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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的玫瑰

她问他住在哪里,他说他有地方住。她又问他什么时候回国,他疲倦地朝她笑了一下,没有作答,就好像她不是在问一个问题。

门外风声呼啸,正值英国最冷的季节。李昂竖起大衣的领子,戴上手套。他一身黑衣,即将隐没到更加黑暗的寒风中。苏扬突然一阵难过。

他的手握上门把,停顿了片刻,而后他忽然转过身来问道:“他知道吗?”

苏扬打开门厅的灯,送李昂到门口。她看到他已经恢复成那个理性而稳重的男人,只是脸色略显苍白。

“什么?”苏扬话一出口,就明白了李昂问的是什么。郑祉明,他知不知道她怀了他的孩子?

李昂起身告辞,苏扬让他等一下。她转身回房,取来一样东西,放到李昂手中。李昂摊开手,看到那枚钻戒,凝望片刻,随即淡淡地一笑,再无话,默默将戒指收好。

李昂这个揭露性的问题让苏扬愣住了。这个问题不关他的事,可她讨厌撒谎。

天完全黑了。昏暗中不知谁在叹息。

“我还未联系他。”她还是选择了撒谎。事实是她根本联系不上他。

整栋房子空旷又安静。一切都是冷的。他们成了两座雕像。

“听说他去了中美洲?”李昂说。

拜伦无声无息地从房间里出来,幽灵似地绕过他们,穿过客厅,离开了房子,带上了门。苏扬和李昂都没有说话,都没有动。他们在那个冰冷的客厅坐了许久。

“什么?”苏扬怔住。

暮色四起,风雪渐大。窗户轻轻地响动。

“你还不知道?”李昂也很意外,看着苏扬,眼神瞬间浮现出心疼。他飞越了半个地球来看望她,赶深夜的航班,下飞机后又不辞辛劳驱车数小时。可她,冷冷地拒绝了他。她怀着另一个男人的孩子,却连孩子的生父在哪儿都不知道。李昂感到自己被完全打败了。他一向自视甚高,但在这个女人面前,他却败给了一个不负责任的浪子。

她俯首垂泪,再次说:“对不起。”现在说这些已经太晚了。

“中美洲?”苏扬缓缓吐出这三个字,仿佛不信。

“不用对不起。我只想告诉你,他不适合你。和他在一起你会吃苦的。我了解他,也了解你。”

“几星期前,我听熟人说起,郑祉明去了哥斯达黎加工作。”李昂有些不忍地说道。

“对不起。”她说。

苏扬只觉晴天霹雳一般,脑海中一片混沌,不知该如何反应。

“没错,我恨过你。”他苦笑道,“不是恨你对我做的事,而是恨你有那样的激情、那样浓烈的爱,却统统交付给另一个人。你不知道我有多嫉妒。但我不愿意恨你,我宁愿忘记那一切,原谅你。因为我爱你。如果你离开,痛苦的人是我自己。我为什么要让自己痛苦?所以我原谅了你,好好爱你。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爱我超过他。”

然后她抬起头,撞上了李昂的目光。他正用一个复杂的眼神注视着她。他什么都没说,可她完全读懂了那个眼神。

她眼中的惊讶散去,剩下的只有悲哀和恐惧:这是什么人?把喜怒藏得那么深。事情过去那么久了,他一直知道,却一直不道破。他把恨也藏得那么深。

苏扬,可怜的苏扬。你死心塌地地爱他吧,接下来够你受的。你用尽你的激情,孤注一掷地做了一件你认为值得的事情。可是,你真的能得到他的爱吗?是的,没错,你爱郑祉明,所以你要生下他的孩子。可郑祉明理你吗?他连你怀孕了都不知道。你怎能利用一个孩子来谋取一个男人的爱?这是爱吗?苏扬,你那么自私,那么任性。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可怜、可悲。最重要的,苏扬,你是个笨蛋,你永远分不清好歹。

他也看着她。他知道她的疑惑。他用眼神回答她:这些问题还有什么意义?我是谁?我想知道的总能知道。我是从不出差错的人。如此重大的失误,除了为人算计,还有什么可能?难道真叫我相信一杯伏特加就能让人不省人事地昏睡十几个小时?

那个漫长而多情的注视,让她无法遗忘。

她惊恐地看着他。什么时候?他什么时候知道的?如何知道的?

7.

片刻后,李昂眼中的光芒柔和下来。“其实我一直知道,竞选的前一晚,是你……下了药。”他艰难地说出这句话,仿佛不忍挑明这个事实,不忍将这个事实横在他们之间。

小镇仍旧是一成不变的古老、宁静。

咖啡机上的那杯咖啡已经凉透了。

冬天来临,天空时常布满阴霾,有时会有水雾滞留在半空中去留不定。偶尔有阳光,但并不温暖,整座小城依然苍白萧索。苏扬心中黯然,觉得一丝暖意也如此奢侈昂贵。

她惊呆了。他哭了?他怎么哭了?这个男人,他聪明、富有,前途无量,他有那么多选择。他为什么哭?一直以来他在她心中就是那个冷静自持甚至有些骄傲的形象。他此时流泪,表现出来的是从不示人的脆弱一面。她心中不忍,却不能说什么、做什么。她甚至都不能走过去,拉起他的手,或者拭去他的泪水。她一动都不敢动。

房子里总是悄无声息,空气冷清寂静。苏扬依然经常失眠。她有时凌晨起床,去厨房煮牛奶,在沙发上怔怔地发呆,直到天亮。她不知道其他人在做些什么,有时能听到鼠标点击声断续地响着,还能听到楼上偶尔传来的脚步声、水龙头打开后的流水声,之后又是长久的沉默与寂静。

他们就那样僵持着,沉默着。然后苏扬抬起头,看到李昂眼中的泪水。

每个人都那么孤独,空气中弥漫着不幸。

她的心一阵颤抖,但她克制着,什么都不说。

每次,当她在深夜无眠时翻看那些从上海带来的相框、勺子、枕套,她总是觉得恍惚。这些物品是她记忆的证明,仿佛她伸出手就能触碰到那些已经流逝的时光,指尖尚有那湿润的余热。

过了很久,她听到他低沉得几近悲痛的声音,“是郑祉明,对吗?”

爱情,它到底是让生命升华,还是让人沉沦?

她从未见他如此脆弱。她低下头。知道是谁对他来说有什么意义?

