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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六天七夜

“什么贸易?”她追问。

“做贸易的。”他简单回答。

他想了想,说:“矿物。”

她没心思同他瞎逗,问道:“你到底去了家什么公司?”

“矿物?”

“我在出差,吃住行全是公司报销。总不能讨老婆也找公司报销吧。”他存心戏谑。

“嗯。”

“那你如何应付这般开销?”

“矿物是什么意思?”

他笑起来,说:“我没有一万块。”

“你没修过地质系的课吗?”他欲扯开话题。

她说:“那我们改一改条款,只要你有一万块,我就嫁给你。”

“到底是什么矿物?”她打断他。

他说:“没有。”

他看看她,往嘴里塞进一块松饼,一边咀嚼一边漫不经心地吐出两个字,“钻石。”

她说:“你是否还对我母亲当年的话耿耿于怀?”

她对着他的脸研究了几秒钟,问:“中国有钻石吗?”

他微微一笑,并不解释。

他说:“我们老板是国内好几家珠宝公司和首饰行的供货商。”

他们在房间里吃了酒店的夜宵。他签单的时候,她看到食物价格不菲。她说:“你何时变得这么阔绰,住五星级酒店,穿名贵衣服?”她目光看向他丢在椅子上的名牌衬衣。

他看出她还想问什么,马上说:“好了,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不多,非得谈工作吗?”他俯过身去吻她。

她把头枕在他的手臂上,告诉他,自己悄悄离家,母亲和李昂都在找她。她说机票是一周后的,她现在住在一个小旅馆,会一直躲到上飞机那天。天大地大,总有她的容身之处。就算今夜随他私奔到广州,她也甘愿,她可以放弃一切跟随他。他听了只是微微一笑,抬手轻抚她的头发。他说:“你饿吗?我来叫些食物。”

她轻叹一声。与爱人相依而眠,有什么比这样的夜晚更幸福?可她一想到第二天就要分别,心中抑制不住地难受。

他们皆无睡意,在床上依偎着聊天。窗外有淅淅沥沥的雨声,隐隐衬着体育场内的欢呼呐喊。一层纱帘遮着巨幅的落地窗,纱帘外是灯火不灭的夜上海。

“你真的没有一万块?”她问。

5.

“真没有。”

这一刻,她感受到了无穷尽的幸福。

“这样吧,我有一万块,我送给你,然后我们去结婚吧。”

情欲的浪潮让他失去了控制,他发出一声低吼,抱紧她沉入了水中。

他望着她,认真地问道:“你真的急于这一时一刻?”

她抱紧他,在他耳边低语:“没事。”

她沉默着,难以作答。她心里也知道,一纸婚书并非是对爱人的真正拥有,而此刻她却真心实意想要这份世俗的形式。突然间,她又想到了什么,便问他:“听叶子青说,洪灾的时候你捐了十万块?”

是的,也许他们无法在一起生活,也许他们还有漫长的别离,可他是她孩子的父亲,这是无法改变的。她要他的基因留在她的身体里,她要她的孩子长出和他一模一样的面庞和身体。哪怕走到天涯海角,哪怕等到天荒地老,他永远都是她孩子的父亲,他永远都是她的爱人。

他突然沉默,眼神已将事实承认。

这一刻,她的身体突然绷紧了,那种想要全部奉献和全部占有的欲望在她内心喷发。这一刻,她看着这个男人,这个她从少女时代就开始爱慕的男人,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他成为她孩子的父亲。

“怎么捐这么多?你哪儿来的钱?”

她感受着他。他的声音、气息、表情、动作,他全身的每一块肌肉、每一寸皮肤,他的每一下呼吸、每一次用力,都在表达着同样的诉求与渴望。当彼此的渴望都达到顶峰时,她听到他忍受着巨大的痛苦询问道:“安全吗?”

