看了一遍,就往上滑,去看更前面一点的消息。
沈熄从后面绕过来,然后按门铃。
……
林盏通过手机的反光照镜子,顺顺头发抿抿嘴唇,安抚被风吹乱的刘海儿。
OK的,林盏你OK的。
沈熄看到她一脸严肃的样子就想笑,看她把自己的刘海儿顺顺梳梳,忍不住抬手把她头发揉乱。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林盏干瞪他,火急火燎地顺着头发。
你在哪里啊?
“哎呀,沈熄,你烦死了。”
你还活着吗?
锁扣轻轻响了一声,门开了。
你还好吗?
林盏放下手,身子不自知地弯了弯,笑道:“阿姨好。”
你起床了吗?
叶茜看着她,愣了一下,马上又恢复如初。
洛洛的消息从七点开始,就没断过:
“外面冷,快进来吧。”
林盏立刻翻到床沿边,摸出自己的手机,打开和洛洛的消息记录。
进了门,在玄关换鞋的时候,林盏还用一种怨怼的目光看着沈熄。
沈熄:“……”
沈熄含笑,视线跟她相撞片刻,又挪开。因为他感觉到了另一道视线。
林盏很受伤、很懊悔、很可惜地叹道:“我忘记计时了啊!”
叶茜目光中稍有些疑惑,低头看了林盏一眼,又看向沈熄:“她……”
沈熄:“怎么了?”
“她叫林盏,”沈熄轻咳一声,及时挡住叶茜将要开口的下半句,“双木林,灯盏的盏。”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忽然低呼一声。
叶茜虽没想问这个,但还是成功地被沈熄转移了话题。
林盏咳了声,血液好像都在加速流动。
“行,你们先去沙发上坐吧,我洗了水果。”
“听清楚了吗?”他说,“我想娶你。”
见到沈肃,问过好,林盏坐到沙发上。
“我说,我想娶你。”
两个人坐在那里吃橘子,叶茜走过来,看到沈熄吃橘子的样子,又想起了什么。
她以为沈熄不会回答,但出乎意料的,他好声好气地又重复一次。
她坐在沈熄旁边,问:“高考那时候,我是不是见过盏盏?”
好半天,她侧过头,不让沈熄看到自己,嘴角扬起一点,问:“你说什么啊,我没听清。”
林盏有些意外地抬头,但沈熄已经飞快地否定。
她想说点什么,但什么都说不出,言语支离破碎,通过别的方式宣泄情感。
“没,那不是她。”
从他触及的那一处开始,冰冷的身体渐渐回温,林盏一寸寸恢复感知。
“挺像啊,”叶茜认真回忆道,“短头发,瘦,白,跟你小时候……”
“好了,哭什么?”
沈熄忽的打断,问:“厨房什么味道?”
沈熄伸出手指,揩了揩她眼角的泪痕。
“嗯?”叶茜回头往厨房看了一眼,“我怎么什么都没闻到?”
她什么也没有想,什么也想不到,所有的器官依然在为这个身体运行着,但她自己却无法操控这具身体,怀疑可能是在做梦,梦里才有这种无法控制不知所措的场景,醒也醒不来,心脏的跳动声是不是被人拿了喇叭扩开,否则不应该听得这么清楚才是。
沈熄不紧不慢地说:“像是什么东西烧煳了的味道。”
有一刹那,林盏感觉自己仿佛从这个地球上蒸发了。
“可我没做饭啊,”叶茜笑着弹他,“你饿了?”
“我想娶你。”
事已至此,饿不饿都只能说饿了,能拖一时是一时,能少被人笑一会儿是一会儿。
他的手掌宽大而温暖。
沈熄心虚地答:“嗯。”
沈熄垂眸,定了定神,伸出手,握住她的手掌。
叶茜笑着起身的时候,还小声说:“你这孩子今天怎么有点反常,是太激动了?”
她固执地要听一个答案。
一想到等下要面对的景况,他不是激动,而是头痛。
“什么意思?”
饭上桌之后,大家聊了些日常琐事,无非就是学习和生活上的问题和趣事,聊着聊着,话题就收不住了。
林盏张张嘴,眼眶发烫,感觉所有的情绪一股脑儿地往眼睛上涌。
叶茜问林盏:“你们怎么认识的?”
沈熄只是顿了一下,很快缓缓道:“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就先随便买了一个,以后换手指戴的时候再换另一个。”
林盏:“当时我在画画,然后他凑巧就从街的那边过来,我当时灵感枯竭,又觉得他身上的气质跟我的画很像,就情不自禁地跟着他,谁知道后来碰到块大石头……”
她左手中指上,是一枚素雅、线条流畅的戒指。
沈熄看她:“不吃饭吗?饭都冷了。”
窗外阳光被窗帘吸走了一大半,但屋内仍旧明亮起来。
“你说你,”叶茜推他,“怎么老打断别人说话,你让人把话讲完。”
她喉头发痒,像是被人喂了一口蛋糕,声音带着一点点颤:“你干什么?”
沈熄沉默不语,伸筷子夹菜,似乎对这个话题没有丝毫兴趣。
林盏睁眼,正巧捕捉到沈熄此刻的“罪行”。
林盏拿着筷子,继续道:“石头把路堵住了,他肯定觉得我跟不上他了,但是我很轻松地就把石头搬开了,估计那时候他心里还在想,这女生力气怎么这么大……”
嗯嗯嗯?
林盏笑呵呵地问沈熄:“对我们俩的初遇,你怎么想?”
沈熄把一个冰凉的东西套上她的中指。
沈熄:我想离开这个家,就在此刻。
嗯嗯?
“你力气很大啊?”叶茜问。
沈熄把她的手从被子里抽出来。
林盏点头:“是呀,我还投过铅球,很小的时候就能扛那种木质的画架了,一扛就能扛两个。”
嗯?