平安夜的早晨,苏扬打开门,看到门把上插着一支火红的玫瑰。

“到底是谁?”李昂看着她,绝望地追问。

花朵娇艳欲滴,花瓣上沾着露珠。一根细绳拴在花枝上,细绳的一端是一张小卡片,上面写着一句英文诗:

他?苏扬没作声,表情却是不可思议,亏你想得出来。

上帝赐给我们记忆,让我们十二月依然拥有玫瑰。

“他?”李昂看向拜伦紧闭的房门。

落款是J.M.Barrie,十九世纪的苏格兰小说家。送花者没有留下姓名。

她咬着嘴唇,轻轻摇头。泪水流个不停。

是谁呢?苏扬笑了笑,不想探究。

“是谁?”他问。

她用一只玻璃瓶盛了清水,把玫瑰花插入瓶中,放在书桌前的窗台上。十二月的玫瑰,她也拥有。它没有褪色,她把它珍藏在心底最深的地方。

一瞬间,他眼神冰冷。他在她这里遭受的欺骗、所受的委屈和不公,此刻全部凝聚在他的眼睛里。他紧盯着她,有种冷冷的愤怒。

这日傍晚,苏扬靠在客厅的沙发上,点了一支烟,祉明抽的健牌8毫克。她不会抽烟,所以只是让它燃着,燃着,让空气中弥漫着记忆的味道。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沉沉睡去的。

她的腹部看上去还不明显。事情不言而喻了,再没什么挽回的余地了。

梦里,仿佛来到了世界的尽头,她看见了他。他脸上依然是那优雅而傲慢的微笑。她徒劳地呼唤他的名字,抬起手想要触摸他,却看到他漠然地转身离去。她望着他的身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黑暗之中。

“不是你的。”她的声音更微弱了,只够让他听清。

醒来时,天已经黑了,那支烟早已燃尽,只剩一个烟蒂。

他眼中闪过一丝惊慌,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她的腹部。

梦境揭露了她的潜意识,她自卑、不安,渴望抚慰与温暖。她站起来,揉着麻木的胳膊,走到窗台边。打开窗,一阵凛冽的冷空气几乎令她窒息。她望着冰冷漆黑的小镇,告诉自己不能再想念。

她吸了吸鼻子,轻声道:“别猜了。我实话告诉你,我是怀孕了。”她的声音很微弱,但吐字清晰。

哥斯达黎加,中美洲。无论祉明去那里做什么,无论出于何种原因他没有联络她,无论他是否真的已经抛弃她,她都不能再想念,不能再纠缠。

他的目光流露出略微的愧意,承认自己的做法有失体面。

她需要振作起来。现在她是一个母亲了。曾经她以为自己和所爱之人融为一体,结成联盟,以为他是可以依靠的。但现在她清醒了。他们各自都是独立的,是自由的。她谁都无法依靠,只能依靠自己。必须振作了,必须行动了,不然就太迟了。

她惊讶地瞪着他。他一直掌控着她,在她身边安插眼线,背后打听,刺探消息。

8.

她还是沉默,他也沉默。不知过了多久,她抬起头,发现他正盯着她看,目光是那样阴郁,似乎已洞察她内心所有的秘密。她不敢再迎接那目光,转开了脸。他却突然说:“之前,我曾听凯特说起过,你呕吐,身体不适。我一直不想问你……你是不是……?”

圣诞节的夜晚,苏扬做了简单的食物,独自在厨房吃自己的圣诞晚宴。寒风在窗外寂寞地呼啸。这座空寂的小镇犹如流放之地。

“我要你亲口告诉我。”他说。

她再次忍不住思念。她失去了他吗?他在做什么?他的身边有谁?他知不知道属于他的一部分正在她体内慢慢生长?她已经开始感觉到微弱的胎动,一跳一跳的。是男孩还是女孩呢?她把双手放在小腹上,慢慢微笑起来。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点头。她的表情里全是默认。

此时,这刚刚成形的孩子,便是属于她的十二月的玫瑰。

她看着他。他的眼睛里有了忧伤,她从没见过的那种。

门被推开,是拜伦回来了。苏扬头不抬,轻轻道一声:“节日快乐。”听起来很不经意。其实她一直在等他。

静了一刻,他突然问她:“你深深地爱着一个人,对吗?”

“来杯热橙汁吗?”苏扬问。

她看着他,泪水流下来。是的,他爱她,从一开始就如此,一心一意,呵护周全。是她负了他。可是她没办法。她的心早有所属,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好的,谢谢。”拜伦坐下。

“为什么?因为我爱你。”他说,无奈又心疼。

苏扬冲了两杯橙汁拿过来。他们喝着,各怀心事地沉默了一会儿。苏扬一抬头,发现拜伦在看她,是那种好奇的、探究的眼神。他在想,她有什么问题?

她又说:“你回国去吧。你那么优秀,有大好前程,跟我纠缠在一起不值得的。你为什么就不肯放我走呢?”

又过了片刻,拜伦突然说:“你伤了他的心?还是,他伤了你的心?”他说的是那种莎翁式的古典英文。苏扬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在对她说话,还是在背一首诗?

“求求你,别再问了。”

“什么?”她问。

“那为什么?”

“你这样会很辛苦的,相信我。”拜伦说。

“没什么。”

“什么?”

李昂重新把目光投到苏扬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拜伦微微一笑,是那种同情的微笑。他说:“独自生孩子,独自抚养孩子。”他一双洞察的眼睛里显出一丝揭露秘密后的歉意与难为情。

拜伦很快换了一副事不关己的面孔,朝他们举举双手,表示他什么都没看见,也不想管闲事,然后就无声而迅速地溜进了自己的房间,把门咔嗒一锁。

苏扬并不尴尬。原来他知道,这样也好。她喝了一口橙汁,问道:“想不想做笔生意?”

这时大门突然响了一下。拜伦推开门进来。他背着吉他,行色匆匆,看到他们,一阵愕然,然后无声地“Oh”了一下。那一瞬,三个人都很尴尬。

拜伦看着她,等着下文。

“告诉我。”他晃动她的手臂。

“陪我回去见家人,告诉他们,你是我男友,我怀的是你的孩子。三千磅,怎样?”

“别问了。”她的声音小下去。

“五千磅。”拜伦的迅速决断和讨价还价让苏扬吃了一惊。

“为什么?”