“捐这么多?”他反问,“那么多人丧生,那么多的人失去家园。想想张康……”

水中的缠绵至为热烈。他抱紧她,将她压在胸前。浴缸里的水早已满了,水龙头还在哗哗地响着。随着他动作的激烈,水一波一波地漫过浴池,淌到地上。雾气越发地浓重了。她在他的力量中颤抖,什么都看不清,能够感知的,只有体内不断翻滚升腾的诉求与渴望。

“对不起。”她说,“我知道不该这么说,可是……你哪来那么多钱?”

七年了,还好,还来得及。这身体与灵魂的交融让她把过往的一切全然放下并忘却。从今以后,她无所畏惧了,甚至死亡都不能让她害怕了。她已经属于他,他也属于她。他们的爱情完整了,此生足矣。

“各种来路。我在外面演讲,做咨询师,还到甜品店打过工。”

“我爱你。”她听到自己虚弱的声音在雾气中回响。她的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滑。

“可你毕竟是学生,打工存钱不易。十万块是几年的积蓄?富豪也不过捐这么多。”

他的心跳如此有力。他沉重而结实的身体覆盖着她,让她几乎不能呼吸。他的灼热的身体,他的力量与激情,他的温柔与兽性,这一切让她至死难忘。

他苦笑一下,并不接话。沉吟了片刻,他说道:“出事前一天,张康跟我们说,毕业了就带女朋友回去看妈妈。他要做中国最好的冰球运动员,要给他妈妈买一套朝南的房子,天天能晒太阳。他妈妈关节不好,怕冷。第二天他为了救别人的妈妈,把那些梦想全丢下了。”

他们钻出水面。整个屋子里弥漫着厚重的雾。他的头发是湿的,让他看起来像是回到了十八岁的雨天。他低头看她,呼吸急促,激情和欲望让他显得脆弱而痛苦。他深深地吸气,紧紧地抱住她。她闭上眼睛,双臂用力地环绕住他。炙热的碰触与结合让她感到一阵战栗,她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呻吟。

她轻轻地抱住他,埋首在他胸前,心中只叹自己所思所想太过幼稚狭隘,先前的话更是让他小看。

他脱掉自己的衣服,将她抱进浴缸。在他们一起沉入水中的时候,他看到她眼中有泪光。他们在水中吻得几近窒息,却仍不愿分开。

“我们不是专业救援人员,前往灾区本就危险。我能力有限,光有满腔激情,朋友们都是热心肠,可能也过于鲁莽天真,时常考虑不周。对于张康的事情,我始终自责,将来有能力要向他的家人尽力补偿。”

“我爱你。”他在她耳边低语。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坚定与虔诚、恋慕与珍爱,还有不可言说的悲伤与忍耐。

“这不是你的错。”她说。

他发现她在看他,俯过身来亲吻她的嘴唇。她的后背贴在冰凉的瓷砖上,一动不动。他吻着她,抚摸她瑟瑟发抖的身体。他的手如此温暖、有力,让她的身体渐渐复苏。她睁开眼睛,看到他褐色的眸子深远温柔,闪烁着爱与征服的光茫。

他轻轻摇头,“我自责没有看顾好我的朋友,但我并不后悔前往灾区。哪怕绵薄之力,多一份也是好的。我们去帮忙送物资、食品和药品。那些灾民没有地方住,也没有干净的食物和饮用水。粮食都被泡烂了,房子都被水淹了,成千上万的人无家可归。每天都有人失踪,或死于洪灾引发的瘟病。那惨状是你不能想象的。”

他做这一切的时候,她静静地看着他。她那么爱他。七年了,为了他,她从一个品学兼优的乖女孩变成一个胆大妄为的坏学生,造老师的反,忍受同学的白眼。为了他的梦想,她变成了女贼、女间谍,把自己交到别的男人手里。七年了,她本以为这段感情已经走投无路,本以为这个男人不会再属于她了。而此刻,他们竟真的在一起了。她感到迷惑,一个愿望祈盼太久终得实现,她不知这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一切都美好得让她不敢相信。

