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言情小说 > 我只是忘了忘记你 > 生死两茫茫

生死两茫茫

“不,你告诉我。”苏扬哭了。

“苏扬,你现在什么都别管。听医生的话,稳定情绪,安心保胎,为了孩子,也为了自己的身体。”李昂的声音透出一股强力控制之下的冷静与压抑。

李昂低下头,沉默不语,神色严峻。

“为什么?你怎么会……我妈妈她……”苏扬太过惊诧,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快告诉我,你怎么会来的?我妈妈到底怎么了?不是真的对不对?”苏扬用力推他,手颤抖着,泪水已经抑制不住地汹涌起来。

李昂上来先握住苏扬的手。他神情紧张,略有慌乱。他说:“你什么都别问,什么都别想,现在安心保孩子。我已问过医生,32周早产孩子是可以存活的,好好把孩子生下来。”

“苏扬,你坚强一点。”李昂握住她的手。

见面的一刹那,苏扬惊呆了,一颗心如同跌落万丈深渊。

“不,你快说,妈妈没事。”苏扬拼命摇晃李昂的手,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妈妈没事的,对不对?”

在导乐室迎接苏扬的人,是李昂。

“你别这样,你先冷静……”李昂终于坚持不住,泪水涌上眼眶。

她在迷宫中失去了方向。

苏扬看到李昂的泪水,一下子就定住了,恐惧地看着他。

犹如一个疲累绝望的旅人,穿越黑暗迷宫,望见远处光明的出口,努力奔跑。跑近了却发现,那里不过是一盏灯。

“你母亲让我照顾你。”李昂说着,深吸一口气,试图让嗓音听起来平稳,“昨夜,你母亲打不通你的电话,所以就打给我了。那时飞机已经起火,她的时间仅够打一个电话。她打给我,求我来上海,照顾你。”

从待产室去往导乐室这一路,苏扬经历了一场纷乱纠结的心理动荡。这几十米的距离,在她的记忆中,犹如一次漫长的征程。昏暗的医院走廊,天花板上的日光灯一盏盏从她眼前晃过去。她在万分的无助和恐惧中,期待着导乐室里的那位亲属。这短短一分钟里,她眼前闪过好多张脸。她有过期待,又否定掉那期待;有过侥幸,又否定掉那侥幸。她想到过那么多人,却唯独没有想到过他。她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是他。

苏扬突然就不哭了。她只觉心口被猛地插了一刀,无法呼吸,无法思考,也无法言语。她整个人停在那里,呼吸停了,泪水也停了。

6.

她的最后一丝希望破灭了,她真的永远失去母亲了。她在回忆最后一次见到母亲的样子,那时她还未同母亲和解,母亲是生着气离开家的,然后再也没有回来。她与母亲最后一次说了哪些话?想不起来了。母亲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想不起来了。只有那一记耳光。她们最后的告别,就是那一记耳光。她由此想到,是她自己害死母亲的。若不是她这般任性自私,母亲根本不会随继父去国外。这悲剧是她一手造成的。

“人家可都是要预约的,算你家属有门路,你不用在这儿受罪了。那边是单人间,家属可以陪同,还有电视看的。”助产士说着,和护工一起将苏扬推出了待产室。

停顿过于漫长,苏扬觉得自己已经灵魂出窍,整个人与周围的环境隔绝开来。她看见李昂在摇晃她的手臂,对她说着什么,喊着什么,可她一句也没有听到。

“导乐室?”苏扬还是诧异,同时把字签了。

她闭上眼睛,无声无息地大哭起来,呼唤着此生再也见不到的人。

两个护工将苏扬移到推车上,助产士递给苏扬一张纸让她签字,说:“这就安排你去导乐室。你签字吧,你家属已经签了。”

7.

“哎,你躺着别动,谁让你起来了?”助产士依然是训责,语气却比先前柔和不少。

助产士来来去去,绑定胎心监护,检测胎动,挂水,测量体温和血压。苏扬无声静卧,任凭摆布。医生叮嘱苏扬不可以再哭,但她完全无法自控,泪流不止。

母亲?母亲真的来了?苏扬欣喜万分,撑起身,问:“我妈来了?”

整整一夜,李昂守候在旁,端水送饭,打开电视,徒劳地说些劝慰的话。

苏扬落回现实,正感恍惚,忽闻一个助产士喊:“苏扬,你家属来了。”

苏扬面无表情,像是心已死,唯一牵挂不过腹中孩子。她未曾料到,放任私欲执着己念,会付出这样巨大的代价。

婴孩的啼哭声把苏扬从梦中惊醒。迷糊间,她下意识地抚摸腹部,孩子还在腹中。睁开眼睛,待产室内灯光昏暗。隔着门,产房里的热闹持续,有孩子降生,有产妇继续挣扎。

这是她从未经历过的,充满泪水的,恐惧到极致、悲伤到极致的一夜。

她正思索着,氛围突然就变得有些诡异。周围好安静。她抬起头,发现待产室突然变得大而空旷,犹如一间破旧的废弃厂房,除了她自己和母亲,再无他人。她感到一阵害怕,意识到自己在一个荒诞的梦境之中。

窗外天色渐亮的时候,苏扬哑着嗓子问:“妈妈最后说了些什么?”