沈熄:“……”
然后,沈熄捉住她的左手。
叶茜恍然道:“说到这个,小时候他好像也遇到过力气很大的女孩子,那女生还曾经把他给弄哭过。”
她耳尖发烫。
沈熄:“……”
她感觉到沈熄的手伸进了被子里。
林盏笑眯眯:“是吗?那时候他几岁啊?那女生现在在哪儿?”
沈熄找好东西,一转身,林盏立刻闭眼假寐。
“现在不知道,就见过一面,早就搬家了。”叶茜刚好借着光,看清林盏眼底下的那颗泪痣,笑容又是一顿。
这青天白日的,不会又要来一次吧?
林盏:“怎么了?”
林盏有点慌了。
沈熄:“没怎么,别说话了,快吃饭。”
沈熄不知道在柜子上那个小包里翻着什么。
想了想,叶茜问道:“你小时候,在××画室学过画画吗?”
这个人从来都不能配合一下是吧?
“对啊,”林盏有些惊讶,“您怎么……”
她想给沈熄来一个清晨充满爱意的对视,满怀期待地睁开眼,看到了沈熄的背影。
电光火石间,饭桌上陷入了沉默。
林盏:怪我?
“你和他小时候见过的吧?”叶茜终于下了定论,“我照过他和那小姑娘的合照,小姑娘几乎和你长得一模一样。”
因为刚睡醒,沈熄的声音还掺着浓重的嘶哑和懒倦,他低声开口,像自言自语:“昨晚怎么流了这么多汗?”
说到这里,叶茜回房间拿出相册,翻到林盏的那张:“喏,你看。”
开始她只感觉到有人用指腹戳了戳自己的脸颊,迟钝地有了点意识,后又感觉到那双手把贴在自己脸颊上的头发一点点顺到耳后。不仅左右两边脸颊有,额头上也有。
林盏看清画面里的小姑娘,瞠目结舌。
第二天,林盏是被一阵轻轻的触碰给弄醒的。
她伸手摇沈熄:“我们小时候居然见过?!”
林盏内心获得充足的勇气——是这个人的话,怎么都不怕了。不管结局如何,绝对都不后悔了。
沈熄没有她料想中的惊讶,反倒言简意赅地点头:“嗯。”
林盏觉得紧张,但紧张之余,又觉得,心中所盛,也不全是紧张。
林盏问他:“你知道?你认出我了?”
满室漆黑,月光如练,一点点顺着窗沿爬进来。
沈熄:“嗯。”
“全关、关掉吧。”她磕磕巴巴地说。
“那你怎么不告诉我啊?”
“把灯调暗点?”他低声征求她的意见,“不喜欢太亮?”
“我以为你知道。”
她双手颤抖,几乎是有点僵硬地环住沈熄的腰。
叶茜乐了,跟林盏说:“他哪是以为你知道,他是觉得丢脸不想说呢!怪不得刚刚一直打断我们讲话,我就说嘛,怪不得今天反常啊,原来是怕我跟你讲这个!”
只是心跳加速,从头到脚的每一寸都树起浓浓的紧张感。
林盏顿悟,抱着相册笑了。
林盏后退,撞到柜子一角,却并不疼。
沈熄辩驳:“没觉得丢脸。”
他沉吟片刻,意有所指,让林盏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实践出真知。”
叶茜止不住地笑:“我就记得,当时你们高考的时候我看到你,一眼就认出来了,结果那家伙又是说我看错了又是让我快回去,我就没放心上,看来当时就开始慌了啊!”
勉强开口问:“温习,什么?”
林盏看沈熄不慌不忙地继续吃东西,只是咀嚼的时候都透出一股别样的用力。
她被他的气息包裹,飘飘欲仙,耳郭处更是被一层层热浪来回撞击。
“都说了哭是正常反应,不是被打哭的。”
沈熄伸手,扯了扯衣领:“带你温习一下知识点,嗯?”
睡前,林盏斜靠在沈熄床上,枕头垫在腰后,笑眯眯地看着洗完澡进来的沈熄。
林盏百口莫辩:“……”
沈熄看她不怀好意的笑,问:“笑什么?”
沈熄敛眉,低声问:“你觉得我有问题?”
“你早就认出我了,为什么从来都不跟我说啊?”林盏捧脸,“所以,高中的时候你对我都是欲擒故纵?”
林盏骨血发胀,脚跟和耳根一同软了。
“跟你说什么?说我认出你就是那个过家家的时候为了跟人争谁是公主,非说公主都会骑马,结果强行骑马踢到我的人?”沈熄好整以暇,一边擦头发一边看着她。
她往前走了两步,手腕被人扣住,独属于他的那股日光香气砰砰地炸开。
林盏:“……”
她轻咳一声,问:“你喝不喝茶,我给你倒点水。”
很快,她夺回主动权。
事已至此,跳河吧。
她抱起一个枕头,说:“你就跟我说嘛,反正我又不会因为你哭哭唧唧就笑话你。”
林盏卷起舌头,顶了顶口腔右边的软肉。
说完,她满脸慈爱地摸了摸沈熄湿漉漉的头发。
“早到该听的不该听的,我都听到了,”顿了顿,沈熄一点点补充道,“全部。”
挑衅与取笑之意,溢于言表。
林盏讪笑,感觉这个角度让自己很没气势,于是站起身,问:“多早?”
反正她没什么机会取笑他,怎么能不趁这个时候好好地过把瘾呢。
沈熄慢悠悠的,尾调拉长:“很早——。”
沈熄看向她,眼瞳幽深。
林盏试图暖场:“你什么时候来的?”