“至于说钱,十万也好,十块也好,实在没必要挂心。需要用的时候,把钱用掉,就是这样。我暂时不需要那些钱,我的同学需要,我就给他。他家的房子被洪水冲垮了,父母失踪。他家本就穷,大学四年他都是边读书边打工,往家里寄钱。我以前经常请他吃饭。你可知道他自己一人的时候都吃什么吗?天天都是学一的免费汤,下馒头。有时候打一次饭分两顿甚至三顿吃。有这样的人,你就会觉得我们城里的孩子考上大学根本不算什么。他从小连本像样的书都没有。他以前告诉过我,小时候他家隔壁邻居是老师,有个书架。说是书架,其实就那么短短的两排书,不超过二十本。他当时觉得那简直是个巨大的宝库。他如饥似渴地一本本借来读,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到后来书全读完了,实在没书可读了,就连什么《拖拉机维修手册》他也当本书来读。可想当时那里的物资贫乏到什么程度。我受了很大的震动。同为这个国家的公民,为什么我们和他们的日子如此不同?想想在大城市里长大的孩子,从小生活安逸,却从不以之为幸,总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他接着解开她牛仔裤的扣子。牛仔裤的布料很厚很涩,完全湿透,牢牢地裹在腿上。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来扯,几乎把裤子扯坏。

“他还有个妹妹,本来今年要考大学的,他还在给他妹妹攒学费。现在家里没了父母,妹妹受伤致残,连栖身之所都没有。你说他该怎么办?此等痛苦非你我生活顺当的人所能体会。我把存款全都给他了。捐给谁不是捐?他就是我的同龄人、我的同学、我的朋友。他需要帮助,而我恰有行善的力量,难道不该倾囊相助?”

然后,他抬起她的小腿,拔掉她的鞋子。鞋子灌满了水,重得像两块铅。她的一双脚冰冷,他用温暖的手掌握住它们。

她看着他。他话音落下,脸上却并无激越的光彩,也不觉得自豪。他的表情只有些淡淡的哀伤,神色是那种最忧国忧民的人才有的。这些年来他一直没变,总是慷慨大方,富有同情心,无论他自己是贫穷还是富有。

他跪在她身旁,脱她的衣服。衬衣湿透了裹在身上,非常难脱。复古式样的盘扣浸透了水,扣眼把扣子咬得死紧,他无法顺利解开。她在他面前发抖,因为紧张,也因为冷。他无计可施,心急之下,用力撕开了衬衣。

“十万块放在我身上,挥霍也就挥霍了。有时请朋友吃饭,出去唱歌,一天开销就上千。十万块虽然不多,但拿给我同学和他的妹妹,就是雪中送炭,或许就拯救了两个年轻人的梦想。我听说他妹妹现在又开始复习准备高考了。”

他扯过一块厚重的白毛巾铺到浴室的地板上,让她背靠着浴缸坐在毛巾上。然后他打开龙头往浴缸里放热水。浴室里开始慢慢有了蒸汽。

“你把所有的钱都捐了,身无分文地去了广州?”她问。

门在她身后关上。他架着她往浴室走去。她已近虚脱,软软地靠在他身上。沾满泥浆的球鞋弄脏了象牙色的地毯。

他笑了笑,说:“钱是可以再赚的。但有些东西,失去了就很难再找回来,比如情义,比如良知,比如理想。”

他说了句什么,她记不清了。她自己也说了句什么,她也记不清了。她只记得自己很用力地埋进他的怀抱。这是他欠了她七年的拥抱。

她被他感动了,心中升起一股微妙的崇敬感。他浑身充满热力,是那种生来就燃烧着的人,用光和热照耀周围的人,为人提供力量和温暖。而从另一方面看,他这样燃烧,却又让人无法接近。若是接近,要么与其一同燃烧,比如叶子青;要么被其点燃,最终化为灰烬。