苏扬又是感动,又是释然,热热的眼泪流淌下来。她只觉得十分饥饿,想吃母亲做的菜,这时却怎么也想不起任何一道菜的名称。

李昂沉吟了一下,握住她的手,说:“你母亲要我告诉你,勇敢些,好好生下孩子,她会一直守护着你。苏扬,你母亲没有离开你,振作起来,还有我在。”

“别想这些了。你好好把小孩生下来,勇敢一点。想吃什么?妈妈给你做。”

“不,你骗我!”苏扬抽出手。这是李昂编出来安抚她的话。直觉告诉她,母亲真正说的话绝不是这些。此时此刻,在这样的情形下,李昂不会把母亲真正说的话告诉她。

“妈妈,你不生我的气了?”

一直以来,都是他在主导一切。母亲在离开人世前,最信任的人依然是他。可他是谁?他不是她的丈夫,不是她的亲人,不是她的朋友。他有何权利享有母亲的最终托付?

“傻小囡,妈妈不是在这里么。”

她突然暴怒起来,失去理智般用力推他,“你滚!滚出去!谁要你来的?你凭什么来这里?来人啊,把这个人赶出去,他不是我家属!叫他走!”她喊着喊着,再次失声痛哭起来。

苏扬诧异,“妈妈,我以为……”

医生与助产士即刻赶到,又是一阵严厉斥责。她们将苏扬按倒在床上,又埋怨李昂怎么连一个产妇也照顾不好。医生让苏扬切勿再动,下面已经见红,羊水几近流光,再如此下去,孩子真要保不住了。

“扬扬,不要怕,妈妈来了。”母亲微笑着。

就在此时,一阵腹痛让苏扬失声尖叫。宫缩突然就开始了。助产士立刻把手放到苏扬的肚子上,开始计算时间,“不能哭!不要再哭了!”助产士大声喊着。

然后她见到了母亲,就在这个医院,就在这间待产室。母亲穿的还是离家时的那身衣服,似乎是一下飞机就赶来了。

宫缩来得突然,一阵一阵越发紧密。苏扬知道生孩子会很痛,只是没料到会痛得这样剧烈。她难以忍受,只有哭叫。助产士一边喊着让她不要哭,一边掀开被子,检查情况。床单上鲜血淋漓,她的下面毫无遮掩。李昂转身欲回避,助产士叫住他:“家属不要走,快帮忙按住她!让她不要哭,不要叫,这样检查不了!”助产士满手鲜血,又大声喊护工来帮忙。

就在这吵闹的背景声中,苏扬开始迷迷糊糊地入睡。

此刻,苏扬感到自己被彻底打败了。疼痛已让她难以忍受,意志几近崩溃。而比这疼痛更要她命的,是尊严的尽失。她已无任何反抗的力气,只能如此裸露自己,并屈服,在这个曾经恨过,或许依然在恨的男人面前,毫无遮掩。

窗外的夜色浓稠起来。先前那个大声哭喊的女人终于进了产房。随后,产房里传出声嘶力竭的叫声,以及助产士们的厉声指导。半小时后,又有两个临产的女人被送进去。产房里顿时乱作一团。待产室反倒安静下来。产房和待产室隔着一道门,吵闹声隐隐地持续传来。

孩子,是她的秘密果实。她与那个人,曾秘密地欢爱,爱到不知该怎样才好,她便留下他的孩子。这本是属于她自己的,神圣的、美好的、隐秘的仪式,如今却化作这般血淋淋的痛苦和丑陋、挣扎和扭曲,裸露在另一个男人面前,充满血污和肮脏。这罪恶与背叛的公然展露,让她没有任何尊严。

见苏扬久无反应,助产士轻嗤一声,转身离去。没有家属的产妇是让人鄙夷的,那意味着孩子的来路不明。

尽管他始终在安慰她,帮助她,试图给她力量。可他双手迎接的,是他敌人的孩子。她本能地感到耻辱。

手机已在入院前交给保姆。待产室有诸多仪器,手机不能带入。只有一个投币电话可供使用。而苏扬只能平躺,所以那台投币电话也是形同虚设。但是,就算她能够打电话。她可以打给谁呢?唯一可以打的就只有母亲。可她是多么害怕再次拨打那个号码,害怕电话那头真的就永远无人应答了。

所有这些都足以折磨她至死。而此刻,失去母亲的痛楚还在啃噬她的心。腹中孩子亦生死未卜。而她的爱人、她孩子的父亲,又在哪里?在哪里?在哪里?他知不知道这一刻她的痛?他知不知道这一刻她有多害怕?如果他能够在这里……如果他能够在……

苏扬还是答不上来。她被推进待产室前,保姆在楼下为她办理缴费等手续。此时已到晚间,保姆也该回家了。她是受聘来做工,与苏扬非亲非故,实无可能在此守夜。

恐惧使得她每一下呼吸都变为战栗,一阵阵的剧烈疼痛简直要撕碎她,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随时会击垮她。痛得最为剧烈的时刻,她只求一死。

苏扬未答。助产士又问:“你家属呢?待会儿有几个协议要你家属签字的。”

为何这么难?她犯下何等罪行,要忍受这一切非人的苦痛来偿还?

一名助产士来苏扬床边查看,见苏扬又在低声抽泣,旋即皱眉。她看看仪器,又伸手摸摸苏扬的肚子,说:“没有宫缩,肚子又不痛,你跟着哭什么?”

8.