“五千磅就成交。怎么样?”他说。

她哭了。她说:“对不起,李昂,我不能和你在一起了。”

苏扬依然愣着。看似忧郁文弱的拜伦远比她精明老练,这是她没料到的。

他不放她走,上前一步拽住她的胳膊,拉她到面前,问:“你到底怎么了?”满地的碟子碎片在他脚下发出破碎的声音。

“我只有三千磅。”她说。

然后她抽身出来,急急忙忙地要找扫帚来打扫,以此来躲避他的追问。

“那算了吧。”拜伦耸耸肩,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两人都停下来,望着满地碎片呆了一瞬。

苏扬叹了口气,一双手放在桌上,茫然地转动着玻璃杯,橙汁已经喝完了。

她轻轻地挣扎了一下,他不松开。她又挣扎了一下,手肘碰翻了身后桌上的瓷碟子。碟子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摔成一摊碎片。

“是那个家伙的吗?”拜伦问。苏扬知道他指李昂,苦笑着摇了摇头。

“嫁给我,好吗?”他把她又抱紧了一点。

拜伦笑笑,没问下去。

她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说:“你有点像我母亲。”他把自己坐端正,不疾不徐地说道:“我父亲是个波兰人。他当年去厦门,遇到我母亲。他们没结婚,有了我。母亲还未把消息告诉他,他就不见了,没留一句话,电话也打不通。他消失了,就像从来没有过这个人。我母亲去领事馆、旅游局打听过,什么都没打听出来。”说着他无奈地笑了笑,脸上有种温柔的怜悯。

他说:“我们可以一起好好生活,你知道我是适合你的。”

“我长大后,母亲跟我说笑,说那人也许是个间谍或者杀手,被人给悄悄解决掉了。又或者,没那么复杂,可能他就是厌倦了,把我母亲抛弃了,这是最简单也最说得通的逻辑,对不对?”拜伦说着又笑了一下,好像在说:都是些老掉牙的故事。男人和女人之间,就那么一回事,古今中外都一样。

他再次抱住了她,这次是轻轻地,温柔地,将她拥入怀中,像是在安抚她。

苏扬一言不发地看着拜伦。是什么让他敞开心扉诉说自己的身世?圣诞夜的大雪?热橙汁?还是她这副天涯沦落人的悲惨模样?

“对不起。”她低下了头。

“就三千磅吧。”拜伦突然说。苏扬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些怜悯。

他看着她,沉默了片刻,问道:“你不再爱我了吗?”

“机票是你买吧?”他又问。

他不要听,只是把她扳过来,俯首吻她。她以无声的冷漠作为反抗。他停了下来。

“是的,当然。”苏扬说着,嘘出一口气。

“听我说。”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静。

9.

她伸手去端咖啡,手却被他抓住。他不知何时走到她身后,抱住她。

农历春节前夕,苏扬申请休学一年,携拜伦一同回到上海。

咖啡机发出轻微的震动和噪音,咕噜噜的,像一个人在哭。她看着温热的咖啡流入洁白的瓷杯子。李昂是真心对她好,可她已注定不能和他在一起。

在电话里,她给母亲编了个故事:孩子是在英国怀上的,她和拜伦一见钟情。苏扬知道,故事只能这么编,管它听上去多荒唐、多可耻。

曾经与他热恋过吗?她回想着。可曾有过一刻,在与他甜蜜相拥或者用一把勺子吃同一块蛋糕的时候,她的脑海中没有祉明的影子?她想不起来。也许是有的,但那已不再重要。

母亲向来了解苏扬,知道她表面上乖巧贤淑,实则有天大的胆子。安排她去英国前,母亲也有过犹豫,但她料想女儿到了陌生国度,学业忙碌,贴心准女婿又给安排了“家庭宿舍”,出不了大错。母亲真万万没料到女儿的胆子竟大到这种程度:不声不响地怀了孩子,怀到四个月了!

他说什么她都默默听着,笑意浅浅地挂在脸上。他用小勺子舀了一点蛋糕送过来,让她吃,犹如回到恋爱中的样子,两人用一把勺子,分吃同一块蛋糕。她笑笑,说现在不饿。她拿过他的杯子,站起来去给他添咖啡。

母亲在电话里把什么难听话都骂遍了,还扬言要断绝母女关系,末了还是来机场接了苏扬。一见面,母亲的泪就止不住了,怨苏扬是个无法无天的小赤佬,让她这个做娘的伤透了心。

他只字不提分手或和好之类的话题,也不提结婚。他把他此次来的目的和所有真正重要的事情隐藏得那么好。他用那些啰啰嗦嗦的善意关怀来营造温暖的假象,仿佛他们始终平和相伴,不需要忏悔、讨论与和解,仿佛他们已经如此相处了一辈子。

“好了,妈妈,这是喜事啊。”苏扬挽起母亲的胳膊。

李昂又问她,生活上可有困难,钱够不够。还问起她的学业,叮嘱她不要过度劳累,建议她多吃一点,早睡早起。

母亲拭去眼泪,不再说什么,又从头到脚地打量拜伦。这混血男孩长得是漂亮的,衣着也是干净体面的,乍一看倒是挑不出毛病,但总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她说:“没什么,我只想一个人静静。”

“他会讲中文吗?”母亲问苏扬。

他又说:“那次在上海,你离家出走,想必是不肯原谅我。如今时隔数月,或许你已将那些不愉快的事淡忘了。”

拜伦微笑着说:“伯母您好。”

她低头搅着咖啡,并不作答。

母亲点一点头,笑容有些勉强。她看出这小伙子的毛病在哪里了。他的一身规矩装束和礼貌微笑是遮掩不住那双眼睛里的玩世不恭的。

“苏扬,你走之后,我很想念你。”他说。

当晚,拜伦在客房早早歇下。

他带了她爱吃的抹茶蛋糕。她没说什么,默默地煮了咖啡。她对待他是礼貌而冷淡的,他身上却洋溢着温情与坦然。

母亲来到苏扬房间,沉着脸问:“你们何时结婚?怎样结婚?”

她只有一瞬的惊讶。他向来神通广大,打听到她的住址也不是难事。既然他来了,她就要面对,一切都可以好好地说清楚。她客客气气地请他进屋。这天下午她没课,邻居们也都不在家。

“也许要等毕业之后吧,到时再说。”

小镇迎来第一场雪的那天,苏扬看到李昂站在门外。

“你昏了头了,找这种人。”

6.

“妈妈,我和他真心相爱。”

苏扬呆坐着,一个突然从心里冒出来的念头让她自己吓了一跳。

“真心相爱?苏扬,你和他真心相爱?你当妈活到这个岁数都是白活的?”

在这夜半的宁静中,门突然一响。她回过头去,见是拜伦晚归。拜伦面色苍白,透出一股淡淡的忧郁和冷漠。他看她一眼,仿佛知道什么,却没说话,径直回了自己房间。

苏扬心里震惊,却克制着不做反应。

她在凌晨两点去厨房给自己热牛奶喝,试图让心安静下来。

母女二人陷入沉默。片刻后,苏扬听到母亲近乎冷酷地问道:“苏扬,你和他到底怎么回事?你实话告诉妈妈。”

一连几天的大雨,苏扬每晚都难以入睡。又一个失眠的夜,她起身,再次拨打祉明的电话。一如既往,那个号码仍然停机。这一次,她突然好不甘心,失去理智一般,反复拨打,直到眼泪再也抑制不住地落下,手指依然机械般地按着号码,微微颤抖,仿佛也在哭泣。

苏扬转开脸,默不作声。

一到雨天,记忆便像洪水般决堤。苏扬的每一根神经都在感知那些已经逝去的日子,那些她和祉明在一起的日子。她记得那个雨天,在上海,那一场淋漓尽致的相聚。一切都历历在目,那么甜蜜,短暂,却永恒。

“你们演戏演得真好啊,演给谁看?”