他轻轻用力将她拉向自己,伸手抚摸她的后颈。她抬起头,望见他眼中难以忍受的心痛。她伸出双臂紧紧地抱住他,不顾他身上的衬衣干净笔挺,直接把脸埋到他胸前。眼泪疯狂地涌出,她口齿不清地说道:“你明天就走了。我怕再也见不到你了。我只想再见你一面……”

窗外雨声渐停,球场也已安静。凌晨时分,他说第二天还有几桩生意要谈,需要睡一会儿。他在她身旁入睡,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她静卧在旁,凝视他的侧脸:挺拔的鼻梁、微微突起的眉弓、长长的睫毛。他在睡眠中有一张安静而沉着的脸。

“手机……没……电了。”她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她浑身湿透,被冷气一吹便瑟瑟发抖。

她仔细地看他。他裸露的肩膀上有几个圆形的疤,应该是大二那年他救火时留下的。往事如烟,就那样消散。他做过许多高尚的事,却留给自己一身的伤。他有过远大的理想,却被残酷现实一一击碎。北京曾是他的梦想,如今他却把自己放逐到遥远的南方,在陌生的土地上从一个无名小卒从头做起。这需要怎样的激情与能量。

门很快开了。她过来他并不意外,但他还是对她的样子感到吃惊,“苏扬,你……你怎么不打电话让我去接你?”

她看着他,这个充满力量的男人,这个真正的男人,她真的爱他。

她带着一副惊魂未定的表情敲响了祉明的房门。

今夜,她成全了自己内心的渴望,仿佛完成一桩大事。她长吁一口气,闭上眼睛,靠入他怀中,迷糊间,只觉得这样依偎着爱人睡去,早晨在其身边醒来,就是世上最幸福的事。

她走出来。这里是上海最好的酒店之一。楼层里安静极了,任何细微的声响都会被厚厚的地毯吸收。整个走廊冷气十足,金碧辉煌,华美而孤傲。

6.

电梯叮的一下停在了二十楼。

醒来时,房间里只有她一人。纱帘微开,浓烈的阳光照射进来。她坐起来,看到旁边的枕头上放着一件新衣,还有昨日穿的牛仔裤和衬衫,都已熨烫干净,仔细叠放整齐。

在电梯的镜子里,苏扬看到了自己:浑身湿透,脸色苍白,头发滴着水,目光透着略微的紧张与惶恐。这个疯狂爱着的女人是她吗?爱情让她如此冲动、鲁莽、不顾一切?

他是否已经离去?她感到一阵恐慌,抬眼却望见他的黑色行李箱还在。

苏扬在酒店前台问到了祉明的房间号码。

抖开新衣,见是一条米白色的雪纺连衣裙,手感柔软顺滑。她穿上,恰好合身,极为舒适。再一低头,床边还多了一双崭新的人字麻编凉鞋,恰是她的尺码。穿上凉鞋,走到镜子前,她望见镜中一抹白色纯洁无暇。雪纺裙衬出她挺拔的脖颈、光洁的肩膀。裙摆及膝,层层褶皱如水波舞动。她微笑地望着镜中的自己,感觉像是婚礼前的新娘。

4.

她转身收拾昨日的旧衣,笑容却突然停顿。她摸到牛仔裤口袋里有个尖锐硬物,伸手进去,找到的是那枚钻戒。一阵恍惚,这才想起前一日李昂求婚和她的出逃。事情发生不过二十四个小时,却仿若前世。

她没有选择。她不过是在完成自己的使命。此刻,她正在穿过这漫无边际的人群和这滂沱的大雨,一步一步走向她爱的男人,走向早已为他们准备好的开始和结局。

她望着手中的钻戒,不知如何面对,出神片刻,只能将其重新放回口袋。不,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前日在出租车上,右手从左手上摘下戒指,放入牛仔裤的右边口袋,而现在戒指却在左边口袋。有人动过?一定是他,在清洗整理她衣物的时候,戒指掉落,他将它拾起并放了回去。她顿觉一阵失落和害怕。如此说来,他已知道?她未曾向他透露李昂求婚一事,只说是登门拜访,她无心应付,所以离开。此时她心中百般纠结。她了解他的个性,实不愿他知道太多细节,不愿那些事情隔在他们中间成为负累或者放手的理由。