天色已经全黑。晚班的助产士们新换上岗,面临漫长一夜的值班工作和一房间痛苦扭动的产妇,她们先已失掉了好脾气。这些刚进入产程又暂时不会生产的女人在她们看来太过娇气和吵闹。每日见惯如此场面,再有耐心也消耗殆尽。

她持续大声哭喊,扭动挣扎。助产士不停地指导、训斥,让她不要这样哭。

入夜了。待产室里七八个孕妇或安静入睡,或抓着床沿轻声呻吟,忍耐疼痛。有个孕妇痛得难以忍受,终于哭叫起来。一名助产士严厉地斥责她:“让你不要叫,这样浪费力气,到时候哪还有力气生?”助产士的训斥并未止住孕妇的哭喊。整个待产室都被感染了,又有两个孕妇发出闷声喊叫。

疼痛已经持续了数小时,宫口却始终无法打开。“胎心不稳了。这样下去要剖腹产了。”助产士说着跑去找医生。

苏扬试图停止哭泣。可越是压抑,越是感到胸腔疼痛,难以抑制悲伤。不能这样,不能失去孩子。羊水还在缓慢流出,孩子的活动有时增加,有时似乎又减少。他是在挣扎啊,苏扬痛心地想着。腹中不足八月的孩儿是她唯一的亲人了,现在哪怕是天崩地裂,她也要付出全部力量,甚至牺牲性命,来保全孩子平安。

医生赶来时,她已哭喊得几乎断气。

医生又吩咐苏扬一定平躺,不能动,一定不能再哭了,要尽量减少消耗。

“不行不行,宫缩极性乱了。这样下去光是痛,宫口是不会开的。”医生下了论断。

来了一个医生,测了羊水深度,又绑上胎心监护。医生说,孩子现在是好的,但是太小了,生下来能不能活不好讲。苏扬哭着抓住医生的手,说,千万要保住孩子。医生语调冷漠,感情用事在此帮不上忙,先挂上葡萄糖和胰岛素吧,让孩子尽量长,但羊水破了,这两天是肯定要生的,看能给孩子长多少就长多少吧。

助产士又说:“胎心降到100了。羊水快没了。”

“哭什么!都这样了还哭。小孩要不要保了?”助产士边说边在一张协议上填写着什么,又让苏扬签字。苏扬根本无心阅读,草草签字,随即被推入待产室。

“快稳住她,让她别哭了。这样消耗力气,会全身衰竭的。”另一名助产士吩咐李昂。

苏扬未解释,只是哭。

但此时,没有人能够控制苏扬的情绪,她的精神和肉体都已在崩溃中。

助产士眉头锁得更紧,“怎么把胎膜弄破了?同房了?”

“快给她推安定。”医生果断下令。

苏扬无声流泪,轻轻说:“31周零3天。”

一针镇静剂推入,苏扬瞬间就安静了,陷入沉睡。

助产士很严肃,皱着眉问苏扬几周了。

她以为自己已经死了,终于不再痛了,一切都静了下来。白茫茫的天地间,她只看见他。她已经想不起他的名字,但她认得他。他是她爱的人,他是她孩子的父亲。

救护车很快赶到,苏扬被送到医院。匆匆办了手续,即刻入院。

她问他:“这一切是为什么?为什么要我受这般苦难?你为何眼看我受苦,弃我不顾?”

苏扬什么都说不出来,无法抑制地哭起来。她依然可以感觉到胎动,孩子应该还是好的。可是还不足32周,此时羊水破了有多危险不言而喻。

他看着她,没有说话。他的眼神温柔而安静,嘴角挂着笑意,仿佛在说,你知道答案的,你知道为什么。

保姆又说:“我听到声音跑过来,见你已经倒在地上,好像……好像是羊水破了。”

她朝他走过去,伸出手,却始终无法触及他。她说:“你看到我们的孩子了吗?他那么小,那么那么小,我真担心他活不了。我害怕……”她说着哭泣起来。

苏扬头脑昏沉,只感觉身下异样,裤子湿了一片。

她感到一双手捧住了她的脸颊,拭去了她的泪,却不是他的手。他依然站在那个位置,远远的,一动不动。她困惑起来,问:“你到底在哪里?回答我。快回答我。”

醒来的时候,苏扬发现自己躺在地板上,保姆在身边万分焦急地说道:“小姐,你可醒了,我不敢动你,我刚打了急救电话。”

他消失了。

5.

疼痛回到她身上。她害怕极了,低下头,只见下面血如泉涌。

不,不会的,一定还是搞错了,一定是个玩笑。她要给旅行社打电话,给大使馆打电话,肯定是弄错了。她抹去泪水,强撑着站起,想去翻找旅行社的电话。她刚站起来,还未立稳,就感到眼前发黑,瞬时就失去了知觉。

苏扬在阵阵剧痛中转醒。迷糊间,她只听到身边人来来去去。一名助产士在喊,没有羊水了,非生不可了。医生在吩咐,注射催产素。她感到针头扎入皮肤,却毫无痛感。腹部的疼痛把其他所有的痛都盖过了。

这个比苏扬大十多岁的无血缘关系的兄弟几乎是个陌生人。他不是她的亲人,他给不了她安慰。她现在只想见到母亲,母亲是她唯一的亲人。可母亲在哪里?

很快,宫缩再次强烈起来,一阵比一阵紧密,间隔越来越短,强度越来越大。她彻底清醒过来,痛得只想死。她在疼痛中抓紧床单,几乎要把床单撕裂。

电话再次响起,还是香港那边。接起来,继父儿子还是那个冷静克制的声音,他让苏扬不要急,不要难过,他会即刻赶到上海处理这件事。

李昂在一旁,握紧她的手。可即便在痛得快失去意识的时候,她也拒绝他的安慰。他在观看她受刑,观看她赎罪,观看她为自己的执拗付出代价。因为有他的观看,她的耻辱才得以证明。

她怎么会变成一个没有母亲的人?