林盏继续“慈爱”地给他擦头发:“说说看呀,被我欺负哭了是不是超生气,气到哭一整夜,晚上想起我还会睡不着觉的那种。”
很好,门被沈熄锁上了。
沈熄的目光逐渐转为另一种深不可测。
林盏霎时失语,求生的本能让她把目光投向了身后的门。
林盏啧啧两声:“我也不知道会把你弄哭的啊,不是故意的,不过哭一哭……”
他眼神似笑,眼尾上钩,却又似笑非笑,透出来的那寸光,有着说不明的含义。
下一秒钟,沈熄夺走她手上的毛巾,扔在桌子上。
沈熄站在她身后,抱臂,修长的手指笃笃扣着肘窝。
他双手撑在她身侧,居高临下,声音带着点隐忍的克制:“到底谁哭,可还说不准。”
回了之后,她还是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
林盏感觉到男人和自己明显的力量差距,腿根发颤:“你想干吗?这可是在你家啊,沈熄,叔叔阿姨都在隔壁呢!”
林盏:你还想给我讲鬼故事?我才不上当好吗?
“我当然知道,”沈熄淡淡地说,“那你觉得,我前两年过年回来,是为了什么?”
须臾,洛洛的消息过来:看你身后。
林盏看着他:“为了什么?”
林盏皱眉,盯着手上突然回归聊天页面的手机。
沈熄指指她身下这张床,道:“把这里那张原本的单人床换成双人的。”又指指墙壁,“并且对卧室做了隔音处理。”
自求多福吧,我的盏,阿门。
林盏有点蒙地看着他。
洛洛语带颤音:“我、我、我挂了啊!”
沈熄唇角漾开一点笑意:“你刚刚那么猖狂,是料定了我没法治你?”
林盏趴在窗边,镜头逐渐只能捕捉到沈熄的那两条长腿。
林盏嘴角的笑僵住:“……”
洛洛惊恐地看着沈熄抬腿走近。
可不是嘛。
语毕,没等洛洛回答,林盏又道:“你别不信啊,我确实有点这种感觉,他是不是不行……”
要是早知道沈熄留了这一手,她就不会那么欠揍地说那些话了。
林盏这边可以看到自己,但屏幕太小,加上她注意力又多集中在洛洛那边,看洛洛挤眉弄眼抽搐嘴角,遂语带疑惑:“你在干吗?”
有水珠沿着沈熄的脖颈往下滑。
洛洛通过视频,已经发现林盏身后站了个人,拼命给她眼神暗示。
他侧身看了一眼卧室门是否锁好,这才慢条斯理地对案板上的鱼肉缓缓开口:“今晚吃饱了?”
什么?
林盏目光狐疑,不知他想表达什么。
沈熄正敲着手臂的手指一滞,有点愣。
不过确实吃饱了,而且是人家家长亲自下厨,说没吃饱大概不好。
“不瞒你说,我觉得沈熄……可能那方面有问题。”
她问:“吃饱了,问这个干吗?”
林盏似乎是有点为难,开了口,又咳嗽两声,踌躇半晌,还是低着头说出口。
“没事,”沈熄摇摇头,“怕你体力不支。”
沈熄抄着手,半倚门框,眉头微挑。
林盏:“……”
“得了吧,”林盏否定,“擦枪?不存在的。”
林盏撑着手臂,往后退了点儿。
“我暑假多没意思啊,每天吃了睡睡了吃,你跟我就不一样了,是吧?”视频那边的人挤眉弄眼,“你多潇洒啊,美人在侧,长途旅行,夜黑风高,擦枪……”
林盏是凭着那几天极早的生物钟醒来的,沈熄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了。
他索性停在那里。
折腾了一晚上,还能起得那么早,林盏真是佩服。
然,话还没说出口,就听到了跟自己相关的话题。
毕竟是第一天来,起太晚了也不好,林盏挣扎着坐起来,看着面前的一片狼藉。
沈熄站在她身后,起先并不知道她在打电话,只是想来提醒她,以后要记得关门,不然很危险。
沈熄走的时候大概很匆忙,没来得及收拾。
林盏没注意到,这时候,她粗心没关上的房门,被人推开了。
昨晚的耻辱史牢记心头,林盏咬牙切齿,凭着极强的“复仇心”,勉强穿好了衣服。
林盏睨她:“你啊你,放假不好好玩,净关心我了。”
屈辱、没尊严、勿忘昨耻!
洛洛吃橘子,一边吃一边说:“你给我少装不懂了。”
简单收拾了一下,她开门出去,勉强赶上了早饭。
林盏装不懂,眨眨眼很无辜道:“啊?捷豹?谁买了捷豹?”
正在整理碗筷的沈熄看到她,略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
“你有捷报要传吗?”
吃早餐的时候,叶茜看着她:“眼睛怎么肿成这样,昨晚哭了吗?”
洛洛挑眉的样子,从视频里看起来特别滑稽。
只是简单的哭一哭,可不至于肿成这样。
“怎么啦?”
林盏埋头喝粥:“嗯,昨晚看了个悲情片。”
林盏背对着门、面对着床接起那通视频电话。
沈熄不置可否,但笑不语。
晚上出来吃了东西,林盏回房间之后,接到洛洛的电话。
叶茜趁着他们还在家,跟他们聊关于毕业的事情。
没多想,她进了酒店。
“盏盏马上就大四了吧?”
既然这本杂志还算有名,也在W市铺货了,那林政平会看到吗?
林盏:“嗯。”
酒店楼下有个小书店,林盏路过的时候,居然发现里面有本杂志有自己的专访。
“打算考研吗?”
终于在W市落了脚,林盏在三环选了个酒店,沈熄为了陪她,也一起住下。
这次是沈熄代她回答的:“我们都打算考。”
九点准时走,还真是走得比放学还快啊。
毕了业,也还是要继续留在学校的。
林盏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里。
“以后都留在这边工作吗?”