雨水迷住了她的眼睛。在这艰难徒步的最后时刻,她再次想起了那句话:“宇宙大爆炸的那一刻决定了一切原子的坐标和速度,而那些坐标和速度又决定了下一刻直到今天现在宇宙所有原子的坐标和速度。一切的一切,在大爆炸的那一刻就已经决定了。”

时近中午,他仍未返回。她梳洗打扮,出门下楼。经过酒店大堂的咖啡厅时,她看到了他。黑色西服套装,白衬衣,银灰色领带,黑皮鞋很亮,脸刮得很干净。他身上的一切都妥帖周到,前一夜的睡眠不足丝毫未影响他。他看上去神清气爽,帅气挺拔,浑身透着英气勃勃的典雅,举手投足间俨然一副成功人士风范。

她被人群推搡着,缓慢地前进。她的鞋子被踩掉了好几次,很快灌满了水。衣服裤子也全都湿透了,紧紧地裹在身上,浑身都重了一倍,每迈出一步都是艰辛。而她并不觉得累,也不觉得艰辛。远远地,她望见了体育场旁边的高楼。不远了,已经不远了。在这缓慢的挪动中,她在一步一步地接近他。她爱的男人,她这就要去见他。明天,他们就将天各一方。这漫天的风雨,是苍天为他们今夜所作的见证。

她惊讶于他的突然成熟,站在远处看得发呆。他正和两个同样西装革履的男人握手告别,目光敏锐而老成,微笑得体,风度优雅。他们看上去都很愉快,事情谈得一定相当顺利。他把他们送到酒店门外的车上,然后回到大堂。

有人打着伞,有人穿着雨衣,更多的人和她一样,淋得浑身湿透。可他们不在乎,狂欢中的人们是什么都不在乎的。她也一样。

他看到她,微笑着走过来拥抱她,亲吻她的额头,“你真美。”他说。

豆大的雨点砸在她身上。隆隆的雨声和人群的叫嚷声几乎要将她淹没。她第一次亲眼看到如此壮观的人群。人们兴奋地挥舞着小旗,吹着玩具喇叭,举着条幅和球星画报。每个人都在亢奋地说着、笑着、叫着、喊着,用上海话、普通话、各地方言。这是一个无比整齐的集体,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目标:涌入体育场观摩那支伟大的异国球队。AC米兰?或者国际米兰?她不懂这些,却跻身在他们中间,成了这疯狂集体中的一员。只是她有另一个目标——那个她爱的男人。

“谢谢你。”她说,“是结婚礼服吗?”她笑着指了指自己的白色雪纺裙。

她打开车门冲进雨里的时候,司机还在研究手表。没记错的话,这块精工表是李昂送她的第一份生日礼物。

他不答,只是微笑。

司机嘀咕:“谁知道是不是假的……”

她又问:“你什么时候去买的?”

她说:“别看了,这表两千多,就算是旧的,也值好几百吧?”

他还是笑而不语。

司机不情愿地把手表拿过去看。

她就知道他会这样。什么美好的事情,做了就做了,不愿挂在嘴上;再好的感觉,也宁愿放在心里,不愿拿出来讨论个究竟。

可她身无分文。她从手腕上摘下精工表递给司机,说:“没办法,只能给您这个了,我真的一分钱都没带。”

他伸手揉揉她的头发,说:“走,吃饭去,我带你去个好地方。”他搂着她的脖子往酒店外面走去。

“车进去了就出不来了,没看到这么多人吗?”