或许恰是因为如此,她开始意识到自己该做什么。哭泣是软弱的,她不能在他面前流露自己的软弱,不能在他面前服输。

不,没有。她从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失去母亲,似乎母亲就应该永远在那里。无论发生什么事,哪怕天塌下来,地裂开来,母亲也会在那里。

她不是妻子,也不再是女儿,她正在成为一个母亲。她要在这短短的时间内,迅速练就一个母亲所需要的强大。

她坐到地上,抑制不住地哭起来。

于是她振作起来,开始积极配合助产士的指导,咬紧牙关,呼吸,用力,一步步跟随疼痛的节奏,付出全部生命力量,让孩子诞生。

她慌乱地挂掉香港的来电,拨打母亲的号码,无法接通。不,一定是搞错了。母亲不会有事的。她再次拨打,还是无法接通。她慌了,一遍遍地拨那个号码,直到手指按不对数字,直到泪水夺眶而出,手抖得再也握不住电话。

9.

苏扬的第一反应是:搞错了,昨晚母亲还给她过打电话。

第二天傍晚,孩子终于平安落地,是个女孩,不足四斤,即刻被放入暖箱。

苏扬是在次日清晨接到的消息。电话来自香港,继父的儿子沉痛地告诉她:父母昨日在阿根廷遭遇一起飞机着陆起火事故,不幸遇难。他也是刚接到的通知。

苏扬大汗淋漓,满脸泪水,人已完全虚脱,送入病房后,很快睡着。片刻之后,她又忽然惊醒,醒来时只有李昂在身边。

4.

“孩子……”她想说话,却很艰难。她的嗓子已经完全哑了。

苏扬并不知道,此刻在地球的另一端,一架飞机正在熊熊火焰中化为灰烬。在苏扬给各路熟人打电话询问祉明下落的时候,她已错过了和母亲最后一次谈话的机会。

“孩子没事,在暖箱,有医生看着的。”李昂说。

手机滴滴响了两声,是短信。她拿起查看,服务台提醒,先前有人拨打过她的号码,因占线而未接通,是母亲的电话。苏扬随即拨打回去,无法接通。母亲和继父正在阿根廷旅行,此刻应是早晨,会有何事呢?她略有疑惑,再次拨打,依然无法接通。或许只是随便问候,叮嘱她早睡之类。她再无多想,放下手机,关掉灯,慢慢沉入睡眠。

她再次流泪,人在经历了极度痛苦之后的释放。

夜色已浓,苏扬发现自己已有数小时水米未进。保姆早先做好的晚饭放在桌上一直未动,此时早已凉透。苏扬只觉头晕目眩,饥肠辘辘,便将饭菜随便热一热吃了几口,而后匆匆洗漱就寝。她知道自己必须要休息了,要把一切都暂时放下,凡事以孩子为先。夜间胎动更为频繁,她腰酸背痛,小腿抽筋的情况也愈发严重。她将手机搁在床头,躺下试图入睡。

“孩子很漂亮,像你。”李昂试图微笑,却难以掩饰内心的沉痛感伤。

这世上那么多有情人无法终成眷属。有些人疯了,有些成了传说,更多人平凡度日,也是一生。可一生如此广漠无边,没有他,她要如何支撑度过?即便有孩子为伴,没有他,哪里又是家?

苏扬看着李昂良久,问:“为什么?”

苏扬终于放下电话。时间已晚,实在不便再打扰他人,也再无人可打扰。如果命运如此安排,定有其道理。人们总是要等那么久之后才能发现真相,理清因果,感叹一声原来如此。

他知道她在问什么,却无言以对。

没有人知道。谁都没有他的消息。

“为什么要来?”她再次问。

——不知道。

李昂深深叹一口气,摇了摇头。他说:“你不会理解的。别问了。”

——那他回来了吗?

苏扬来不及再说什么,病房里忽地热闹起来。护士进来,为苏扬检查伤口、消毒,测量血压。接着医生又来,告知孩子的情况。女孩在保温箱,要等体温稳定才能出来。医生刚走,又一个护士进来,为苏扬测量体温,打消炎针,对李昂叮嘱看护产妇的注意事项。此时,他们二人看起来就像一对平凡夫妻,刚刚收获了爱情果实的小两口。

——是的。

没有人知道这和平表象的背后,那些难以启齿的苦楚。

——离职了?

晚餐过后,病房终于清静下来。苏扬喝过一些粥,精神好些了,却仍无睡意。

——可公司的人说他已经离职了。

李昂相伴在旁,见苏扬情绪稳定,便告诉她,他必须走了。

——应该是几年吧。

前日他赶到上海,是因接到苏扬母亲的临终电话,紧急赶来陪伴苏扬,以防她情绪崩溃,实未料到她会早产诞下孩子。当时打她的电话,是保姆接的,才得知她已在医院。他从机场直接赶来,两天两夜未曾休息。对于期间发生的诸多事情,他亦无思想准备。目前他手头公务繁多,本来正准备去美国考察,是今天的机票,被迫推迟了几天。现在需要尽快赶回北京,然后出国,大约三个月。他说他会留下一些钱,给她先用着。保姆那边他已经打点过,会全力照顾她和孩子。另外,继父儿子已和他有过沟通,两位长辈的遗体已经运回国。继父儿子正在处理后事,让她不要操心。

——常驻的意思?

念及母亲,苏扬再次无法抑制地流泪,只想快些出院,能再见母亲一眼。李昂劝她,还是交由他人处理吧。如今她该安心休息,将身子养好。新生儿需要健康的妈妈。

——也没有,就说会常驻。

苏扬看着李昂,听他冷静而温和地说着这些,万般伤心。病房里灯光幽暗,李昂面容憔悴,显得极为疲惫。他工作繁忙,压力沉重,却丢下一切事务匆匆赶来上海。两天两夜,他没睡过觉,没好好吃过饭。这一切于他又何尝不是折磨?何尝不是尊严的践踏?

