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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必再相见

两人言谈不多,且都小心翼翼。话题常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天气、物价、新闻、某个艺术展,仿佛又回到了大一那年两人刚刚恋爱的时候。兜了一个很大的圈子,他们又回到了一开始。什么都没变,还是这样拘谨、有隔膜、无法深入交流,也缺乏真正的兴趣。但从表象上看,他们于彼此都不失为好的伴侣。

李昂偶尔会趁周末飞到上海。他工作忙碌,常常是周五晚上飞过来,周日下午又飞走。大多数时间,他只是陪苏扬和米多做些日常的事情:吃饭,看电影,在公园闲逛,带米多去亲子乐园学习绘画。每次来,李昂都住酒店,甚至从未去苏扬和米多的家中坐坐。苏扬未提出邀请,他便也不提。

没有激情,但安全。不伤身,不伤心。这是苏扬的感觉。

苏扬并未给出承诺,却也不再抗拒李昂进入她的生活。两人之间的电话和短信都频繁起来,没什么肉麻的话,只是简短的问候与关照。平平淡淡,却细水长流。

除了那些无趣的话题,他们谈论得最多的是米多。也只有说到米多的时候,苏扬会笑得灿烂,并兴致勃勃。苏扬看得出,李昂很喜欢孩子。米多不是他的孩子,他也真心诚意地善待。米多也喜欢李昂,没多久便同他玩得很熟,时而得意忘形,不理会苏扬的纠正,对李昂直呼大名。小孩子与小动物一样细腻敏感,谁真心对她好,疼她、纵容她,她分辨得一清二楚。得到了宠爱,便知道对方是可以偶尔欺负一下、撒一撒娇的。对于女儿的这点秉性,苏扬当然看得明白。眼见米多对李昂逐渐亲密并依赖,苏扬的心情是复杂的。女儿得到越多的宠爱,她自然是得到越多的欣慰,只是这欣慰中,包含了同等分量的心酸。因为她和女儿真正想要的宠爱,是来自另一个男人的,可他在哪里?

人的成长,就是一个不断发现的过程,最终看到,生活不过如此。

十一假期,李昂邀约苏扬携女儿去海南岛度假,以庆祝他们相识八周年。

人在年少的时候,总是不停地往前盼,以为所有的精彩都在前面。年岁渐长,才发现,一切精彩的都已过去。年轻时有许多梦想,总觉得前景富余,人生尚有诸多可能。日子过去,就渐渐看清,那些精彩不过浮光掠影,更多的则是奢望,甚至幻觉。人的选择,其实非常非常的有限。内心越是软弱的人,能够选择的东西就越是少。

八年,竟有八年了,苏扬暗自感叹。曾经以为时光无限,尤其在艰难的时日,总觉得时间过得太慢,一天又一天,怎么都不过去。可真正到某一天,忽地回头,却发现一晃已经过去那么多年。就像现在,面对李昂,她时常还觉得他像个陌生人。可不知不觉中,她与李昂相识竟有八年之久了。这样算来,与祉明已有十一年了。她又想到,这十一年里,他们聚少离多,真正倾心相伴的,也只有那六天七夜。十一年,四千多天,他们仅有六天在一起,多么可怕。苏扬想到这里,不寒而栗。

6.

她答应了李昂的邀约。

归根结底,她是一个失败者。一个人最大的勇气,是承认并接受自己的失败。

7.

她不得不承认,一直以来,她的故作坚强,不过是一种无意识的自我欺瞒。它给了她对抗生活的强力意志,但它的坚硬的脆的质地,决定了它最终不堪一击。

那天阳光很好,秋高气爽,万里无云。苏扬带米多从上海出发,先到海口。李昂从北京直飞海口,与她们汇合。

苏扬渐渐明白,自己为何在此刻如此软弱,如此患得患失,为何当年那孤注一掷的勇气全部化为乌有。

这是米多第一次出门游玩,也是第一次坐飞机,自然是很兴奋,一路上唧唧喳喳,问这问那,对整个世界都充满好奇。苏扬可算体会到独自带幼儿出远门的诸多不便。机场人多且杂,她又要看管行李,换票,托运,安检,还要照顾孩子上厕所,洗手,吃饭,回答她没完没了的提问。一通繁忙之后,母女俩终于上了飞机。苏扬靠向座椅,感到万分疲累,此时倒盼着能早些碰到李昂,好有个人搭把手看管孩子。这么想着,她心下恍惚,原来她最终还是需要生活中有一个男人的。

苏扬又想起了母亲,想起母亲曾说,她再次嫁人全是为了女儿。母亲说过:“如果我生的是男孩,我就随他去了。男孩子嘛,要闯荡世界让他闯去,要吃苦要奋斗也随他去。可我生的是女孩啊,女孩是穷养不得的,穷养的女孩将来要吃亏的。”

飞机驶上跑道,即将起飞。米多突然在轰隆隆的噪音里仰着脸问苏扬:“妈妈,一个人可以有几个爸爸?”