小镇下雨了。厚重的阴霾下,街道浸于一片昏暗之中。教堂和城堡在历代的宗教改革运动中沦为废墟,让人恍惚间有回到中世纪的错觉。

苏扬落泪。她已无意探究母亲如何看穿了她的秘密。她只是压抑太久,已近崩溃。

唯有腹中的孩子让苏扬感到一丝欣慰:总有和他相连的一部分在成长、壮大。

母亲上前搂住她,语气软下来,“到底怎么回事?告诉妈妈。孩子是怎么怀上的?啊?”

祉明还是没有任何消息。手机号已经停用,MSN永远不在线。电子邮件去了也如石沉大海。苏扬灰心了,不再打了,不再发了。他若不想联系,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苏扬抬起头看着母亲,这个世界上最爱她的人。这一刻,她几乎愿意将自己所有的委屈、不甘和盼望告诉母亲,告诉她所有的真相。然而瞬间,她清醒了,克制住了。她知道这是必须由她独自承担的后果。苦与甜,悲与喜,一切只能由她独自承担。

周末,她坐半小时的车去邓迪,到中国超市给自己买奶粉及其他有利于胎儿发育的食物,买生鲜蔬菜和肉食,照着网上的食谱给自己煲汤。厨房里时常蒸腾着香喷喷的食物味道。邻居们把门闭得紧紧的,一个脑袋也不探出来。他们或许在纳闷,这中国姑娘看着瘦弱,竟如此爱吃。邻居们对食物没有分享的习惯。苏扬却突然想起以前和萍萍还有棒子媳妇在宿舍里分腊肉吃的场面,顿觉温暖和怀念,又想到萍萍和棒子媳妇此时说不定都已结婚生子,想到她们都安安稳稳、踏踏实实,而自己这样叛逆,活该流落至此,心里难过起来。

她对着母亲微笑,“妈妈,你不要胡思乱想了。我和拜伦挺好的。我们都已成年,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只身一人在国外读书,课业虽不繁重,但怀有身孕却无人照料,总是困难重重。这其中的辛酸苏扬不想计较。这是她自己的选择,除了顺受、承担,努力让自己喜乐,别无他途。她知道自己身陷罪的惩罚,但仍靠着顽强意志谋求出路,不抱怨,不放弃,不妥协。

母亲再无话,只坐在那里怔怔地沉默,片刻后起身回房休息。苏扬望着母亲的背影,听到轻轻的一声叹息。

可这所有的问题,她眼下根本不敢去想,只能过一天算一天,尽量把每一天过好。

第二天早晨,母亲在早餐时对拜伦维持冷淡的客气,并说后续安排会尊重你们年轻人的意愿,你们想何时结婚都可以,反正你们都已成年,可以自己做主。

母亲每天给苏扬打电话,让她汇报各种情况,学习的、生活的,以及最重要的——感情的。苏扬当然没什么实话可讲。她擅自搬离麦康纳家,母亲生了她很大的气,在电话里狠狠地数落了几番,却也没有别的办法。过了几天,母女俩又和好了。苏扬却仍在犹豫,要不要把怀孕的事情告诉母亲。如果要,得找个什么样的契机来告诉她。苏扬知道这件事无法一直隐瞒下去。肚子会大起来,孩子会生出来。她需要钱,需要人照顾。她也害怕,怕疼,怕意外,更别说坐月子、照料婴儿、给孩子上户口等等最为现实琐碎的事情。她需要亲人。

母亲又说:“苏扬就留在上海养胎吧,我来照顾。”

虽说是合租,四个人却很少打照面。大家都来去无声。

苏扬低头不语。拜伦微微一笑,说:“那辛苦伯母了。”他当天便启程返回英国。

5.

10.

他就这样消失了,消失到某个未知的谜团中去了。

自拜伦走后,母亲对苏扬再没有提起过这个人,就像苏扬从没把他带回来过一样。这太不正常了。苏扬大气不敢出,每天小心翼翼地观察母亲,生活琐事上尽量顺母亲的意,让母亲开心。可尽管这样,母亲仍是不开心。苏扬想母亲或许猜到了什么。可母亲一直不问,她自然也就不说。

在她腹中,祉明的孩子正在一天天长大。MSN上,他的名字却永远是灰色的。

母亲陪苏扬去医院做产检。苏扬留意到母亲很仔细地看了B超单,又跟医生询问胎儿大小及确切孕周。母亲在这方面可不糊涂,她知道女儿生理周期一直不准,仅凭末次生理期推断孕周并不可靠,还得看B超数据确定受孕时间。苏扬提心吊胆。却听医生说,人又不是机器,没有统一标准。在一定范围内,胎儿偏大偏小都正常,只要孩子健康就好。母亲没再问下去。苏扬却知道母亲在怀疑什么。

苏扬对着那三个字发了一会儿呆,关掉了对话框。

母女间显然有了隔阂,但没人把心事拿出来讨论。她们似乎默默达成一致,就某个问题心照不宣。

李昂说:“我爱你。”

此后的一段日子,母亲寡言少语。有天夜里,苏扬竟然听到母亲在哭,继父在小声安慰:“事已至此,让她安心生下孩子吧。即便不和他结婚,以扬扬的条件,再找人也是可以的。”

“改天吧。我好累,要睡了。”苏扬拒绝了邀请。

“生过孩子的女人,找什么样的人?”母亲的话语伴随着抽泣。她后半句话没说出来——像我这样,找个大自己二十岁的男人?

李昂在网络的另一端沉默片刻,而后突然发来视频邀请。他说:“我想看看你。”

苏扬心中凄楚,自觉愧对母亲。但她只有硬撑下去,装作若无其事。她要是表现出软弱或悲伤,或将真相和盘托出,母亲只会更伤心。

“谢谢你。我很抱歉。”

为缓和母女关系,活跃家庭气氛,继父作出安排:全家一起去看上海新近流行的脱口秀。

“我想照顾你,也想给你个惊喜。”

演出是火爆的,整个剧院座无虚席。节目也的确精彩,苏扬和母亲都难得露出了笑容。

“为什么要住那儿?”