——有没有说何时回来?

去年夏天,他来求婚,为她戴上戒指,得到父母的肯定。她却中途逃离,与别人幽会,怀上孩子。他早已清楚她另有所爱,甚至为了所爱之人不惜犯罪。那年竞选,差一点他是有可能被她害死的。这所有的背叛与伤害,他都一笔勾销了么?

——没有。

如今她失去亲人,无依无靠,他在此时前来陪伴,难道仅是为了完成她母亲的临终嘱托?若他心中对她仍有柔情,陪伴她生下孩子于他不更是折磨与羞辱?

——他有没有说去非洲哪里?

哪个男人受得了这个?他这般忍辱负重,又是为什么?

没有人知道祉明的下落。最后见过他的人,是肖峰。依旧是已经了解的情况:年初回国,途径上海,又去了广州,很快还要回非洲,会被派去常驻,之后再无消息。

她端详他良久,只是静静流泪,未能说出一句话。

稳定好心绪,她换上正常嗓音,逐个给他们共同认识的人打电话,她甚至还打给了叶子青。

他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对她说:“别哭了,过去的让它过去。往前看,往前走。你要坚强,苏扬。”

挂了电话,一无所获,只多了疑虑不安。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双手捂脸哭泣起来,只觉万分无助。因她情绪波动,腹中胎儿的活动也多起来,在她腹中前面一下、旁边一下地踢动。她只好控制情绪,为了孩子,让自己安静,甚至强迫自己微笑。毕竟,祉明的骨肉在此,在她的身体内,与她如此相亲相近,完完全全属于她。他在天涯海角,他都是她孩子的父亲。

她的泪水越发汹涌。他拿出手帕递给她,问她,在上海可还有其他亲属?

很快换了个男人来听电话,说先前那女子刚来不久,不熟悉公司情况,又说郑祉明已经离职。男人又问苏扬在哪儿,是郑祉明的什么人,最近是否同他联系过。苏扬觉得奇怪,既然祉明已经离职,为何还要找他?她告诉对方,她就是因为找不到他,所以才打他公司电话询问的。苏扬又问他是何时离职的,可有被派去非洲这回事?对方支支吾吾,只说郑祉明还有些离职手续尚未办妥,让她一和祉明联系上就打电话告诉他,打这个公司电话就行。

她沉默着,摇了摇头。

苏扬几乎崩溃,说这怎么可能,明明有他的名片,就是这个公司,这个电话。

最后一次见父亲是在小学毕业的夏天。父亲的家庭情况复杂,母亲向来反对苏扬与之联系,她已有十多年未见父亲。

苏扬打电话给肖峰,因为他说祉明曾留给他一张名片。她辗转问来他的公司地址和电话,打过去,接电话的女子却说公司里根本没有郑祉明这个人。

母亲这边呢?可有亲人?

心存一丝希望,苏扬再次拨打那个号码,对方关机。她想起肖峰曾说祉明回国只是短暂逗留,后续仍要去非洲继续工作,祉明信中也如此交代,想必此时早已走了。刚刚得到的新号码显然又作废了,这回要如何再寻他?非洲,如此遥远陌生,是印象中的荒蛮之地。

只有一个姨妈,与母亲关系不睦,她从来没见过,听说早年就嫁到国外去了。

3.

李昂随即翻找手机通讯录,说:“你在上海不能无人照顾。我有几个熟人在这边,有需要的时候你可以找他们,都是我的朋友,可以信任。”

她在心中已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推理清楚。过去,现在,将来,一切的误会和不信任,一切的骄傲和不妥协,所有这些已然阻隔他们。假情人、假婚姻、演戏、交易、她的煞费苦心和忍耐煎熬,此刻都毫无意义且可笑。她亲手毁了他们的关系。

苏扬对李昂所说并不在意,她打断他,问道:“妈妈最后到底说了些什么?你细细告诉我,一个字也不要漏掉。”

他是多么骄傲的人,他有多么强大的自我,他在听到这个消息后怎可能纠缠追问?他从来渴望自由,渴望远行,渴望不受束缚。看看这封信吧,从头至尾没有“爱你”、“想你”之类的词语。他对她从无占有之心,即便曾为增添她的愉悦而给过结婚的承诺,但那也不过是年少懵懂,一时兴起。他何时真正严肃地考虑过建立家庭,安稳相守?那么多放手的理由,他如何还会坚持?她一直以为是他负了她。可在他看来,是她先负了他啊。可他又何尝放在心上?不过大醉一场,与人嬉戏交欢。放下她,忘记她,而后放逐自己,流浪天涯。

李昂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轻声说道:“当时时间紧迫,她说她在国外,回不来了。你独自在上海,怀孕无人照顾。她让我看在以前的情分上,过来照顾你,直到孩子出生。她在电话里哭,然后电话就断了。”

可是,当他年初回到中国,却突然听说她已结婚。一定是肖峰或其他熟人告诉他的,苏扬嫁给了一个在英国认识的男生。人们告诉他,苏扬怀着身孕和家人一起去剧场看戏。

苏扬又哭起来,说:“妈妈走的时候,我还在和她冷战。我都不记得与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读完信,苏扬明白一场误会已然发生。祉明到哥斯达黎加后给她写了这封信,却因邮路坎坷,她又搬了家,以及各种不凑巧,她在数月后的今天才收到信。祉明在信的结尾处留下了他在圣何塞的联系电话,自然是从未接到过她的来电。以他的性格外加忙碌的工作,她不联系,他自不会主动打扰她,不过心存一份牵挂而已。