她想象多年之后,米多因她的无力和匮乏,陷在一种令她无法忍受的生活中,抑或遭受同龄人的指点,甚至孤立。单亲家庭势必受到非议,她将没有能力阻止女儿的生活朝着众所周知的方向滑落。经济基础并非一切,但贫穷是一种潜在的毁灭性力量。它不会让人活不下去,但会让人自甘堕落地放弃生命中的光彩,放弃除了维持生存所需的生产性劳动以外的一切审美。

“你说什么?”苏扬惊呆了,恐惧地看着女儿。

她再次想起那年夏天,父亲站在那昏暗狭小的房间里手足无措的样子。

“我说,一个人可以有几个爸爸?”小女孩以为妈妈没有听清楚她的问题。

此时,李昂成了一面镜子,映出她内心深处隐秘的欲望。

苏扬瞪着女儿,接不上话。

可她毕竟生活在现代社会,毕竟还有一个女儿需要抚养。她知道,在目前的环境下,李昂是最合适的选择,但选择李昂就意味着对生活的彻底妥协与投降。祉明还没有回来,她是可以继续等下去的。只是这等,是没有允诺的。他的离开,在时间和空间的维度上,都是未知数。在这样的残局面前,她需要多么强大,才足以与之抗衡?

米多嘟着小嘴,一派天真地说:“照片里的那个爸爸老也不来找我们玩,我就想让李叔叔当我的另一个爸爸,这样就天天有人陪我们玩了。妈妈,我能有两个爸爸吗?”小女孩笑得无忧无虑。苏扬却吓坏了,这是谁教她的?或者,真的只是童言无忌?

不,她还是爱着祉明的。她对祉明的爱是那种发自内心的原始冲动,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真正的爱情,不带任何社会性、功利性,是无条件的,甚至能够牺牲自我的一种爱。即便回到原始社会,所有人都失去身份、职业、地位、财产,甚至姓名,所有人都变得一无所有,她还是会从人群中选择他。她爱祉明,高于一切。

一路上苏扬提心吊胆,生怕米多在李昂面前说出什么让人尴尬的话。好在女孩还是聪慧的,对母亲的心思也略有体察,见了李昂后,没有胡乱说话,反比平日更乖巧懂事。

这么多年了,她对李昂并非没有感情,只是这感情掺杂了太多复杂的东西,难以彻底理清说清。曾经,她利用过他,蔑视过他,恨过他,或许也爱过他,并感激过他。然而,在那些事情发生之后,她心中所剩的对他的感情,是否足以让她重新选择他?

旅途很愉快。他们坐巴士进行环岛游。在游客集中的海口和三亚分别只逗留了一天,却在清净的博鳌住了三天。苏扬的话依然很少,她一直心事重重,似乎被什么事情弄得疲惫不堪。很多时候,李昂带着米多在海边玩闹,苏扬就在一旁静静地看。米多在飞机上问她的那个问题始终萦绕在她的耳边。李昂具备一个好父亲的素质。暂不去想这里面有多少真情、多少伪装,或许一个四岁女孩所需要的,仅是这形式感的完整。

5.

假日的最后一天,在博鳌宁静的海滩边,李昂终于向苏扬求婚。没有鲜花和烟火,没有烛光和礼服,李昂拿出的,还是当年那枚钻戒,上面刻有苏扬的名字。

“你把我的女人,Jane,看作生命中的一片花瓣。她回来的时候,谁的妻子也不是。我可以想象,你衔着玫瑰的样子。偷心的浪子。”

这一切苏扬早有预料。当李昂提出来海南度假,她就已清楚,这一来是要做决定的。他会求婚的,她知道。只是,尽管她前前后后思考了那么多,尽管她的理智对这件事情认识得那么透,尽管米多那么喜欢李昂,尽管李昂对她们那么好,她在看到钻戒的一刹那,思维还是混乱的,她的心里依然没有一个答案。

没有哀怨,只有深情。爱与恨,情与仇,过去与现在,伤害与原谅,坚持与无奈,仿佛一切都不再重要。钢琴伴奏下,嗓音低沉的异国男子在娓娓诉说那个故事。

一个女人爱一个男人,愿意为他生养孩子,这注定已是一生的付出,这就是女人的爱。她难道不是早已将此生献给祉明了吗?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动摇了这一信念?

她听到他说:“嫁给我吧,苏扬。”他的声音并无冲动与激越,只是平实、自然、内敛、持重。的确是一个被压制、碾磨,并熬炼了许久,才最终成形的决定。

不,不,不能前功尽弃。这半年来,她早已把问题想清楚。她自私得够久了。她的自私害了多少人?甚至害死了她的母亲和继父。现在轮到她来还债了。她不能再自私了。为了女儿的幸福,为了女儿的将来,或者也为了李昂,为了回报他执着的等候,她应该好好地、顺从地,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中,戴上那枚戒指。从今以后,忘记这世上有一个叫郑祉明的人,而后用她的余生,好好地爱自己的丈夫和孩子。从今以后,她不再为自己而活,仅为了爱她的、需要她的人而活,付出自己的余生去为他们创造幸福,这才是她生命真正的意义。

苏扬内心充满感动,却无言对答,只是流泪。

好了,戴上戒指吧。恩怨是非到此为止,一切都可以落幕了。

他看着她,沉默片刻,说:“真正的爱情,包含你所说的那一切,又远远高于那一切。我相信真正的爱能够超越并突破世俗的局限。我爱你,苏扬。我希望你在我身边,让我照顾你。我也非常喜欢米多,我会善待她。”

她抬起头,看到天空飞过一群海鸥,清风拂在她的脸上。她看着李昂,李昂也看着她。他在等着她的回答。她微微一笑,握住了李昂的手。

她又说:“你对我,或许有宽容,有怜悯,甚至还有责任。你如何确定,由这些所组成的感情是真正的爱情,而不是你强加给自己的信念?”

然后她突然问道:“那年学生会竞选,你有没有买通他们?”

苏扬有些哽咽:“并非我不相信。只是,这么多年了,发生了这么多事。我知道,你对我的感情是复杂的。你如何能够确定,这种复杂的感情就是爱?”