散场时,苏扬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一回头,竟是刘圆圆和她父母。

“为什么要搬走?”

刘圆圆见苏扬腹部微凸,一阵愕然,又立刻欢天喜地说恭喜。她问苏扬何时结婚的,嗔怪她没通知大家吃喜酒。苏扬正犹豫着,母亲抢先说道:“他们是旅行结婚的。酒席嘛,以后会办的,到时大家再来热闹热闹。”苏扬见母亲这个谎撒得这样急切,心里难过。但这个谎言也是苏扬需要的。制造一个婚姻的假象,至少不让孩子未出生就遭受各种追问和非议。

“一个冒充我男友的人,不然麦康纳一家不放我走。”苏扬回答。

刘圆圆又问苏扬,结婚对象是不是大学里那个奥迪哥哥?苏扬说,不是。母亲这时又抢着说:“阿拉扬扬思想太前卫,到英国读书,找了个混血男孩子,还急着结婚。说什么让我早点抱外孙。哎呀,由着他们去吧。我嘛,早点带外孙也好。要是再等几年,我还带不动了呢。”母亲对刘圆圆一家笑着,脸上挂满幸福。她的不如意从来不示人。

“他是谁?”李昂在MSN上问。

刘圆圆告诉苏扬,她和肖峰也要结婚了,喜宴就在两个月后。苏扬连忙道贺,心里却酸楚。同样是从高中一起走到现在,他们这一对修成了正果。如此简单的幸福祉明为何给不了她?苏扬心中落寞,脸上却挂着微笑。

苏扬搬家李昂自然是不高兴,便在网上追问她。

这天回家后,母亲比以往更沉默了。苏扬知道母亲是怕自己一开口就讲难听话,索性不开口。母亲没讲出来的话苏扬都明白:看看人家多踏实,再看看你自己。

果然是没人管闲事。邻居们每天一回来就钻进各自的房间,把门关紧。任苏扬在卫生间呕得翻江倒海,没人出来打听。苏扬觉得这样很好。

苏扬知道,母亲把这些话都咽回去了。再是生气,母亲也紧张女儿的身体。孕妇最需要心悦情怡的状态,是是非非只好暂搁一旁。

房子不大,还算舒适。楼上楼下共四间卧室,带个客厅,还有个简单的小花园。

苏扬看到母亲的忍耐与压抑,又想到她自己的苦楚,难过得只想掉泪。

路上,拜伦问苏扬,房东夫妇这么好,为何要换地方。苏扬说,就是想换个地方。拜伦笑笑,不问下去。这就是与陌生人合租的好处,谁也不打听谁的秘密。

但还有什么办法呢?这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选择。

拜伦帮苏扬一起搬家。麦康纳夫妇不好再挽留,只能表示祝福。凯特让苏扬每周末都回来做客,她会做巧克力饼干给她吃。苏扬又感动又愧疚,也只能轻声说句谢谢。

祉明有他的理想与抱负。他对世界充满激情,无法安于现状。他一直渴望过一种大生活。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苏扬并没有概念,只知道那和房子、汽车,或者牛仔裤的品牌不沾任何边;与婚姻、家庭,以及琐碎生活也相去甚远。

苏扬请求拜伦帮个小忙,冒充她的男友,不然她难以从现在的房子里搬出来。

祉明有他自己的路要走。他无法陪她过循规蹈矩的日子。那不是他的生活方式。她不能强迫他放弃自己想要的生活,来迁就她。每个人都是自由的,她知道。

合租者一共四个人,除了苏扬,还有一个西班牙女生、一个德国女生,以及一个男生。男生是个混血儿,叫拜伦,欧洲人脸型,黑发黑眼,长得很漂亮。

因此,选择怀上他的孩子,这是她自己的事。她同样享受了她的自由,所以也该自己承担这后果。

她已在网上找到了合租的地方,一栋小房子几个人分摊,一人一间。价格不便宜,但这是她唯一的选择。她急需找个谁也不认识谁,谁也不管谁闲事的地方安顿下来。

11.

温暖的家庭、可口的食物、令人欢欣鼓舞的圣诞与新年,这一切多么诱人。可苏扬知道自己必须搬走。她不需要同情,不需要温暖。她不愿自己处于困境的时候有那么多观众,更不愿把只属于她的秘密弄得人尽皆知,甚至惹出麻烦。

母亲毕竟是母亲,心中再是不满,衣食住行上对苏扬还是照料周全。苏扬腹中的孩儿自然也叫母亲挂心。母亲让苏扬别去参加刘圆圆和肖峰的婚礼,说孕妇吃喜酒会冲喜,对胎儿不好。苏扬笑母亲迷信,却还是照做。

苏扬提出搬家的意愿。米尔和凯特极力挽留,让她至少住到圣诞和新年。

婚礼前,苏扬去刘圆圆和肖峰的新房做客,送去红包礼金。

凯特每天对苏扬嘘寒问暖,见她神情萎靡,问她是不是病了。苏扬搪塞说自己着凉了,睡睡就好。一连几天,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敢轻易同麦康纳一家照面。同时,她加紧在网上发帖寻找新住处。她再一次体会到李昂对她的控制是多么强势又不露声色。

刘圆圆直夸苏扬挺着大肚子的样子真好看、真幸福。被问起丈夫,苏扬只说他学业忙碌,先回英国去了。刘圆圆又要求看照片,一睹苏扬妈妈口中所述的漂亮混血男孩。苏扬搪塞说没有照片。刘圆圆说怎么可能没有,手机里一定有。苏扬的手机里只有几张祉明的照片,哪里会有拜伦的照片,于是只能进一步搪塞说手机的照相功能坏了,真没照片。苏扬从小不喜欢撒谎,就是因为撒谎太麻烦,为了圆一个谎,就必须撒更多的谎。

4.

刘圆圆拿出婚纱照给苏扬看。苏扬心里羡慕。圆圆和肖峰二人七年多的路携手走来,如今能结为夫妇,真是幸运。反观自己,怀有身孕,爱人却不知所踪,还要假编婚姻,强装幸福,真真可怜。然而她什么都没有流露,呈现出来的只是孕妇该有的安详喜乐。

她将自己的身体献祭给爱情,爱情回报她一个鲜活的生命。

而后话题很自然地聊到了祉明。苏扬淡淡地说,已经很久没有他的消息了。

这就是她:想到就做,不顾后果。事后会害怕,但就是没有后悔。

刘圆圆却道:“祉明前不久还回了趟上海呀。肖峰和他见面了。”

一个身体,两个生命,多么神奇而美妙。这样了不起的过程,她正在秘密而快乐地独自体验。所以,她在隐隐的惧怕中,同时感到了一阵幸福的眩晕。

苏扬一怔,差点打翻手中的茶杯。她呆了两秒才接上话,“可是……我很久都没他消息了。给他打过电话,手机停机了。”

因为这恐惧中多少含有一丝甜蜜。现在她再也不是一个人了。在她的身体里,另一个生命正在快速生长。那个生命是祉明的一部分,甚或就是他本身。那个生命将完完全全属于她,是她爱的证明。

肖峰说:“他一直在国外,手机号总是换来换去的。他前不久回国了一次,途径上海,约我见面。这小子跑到非洲去了!”