“想你想不到的事,”沈熄拍拍她肩膀,“那我先回房间了。”
想了想,林盏说:“应该是的。”
“开酒店很好啊,你为什么露出那种欲言又止的表情?”林盏伸手,把沈熄的脸掰回来,“你想到什么了?”
当天下午,W市又下了雪。
想到叶茜看到林盏那一刻脸上会出现的表情,想到叶茜给林盏讲他童年屈辱时会有的慷慨激昂,想到这两个人一拍即合,他头疼,不行,真是头疼。
林盏趴在窗子前,提议道:“去堆雪人吧,沈熄?”
不止是她没准备好,他也没准备好。
沈熄进房间换衣服,叶茜就站在林盏旁边,笑道:“原来下雪,他可从来都不出去啊。”
“行了,”沈熄见她又开始絮叨,捏了捏眉心,“那,在商业区附近开酒店也可以。多开几天,就不用总整理东西了。”
林盏在台阶上堆了一个垂死挣扎的人,为了应景,还拿颜料给人的嘴角涂上流下的血迹。
林盏摇头,道:“说好了今年过年再去拜访嘛,我现在突然去的话……正累着,不是最好的状态,礼物也没买,要说什么也没准备好,而且也太突然了,那我去你家难道和你睡一起?,阿姨会不会觉得我……”
沈熄看她,说:“等会要是有人来,肯定被你堆的这个吓死。”
“为什么不行?当然可以去我家住。”
林盏自顾自地继续创作,画完之后,看到自己左手中指上的那枚戒指。
“有点想回去啊,”林盏沉吟,“但是回去了,我住哪呢?你可以回家住,我又不能去你家。”
她忽然就叹了口气。
在蔚大那边的时候,常听她提起W市。
沈熄:“叹什么气?”
毕竟是她的家乡,承载了她那么多年的记忆,虽然因为种种原因不常回,但他明白,她内心对W市也很想念。
林盏摇着头,不无惋惜地说:“我居然就这么五迷三道地答应你了?连一个正式的求婚都没有?”
他侧眸,问她:“想回W市吗?”
沈熄:“……”
“回去的话,回哪去呢?”林盏认真地思索起来,“回学校?学校又没什么人。”
林盏问:“戒指你什么时候买的啊?”
沈熄想了想,道:“不如在路上找个地方,在那里休息几天,再回去?”
沈熄努力想了一下,最后道:“很早,记不清了。”
林盏看了看近10个小时的车程,对着手机悲叹:“要我在车上坐10个小时,老天,不如让我去死。”
“很早啊——”她拖长音调,背着手走到沈熄跟前,眨眨眼,“你那么早就想娶我了啊?”
近十天的舟车劳顿过后,两个人终于准备启程回去。
她是在打趣,但沈熄扯过她因为堆雪人而冻得通红的手,包进自己的手掌里。
便利店太远,她不想走,就在原地休息好了。
他说:“对,只有你。”
林盏努嘴:“嗯,你去吧,我在这等你。”
“虽然你话又多,爱折腾,有时候又不讲道理——但那只是少数时候。”
“我去买点东西,很快回来。”
林盏不服气:“我哪有你说的那样啊……那我大多数时候呢?”
沈熄望着她,无语片刻,转向一边的便利店。
“大多数时候,你都很讨人喜欢。”
她背着手,道:“难道你不想要我吗?”
林盏继续不服:“多数时候讨‘人’喜欢,那你呢?”
“对啊,”林盏撇嘴,“你那是什么表情啊?”
“我就不一样了,”他低声说,“我所有时候都喜欢你。”
沈熄定定地看着她:“你也主持?”
大三下学期又在另一种繁忙中度过。
“应该的嘛,你在学校各方面都拔尖,非要拉出一个人代表学校的话,你最适合了,”林盏扯他袖子,“怕你一个人无聊,所以我也报主持了。”
大四开学后,课程明显少了。
他想到这事就头疼:“是主任非要给我安排的,我不想去。”
该写毕业论文的写论文,该忙毕业设计的忙设计,不过多久还有学校的实习。
林盏:“听他们说,你主持?”
林盏还要准备考研的事情。
沈熄嗯了声:“怎么?”
上学期开学没多久,老师找她商量画展的事。
想了想,林盏问他:“对了,下半学期两校是不是还有个活动合办?”
随着各种各样活动的频繁“刷脸”,林盏逐渐有了些知名度,也有了固定的粉丝群。
“我也没乱跑啊,”林盏指指远处,“我看山去了,你又走得太快。”
“大家都觉得你作品有了,一定的人气也有了,趁着学校现在还能帮你,你可以尽快申请一个学生作品展。”
把人揽到自己身边的时候,沈熄还在一板一眼地叮嘱:“别乱跑了。”
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林盏都有点傻了。
包都是沈熄在背,林盏一身轻松,很快就被他拉出重围。
她维持着表面的镇定道了谢,向老师请教了流程和台前幕后,走出办公室的时候,手都有些凉。
很快,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从人群缝隙中伸过来,递到她面前。
她虽然作了点心理准备,虽然自知自己无须妄自菲薄,但太快了,太猝不及防了。有些惊喜,有些无措,不知道担不担得起老师这份信任。
她踮了踮脚,准备去找沈熄。
那种感觉,就像是熬了一整夜的人抬头,忽见天光;又像是跌跌撞撞在大雨天走了一路的人,忽然看见面前怒放的花。
林盏不过是四处张望了一下,就被吞没在熙攘的人群中。
林盏回到寝室,把这件事通知洛洛她们,她们一个个都很为她高兴。
暑假正是旅游旺季,行人几乎是摩肩接踵。
尤其是洛洛:“快什么快啊,你也不看你都给蔚大争多少光了,给一个画展算什么啊,我还觉得给少了呢!”说完,自己也笑得不行。
第二天,两个人去鼓楼。
策划一个画展略有些复杂,要准备的东西还有很多。
现在好了,煮熟的鸭子,飞了。
林盏把自己原来画的画翻箱倒柜地找出来,一个寝室几个人,伙同指导老师一起,挑选出了展品。
林盏有点想哭。
有了学校的支持,总比自己个人承担要好得多。
谁知道沈熄这么不经撩啊,她就是想给他一点暗示和准备,为什么事到临头会被人抱着啃?