两个人都静了。这突如其来的问题与此刻的氛围格格不入。它那么突然,那么生硬,那么锐利。她感到李昂的手僵了一僵。她感到自己的呼吸快停住了。

李昂认真地看着她,说:“我相信爱的力量。”

怎么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她自己也感到意外。这个问题没有经过她的理智,是从她意识的最深处直接冲出来的。问这个问题的不是她,不是现在这个苏扬,而是六年前那个天真、纯洁、勇敢、正义,为爱疯狂的小姑娘。那个小姑娘一直被她关在心房的死角。那个小姑娘天天在向她追讨答案:当年李昂到底有没有行贿?有没有作弊?她投了安眠药让他错过了演讲,可他依然当选,到底是因为他暗中做了安排,还是他真有当选的实力,众望所归?是她犯了罪,还是他犯罪在先?最最重要的是,如果当年李昂未采用非正当手段,而他因此未能当选,如果是祉明当选,那祉明是否会一直留在北京,也就不会出国,不会去中美洲,不会去非洲,不会下落不明,她也不会消沉,与母亲争执,母亲也不会出国旅游,不会遭遇事故,不会死,是不是这样?!苏扬把那个小姑娘关了这么久,控制了这么久,此刻终于控制不住了。在这紧要关头,她冲了出来,抢在苏扬前面,要向眼前这个男人讨一个说法。

苏扬怔怔地呆了一刻,随即轻叹一声,仍是摇头。她说:“我感激你的心意。但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要这个说法做什么呢?苏扬想,是或非,还有什么意义?难道要用一些成年旧事来决定今日的选择?若李昂说是,他的确那样做了,她就愤然推开他,再也不要看到他了?又或许,感动于他的诚实与坦白,原谅他,然后重新接受他?若李昂是无辜的,坚持自己是清白的,她就要痛哭流涕地扑在他怀里,说是她对不起他,带给他那么多伤害,所以现在轮到她来偿还,所以她答应嫁给他,是这样吗?她迷茫了。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答案,更不知道自己要那答案来做什么。

“我爱你。”他说,“我什么都不介意。我愿意接纳你和米多,走进我的家庭。”

她抬起头,见李昂正看着她。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握紧她的手,一字一字地说:“苏扬,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让我明确地告诉你,我没有。”

她诧异地望着他。他说什么?一起抚养米多?祉明的孩子?为什么?

苏扬觉得心头有什么东西突然一下子泄下去了。

他说:“苏扬,如果你愿意,我想和你一起抚养米多。”

李昂看着她的目光是深情而专注的,充满诚实。他再次说:“请相信,我没有。”

李昂微笑着摇头,说:“这不重要。”他从桌上握住她的手。他的手温暖干燥、充满力量,他握得很紧。

苏扬低下头,慢慢说道:“我相信。”

“你始终无法理解我,对吗?”她抬起头看着他。

李昂微笑,摸摸苏扬的脸颊。苏扬轻轻地说:“对不起,我不该问。”

“不值得的。”他打断她,“郑祉明不值得你为他这样。任何一个男人都不值得。”

“没关系,所有的心结都应该说出来,我很高兴你问。”李昂说着拥抱了她。

“你不必为了我母亲……”

“我爱你。”他说。

李昂又说:“我知道你放弃了英国的学位,也知道你这几年过得不好。我答应你母亲照顾你。我没有做到。”

“我也爱你。”苏扬说,说得并不由衷。她在心里为这不由衷感到羞愧。

放下过去?如何放下?她还是摇头,泪水簌簌而落。

钻戒再次戴在了苏扬的左手无名指上,他们相视一笑。八年来的恩恩怨怨就这样了了。现在他们很好,不是吗?

“不,是可能的,只要我们能够放下过去,坦诚相待。”

在这温暖的一刻,苏扬脑海中出现的是那个早晨的画面:在那个陌生的客厅,她第一次看到李昂在弹钢琴,《梦中的婚礼》。

苏扬轻轻地摇头,低声说:“有些事情一旦破碎,就无法弥补。我们不再有可能的。”

曲子在她耳畔回响,她觉得一切都很美。李昂很好,这是最正确的选择,不是吗?

因为渴求爱,而去爱,是爱的暴政。会将彼此都拖入感情的炼狱。并非所有好的目的都会带来好的结果,更不用说人的虚荣、贪婪与自我欺骗。

无论如何,选择已经做了,没有什么好后悔的。她突然感到一阵轻松。

不,并不是一切都如诗歌所唱。

8.

莱昂纳·科恩沧桑沙哑的嗓音缓缓唱着三个人的故事:凌晨四点,十二月的末尾,一封信写给兄弟也是情敌的信。雨夜的纽约,克林顿大街上弥漫着音乐。荒漠深处的小房子。蓝色的雨衣在肩膀撕裂,仿若损伤的情感无法修补。日渐苍老的脸庞,一个人的火车站。男人嘴里衔着玫瑰,等候他的情人。她回家的时候,不是谁的妻子。见你横刀夺爱,我很高兴。假若你来做客,你的敌人正在酣睡,他的女人唾手可得。她带着你的一束头发,她说是你送她的,在你决定远行并抛开一切的夜晚。你仍是我的挚友。

接下来的那个午后很晴朗。他们在沙滩野餐,气氛温馨愉快,犹如普通而幸福的三口之家。可苏扬总觉得一颗心突突地跳得异常。她心里有一团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正在与她纠缠,不放过她。她感到自己的每一个微笑、每一句无关紧要的话都那么费力,像在对谁演戏一样。

餐厅里,歌声悠悠扬扬。Famous Blue Raincoat,《著名的蓝雨衣》,苏扬一直喜欢的歌。不知为何,在此时听到,近乎一种映照,只感到无法抑制的悲伤。

米多远远地待在一旁堆沙堡,用塑料模具做出各样的沙雕。小女孩向来聪明,喜欢动手,一个人也能自得其乐。望着女儿无忧无虑的样子,苏扬感到宽慰,又有些许怅惘。四岁前孩子是不记事的,现在开始重塑米多的人生,应该还来得及。作为一个母亲,她最大的责任就是让米多拥有幸福的、正常的人生,不是吗?