但即便在此刻,在害怕的时候,她仍不感到后悔。

“非洲?”苏扬惊诧,“他怎么会去非洲?”

是的,现在她承认了,承认自己是害怕的,对怀孕的整个过程以及将来的事情感到害怕。对于她将要遭受的质疑、羞辱、孤立、疼痛,以及辛劳,还有一切无法料想的苦难,她是有预感的。她知道这是她的苦果,不是谁给她的,是她自己要来的。

“他说他的工作就那样,被派去哪儿算哪儿。”肖峰说。

怀孕,已在她意料之中,她也一直在做准备。只是此刻,当她孤身一人躺在异国他乡的一张陌生的床上,瞪着黑暗房间里的天花板,看着天花板上路灯透过窗户照进来的微光,听着戴面具的孩子们挨家挨户地索要糖果,以及偶尔经过的路人哼着听不出词的异乡小调,她还是感到了莫大的悲凉与孤独。

“他去非洲做什么?”

她要生一个他的孩子,以此来永远地占有他。

“他也没细说,好像是去看矿什么的。他们公司在那里买了几个钻石矿,怕人偷矿,招了批当地的雇佣军,需要派个人在那里常驻。”

夏天,在上海,她是那样决然和大胆,自己和自己进行了一场赌博。她太爱祉明了,爱到不知要怎样才好,爱到仅仅与他结合还不够,还要留住他的血脉。她一定要生一个他的孩子,即便她清楚这是偏执,是自私,是不理智,她就是拗不过自己的心。

“看矿?是不是很危险?”苏扬脸都白了。

当晚苏扬躺在床上失眠了。对怀孕这件事,她不是没有心理准备。身体的各种不适早就出现:疲劳、易困,浑身酸痛;生理期迟迟没有来;经常性的恶心、反胃,早晨尤为明显。不用去买试纸她也知道自己有孩子了。

“谁知道?他这人,就爱干这些。”肖峰说着笑了笑。

十月的最后一天,万圣节的前夜,凯特精心准备大餐,米尔带着孩子们做南瓜灯,全家人都热热闹闹。他们邀请苏扬参加家庭晚宴。米尔特意嘱咐苏扬一定要尝尝凯特亲手制作的肉饼——每年万圣节的必备菜式,孩子们的最爱。苏扬刚在餐桌边坐下就感到一阵恶心,她忍了一下,没忍住,起身冲进卫生间,剧烈地呕吐起来。回到餐桌,她还是一阵阵干呕,看都不敢看那盘肉饼。一屋子人尴尬起来,凯特只好将肉饼端走。苏扬满脸愧疚,对一家人说抱歉。凯特问了几句,苏扬只说自己还好,就是肠胃不适,闻不得油腻。凯特和米尔交换了一个眼色。

苏扬又问:“他现在还在上海吗?”

功课倒是不紧。苏扬主修艺术史,又旁听几门课。她向来擅长读书,应付课程绰绰有余,倒有不少时间闲走闲逛,胡思乱想。小镇宁静优美,教室的窗外就是大海。街道两边是古老建筑,大多有几百年历史。她站在这些房子前,觉得自己渺小,想到时间的可怕和无所不能。一代代人出生,故去。山顶的积雪化为河流,树木和落叶化为泥土,这些石头建筑却依然耸立。如此想来,人的爱恨情仇也不过是转瞬之间的事。时间会将一切归零。如果是这样,痛苦、彷徨、疑虑、等待,又有什么是无法忍受的?

肖峰说:“他可是个大忙人,连我请他参加婚礼他都没空。他当时经过上海就待一天,早走了。”

可她有什么办法?以前还有一个宿舍让她去找,现在她只能对着无边的大西洋发呆。

有那么一刻,苏扬几乎想告诉肖峰和圆圆,她肚里怀的就是祉明的孩子,请他们帮她联系到他,让他回上海,回到她身边。但肖峰的下一句话马上让她失去了开口的勇气。

很多天过去了,祉明一直没有回复电子邮件,当然也没有来信。苏扬再次拨打他的手机,却发现他的号码已经停用。为什么突然换了手机号,却没给她任何消息?心中的疑惑让苏扬不安起来,一切犹如回到了四年前初入大学的时候。

他说:“哈,你们知道吧,这家伙到现在还单身。他想法太多,就怕女人拖累他。”

3.

刘圆圆笑着说:“那是,从小喜欢他的人就太多,被宠坏了。既然人家不缺女人,干吗要找个固定的麻烦死自己,对吧?”

苏扬哭了。

苏扬彻底呆了。这时她又听刘圆圆说:“对了,明天是祉明的生日啊。”

犹如鱼儿跃入大海,孤鸿飞向荒野。

生日?苏扬反应过来。这天正是二月二十八日。而这一年是有二月二十九日的。

她看不见他了,他从她的视野里消失了。

“是啊,这小子,今年又轮到他过生日了。我们给他打个电话吧。”肖峰说着已经拿起电话开始拨号。刘圆圆说:“他可别又出国了。”

偌大一个地球,她爱的人在何方?

电话里传来嘟嘟的铃声。苏扬的心跳得像打鼓。半年没有任何消息,不知他是否还记得临行前的那一周,是否还记得曾经的约定。时间和空间产生的隔阂比她想象的要可怕,不知从何时起,她再次对他们的感情失去了信心。

点击“发送”后,她便再也无能为力。一封小小的邮件,没入庞大的网络系统,一切都看不见摸不着,寻觅不到踪迹,也不知他何时会看到。

电话通了。她听到肖峰对着话筒嘻嘻哈哈起来。

剩下的唯一联系方式是一个电子邮件地址。她写了一封短信,将麦康纳家的住址告诉了他,说自己已经安顿下来,一切都好,希望能收到他的信,甚至他有空的时候,可以来英国看望她,尽管她知道这希望极其渺茫。

“是我啊。你在哪儿呢?哟,你出国大半年了,回来老板也不给你放放假?哈哈……那什么,苏扬在我和圆圆这儿呢。我们说起明天你过生日了,给你打个电话。哈哈,谢什么。”

