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十分愤怒，十分的愤怒。她说她要告诉所有人她怀了我的孩子，告诉你妈妈，而我用钱封住了她的口。”
“你什么意思？”
“是钱让她改变了主意？”
“我和你妈妈谈过了，她知道的。我和克莱尔分手后，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她以为我们会重归于好，可我并不想。我不想失去你妈妈，于是克莱尔失控了。”
“我那时候是她的上司，身份显要，很有说服力。而且我向她保证，如果她试图做任何违抗我的事，我就会毁了她。”
“你又跟妈妈撒谎了，我不敢相信你居然又跟妈妈撒谎了。你明明跟我们说你们是一夜情。”
我盯着他。我无法将坐在我对面的这个人与我记忆中，陪我们玩耍、和我们拥抱、每年都把自己假扮成圣诞老人的那个男人重合在一起。
“我直到几天前才知道你有个姐姐。我和克莱尔……我和克莱尔并不是一夜情，我们交往过一段时间，我和你妈妈在要孩子的时候出现了一些困难，我那个时候很蠢，克莱尔恰好在那，而她能够理解我的感受。”
他摇了摇头。“最终，她还是毁了我。在我们出了那件事之后，我们一起共事了近八年。”
“我不是要问这个，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想知道我姐姐的事。我想知道你为什么甚至都不想要她。”
“八年？”我瞪大了眼睛——对于共同经历了那些事情的人来说，共事八年听起来太久了。
“我真希望事情没像现在这样。”
“是的。她需要那份工作，而我需要维持脸面。太折磨人了。后来，她辞职了。四年后，她给我打了电话。很显然，她已经有了自己的事业。她说，她的丈夫希望她对他坦白所有。”他的手微微颤抖着。“她告诉我，你有一个孪生姐妹，而她把她藏得离我远远的，因为她想要惩罚我，也想要留着我的一部分。她问我想不想见她，想不想知道她的名字，想不想知道有关她的事情。”他舔了舔嘴唇，躲避着我的视线。
自助餐厅几乎没什么人，我们找了一个相对安全的靠窗位置，可以俯瞰停车场。
我的胃被掏空了一块，大小和罗伯特七岁时在一次科学竞赛上做的火山口差不多。“你怎么说的？她叫什么名字？”
他走路不再高昂着头，不再带着好像他拥有全世界一般的傲气。他不再像我爸爸一样走路。
“我说我不想知道。我说我的这一部分人生已经结束了，我让她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他的声音颤抖不已。“我害怕了。”
“我不希望事情变成这样，我曾经真的以为会把这个秘密带进坟墓。”他示意我跟着他到医院的自助餐厅去。
“你害怕了！”我猛地起身，椅子翻倒在地。我把椅子扶起来，看着他。他依旧一动不动地坐着，不看我。“她是我的姐姐，是你的女儿。你对我们撒了这么多年的谎。”
“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需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你不能就这样一笑置之，还指望着我不会问任何问题。”
“我以为我可以把这一切抛之脑后。我爱你妈妈，我深爱着她，我也爱你们。你一定要明白这一点。我只是想做到最好。我已经失去一切了。我的家庭、我的工作、我的母亲、我都失去了。”
他转过头来看着我。“有什么可说的？”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快速地眨了眨眼睛。“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去年夏天你为什么不说清楚呢？为什么？你明明看到我有多崩溃，可你却什么也没说。”
爸爸旁若无人地从我身边走过。他还没和我说过话，不过我也没指望他和我说话。我不知道他这些天待在哪里，在做些什么。我需要和他谈谈，我需要知道真相。“爸爸。”我碰了碰他的胳膊。言简意赅地说：“我们能谈谈吗？”
“我不知道怎么说。我撒了这么多年的谎，我自己都快要相信我的谎言了。”他停顿了一下。“你得帮我，和你妈妈谈谈，让她再给我一次机会。”