苏扬惊讶地看着李昂。他连续说出那么多的“爱”。他的话语似乎豪情壮志,但语气只是平和内敛。他的脸是这样诚挚、认真,甚或严肃。苏扬突然失去了判断。

苏扬坐在沙滩上,望着海的尽头发呆,思绪飘向了远方。她知道这种时候是不该再想这些的,可她还是忍不住地想:要不要独自占有那些往事?要不要让米多知道真正的父亲是谁?在海的那边,是不是还有一个叫郑祉明的人?他知不知道海的这边还有个苏扬,还有个米多?他知不知道在他消失了四年之后,她终于坚持不住,将自己交付了别人?

李昂轻叹一声,又说:“有段时间我意志消沉,想要忘记你,试着和别人交往,但发现那全是徒劳。每次我和别人在一起,事后只会加倍地厌恶自己,加倍地消沉。那根本不是出路,无法减轻痛苦。我爱你,苏扬,我只爱你。不管你爱谁,反正我爱你。”

苏扬回过神来,发现李昂正看着她。经常地,当她出神发呆的时候,他就这样看着她,目光温柔,耐心十足,等着她从思绪里回来,等着她从另一个人那里回到他这里。他不着急,因为他知道她总是要回来的,另一个人太遥不可及。

苏扬沉默着,无以对答。

李昂俯过身来,轻轻抱住她,说:“如果有一天,你愿意跟我说说你和他的事,我会愿意听。”

“那你为何一再地不告而别,不肯见我?”

她略有心虚,说:“我没有在……”

“我并不恨你。”

李昂打断她,“我并非要占有你的过去,占有你的全部,我只是不想看你不快乐。”他微笑。

沉默片刻,李昂说道:“我从美国回来之后,找不到你。然后我看到了你在网站上留的话。你写的每一个字都将我杀死一遍。苏扬,你为何这么残忍?我有多么不好,让你这么恨我?”

“我现在很快乐。”她也微笑。

苏扬轻轻摇头,没有作答,只是望着米多玩耍。

“我愿意为你分担,无论什么。”他说着抱紧了她,鼻尖贴着她的鼻尖。

李昂问:“你们一直都没有联系?”

她轻轻推他,“别这样,米多会看到的。”

苏扬克制着,泪水却在兀自汹涌起来。李昂递过来手帕。苏扬没有接,直接拿起面前的餐巾纸匆匆擦了几下,很快把眼泪忍回去。

“看到又何妨?她还要做我们婚礼上的小公主。”李昂笑着,把苏扬按倒在沙滩上。苏扬的头枕着细沙,沙子从衣领钻进她的衣服。她听到李昂在她耳边轻声细语,“你想不想再要个孩子?”

李昂远远望着米多,轻声叹道:“她长得真像她爸爸。”

苏扬颔首无言,李昂将她轻轻揽入怀中。

他们去附近的餐厅吃晚饭。李昂点了丰盛的食物。米多甚为欢喜。苏扬却心事重重,吃得很少,也不说话。米多吃饱了便跑去餐厅里的儿童游乐区玩耍。

这一刻,她是温顺的,他们是和美的。但李昂也能隐隐地感觉到,苏扬的温顺中潜伏着他无法降服的执拗。

4.

9.

他说:“我想和你谈谈。”

那天夜里,起风了。

李昂看着苏扬。三年了,她几乎没有变化。眼眸纯澈,神情淡然,面庞因辛劳而略显清瘦。没有化妆,没有戴首饰,穿黑色棉T恤,牛仔裤很旧,洗得发白。眼前这个单身母亲依然还是他记忆中的年轻女孩,简单、朴素、安静,对人有戒备。

房间的窗半开着,白色的窗帘轻轻舞动。窗外的海浪一声比一声狂躁。

“你想怎样?”苏扬抬起头,目光中有疑惑。这些年来独自带着孩子生活,让她变得坚强而警惕。

苏扬一动不动地躺在李昂身边,闭上眼睛,却难以入眠。波涛像是一下一下打在她的心上。

米多不情愿地垂下头。李昂微笑着说:“苏扬,一个玩具而已。”

是的,她不快乐。现在她终于对自己承认,她不快乐。她刚刚和李昂订婚了,可她的感觉却是失恋。是的,失恋,这或许才是她第一次真正的失恋。

苏扬没有笑,对女儿说:“妈妈同你讲过,不可随便拿别人东西,快还给叔叔。”

十一年了,她没有放下过祉明,没有放弃过这份感情。无论他在哪里,在做什么,哪怕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一直是单恋,可她毕竟是在恋着他啊。谁说被人爱比爱人滋味更好?

米多兴奋地举着手中的玩具,说:“妈妈你看,叔叔送给我的!变形金刚!”