她不死心,打开电脑。MSN上,祉明的头像是灰色的。她一时不知该如何找到他。他没有网络空间,纵使身边的同龄人都热衷于在网上秀幸福、秀恩爱、铺天盖地的旅行照片,他仍是从不参与。他向来有种不同于同龄人的老成,特立独行,不随波逐流,不在乎他人的眼光,有时也显得冷漠无情。

“来来来,给我说几句!”刘圆圆抢过电话,上来先笑着骂,说郑祉明这没良心的连好友婚礼都不来参加。

时间与空间毕竟还是阻隔了他们,毕竟只有面对面的相拥相伴,才能确认爱情的真实存在,才能感知爱情的温度,从中获得慰藉。

苏扬恍恍惚惚的,根本听不见刘圆圆在说什么。她只在想,祉明既已知道她在上海,就在这部电话旁边,他为何毫无反应?甚至没有要求和她说几句话。

而后她终于拿起电话,拨出号码,却发现祉明关机了。他应该已经到广州了,她想。可为什么关机呢?此时国内的时间并不晚啊。他睡觉的时候也不关手机的啊。她不敢猜下去。

刘圆圆听祉明说了什么笑话,笑得仰到沙发里去了。他可真坦然,还有心思讲笑话。苏扬只觉得自己像个多余的人。

她将戒指锁入行李箱最底层。既要妥善保管,又要试图遗忘。真是两难。

“哎呀好了,我不跟你讲了。你要不要跟苏扬说几句?对了,生日快乐啊!差点忘了最重要的。”刘圆圆说着又发出了一串笑声。

她伸手到衣服口袋里拿手机,却触到口袋里的另一样东西:钻戒。那枚钻戒又回来了。她难以置信地瞪着它。李昂何时将它放回的?她竟毫无察觉。

祉明要不要跟她说几句呢?苏扬紧张地等待着。可祉明还在电话里说着什么,刘圆圆抱着电话笑个没完。

一股冲动涌上心头。她要给祉明打电话,要听到他的声音,要告诉他自己有多想他,要问问他,他想不想她。恋爱是这么快乐又这么痛苦的一件事。这真是公平。相爱有多甜蜜,相思就有多苦涩。恋爱中的人所做的一切,无非是要延长那甜蜜,缩短那苦涩。为了索取更多,必须付出更多。此刻,她就是这样。她要表达,也要索取表达。她要检查,要印证,要确保两个人即使不在一起也始终心心相印、不弃不离。

苏扬忐忑不安地等了一会儿,然后刘圆圆突然把电话挂断了。

他们相爱,却要分开,这是为什么?是为了他的名牌西服,还是为了她的硕士文凭?

苏扬吓呆了。祉明不要跟她说话?他竟然不要跟她说话!为什么?她只觉头脑一片空白,望着被刘圆圆搁下的电话,又茫然又恐惧。

离开酒店的时候,她将她与祉明六天共同生活的物品打包带走。一副相框,一把勺子,一只枕套……呈现在她眼前的都是他的微笑、他的深情和他最后那不舍而忧伤的眼神。

“真是的,这家伙说有人找他有急事,突然就把电话给挂了。”刘圆圆说。

打开行李箱,满眼都是记忆。

“兴许他刚从国外回来,公司里有一堆事情要处理吧。”肖峰打圆场。

当苏扬最终独自回到房间,她小心翼翼为自己构筑的那一点快乐与坚强瞬间就崩塌了。原来她一点也不快乐,原来伪装快乐是一件这么吃力并消耗巨大的事情。

“这家伙总这样,好像全世界就他一人在工作!”刘圆圆像在抱怨,又像在安慰苏扬。

这真是愉快的一天,也是疲惫的一天。

苏扬勉强挤出一丝笑,说:“没关系,反正我跟他也没什么话好讲。”

晚上,她同麦康纳一家共进晚餐,耐心地回答孩子们关于神秘东方的种种问题,夸赞凯特做的牛排、沙拉和土豆汤。她和他们一起开怀大笑。

12.

陌生的国家、陌生的城镇、陌生的人、陌生的房间,所有的事物都在分散她的注意力,冲淡她的思念与伤感。

苏扬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地回到家中。母亲吓坏了,直问她出什么事了,又去摸她的肚子。苏扬轻轻挡开母亲的手,只说累了,想休息。

苏扬觉得自己真的是累了。她逃够了,躲够了,也让别人操心够了,伤心够了。那么就这样吧,住在这么个热闹的大家庭里,也没什么不好。她跟着凯特上楼去看她的房间。

母亲见女儿并无大碍,便扶她走进卧室,埋怨道:“说了我去送红包就行了,非要自己去。这么大肚子了,还不让人省心。”母亲让苏扬在床上躺下,又去把煲好的鸡汤端来给她喝。苏扬什么都吃不下,但怕惹母亲不高兴,勉强喝了几口,便说困了,想睡一会儿。母亲问不出名堂,也只好替她掩上门离开。

母亲的电话紧跟着就到了。母亲说李昂安排的这户人家很好、很牢靠,让她乖乖住在那里,叫妈妈放心。苏扬没说什么,只是在心里发笑。原来他们早就暗中部署好了,一步一步把她看得牢牢的。

苏扬一直在床上躺到天黑,直到母亲叫吃晚饭,她才起来,食不甘味地吃了几口,又回到房间在黑暗中继续躺着。她心里只在纠结一个问题:打电话,或者不打电话?

麦康纳夫妇把苏扬领回了家,说楼上的客房已为她准备好。苏扬吃惊,连说不用麻烦,学校有宿舍。凯特说,在这儿可以有个自己的空间。最重要的是,还能经常吃到她亲手做的巧克力饼。苏扬还要推辞,米尔却已扛着她的大箱子上楼了。

肖峰把祉明的手机号给了苏扬。祉明回国后换了新号,却没有告诉她。广州、哥斯达黎加、非洲、上海……他的行踪飘忽不定,她总是要从旁人那里得知他的消息。她知道,他们之间出了问题。难道她不过是他诸多不认真关系中的一个?难道曾经的那些海誓山盟不过是他游戏人生的一种?

圣安德鲁斯位于苏格兰东部。米尔一路同苏扬介绍这个因高尔夫而闻名的古朴小镇。这里沿途可见大量具有浓厚艺术氛围的历史遗迹。米尔说以后要带苏扬好好游览参观。苏扬很疲倦,只能微笑着表示感谢。

她不甘心,在黑暗中坐了起来,拧亮了台灯。

2.