是的,她不记得她与母亲说的最后一句话。但她却记得,她与母亲最后一次碰触,是母亲打她的那个耳光。自幼,与她最亲密的人就是母亲。母亲牵着她送她上学,抱着她带她看病;更年幼的时候,她依偎在母亲怀中,听母亲讲故事;婴儿时期,母亲帮她洗澡,喂她吃饭,给她哺乳。二十多年来,母女感情的点点滴滴全都融在这无数的亲密碰触中。可谁能料到,在生离死别降临的时候,她与母亲最后的碰触竟是一个耳光。母亲在离开世界前,若也想到这里,该多么难过、多么放不下。苏扬悲不自胜,哭得浑身发抖。

祉明

李昂握住她的手,不住劝慰,“别难过了,你母亲不会希望看到你这样。”

苏扬,抬头看看太阳。无论在地球的哪个角落,它都是同一个太阳。你我同在它的普照之下。

“我再也见不到妈妈了,我没有妈妈了……”苏扬越发悲伤,泣不成声,“妈妈再也没机会见到她外孙女了,她甚至不知道孩子是谁的,我一直骗她……”

今日早起,在加勒比海看到日出,蔚为壮观。又想到,这一轮红日,也是照耀着你的,当即内心震颤,为此感动,觉得一切苦楚不过至轻至暂。在大自然的力量中,一切都应随缘。

“你母亲是知道的。”李昂突然说。

关于未来:明年我可能要去非洲,接管新的业务。什么时候回来我自己也不知道,所以也就无法承诺你什么。我需要追随自己的信念去做一些事情,希望你能理解。

“什么?”苏扬抬起头看着李昂。

关于过去:我已全部放下。竞选的失利,是上苍要为我指引另一条路。世人期待公平,而上苍给予我们最公平的一件事,是意识的自由。这种自由没有人能够剥夺,它是我们实现自我价值、去爱他人,以及爱这个世界的根本。

“你母亲知道孩子是谁的。”

好了,你无须担心,哥斯达黎加是中美洲治安最好的国家,最大的危险也不过是每天几次的地震,我早已习惯。圣何塞是一座山上之城,海拔一千多米,气温适宜,但紫外线较强。我现在晒得很黑。

苏扬看着李昂,一时无法相信。这怎么可能?母亲竟会知道?原来母亲一直都知道?原来那些日子母亲悲伤愤懑,情绪低迷,就是因为她猜到了真相。而那真相恰是母亲最害怕、最心痛的?

昨日偶然看到一个电影片段,讲的是有个巫师能看到所有人的死亡,包括时间、地点、方式。每个人都害怕得知确凿的未来,他们宁可活在懵懂和未知中,等待死亡某日突然降临。我想,若真有这样的巫师,我必会去询问,得知自己将何时死去,如何死去。以此我可以获知,在那之前我不会死,于是我什么都敢做了。行在路上,卸下恐惧,脚步便轻松得多,前途亦宽广得多。

苏扬伤心且疲劳至极,不愿再深想,只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其实,自从决定放弃仕途,离开北京,我就已想好要过这样的生活。我不需要安稳,也不在乎丰衣足食。生命本就是一场放逐和流浪,只是大部分人都将自己交予世俗,用别人和社会既定的标准牵绊自己。生命很短暂,我听从内心的声音,从不后悔。当初公司派我出国,我没有丝毫犹豫,即便我清楚这将是一项辛苦而危险的工作。很多人不愿意做,偏偏我求之不得。

李昂在次日清晨搭乘飞机回北京。

这几个月来,我在中美洲各国奔波,负责公司办事处的管理工作。昨日刚从巴拿马回来,那里的业务要扩展。现在这里有十多个国家的事情需要我来管理,业务范畴广泛,需要建流程,建制度。项目来的话,要满足项目交付的平台支撑情况。当地人说西班牙语,不过这里有很多美国人,所以很多人会说英语。我每日事务繁忙,工作强度巨大。又因要同国内联系,时常半夜工作,黑白颠倒。但我喜欢这样的生活,喜欢略微透支生命的状态。

10.

原谅我当时没有告诉你,因为怕你难过,也怕你担心。离别已很伤人,你还有你的学业和生活要应付,我不想让你徒增忧愁。你是多么多愁善感的人啊。现在,想必你在英国也已适应,学业亦步上正轨,所以我写这封信告诉你我的近况,让你放心,也让你勿要牵挂。

一周后,女儿出暖箱。苏扬第一次把这亲生骨肉抱在怀中,内心震颤,激动得无法自已。

我现今在哥斯达黎加工作,原谅我没有提前告诉你。其实当初我在上海休假一周,就已得知要被派到中美洲。在你飞往英国后,我也很快买了机票到巴黎,而后在墨西哥城转机,马不停蹄赶到这里。

这小小的婴孩,比她想象的还要柔弱娇小得多。皮肤红红的,手和脚都又细又瘦,眼睛又大又亮。苏扬含泪看着女儿,从她稚嫩的脸上,依稀辨别出所爱之人的相貌特征,心中感慨万千。她终是完成这桩大事,在这世间获得与他联结的证明。她由此便与他有了血缘。这是比任何海誓山盟、钻戒婚房,甚至法律文书都更具力量的爱的证明。

在英国可好?一直想给你写信,只是工作太忙,又不想草草落笔。

只是代价太大,太大了。

苏扬:

幸有保姆连日来悉心照顾,苏扬身体恢复得很快,出院时已可自己下地走路。

她用刀小心翼翼地裁开信封边缘,取出信纸铺开。熟悉的字迹瞬时呈现在眼前。几乎一字未读,她已然泪如泉涌,真的是他。

家里有继父的儿子在打点。苏扬一进门,望见母亲和继父的遗像,瞬间怔住。之前毕竟没有眼见,潜意识内还残存一丝侥幸。而此时,这阴阳相隔的惨状赫然放在眼前,令她心底的绝望迅速蔓延开来,意志再度崩溃。她痛哭起来,沉浸在悲伤中难以自拔。

苏扬看着这封信中信。浅黄色信封,收件地址是中规中矩的大写英文字母。写信的人并未在信封上落款。她看着信封,一时竟不敢动,只因心怀隐隐希望,又极怕那希望落空。呆了几秒后,她拿起拆信刀,翻过信封。一枚青蛙图案的邮票映入眼帘,倒着贴在信封一角。邮票上,投寄戳脏成一片,模糊不清。但若细看,仍可从油墨中依稀辨别出Costa Rica的字样。她的心一下子被什么东西揪住,喉咙紧得几乎不能呼吸。她控制情绪,试图冷静下来。很有可能,这只是个漂亮的水果罐头,外头看着还是好的,其实已经过期腐烂,无法食用。

继父儿子对苏扬稍作抚慰,安顿她歇下,而后即端出一张公事公办的脸。他表示希望尽快处理完这边的事情,返回香港。后续安排并不复杂:继父的骨灰他要带回香港,与继父的原配夫人合葬。至于苏扬的母亲,这是苏扬的责任,由她来购置墓地和落葬。继父的公司理应是他来接管,是卖掉还是继续经营,他自会安排,与苏扬无关。上海的这套房子,是两个人的名字,当然要卖掉,他分走一半钱。存款和股票,继承各自父母名下的。至于其他固定资产如家具电器,全当是照顾苏扬,他不要了。

春天苏扬回上海后,麦康纳太太曾找到这个住址,把一封寄到他们家的信拿过来。当时德国姑娘收下了信。但她专注于学业,竟把此事忘了。时隔两月,方才想起。她知拜伦与苏扬有些私交,便托拜伦转送这封迟到的信,以及她的歉意。

苏扬看着这个依然是陌生人的兄弟,心中感慨人情凉薄。他这般冷静,仿佛父母后事的全部内容不过是瓜分财产。苏扬还沉浸在悲痛之中,全无心思考虑这些,他说什么她都说可以。她唯提出一点,自己尚在月子中,孩子又小,暂时无法卖掉房子,另寻居处。继父儿子说,那就付一半的钱,他拿钱走人,也是可以的。苏扬清楚,这需要她立刻拿出近三百万现款。她显然拿不出这笔钱。

苏扬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封短信,还有另一个信封。短信出自拜伦之手,花哨又潦草的英文,讲了这样一件事:

她从继父儿子的眼中看不到一星怜悯。他丝毫不觉如此做法有何不妥或不公。或许一直以来,他都认为当初继父和母亲结婚,又抚养苏扬长大,实在是给这对大陆母女捡了个便宜。

母亲和继父离家几天后,突然有份快件送抵家中。快件来自英国,发件人是拜伦。

苏扬只觉心力憔悴,不想争了,答应将房子卖掉,只要求签合同时,多给三个月的宽限期,等她身体恢复了,即会整理搬家。

直到离开前,母亲和苏扬也没有说过话。在内心,苏扬是多么希望得到母亲的谅解,与母亲和好,但她太倔强,不愿先开口。想必母亲也是一样。

11.

2.

生活不允许苏扬沉浸在悲伤之中。家中后续琐事繁多,一切重担如今都要靠她独自扛起。

把我这个不孝女也忘掉吧。这是她在心里说的。

买下墓地,安葬母亲;匆匆卖掉房子,付给继父儿子一半的钱款;然后另寻住处,整理搬家。东西不算多,却也是浩大的工程。大量的衣服、书籍、电器、家具、日用品,更不用说那台十几年未曾挪动过的钢琴。

是啊,去看看世界吧,把这里的不愉快都忘掉吧,苏扬说。

由于长久疏于照料,母亲养的一缸热带鱼都已死去,鱼缸里的水浑浊不堪。仅存一条奄奄一息的黑色神仙鱼歪斜地停留在靠近水面的地方,挣扎着吞吐空气。苏扬将它小心捞起,放入清水,然后将一缸浑水倒掉,将腐臭的鱼类尸体倒入垃圾桶。

第二天,母亲和苏扬没有和解,只有继父在中间调和。冷战到了第三天,继父找苏扬谈,长久以来母亲一直压抑不快,他打算陪母亲出国旅游,让她散散心。苏扬点头说好。继父又说,将要离开两周,期间会请专业保姆来家中照料,大可放心。他又说,打算去南美,那里正是初秋,气候宜人,母亲从未到过南半球。

生命原是这般渺小脆弱,死亡随时随地发生。丧失灵魂的肉体被随意抛掷遗弃。

她依稀听到母亲低声抽泣,继父无力地安慰。隔着房门,她听不清楚,只捕捉到母亲绝望而黯淡的话音:“是我不好……我恨我自己……没有管好她……”

人岂不像这鱼一般,日子短少,多有患难,飞去如影,不能留存?活着的时日,在这世间,除了肉身的一丝温暖,又有什么可以凭靠和保全?