爱他,是她十一年来生活的全部。她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在爱他,即便在她迫不得已躺到别人怀中的时候,她也是为了爱他、帮他。所有的罪过、牺牲、欺骗、癫狂,都是为了爱他、得到他。然而,直到今日,直到她答应李昂的求婚,直到她主动地、心甘情愿地戴上那枚钻戒,她才是第一次真正地放下了过去,放弃了等待。这持久的、长达十一年的、刻骨铭心的恋爱,结束了。

走出幼儿园,他们站在夜色中,一时无话。

她对祉明说过,你是我今生的唯一,从前,现在,永远。她对他说过,我要嫁给你,我会一直等你。而这一天,她颠覆了所有的承诺。

“好,认识就好,快带孩子去吃饭吧,我也好下班了。”老师笑盈盈地送他们出门。

窗外,海和天绵延成一片阴郁的深蓝。

“他……是我的大学同学,不过已经很久没见了。”苏扬表情淡淡的。

大海深处的漩涡与暗流成了风的帮凶。

“米多妈妈,这位李先生说是你的朋友,你认识他吗?”老师笑着,像是例行公事地提问。不用想,李昂一定已经通过交谈树立了可靠形象。

10.

苏扬快步走过去,将米多抱过来。

回过神来的时候,苏扬发现自己站在海边的狂风中。

李昂,他是如何找到她们的?

特别的冷,风特别的大,海浪越来越高了。

苏扬走进去,瞬时就愣住了。一个男人正抱着米多逗她玩,一边同老师谈笑。从他的背影苏扬已经认出他是谁了。可当他转过身来时,苏扬还是惊诧于命运的离奇,站在那儿不知所措。

她的脚趾被冰冷的海水浸没。接着又是一波浪,漫过了小腿。整个海滩空无一人,远方传来隐隐的雷声。苏扬发现自己的脸上都是泪。她为何会在这里?

清明节后的第二天,苏扬加班晚归。待她赶到幼儿园接米多,天已全黑,只有一间教室亮着灯光,依稀传出说笑声。

远处亮起聚光灯,有人冲她大声喊着什么。那束光亮得刺眼,打在她脸上,而她毫无知觉,更听不清对方在喊什么。那声音被风吹成无数碎片,撒向由远及近的海浪,又被浪卷入海的深处。

献花者会是谁呢?多年不见的父亲?素未谋面的姨妈?似乎不可能。苏扬想来想去,想不到这样一个人。

后来她才知道,那是海岸巡逻队。他们喊的是:“雷电警报!不准下海!”

第三年春天,苏扬照例带米多去扫墓,却意外地发现墓碑前已有一束鲜花。白色马蹄莲与黄色康乃馨,衬着草绿植物。花束十分新鲜,花瓣上还留有水珠。

那是她离死亡最近的一刻。

每年清明,苏扬都会去扫墓。她不懂相关风俗,也不看重那些繁文缛节,每年的祭拜,也不过是带些母亲生前爱吃的点心,放在墓碑前,和米多一起,对着墓碑鞠躬、焚香,对母亲说一些心里的话。

带苏扬走到海边的,是凌晨时分的一个电话。

3.

她其实一直没有睡着,所以手机在床头柜上发出震动的时候,她第一时间就拿起来查看。是刘圆圆发来短信,让苏扬如果还没睡就给她回电话,她准备给她一个大惊喜。

可苏扬依然无法说服自己。她做不到仅为了安稳去和一个没有感情基础的男人一起生活。爱情在她的生命中太重要了,并且在经历过沧海桑田之后,她眼中哪里还有别的男人?

苏扬看了看时间,午夜十二点过五分,米多和李昂都睡得很好。她拿起手机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

原来婚姻可以变成买卖,无非是你图我什么,我图你什么。多少女人大学一毕业就给自己定了价格。相亲是在相什么?谁真的在乎对方的灵魂:看什么书、听什么音乐、世界观、理想?既是买卖,就直截了当。多大的房?什么车?月薪?年收入?灵魂普通没关系,年龄大也无所谓。一个有钱,一个有青春,各取所需。爱情在多数人心里是个模糊的概念。它不那么激烈,不那么重要,不是牺牲、奉献,不是一见钟情、矢志不渝,更不是天翻地覆、海枯石烂。它是一张房产证、一辆车、一枚钻戒,甚至只是一场电影、一顿西餐、一台他妈的大电视。生活太累了,爱情太麻烦了。还是就着自定的价格找买家来得省事。即便是搭帮过日子,两个人在一起多少可以建立感情、依赖、习惯和信任,哪怕日久时长,互相厌倦、抱怨、争执,也好过独自在这世间失望、沉沦、疲于奔命,最终寂寞而死。

电话里传来刘圆圆快活的声音,“嗨,苏扬。我和肖峰现在和谁在一起,你猜猜?”

刘圆圆只道苏扬要求高,嫌钱总不达标,继续为她张罗相亲,把各种海归博士、公司高管、私企老板塞给苏扬过目。苏扬推脱不掉,又勉强应付了两次。她对那些男士没有太多印象,只记得他们都喜欢谈钱,谈车,谈房子,都喜欢声明自己的房产是没有贷款的。

猜猜?苏扬只觉心跳停了一拍,呼吸也停住了。

被问及那个英国丈夫,苏扬只说已经离婚。刘圆圆是热心肠,竟张罗着要给苏扬介绍对象。苏扬起先婉拒,后来拗不过刘圆圆的坚持,还是赴了饭局。一见面,对方竟是高中时穷追苏扬的男生钱小开。钱小开如今成了个胖子,也不叫钱小开了,叫钱总。钱总一副好派头,浑身名牌,笑起来仰脖腆肚,看着比实际年龄大十岁。豪爽起来的钱总貌似全然不记得儿时那桩尴尬事,对苏扬还是殷勤有加。苏扬则窘坏了,饭局一结束就告诉刘圆圆以后再别为她操心了。