从申请到批示,再到选择展品,确定展题,完了之后还得找场地,找到场地之后,要裱画,要做广告四处宣传,还要布置展厅。
沈熄的动作太快,快得她都来不及反应,也来不及做好心理建设,所以才一直把他往外推。
试展的那天,寝室的人和沈熄都去了。
太怂了。
大家随着灯光又调整了一下画的位置,忙了几个小时才弄好。
林盏心有余悸地回了房,坐在床上平复心神。
林盏也累了,靠在门边说:“等画展结束了,我请你们吃饭啊。”
最后还是只剩他一个人认命地去冲冷水澡。
这次画展,大家都帮了她很多。
她撩完就跑,倒是轻松。
老幺会设计,她帮林盏做了要投放的海报。
笑过之后,他扶住脖子,叹息一声。
寝室长认识的人多,帮林盏四处联系投放海报的事。
他动了动大拇指和食指,指腹相捻,似是回味。
洛洛认识学生会的,在学校的公众号和微博上替林盏发了很多推文。
听到关门声重重响起,沈熄一手撑着墙,一手垂在身侧,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沈熄是苦力,经常帮林盏搬东西。
留下一阵很浅很浅的,桃花香味。
试展结束之后,林盏不想走,就坐在门口的长椅上休息。
沈熄听她这么说,终于忍不住轻笑出声,手上力道才减轻一点,怀里的人就已经风也似的跑走了。
寝室的人都先走了,沈熄看她一个人在那儿,抬着头,双眼放空。
她还没有作好准备啊!
他坐在她身边,笑着问:“怎么,因为目标实现,现在觉得找不到前进的动力了?”
林盏用力咬了一下他肩膀,眼底覆上一层水雾,挣扎道:“放我下车!这不是去幼儿园的车!”
毕竟她一直以来的拼搏奋斗,都是为了当初跟林政平许下的那个承诺。
她开始颤了一下。
她想争夺自己的自由权,首先就是要办一场画展。
推不动,身前的人反而变本加厉。
“我这才哪跟哪儿啊,”林盏回过神说,“就是觉得,路还好远啊,还有很多很多的事要做。”
林盏整个人弓着身子,反应过来的那一刻,几乎是立即感觉到了点什么不同的,这才下意识地把人往外推。
这件事完成了,还有下一件、下下件。
他的气流喷在她耳后,一刹那就让她开始腿软了。
能办画展的青年画家数不胜数,她也不是其中的佼佼者,要真的想往上爬,还得拿出更好的作品,还要经受更多的磨炼才行。
“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几乎是贴在她耳边讲的。
林盏:“刚刚想到这些,就觉得未来也不会轻松到哪去。”
他把人压在墙壁上,呼吸声渐重,竟然带出一串似有若无的低笑。
“累就是因为在走上坡路啊,”沈熄揉揉她的头发,“就算很累,也不会累到哪去了。”
她瘪嘴,委屈巴巴的:“你居然赶我走。”
林盏点点头,盯着自己的脚尖,长吁一口气:“毕竟最难的已经解决了。”
沈熄眉一挑,看着她,道:“看完了,可以回去了?”
沈熄问她:“画展会请家里人吗?”
“我新买的睡衣,很好看吧?”
“请啊,肯定得请,”林盏说,“首先要让我爸知道我做到了嘛。”
林盏仰头,笑眯眯的:“想让你看我啊。”
沈熄顿了顿,还是没把自己之前去过她家的事跟她说。
沈熄忍无可忍,站起身,垂眸看她:“你到底想说什么?嗯?”
林盏说:“我好多年没回去了,虽然我爸觉得我是叛逆,但是我想告诉他,不是叛逆,我只是无法接受他的方式而已。我要告诉他,画展成功了,他再也没办法干涉我的人生了。”
“你的箱子难道比我的睡裙还好看吗?”
不管以后走得艰难与否,她都作好了自己承担的准备。
林盏:???
她挑了个周末,回了W市。
“还可以。”
这是她自上大学以来,第一次带着回家的念头回W市。
他象征性地回头看了一眼,真的就是象征性的那么一眼,只瞟到她堪堪遮住大腿根的睡裙下摆,就又转过身。
她发现就算多年没走这条路,她依然对这里的一砖一木熟悉不已,对每条街道、每个店铺了如指掌,对这条路要通往的地方,依然有种孤独的亲切感。
林盏不悦:“你都没回头看啊?!”
说到底是她的家,是她生活了18年的地方。
“嗯,好看。”
林政平的教育方式虽有偏颇,但到底没想过害她。
沈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他指尖停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动作。
爱可真矛盾,林盏扯着头发无力地想。
她站直,低头问他:“沈熄,你难道不觉得我的睡裙很好看吗?”