她默默无言,跟随着他,心中忽地想起那枚戒指,只觉得它生硬锐利,隔在他们中间相当麻烦。她想问他是否看到戒指,又难以启齿;想作解释,又觉得他情绪毫无异样,甚至比以往更欢快开朗、自信霸道。她有何必要特意澄清说明?他定会哈哈一笑,笑她多虑。

“您就帮忙开进去吧。这么大的雨,我没有伞。”

她发现白天的他和夜晚的他完全不同。夜晚的他是严肃的、认真的、深情的、多愁善感的;而白天的他更像个叱咤江湖的高手,戴着玩世不恭的面具,把真实的自我与情感藏得严严实实,得心应手地投入到现实的游戏中去。

司机不高兴了,“没带钱你坐什么车?”

他领她去体育场边上的“新农村”餐馆。餐馆中午生意很好,有人在台上唱苏州评弹。他脱了西装坐下,松了松领带,很快点了一桌菜,还叫人热了一壶酒。室内空调打得冷,他又为她要来一条披肩。

她说:“我身边没带钱,要到了宾馆让我朋友付。”

她看着他利落潇洒的样子,目光恳切。她说:“这是我们第一次正式约会。”

“只可惜天公不作美,好好一场球得踢成水球了。”司机叹道,“你在这儿下吧,走过去也不远了。”司机对她说。

他却笑道:“难得还有你这样不嫌弃简餐的小姑娘,也算是我的荣幸。”他又是一副没正形的样子,偷换了约会的概念。

一个小时过去了,出租车走走停停,终于开到了体育场附近,然后就再也动不了了。这里人山人海,大街小巷都挤满了人。司机说今晚有一场球赛,是欧洲一个著名俱乐部来上海比赛,全市的球迷倾巢出动了,全国各地的球迷也蜂拥而至。

“听着,郑祉明!我宣布,我们从今天起,成为男女朋友!”她举起自己的酒杯。

堵车堵得厉害。延安路高架桥下,汽车排成了一条火气很大的长龙,以每分钟五米的速度缓慢蠕动着。司机开始高声按喇叭,骂娘。她掏出手机想打给祉明。电话刚拨出去,手机就没电了。经历了昨日的短信、电话轰炸,还有今日的不停拨打,她的手机终于没电了。这下可好了!她长叹了一口气。

他还是笑,和她碰了一下杯,不接她的话,却喝下了酒。

雨很大。雨刷来回摆动着,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玻璃窗外的世界模模糊糊的。天已经完全黑了,路灯亮了起来。暴雨中的夜上海显得妩媚又躁动。

放下酒杯,他说:“我下午就走了。”

她钻进了一辆出租车。车上路了,她发现自己竟然连钱包都未带。

“我知道。”

冲出旅馆大门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忘了带伞。大雨使气温骤降,她也忘了加衣服,身上只有一件薄薄的衬衫。她什么都顾不上了,祉明明天就要离开上海了,而她很快就要离开中国,她不能放弃这最后的机会。

他又说:“据说异地恋不靠谱。”

“你等着,我一会儿就到。”她进了电梯。今晚要是见不到祉明,她就活不到明天了。在他面前,她永远是个头脑发热的小姑娘。

“那是不靠谱的人给自己找的借口。”

“我们可以明天中午见一面。现在雨太大,你别过来了。”

到这里,便无话了。随后他一边招呼她多吃,一边往她盘子里夹菜。她闷头吃着,觉得眼睛涩涩的。台上的评弹热热闹闹,琵琶声又急又欢。他察觉到她情绪有变,但也只是静静等待,似乎在等她的眼泪。她的眼泪就是不落下来。

“你明天就走了?”她已经关上了房门往电梯间跑去。

他突然说:“妹妹,看你楚楚可怜,我送你个礼物吧。”

“哎,苏扬,现在雨很大,明天再说吧。我要明天才走呢。”

“你叫我什么?”她抬起头,看到他在笑,笑得深情又美好,调皮和散漫藏在眼睛里。

“你等着,我马上就过来。”她说着,脚已经踩进了球鞋。

“妹妹。”他重复了一遍,把手放在了她的膝盖上。她顿时感到一阵温暖。

“现在?算了,这么大的雨。”

这是他第一次给了她一个昵称,有了亲密关系的男女之间才会有的那种专属的昵称。

“是体育场旁边那个五星酒店吗?我来找你。”

她看着他,快乐得难以自持。恋爱的快乐,真正的快乐。此时她才知道,之前她根本就没有恋爱过。

“我刚跟人谈完事情,在华亭宾馆。”他说。

“那我该叫你什么?”她情绪大好,“哥哥?情哥哥和俏妹妹?”