“郑祉明。这家伙回来了!你敢相信吗?我们都以为他死了呢!”刘圆圆在电话里笑得疯疯癫癫,口无遮拦。

苏扬对刘圆圆也表达了同等的羡慕。能与年少时的爱人结为夫妇,日日相伴,不离不弃,这是多大的幸福。毕竟,日子是一天天在过。生命有限,相聚的日子过一天便少一天。与其不停展望未来,倒是用心享受每一天更为实在。自己两年来形单影只,无望守候,多少个夜晚以泪洗面,辛酸只有自己知道。

听到名字的一瞬间,苏扬只觉天地都变了,仿佛一股电流贯穿全身,仿佛惊涛骇浪扑面而来,又仿佛坠入宇宙中无边的黑洞。无法呼吸,无法继续,她的生命在那一刻绝对地静止。

刘圆圆直言羡慕苏扬。米多两岁,聪慧可人,已会背几首儿歌。圆圆与肖峰一直想要孩子,却始终没有,不知道为什么,该做的检查也都做了。苏扬劝她,孩子的事情,也要看缘分的,急不得。说完她又暗自想起那年,她与祉明,只短短几天的相聚,便遂了心愿。或许她真是爱他爱到极致,整个身心都在为他燃烧,为他消耗,浑身每一个器官每一颗细胞都被她的意志调动起来,要与他拥有共同的后代。

刘圆圆并未察觉电话这端的寂静,用愉快的嗓音宣布下一条奇闻,“你知道吗,这家伙居然要结婚了!”

与高中好友也时有相聚,刘圆圆和肖峰亦没有祉明的消息。大家提起他,都是困惑,并且伤感,但也只有为他祈祷,愿他平安,无论他在哪里。

“是吗?”苏扬听到自己的声音无力地传送出去。这一刻,她是真的跌入了黑暗的深渊。

终是没有勇气将所有的纸片读完,她将它们一张张收好,装回信封,与他的照片一起,放到抽屉的最底层。

“对了,我们现在在酒吧,你要过来喝两杯吗?”刘圆圆嘻嘻哈哈地邀请她。

这少年时代的信物被她偷偷珍藏了这么多年,这是美好的。可如今,这美好只能由她独自面对、独自追忆、独自感伤,近乎一种悲剧。

“叫她来坐坐,一起庆祝郑祉明同学活着回来。”肖峰的声音传过来。

她受不住迎面袭来的这么多回忆,转开脸,却仍抑制不住泪水盈眶。

“我……在海南岛。”苏扬用最后一丝理智维系着对话。不能哭,绝对不能哭。

信封被打开,从里面倒出来的是曾经最甜蜜的回忆:一张张被折成各种形状的纸。慢慢展开,祉明俊秀而大气的钢笔字跃然眼前,全都是高二那年,他从课桌下面传给她的字条。有诗,有对话,有莫尔斯码,还有涂了满纸的五子棋和成语接龙。

“什么?海南岛?那你能赶回来参加祉明的婚礼吗?”刘圆圆问。

她小心地拆开信封,动作很慢,甚至怀着一丝胆怯,像是害怕里面的东西。

“我……”苏扬已经无力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那日,她打开最后一个未整理的纸箱,里面皆是大学之前的笔记、日记、信件,不过是些零星散乱的本子与纸张,本已无心细看,却突然看到一个大信封,正反面皆空白无字,却被仔细地封好。她望着信封呆了一瞬,然后突然想起那里面装的是什么。一颗心抑制不住地战栗,面对这样一个已经被遗忘的信封。

“还是让他自己跟你说吧。”刘圆圆说着,将电话交了出去。

从原来的房子搬出来时,匆匆忙忙,而后又一直忙碌,照料米多,应付工作。时隔一年才逐渐完成整理,安顿下来。

“嗨。”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充满磁性又略带沙哑的声音,苏扬一时不能辨别这声音是谁。他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四年。彻彻底底的消失。现在,通过这一声不带有任何感情色彩的“嗨”,他突然就回来了。她再次告诉自己,千万别哭。

苏扬心里钝痛,却无人诉说,唯有把照片拾起、揉平,放进抽屉的最底层。

“嗨。”她干巴巴地应了一声。

米多一岁半,有时会无意识地喊出“爸爸”。小女孩稚嫩的声音和童真的眼神让苏扬心碎。她拿出祉明的照片给女儿看,告诉她,这是爸爸。米多看着照片笑起来,一张照片被她的小手捏得又皱又潮,转眼她又把它丢到一边,像是完全忘了这回事。

他们陷入了尴尬的沉默,接着又几乎同时说话。她问:“你回来了?”他说:“你好吗?”

苏扬对世俗荣耀没有野心,也不贪图物质享乐。她只忠于自己的感情,渴望与所爱之人建立长久关系,只求一份安稳相守的生活,却始终无法得到。她有时不知如何面对女儿,曾以为留下她即是留下爱的证明与希望。如今她明白,这只是她一厢情愿。

然后他轻声说:“才回国。你怎么样?”

此时,她与祉明失去联络已经整整两年。他带着梦想远走他乡,留下一生的爱恨与等待让她独自承受。她在时间和命运的捉弄中艰难度日,却不屈服。

“我……挺好。”她说。

命运逼迫她在一夜间迅速成长,即使疼痛,即使艰难,她也要靠意志力维持生存,负起生活的重轭。即使世界全变了,她的生活被颠覆了,她的心依然没变,她还在原地等着他。

“硕士毕业了?”