她拾阶而上,走到单元门口,拿出门禁卡开了最外面的大门。
当他把买来的纪念品扔进箱子的时候,林盏终于不悦了。
什么都没变,几年都没更新的门禁卡,还能打得开门。
林盏站在他背后,看他背对自己蹲下身整理东西,一件一件,很有条理。
她心中五味杂陈,坐着电梯到了家门口。
沈熄早就猜到她要这么说,也没怎么理,转身去整理明天要带的东西。
抬手敲了敲门,她抓住挎包的带子,看着门缝。
她站在他面前,指指自己嘴角,笑得很狡黠:“我刚刚喝掉了。”
过了大约一分钟,有人来开门。
林盏伸手卡住那条缝,将门推开,然后闪了进去。
蒋婉打开门,看到是她,惊讶地眨了几下眼睛。
“牛奶呢?”
“盏盏,你回来了?!”
门锁咔哒一响,沈熄将门打开一条缝,审视着门外的林盏。
客厅里正常音量的电视,被人慢慢调小了。
林盏:“我来给你送热牛奶。”
林盏:“嗯,来跟你们讲件事。”
门外的林盏满头黑线,为什么对她这么有戒备心?她又不会吃了他。
蒋婉招手:“进来吧,进来吧,妈妈前两天还买了荔枝,想着你要是在家肯定很爱吃,我们俩都吃不完。”
沈熄没开门,隔着门问她:“你来干什么?”
林盏哽了哽,没说话,只是更紧地抓住手里的带子。
林盏舔舔唇,说:“我。”
她走向客厅。
“谁?”
林政平正在沙发上看电视,见她回来,难得地不发一言,只是沉默地按着电视遥控器。
他眉一皱,不确定门外的人是谁。
林盏坐到沙发上,伸手从包里抽出两张邀请函。
砰砰两声,门被人敲响了。
“一个星期之后,我的个人画展就要开办了,位置写在邀请函里,去不去随你们。”
夜一寸寸深了,沈熄正在做着明天的行程安排——先去某个鼓楼,然后去体验、欣赏一下非物质文化遗产。
蒋婉正好把荔枝端过来,看到邀请函,愣了片刻。
“哦。”
“这么快吗?”
林盏:“……”
“不快了,我画很多年了,也代表学校参加了很多次比赛了。”
半晌,沈熄终于开口:“我怕你把持不住。”
林盏解释了一下,然后,把头转向林政平那里。
林盏往前坐了一点,了然于胸道:“你怕自己把持不住?”
“我来就是想跟你说一声,高考之后的那个约定,我做到了。我也希望你以后别再干涉我的专业了,我不想被束缚。”
沈熄抄手看她,声音无波无澜:“你说两个人睡在一起,能怎么样?”
蒋婉笑笑:“好了,好不容易回家一次,就别说这些了。先吃荔枝吧,妈妈洗好了。”
开完房间之后,林盏教育他:“只要我们有一颗圣洁的心灵,就不会被外物打扰,就算睡一张床上又能怎么样呢?”
林盏一边听着新闻里不痛不痒的播报一边吃荔枝,主持人们几乎一致的播音腔让人仿佛正处在一个严肃的环境中。
林盏:“……”
不知道她吃到第几个荔枝,林政平拿起桌上的烟盒,一个人去了书房。
还开了两间房。
荔枝快吃完的时候,蒋婉走到她旁边,摸摸她的头发。
话没说完,被沈熄拖出来,强行换了酒店。
“盏盏,你不在的这几年,你爸变了很多了。”
“这主题酒店挺好的啊我觉……”
“进书房吧,他有话想跟你说。”
“林、盏,你给我解释一下!”
林盏洗过手,进了书房。
四天后,站在林盏订好的酒店里,沈熄环视周遭,几乎是平生第一次,咬着牙说完了一句话。
房间通过风,已经没有烟味了。
林盏委屈地嗫嚅:“是正经的主题酒店来着。”
书房里不知何时添置了一个鱼缸,现在鱼缸里正有几只金鱼在畅游。
沈熄语调沉下去:“林盏!你又在查什么乱七八糟的?”
林政平拿着盒子撒鱼食,背对着林盏,却是在跟她说话。
她在APP搜索栏那行,填的是“主题酒店”。
“我10岁的时候,家里第一次养鱼。我那时候并不知道鱼没有饥饱感,攀在鱼缸上拼命往里面投食,它们不会说话,只知道吃,我以为它们会高兴。第二天,发现它们都撑死了。”
沈熄见她一个人捣鼓半天,忍不住探头看了一眼。
林盏就站在那里,看鱼缸里的金鱼拼命地摆动尾巴。
她掏出手机开始查:“那我就查一下我们睡在哪里。”
林政平继续道:“那时候也并不觉得自己有错,觉得自己只是不知道那些常识而已。我既是对它好,就没想过包藏祸心,于是做了什么也只是无意,良心上也不会觉得过不去。”
沈熄正在一边找攻略,林盏自然就去搜了搜附近的酒店。
“一开始想过你也只是叛逆,看不清我对你好的部分,因为青春期作祟,才不断地顶撞我,觉得我给你的都是最差的。”
既然是要换旅行地点,那么也要换酒店。
“你走的那几年,我都是这么想的,因为是想着对你好,所以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反而觉得你没良心。”
海的这一程结束之后,两个人商量着去周边转了转。
林盏默默听着。
正当林盏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拿起画笔调色的时候,就听沈熄在身后,敲着椅子漫不经心地问她:“林盏,你是不是觉得我什么都不懂?”