“在。”她说,“你在哪里?”听到他的声音,这一天的煎熬和痛苦都烟消云散了。

他微笑着。

她的手指轻微颤抖着按下了接听键。电话里传来祉明轻松而温柔的声音,“嗨,我以为你已经走了呢。还在上海吧?”

“算了,我还是叫你老公吧。”她说着,表情已经天真烂漫起来,像个嗲嗲的小妻子。

手机铃声打断了她的思绪。一眼望见来电号码,她的心跳骤然加快。

他笑道:“你还没问我要送你什么礼物呢。”

看看他的语气,他显然又好了。在广州工作的这两个月让他重新恢复了活力。让他阳光、开朗、乐观起来,让他能够再次主动寻找她、面对她。一个念头瞬间从苏扬脑海中跳出来,让她兴奋得几乎尖叫。她可以立即飞去广州!还有几天时间,她能与祉明好好地相聚,好好地告别。

“是什么呀?”她笑着问。

这是一份证明。此刻,苏扬心中唯一一丝暖意就靠这份证明在维持。

他说:“我刚跟老板请了一个礼拜的假,留在上海,陪你到上飞机。”

现在,此刻,她唯一守着的,就是这部手机,以及手机里的这条短信。这一整天,她把它读了一遍,又读了一遍,连带发送的时间,精确到时、分、秒,她都已烂熟于心。这条短信成了她与祉明唯一的纽带、唯一的连接。她分析着每一个字的含义,想象着祉明在手机键盘上打下每一个字时的心境与表情。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都是他的表达,都意味着他爱她、想她,他的心里还有她。

她看着他,顿时失语,只有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喜极而泣正是如此。

苏扬独自站在旅馆的房间里,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城市。在这里,有一个正在疯狂找她的母亲和一个失望的恋人。大雨像一幅巨大的帘幕,将他们与她隔开。她站在窗前,孤独而安静。那些爱、恨、失望和痛苦被她搁置得远远的。

“喂,你不喜欢啊?那我下午就走了?”他不放过任何机会逗她,惹她。

天空不理会她的绝望,无情地暗了下来。傍晚时分,上海下起了滂沱大雨。

她抿抿嘴,又是哭又是笑,筷子都落到了地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祉明的电话始终接不通。他在做什么?在飞机上?回去的飞机上?他前一晚到上海出差,此刻说不定已经回广州了。这个想法让她绝望起来。

等情绪平稳下来,她问他:“你怎么请假的,你们老板会如此开通?”

这是难熬的一天。这一天到底是漫长还是短暂,她说不清。她只记得自己不吃不喝地待在旅馆的房间里,坐了又站,站了又坐,一次次地拨打那个已经背得烂熟的号码。小旅馆的房间闷热潮湿,地毯散发着隐隐的霉味。窗台上一盆垂死的无名小花默默地看着她发了一天的痴傻。

他一脸不正经的笑,装出轻浮的样子,说:“我跟老板说,我在上海有了艳遇。”

祉明从广州来上海出差,而她竟关掉了手机,错过了与他见面。几天后她就将远赴英国,从此相隔万里,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想到这里,她完全慌了,忙不迭地给祉明拨过去。可他的手机已经转入了移动秘书。

“流氓!”她嘴上在骂,脸上在笑。

发送时间是前一天晚上七点。她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

“我老板说,让我好好享受这个艳遇。”