世事沉浮,所有人都在时间中变化,或许唯一没变的,只有苏扬自己。

“放弃了学位。”

苏扬想起大一的时候,叶子青还是个开朗热情的单纯女孩,会挽着苏扬的手臂,发誓要把郑祉明追到手,还会执着地吃麦当劳儿童餐收集玩具。现在,她称自己的音乐为“黑色摇滚”,爆烈而绝美。

他沉默,甚至没问她为什么。

棒子媳妇形容任何事情都是绘声绘色,又说起叶子青,说她的乐队已经很有名气。苏扬也曾在一本文化周刊上看到相关的介绍与采访。照片上,叶子青化着很浓的烟熏妆,穿着黑色皮衣和牛仔迷你裙,踩着色彩艳丽的高跟鞋。背景里还有几个男生,其中就有那个梳辫子的阿峰,每个人都是一副憎恨全世界的表情。

“听圆圆说你要结婚了?”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带哭腔。

电话这端,苏扬沉默着。李昂,他终于还是放下了,这未尝不是好事。苏扬心中释然,亦有丝丝伤感。

“嗯。”

笑完了,棒子媳妇告诉苏扬,那天她在国贸看到李哥哥和一个女妖精在一起吃饭。那个女妖精打扮得花枝招展,脸上的粉没有半斤也有三两,对李哥哥左一个媚眼,右一个媚眼,一副娇滴滴的样子,还翘着兰花指帮他剥虾,路人看着都觉得肉麻。棒子媳妇又说,李哥哥一贯在她心目中品味不俗,怎么离开了苏扬后格调降得这么低。

“和谁?”

棒子媳妇也要结婚了,她发婚纱照给苏扬看。阳光、沙滩、薰衣草花田、童话般的白纱裙……照片唯美到极致。苏扬笑着,心下羡慕,祝其早生贵子。棒子媳妇说,她婆婆已经自告奋勇要给他们带孩子了,不过她可不想让婆婆带,怕孩子让资本主义给洗脑了。她们在电话两端笑得疯疯癫癫。

“你不认识的。”他回答得淡淡的。

苏扬不再评论。世上没有绝对的幸福或者不幸,有的只是境遇的比较。俗世人心往往这样:不认识的人,再幸福得无边,也不觉得他们碍事。而那些熟识的人,即便只是拥有了普通幸福,也非得在他们身上找出一点不幸,似乎只有这样才是合理的。

“邀请我参加婚礼吗?”

棒子媳妇神突然秘兮兮地说:“知道么,萍萍她老公大她十多岁,据说是离过婚的。”苏扬哑然。棒子媳妇又说:“但人家有钱,房子好几套,孩子送贵族托儿所。”

“就在后天……”这时电话被人抢了,然后是刘圆圆嘻嘻哈哈的声音,“苏扬啊,祉明的婚礼你可一定要来啊。我给他当司仪,到时有的热闹了。海南岛嘛,玩两天也够了,你快飞回来吧。啊?”电话那头传来笑闹声。

萍萍在一家国企握着金饭碗,老公是同事。萍萍是班里最早结婚的女生,还生了一对双胞胎,在人看来可算相当幸福。棒子媳妇说,真想不到,萍萍在大学里一门心思读书,从未谈过恋爱,一毕业却闪电结婚。苏扬说,这很像她,高效、务实,什么时候做什么事情,按部就班,脚踏实地。而那些执着追求所念的,表面上轰轰烈烈,精彩纷呈,暗地里千辛万苦,筋疲力竭,个中滋味只有自己知道。

“好啊,让他发个请柬给我。”

苏扬渐渐恢复与过去同学的联系,最为亲密的伙伴是棒子媳妇。她消息最灵通,时常与苏扬通电话,说起熟人八卦总是津津乐道。

“发什么请柬啊,都这么熟的朋友了,回头我把酒店地址发个信息给你。”

2.

“好。”

工作难以继续。她重新写履历,四处奔波面试,换了一家公司上班。新工作一切都要重头开始,原本的辛劳上又添一层紧迫。然而到哪里不是一样?依然要面对各色人等,压抑、受气、小心谨慎,如此才可继续生存。

“哎,行了,先不跟你说了哈,我们这儿正在商量婚礼的细节呢。这家伙什么都不操心,什么都得我帮他想,先挂了啊,后天见!”

她一直假装自己不需要,不需要家庭,不需要丈夫,她可以独自养大女儿,除了上帝恩赐的这个小人儿,她谁都不需要。可现在她清楚了,她是需要他的。他的离开对她造成了巨大的伤害。她没有丈夫,她的孩子没有父亲,所以她才这般艰难,这般任人欺凌。

“嗯,后天见!”

逃一样地躲进一辆出租车,待车上路,她才双手捂脸哭泣起来。一个耳光将她数月的隐忍尽毁,也将她长久以来的压抑释放。原来她不是不委屈,不是不伤心,不是不寂寞,不是已原谅,原来她心中的积怨如此深厚。

电话挂断的时候,苏扬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走到了海边。黑暗的海与天连成漫无边际的一片。

四十岁的男上司陡然光火,借着酒劲抱住她,责问她不过一个北大本科生,又非倾国倾城,有什么资本这么狂。她不作声,只是抗争。午夜空旷的街道,零星路人经过,只当是一对相恋男女纠缠。男人有恃无恐,强行把她往车里拖。她悲愤难挡,用尽力气挣脱,劈手甩去一个耳光。

一场暴风雨就在眼前。

年末公司同事聚会,难得尽兴,她也融入其中。时至深夜,一半人酒醉,纷纷搭伴开车回家。上司提出送她,她谢绝,宁可站在寒风中等出租车。

11.