那串陌生的号码记在一张便签纸上。浅黄色的方形纸张微微卷曲,黑色水笔写成的十一个数字此时像突然拥有了生命。在苏扬眼中,它们恣意地扭动跳跃,似乎它们中的每一个都在嘲笑她,可怜她,嫌弃她。它们仗着它们主人的骄傲而骄傲。此时的苏扬,觉得自己如此卑微,甚至还没有这些数字高贵。她怕它们。爱情是多么剧烈的毒药,可以将一个人的尊严降到这样低,可以把一个人的心逼迫得这样疯狂,甚至可以杀死一个人。

苏格兰人热情奔放,善良友好。苏扬被麦康纳一家前拥后簇着走出机场。她略有不安,说事先不知会有人来接机,实在抱歉,这样麻烦他们。米尔爽朗一笑,说这不算什么,再说他们也早就想带孩子们来伦敦转转了。

她握着电话的手颤抖着,十一位的号码拨不到一半手指就乱了。她多么想听到他的声音,又多么害怕听到他的声音。在决定打电话的时候,她已经和自己达成协议,只要他给个说法就行了,即便他真的承认不再爱她了,不想再和她有任何关系了,她也认了。但此时,当电话终于拨通,当铃声一遍遍地响着,她又变卦了。她心中暗暗等待着、期盼着的,远不止一个说法。她要他说,他爱她,从未改变,这数月来的隔绝只是另有其因,工作太忙,手机丢失,奔波在途,身不由己……她在心里默默将所有可能的理由和解释为他编排好,随便他说出哪一种,她都立刻接受。

挂了电话,米尔说:“这下你相信我们不是人拐子了吧?”不等苏扬回答,他们就哈哈大笑起来。随后米尔告诉她,自己在一个高尔夫球场工作,是在球场上认识李昂和他父亲的。那是,苏扬想,有钱人谁不玩高尔夫?

铃声响了很久,没有人接。她看一眼墙上的时间,夜里十点半。

电话里传来李昂的声音,“一切都好吗?”苏扬说:“都好。”李昂告诉她,麦康纳是他的朋友,很可靠,让她尽管放心。他又说,过去的一切都放下吧,他爱她,她母亲也爱她,叫她不要再做傻事伤害自己伤害他人。苏扬有些烦了,连说知道了,国际长途很贵的,又是人家的手机。李昂最后说:“一定照顾好自己,我等你回来。”

一整遍铃响完之后,电话里传出电子语音,“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她搁下了电话。

米尔随后打了个电话,说人已接到,又把电话交给苏扬。

她躺回床上,煎熬了五分钟,无法忍耐,再次坐起来。她的要求一点点降下去,随便他说什么,随便他是什么态度,只要让她再听一听他的声音就行了。只要让她告诉他,他们有一个孩子,就行了。其他要求没有了。她不要他任何承诺,不要他说任何甜言蜜语,不要他负任何责任,只要他肯接这个电话就行了。

苏扬问那个托他们的人叫什么名字。米尔朝苏扬笑笑,说:“你应该知道得更清楚呀。”苏扬一脸茫然。米尔又说:“是北京的一位先生。”苏扬顿时明白了。凯特轻轻拍一下她的肩膀,甜蜜一笑,问她被人爱的感觉是不是很好?苏扬扯扯嘴角,说棒极了。

电话还是没有人接。

凯特掏出一张照片和苏扬对照,说她比照片里看上去瘦一些。苏扬看了一眼照片,果然是她自己。她很快弄清楚了,他们从圣安德鲁斯而来,受朋友之托来接她,要确保她头次独自出远门不会遇上什么麻烦。她的照片和名字都是那位朋友通过电子邮件发给他们的。

她急起来,不肯罢休,一遍遍地拨打。或许他已经睡了,可她不相信他会睡那么死,不相信这么多遍铃声还吵不醒他。又或者,他在加班?在开会?手机调了无声?手机丢了?他出事了?病了?还是在酒吧,闹得听不见?她胡乱猜起来。

未等苏扬开口,他们就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说欢迎欢迎。大汉从她手里接过行李箱,自我介绍说,他叫米尔·麦康纳,旁边是他的妻子凯特,边上的三个小鬼是他们的孩子。他们过于热情开朗,让苏扬一时不知如何应对,要完全听懂他们带地方口音的英语也有些费劲。

就在这时,电话突然通了,一个慵懒的女声从听筒里传来,“喂……”

她有些迷茫,顿了一顿才又往前走。走近了,她看清举牌子的是一个人高马大、红脸粗脖的英国大汉,戴着顶很难说清楚是绿色还是蓝色的鸭舌帽,看上去有三十多岁,那红红的脸蛋和淳朴的表情就好像他刚从农场劳作归来。他一看见苏扬就笑起来,接着跟旁边的人说了句什么。他身旁是四张更快乐、更淳朴的笑脸,一个英国女人和三个不到十岁的孩子。

苏扬愣住了。电话里的女人轻轻发笑,“喂,说话呀。”

隔着很远,她看到人群里有人举着一块巨大的牌子,上面是端端正正的两个字——苏扬。她又定睛看了看,那的确是中文字,黑色,宋体。是接她的吗?她并未约人来接机。

“请问,郑祉明在吗?”苏扬艰难地提问。

一瞬间的恍惚,让她几乎想转身离开,回上海,去广州,去地球上的任何一个角落,和祉明在一起。可她也只是想想,理智始终占着上风,脑海中闪过的疯狂念头没有让她停下步伐。她顺着人潮往外走去,她知道自己没有选择,也没有退路。

这时她听到了祉明的声音,似乎很疲惫,“谁让你接我电话了。”

飞机降落在希斯罗机场。苏扬面对的是一方阴冷沉闷的陌生国土。

接着她又听到了床铺响动的声音,然后,祉明的声音终于到了电话旁边,“喂,您好?”

1.

她压下了话机。他的声音瞬间消失在了电话里。

自有天地以来,万物的结局大同小异。

他很快拨回来,她没有接。他只试了一次,就没再打。

所以,我宁愿将人生视作一次灵魂的修炼。既是修炼,无论是苦是甜,是艰难是轻省,我都乐于面对,乐于体验。至于结果,我不大去想。

苏扬一边默默地对自己说,不要哭,不要哭,一边抱着自己无声地哭了起来。

也许到最后,人在世间谋求的一切都是枉然。无论是富有,是贫穷,是美貌,是平庸,是智慧,是愚拙,是强壮,是软弱,最后都会老去,死去,归于尘土。人生就是一个趋同的过程。因而可知,谋求这世间的物质幸福是多么枉然的一件事。兴许那样可以得到片刻欢愉,但那并不真实,也无法持久。

那个即将成为她孩子的父亲的男人,那个已将她抛弃的男人,她不愿再去想他的名字。

也许一切都是虚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