苏扬毕竟还是倔强,倒是母亲呜的一声先哭了。继父披着睡衣出来,搂住母亲,低声劝慰,搀扶母亲走进卧室。苏扬立在客厅,一动不动,看着他们转身离去,而后伸手扶住墙,一只一只慢慢脱去湿透变重的鞋。直到母亲和继父关上卧室的门,她的眼泪才落下来,一滴一滴砸在冰冷光滑的地面上。

苏扬望着一碗清水中的黑色小鱼,心中悲戚。你我又能相伴共存多久?

母女俩都呆了。她们这才同时意识到,这个耳光其实早就攒在那里。早至春节苏扬带回拜伦;早至苏扬在越洋电话里告诉母亲她怀孕了;或许更早,早至五年前,母亲在楼下撞见苏扬和祉明的亲吻拥抱。从小到大,乖女儿苏扬一直按母亲设计的轨迹成长,不差不错。母亲要求一百分,她做到一百二十分。唯独婚恋这桩大事,她叛逆到死。可唯独这是母亲最看重的大事。其他事情,都不过是为这桩事情服务的。母亲怨恨自己年轻时踏错一步,不愿女儿重蹈覆辙。可如今大错已然铸成,她只能眼看着女儿不幸,消极,堕落下去。

连续数月,她为各种琐事奔忙。照顾孩子、安家,一切都要她独自承担。

站在母亲面前的是这样一个苏扬:七个月的身孕,一身酒气烟味,衣鞋尽湿,面色阴郁疲倦,毫无愧意。一个谁也没料到的耳光就这样啪的一声落在苏扬脸上。

每天夜里躺到床上,她都在黑暗中哭泣,悄无声息。想起过往种种,想起寻不到踪迹的祉明,想起再也见不到的母亲……每一件往事都让她心碎。

时近午夜,苏扬回到家中。母亲正在打电话,见她进门,对电话那头的人说:“谢谢,不用麻烦了,她回来了。”然后急急挂断电话。

唯有身边酣睡的婴孩让她获得些许慰籍。

舞台上,一个年轻女孩正在唱歌,嗓音悠扬而凄美——怎么你在哭泣?怎么你也失去了你的年华?木马乐队的歌,悲伤得令人心碎。颓废婉转的词,幽怨凄绝的曲,勾起她所有的敏感和痛楚。

女儿一天天大起来,苏扬给她取名米多。

调酒师不再说话,给了她自由古巴,小半杯。

这是母亲曾经开玩笑提过的名字,意为“钱多”。当时苏扬笑斥母亲财迷、拜金,心中不以为意。而如今,思来想去,这是她唯一可记起的母亲的提议,即便觉得有些可笑,仍然采用,当作对母亲的一丝缅怀。

那就半杯吧。她话未说完,声音已抖,眼泪突然涌出。她伏在桌上,脸埋在双臂间,哭得无声无息,只有双肩一下一下地颤抖。

李昂曾打来电话问好,苏扬只说一切已安排妥当,让他勿再挂心。

她坐到吧台,要了一杯自由古巴。调酒师看她一眼,摇摇头,说这里不卖酒给孕妇。

李昂说起自己在美国的考察工作,要延长时间,还需数月才可回国,一切皆听从领导安排,他无法做主,话语中透着无奈。

不知怎么,她就走到了酒吧街。有一家酒吧传出缓慢悠扬的摇滚乐。她被这旋律吸引,不自觉地停下,走进去。酒吧里面灯光幽暗,客人寥寥。

苏扬不做评论,只说让他保重。

她并不在意,只管闲散漫步,越走越久,越走越远,直走到鞋子裤腿全湿透。

李昂又说,回国之后,想接苏扬母女去北京。

离开咖啡馆,苏扬突然不想回家。夜还不晚,她想独自走走。雨后的马路凄冷萧瑟,她一个孕妇独自打伞夜行,又满目伤感,不免引得旁人猜测。

苏扬一怔,不知他所谓何意。

中学对面的奥加咖啡馆,有他们曾经的共同记忆。五年前,就在此处,祉明对她说,做我的妻子。同样的座位,同样的咖啡。当初是憧憬,如今却成追忆。七个月前,他那样爱她,宠她,成全她一切期望。她全心投入,只为留住他。留不住他的身,也要留住他的心。留不住他的心,也要留住他的孩子。她如此偏执,一意孤行。如今这后果,她理应承担。

李昂说:“你独自一人带着婴儿如何生活?你母亲让我照顾你,我答应了她,这便是我的责任。”

傍晚时分,下起小雨。苏扬瞒着母亲,独自偷溜出门。无法参与热闹,就一个人享受寂寥。无人相伴左右,但有腹中孩儿聆听心意。

这不是你的责任。苏扬不想与他在电话中讨论,只好含糊其辞,说会考虑。

开春后第一个暖日,刘圆圆和肖峰的婚礼如期举行。

通话当晚,苏扬换掉手机号码。

1.

她在网络日志上留下一段话:

有多少人能在磨难中百折不挠,并最终获得生命的冠冕?

我们之间已经没有爱,只剩怜悯。所以,让我们停止观看彼此的伤口和耻辱,让我们彼此遗忘。谢谢你曾经爱我。

是的,现在我愿意顺服。如果这是命运,我感谢上苍。我经历过许多磨难,这些不算什么。

背负不起更多的内疚与亏欠。她下定决心,从此消失。

第四天了,挖掘已经停下。我听见他们在喊,我却发不出声音。早先试着用空的矿泉水瓶子敲打砖块,不知这声音能传多远。营救难度很大,我清楚。或许我该停止敲打,让他们别再浪费时间,别处还有需要帮助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