“去年吧,去年见过你一次,你从图书馆出来,跟沈熄一起。第一次看你笑得那么高兴,没有任何包袱,才发现原来没有了这个家庭,你活得没有像我想象中那么差。”
林盏:“……”
“后来沈熄来,更加验证了我的想法,他给我看你画的画、你得的奖、你那些专访和专栏,我忽然发现,你很多年前不是在给我开空头支票,你自己的确选择了一条路来走,并且走得很通畅。而这条路,比我指给你的那条更好。”
沈熄又继续道:“但只有被踩到尾巴的人才会那么跳脚。”
“我那天晚上回忆起来,发现了一件很惊人的事情。从前我一直觉得你能有今天,跟我的逼迫是分不开的,可那晚我忽然发现,每一次我逼迫你的比赛和考试,你没有一次考好过。”
林盏心放下,讪讪笑道:“你知道就好。”
“伴随你的并不是什么鲜花和掌声,是压力和失眠,甚至轻微的抑郁狂躁。我给过你什么呢?你能坚持下去,一直都是靠着你对美术的热爱才对。”
“好了,”沈熄打断,“我知道。”
“甚至这个画展,即使我没有跟你立下这个约定,你也会举办的。只是没有我,这个画展会更顺其自然,毫不急功近利,只是你的水平发展到某个程度的一种证明和产物,你的创作会更纯粹,只是为了画好画而画画,而不是为了几年内办个画展而拼命折腾自己弄出一个好东西来。”
怕沈熄不信,她赶忙百度念给他听:“AVI英文全称为AudioVideoInterleaved,即音频视频交错格式,是微软公司于1992年11月推出,作为其Windows视频软件一部分的一种多媒体容器格式。AVI文件将音频……”
这些年,他的心态是一点一点转变的,由最初的不齿和蔑视,变成存疑,又到自我怀疑,最后想通一切,这才肯承认。
沈熄抬头看她,眸色深不见底。
林盏此时,终于知道林政平在说什么了。
林盏咳嗽了一声,挠挠脑袋,绞尽脑汁地胡说八道:“AVI是个后缀,代表视频的意思,你别想多了。”
别扭的男人,在用这种自我否定的方式,向她道歉。告诉她,他承认自己以往所想所做失之偏颇,他承认她做的是对的。
安静得有点可怕。
林盏想过无数次,发生这种情况她会有的心理状态,她以为她会扬眉吐气,会觉得出了口恶气,会觉得痛快,没想到,她只是觉得放松。
有种说什么都欲盖弥彰的感觉。
也许没办法这么快就原谅他,那就把这一切,都交给时间吧。
林盏徒劳地张了张嘴,呃了半天,一个字儿都说不出来。
良久之后,她看着鱼缸,一字一顿地说:“那就去看我的画展吧。”
这就是了。
林政平放下手里的鱼食,回身看她。
什么叫百口莫辩?
林盏轻声道:“我这几年,进步很大。”
在看到林盏配上的名字后,沈熄皱起眉,难以置信地念出声:“我与沈熄……AVI?”
开展的前一天,林盏在附近找了家酒店随便住下。
沈熄嘴角的笑似乎在那一刻僵住,他看到下一张画的内容,是他们在小巷子里短暂亲吻时的场景。
沈熄第二天有事,实在抽不开身。
晚了。
林盏自然是觉得没关系的,毕竟只是个画展而已,也不用做什么事,所以让他还是以自己那边为重。
“等一下!先别看!”
沈熄心里过意不去,决定前一晚先陪她一块儿睡,第二天一早再赶过去。
林盏想到了什么,笔尖蓦地一停,甩开调色盘,把笔扔进桶里。
躺在双人床里,林盏看着天花板说:“你也不用非要来的,我自己住也可以呀。”
等一下。
沈熄在一边看书,哗啦,波澜不惊翻过一页,开口道:“怕你紧张,又睡不好。”
纸张翻出哗啦的声响。
“不会了,”林盏翻个身,面对他,回忆道,“我现在已经不会觉得压力特别大了,因为有些名额都是靠我自己争取来的嘛,而且过了几场大考试,就觉得这些都不算什么了。再说了,就算没睡好也没问题的呀,我明天又不用做什么。”
虽然感觉后缀越来越奇怪了,沈熄还是继续往后翻。
沈熄目光都没挪动半分,只是笑问:“那怎么办,我来都来了,你是在赶我下床?”
那些速写也有名字:《指尖上的沈熄》《沈熄睡觉觉.JPG》《沈熄与狗.GIF》《沈熄与我.GIF》。
林盏坐起身,假意踹了他两下:“对呀,快,去外面睡。”
她画的大多是他,写题的他,午睡的他,低头逗狗的他,给她拧瓶盖的他。
沈熄岿然不动,又翻了页书。
她这个速写本画的是个人速写,自然比作业速写要放松且随意得多,想画什么就画什么,想怎么画就怎么画,想给速写起什么名字就可以起什么名字。
林盏爬过去,手指搭上他的眼角,语带惊奇。
林盏笑着看他一眼,又转回脑袋。
“我现在才发现,你左眼底下,居然也有颗这么小的泪痣!”
她说着,沈熄在一边百无聊赖地翻她的速写本。
她反复确认,不断摩挲,连带着那块皮肤都痒了起来。
“这首歌,是我遇见你时的背景音乐,可以这么说。”林盏说,“这首歌写得也很像你啊,你不觉得吗?”
沈熄忍无可忍,把报纸丢到一边,抓住她手腕,声音低哑:“摸够了?”他覆身上去,“现在……该我了。”
其实看到沈熄的第一眼时,她就想到了这首歌。
林盏笑个不停,伸手推他:“你别乱来啊,我明天还要去画展。”
她笑着蘸取一笔湖蓝。
“知道就好,”沈熄掐了一把她的脸颊,“上次教训得还不够?还敢撩我?”