本来这种时候罗伯特通常会开个玩笑来缓解气氛的，但他只是再次闭上了眼睛。“爱你们。”他轻声说。
我目瞪口呆。“我不能插足，我甚至无法直视你，无法接受你是我爸爸。这些年我一直在想我爸爸可能是谁，可你明明就在这。”
“我也是。”我捏了捏他的手。
“我得走了。”他站起身，双手颤抖得更厉害了。“现在你知道真相了。看吧？它把一切都毁了。”他大步离我而去。“它把一切都毁了。”他又大声说了一遍，就像一个疯子似的。
“我今天晚些时候再过来。”爸爸吻了吻罗伯特的脸颊。
他说话一点都不像我爸爸。
“或许你该休息了。”妈妈说。“但我们就在这陪你，医生同意我留在病房里。”她抚摸着他的额头。
我用了大约十五分钟才恢复元气离开自助餐厅。我在悲伤和愤怒的情绪之间徘徊，一半想流泪，一半又很想声嘶力竭地尖叫。
他闭了一下眼睛。“不过我还是很累，感觉像是永远都睡不够。”
我抬起头来，前面站了个穿芭蕾舞裙的女孩。那黑色的直发，那印着艺术表演学院标志的特大号书包……珍在这里做什么？
“我会的，我保证。你们几个别再用这么悲伤的眼神看着我了，我在这呢，我哪也不去。”
“珍！”我叫了她，她转过身来。只见她脸上挂着最悲伤的笑容。“你在这做什么？”
爸爸妈妈眼里都含着泪花。爸爸拨开罗伯脸上的一缕头发。“你要放轻松。”
她清了清嗓子，双脚移动了位置——这完全不像她平时的行事风格。“没什么。”
“我不会了。”
“难道你是恰好穿着芭蕾舞裙到医院来了。”
“看起来不算太糟。”我整了下床单。“别再像这样吓我了。”
“我妹妹在这家医院住院，她才五岁，可是病得很重。每个星期，我都会来一趟医院，为这里的孩子跳舞。”
“你就像是见了鬼一样。”罗伯特沙哑地说，但他在笑着。“护士跟我说我穿病号服挺好看的，你觉得呢？”
她看上去快要流泪了——她那凶巴巴的态度，大嘴巴的德行，那副“我什么都知道”的笑容通通不见了。
更正：不要哭太多次。
“对不起。我不知道。”
自我提醒：不要哭。
“我没告诉任何人。”她耸了耸肩，苦笑着说：“我得维持形象，而且我也不想说这事，因为每次我想到这事，我都很想哭、很想尖叫、很想躲起来。跳舞是唯一一件真正能有助于我应对所有这些困难的事情。”
自我提醒：永远别忘了珍惜任何人。
“哦。”
在去病房的路上，他们不小心撞到了，对视了三秒钟后，又各自走各自的路了。这三秒钟包含着太多情绪：受伤、背叛、以及还有……一点点柔情。这是很奇怪的地方，因为我知道妈妈昨晚吐了三次，一直哭到眼泪都干了。“嗨。”罗伯特说道。我惊讶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穿着病号服躺在病床上的他，看起来那样瘦小，他的鼻子和胳膊上还插着管子。他苍白的脸色和脆弱不堪的样子让我又一次意识到，我们差一点就失去了他，我们差一点就失去了他。
她摇了摇头。“是啊，哦。我知道我有的时候很讨人厌，有时候我也知道我不该这么讨厌，也希望自己能道歉，可另一些时候，我觉得当个‘贱人’也不是件坏事。当个‘贱人’只是说明我会对那些不想听实话的人说出实话。”她停顿了一下。“比如现在，我就决定在你面前当个‘贱人’。”
我同意，但我也觉得他们之所以什么也不想说，是因为他们不知道怎么说，不知道该怎么办。
“好吧。”
我们都从座位上跳了起来，跟在护士身后。她告诉了我们一些注意事项和相关信息。爸爸妈妈走得很近。妈妈告诉我在罗伯特出院之前不要告诉他任何事，不要阻碍他的康复。
她重重地吐出了一口气。“你真的不能再对什么都漠不关心了，你得弄清楚你想要做什么。因为有些人甚至都没有出人头地的机会。我的妹妹都快死了，可你却在这浪费大好机会，就因为你觉得你该取悦除了你自己之外的所有人,而你这一点让我很生气。”她哭了起来，我把她拉向我。她抽泣着说：“你是个滥好人,你就是个滥好人。”她在我怀里哭泣着。
“莫雷蒂先生和夫人，可以看望罗伯特了，不过探视时间只有五分钟。”
我知道她说得没错。
爸爸在等候室的一边，我和妈妈在另一边。罗伯特安全了，因而医院的味道也变得温和起来，没有那么可怕了。他脱离危险了，医生们也保住了他的肾。他依然需要接受严格的静养，还要在医院待上至少两周，但他不再有生命危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