生活就这样继续,辛苦,忍耐,坚持。面对新的感情,她无心无力;面对捷径诱惑,她清醒并保持距离。她不需要怜悯,亦不需要任何无关的人来为她之前的选择买单。

苏扬差点就送了命。

亦有上司暗示喜欢她,说了解她生活艰辛,若有可能,希望帮她,升职加薪都是一句话的事,代价当然不用说明。当一个成功人士的情人并不丢脸,也是许多年轻女孩的选择,但她在心中默默拒绝,表面却是迂回,不敢流露心迹。她不能得罪人,她需要这份工作。

李昂把她从海水里拖回来的时候,天际一声惊雷,一束闪电张牙舞爪地打向海面。

公司同事中也有年龄相仿的男士追求她。二十五六岁的白领男士,阳光开朗,机智风趣,赞美她的外表与个性,邀请她吃饭、看电影。她只是礼貌地客套,冷淡地回避,不给对方暧昧的余地。知道终无可能,便不想误人浪费时间精力。

大雨倾盆。他们回到海滨酒店时,皆浑身湿透。李昂在前台向服务员要了毛毯和取暖设备。在别人看来他的态度大致可算温和有礼,苏扬却看出他几乎怒不可遏。

她只能这样,坚持信念。在渺茫的希望中等待,在琐碎的忙碌中前行。

两人进了电梯,电梯缓缓上升。苏扬裹着毛毯,望着地板,一言不发。李昂沉默地看着她。狭小的空间里只有楼层数字跳动的嘀嘀声。电梯到了,门叮的一声开了。苏扬拖着步子要迈出去,李昂一下子按住她。他忍着巨大的愤怒低声吼道:“你要是出了事,米多怎么办?我怎么办?”

她相信他的消失对任何人都是平等的,而非针对她。她相信若有机会再见到他,一切都将得到偿还。她知道自己还爱着他,她从来没有停止过爱他,就好像她从来没有被伤害过。

她不作声。

当人们纷纷开始为祉明担忧、焦急,甚至做出各种猜测的时候,她反而不急了。

李昂深吸一口气,压住怒火,稳住嗓音,说:“请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祉明还是杳无音讯。她并没有放弃寻找,每隔一段时间,会再次拨打那个号码,对方始终是关机。然后终于有一天,成了空号。没有人知道他的消息。

她还是沉默。电梯门又关上了。她伸手重新按了开门。

有时女儿半夜哭闹,或尿湿床铺,她不得不起来更换床单,喂女儿吃奶,哄女儿入睡,时常折腾至天明,小睡片刻又得强撑着起床,等保姆来家中看孩子,然后出门上班。长期缺少睡眠,疲累不堪,但从不抱怨,也不再落泪。

李昂再次把她拽回来。

而她,已为人母,独自面对生活的重负。上班,挣钱,应付各种日常开销,支付保姆工资,给孩子买奶粉、尿片、衣物、玩具。抚养孩子花费巨大,她从不在孩子身上省钱。只是拼命工作,休息时间兼职做翻译、写稿,挣些微薄的额外收入。日渐消瘦,没有时间健身、美容,或享受休闲娱乐,从不看电视。每天工作到午夜才得以上床休息。多年来养成的睡前阅读习惯都无法保持,每晚一倒在床上就连报纸都看不动了。

“谁给你打了电话?”他看着她手里握着的手机。

二十四岁,同龄人几乎还是孩子,大学毕业,参加工作,或者还在读研,与男友手牵手逛街,看电影,吃冰激凌,泡咖啡馆、图书馆,回家吃父母做的饭,上网,看美剧。

她不理他,也不看他。他再问,她就闭上了眼睛。

二十四岁生日,与五个月大的米多一起度过,也仅仅是买回一块蛋糕,坐在女儿面前,独自吃掉。第一个没有礼物没有鲜花的生日,她对着女儿微笑,不让眼泪落下。

“把手机给我。”

在英国的学业是无法继续了。女儿满月后,她就开始找工作,很快在一家外资企业得到一个职位,并不是她的专业,学着也渐渐上手。她处事低调,只是埋头工作,从不与人说起自己的生活。同事们都以为她是大学刚毕业的小姑娘,无人知道她是单身母亲。

她没动。电梯门再次合上了。他夺过她的手机,翻看通话记录。她面无表情,置身事外。一切都由他吧。还有什么可在乎的?

苏扬的生活彻底失去了平衡与秩序。她知道没有回头路,也没有人可以依靠,索性放下一切,独自一人,带着女儿,撑起生活,建立新的平衡。

“刘圆圆是谁?”

1.

她依然沉默。

现在,我还活着。我想着你,闭上眼睛,我就能看到你,苏扬。

“他回来了,是吗?”李昂的声音变得很冷。

写下这一切,并非要你难过,而是希望你坚强。最糟的我已经经历过了,等这一切过去,世间再无任何事情可以叫我畏惧。

这时,她竟微微一笑,是那种目光空洞到彻底的微笑。随即,泪水抑制不住地奔涌而出。她靠着电梯的墙壁慢慢蹲下,把脸埋进双手。

我承认,现在我是害怕的。

电梯门开了又关,关了又开。

我曾以为自己是不怕死的。而现在,此刻,我清晰地体会到死亡的恐惧。曾经我也害怕失去自由,害怕虚弱,但我从未亲历过如此的恐惧,这所有的恐怖一齐朝我扑来。在这狭窄的空间里,我在这困境中,在这黑暗中,虚弱地,疼痛地等待死亡。

许久,她听到李昂的声音,“苏扬,你太自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