沈熄在一旁开口道:“跟我在一起,你好像很喜欢听这首歌。”
开展的那天,天气特别好。
林盏画笔微顿。
晴空万里,天幕碧蓝如洗,云朵晃晃荡荡地四下游散,惬意又轻快。
歌手嗓音澄澈空灵,富有质感,将歌曲娓娓道来,又添一丝宁静。
本来没什么感觉的林盏,在大家进场时感觉到紧张了。
像贝加尔湖畔
她怕自己画得不好,也怕自己的水平让大家觉得扫兴,又怕……
你清澈又神秘
算了,她摇摇头,看着手机里的短信,想,是了,怕什么。
像贝加尔湖畔
有什么好怕的。
你清澈又神秘
什么事情她没遇到过,没解决过,区区一个画展,开展前的准备工作做得那么详尽,万无一失,有什么可怕的呢。
你忽然出现
沈熄给她发了消息。
就在某一天
那是一张很简单的图片。
不够证明融化冰雪的深情
17岁的林盏,在大家放学后依然窝在画室里,手上抓着一个调色盘,认真凝视自己的画面。
这时间太少
稀疏的日光斑驳地透进来,在她脚踝处洒下一层细碎的光。
这一生一世
她一定很满意这张画,笑起来的时候,带着一种大杀四方的傲。
随身携带的小音箱,正靠在茶几上懒懒地吟唱着:
她认真画画的样子,很美。
权当练手,她画了幅夜色中的海。
17岁的她,尚且能如此骄傲,那22岁的她,依然可以如此。
林盏晃着腿,未几,跳下秋千,搬来自己的折叠画架和画板。
并且,将永远如此。
星星隐没于厚重的深色云层内。
画展进行得很顺利,大家都对林盏的作品赞誉有加。
远处船只几乎微小成一个点,船上明灯高悬,为这清冷夜色点上一抹暖光。
整个画展氛围很好,一切都很好。
圆月下坠,只在海面上露出浑圆的半边,清幽的月华稀疏散落在海面上,勾出影影绰绰的递减波纹。
画展结束后,大家陆续退场,林盏作为负责人,要等到最后才能走。
夜把海的宁静加倍放大。
一位长者站到她跟前,同她握了个手。
坐在客栈内的一个小秋千上,一边晃荡着,一边可以透过巨大的落地窗观察窗外的景色。
他指着墙上的那幅《Survivor》,对她说:“很后悔没有晚生十几年,在我还有力气的时候做你的老师。你的画我非常喜欢,无论用色多颓败和灰暗,始终都透出一股不服输的韧劲儿。”
夜晚,他们就在海景客栈住下。
他又指向另一幅画:“不过那幅不是你的风格。”
沈熄:“……”
林盏问:“怎么呢?”
“我骗你的!”
老人呵呵笑:“不是林盏的风格啊,是恋爱中的人才会有的风格。”
沈熄急忙松手,林盏泥鳅似的从他怀里滑出去。
那幅画她画的是沈熄。
“沈熄,疼……”她嘶嘶地低眉唤着,还倒抽着冷气。
18岁的时候,他在图书馆辅导她写题,中途小憩,枕着书本睡着了。
饶是林盏力气大,此刻也明白了男女力量的悬殊。
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回忆起来,明明有很多幅画面比这幅更适合画,她却始终觉得这幅画面,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美好。
沈熄怎么会让她得逞,他稍微一用力,就把她扣住了。
那时候,他们谁都不知道后来的人生会怎么走,不知道是不是会上同一所学校,不知道恋爱后对方会不会移情别恋。
林盏害怕被他捉到,一个劲儿地躲。
他们还没有完全进入这个社会,连爱人都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嚣张。
沈熄往前追。
老人离开后,林盏回忆了许久,才想起他的名字。
阳光下,她的脚踝干净而白皙,因为瘦,那条跟腱就格外明显。
果然见过的,在画册上。
她沿着海岸线往前跑,遗落一串清脆笑声和一排陷在沙滩上的脚印。
她开始后悔没去要个签名。
她的画风可以不要变得这么快吗?
画展彻底结束后,林盏揉揉眼睛,走下台阶。
沈熄:“……”
车水马龙的单行道对面,站着一个人。
“扣到的是傻子!”
日光鼎盛,花木渐生,但一切都不如这个人夺目,好像整个世界,就只能看得到他了。
沈熄还没反应过来,林盏突然摘下自己的帽子,扣到他头上,然后转身就跑。
她曾经很讨厌余生这个词,因为这个词漫长又带着不确定性,不知道有多少危险蛰伏其中,更不知道有多少变数会发生。
“海啊,”林盏笑了,“温柔,却很有力量。”
但只要一想到,余生和这个人一起过,她就觉得诗意又浪漫起来。
沈熄侧眸:“和谁?”
林盏加快速度朝他跑去,扑进他怀里。
林盏低声说:“当时画《浪漫废墟》的时候,我就总想来看一看真实的海。我觉得,你跟它其实很像的。”
阳光的香气一如既往,带着难以弥散的泡腾和酥软,像埋在被子里,舒服又放松,心安得下一秒就想要沉入梦里。
沈熄走上前,回握住她。
沈熄摸摸她的头发,笑问她:“都没戴眼镜,看清楚我是谁了吗,就往我怀里扑?”
突然,她松开右手中紧攥的纱裙,朝他伸出手。
她当然知道他是谁。
沈熄在她身后看着她。
她的“希望之光”,她的人生信仰。
她穿着一条曳地的藕粉色纱裙,戴了顶相得益彰的遮阳帽,一手扶住帽子,一手牵着裙摆。
她5岁那年遇到,17岁那年重逢。
看着海,她感觉到平和。
在她22岁这年,他们依然在一起。
在她的认知里,海是神圣的。内敛、静谧、柔和而宽阔的海域,承载着这个星球的漫长历史,无论岁月如何更迭,它始终就流淌在这里。但它如果发怒,疯狂的海啸,又无人能挡。虽然安宁,却很有力量。
后来呢?
海算是林盏心中的一个圣地,这些年,无论她去过多少地方,没看过海,就总觉得遗憾。
一期一遇,一生一世。
二人旅游的第一站,去了海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