——苏扬,你出国了吗?没走的话还能见上一面,我今晚来上海出差。

“这是什么老板啊!”她还是笑。

短信如潮水般涌入,不用看也知道是谁。她靠在枕头上,耐着性子一条条地删除。删到一半,她突然愣住了,盯着手机屏幕上的“郑祉明”三个字缓不过劲来。

他见她当真的样子,得逞似地大笑起来,笑完了他说:“骗你的。老板对我上海之行的结果非常满意,我给他谈下来了重要的买卖,他放我几天假而已。”

她在中午时分疲倦地醒来。透过窗帘的缝隙大致可辨别外面是一个阴天。她茫然地瞪着这个陌生的屋子,思维停顿了片刻,仿佛自己的处境与现实产生了错位。然后,她看到了静静躺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她犹豫了片刻,还是伸手拿来,按下开机键。

她看着他,什么都不说了,只傻傻地笑着。

苏扬不知那天夜里有多少人为她失眠。母亲、李昂,甚至以前的高中同学,他们都在想,一向品学兼优、乖巧娴静的苏扬突然玩起失踪是为哪样。她自己也失眠了。良心上的种种不安让她辗转难眠,狭小陌生的房间也让她极没有安全感。夜里墙壁和地毯返潮,空气中是破旧小旅馆特有的复杂而可疑的气味。直至月亮在开始泛白的天色中渐渐隐没,她才闭上眼睛昏昏睡去。

这一天,这一刻,她太幸福了。她从不敢奢望自己与祉明还会有这样美好的时光。但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暖酒一壶、小菜数碟、大弦嘈嘈、小弦切切,这所有的声、色、香,融入这片甜美的记忆。两人时而对饮,时而对谈,时而沉默,握着彼此的手,无言微笑。

3.

后来她想起什么,问他,既然还要在上海逗留几日,可有打算回去看看他的母亲和外公。她很恳切,想要拜访他的家人。

然后,她关掉了手机。

他却摇头叹道,外公已于前年过世。母亲随丈夫一家住在宁波,很少与他联系。他自己早已成年,又一贯独立,不愿再去打扰。

一个小时后,几个久不联系的高中同学也给苏扬发了短信,问她出了什么事,说她母亲找她找疯了。无奈之下她再次给母亲发短信:请停止找我,也别再打扰他人了。我只想一个人静静。一切都好,勿念。

她心下失落,感慨人与人的关系真是不可捉摸。即便有血缘关系,也会因种种原因不相往来,更何况其他关系。她又想到他,无根无基,注定漂泊,而他又乐于如此,当即有些灰心。

她依旧忍住不回应。一周很快就会过去,到了英国一切都好说。

7.

他又说:苏扬,我们先不结婚,你回家来吧。

她从原先的小旅馆搬出来,和他住到一起。

李昂的短信也来了。他说:苏扬,我知道你还在生我的气,我知道那天对你做的事很过分,我非常后悔。我想你知道,我是尊重你的,也非常爱你。你可以不原谅我,但请你别这么对你母亲。你这样她很担心。

他指指她拖来的小箱子,问:“这就是你去英国的全部行李?”

苏扬克制着心中的不安,对这些短信不作理会。她将行李检查一遍,所有手续都已办妥,机票、护照,以及相关证件全部带齐。就这么躲下去吧,一直躲到上飞机,她想。不告而别,无声抗议,她只是在表明自己的立场,本无意伤害任何人。

她说:“我是逃出来的嘛,丢了一个大箱子在家里。”

谁知电话来得更疯狂了,继而是一条条短信:马上给我回来!你不回来就永远不要回来了!我没你这样的女儿!白养你了!

他眼中有了一点伤感,伸手摸摸她的脸,说:“走,陪你去买点东西。”

手机不出所料地响了起来。她让它响个八百遍,就是不接。但很快她开始有所顾虑,要是一直这样下去,他们可能会报警。事情闹大了总归不好。她给母亲发了短信:我一切都好,别找我。我只想独自静静。

他们去逛酒店旁边的IKEA。这间北欧品牌家居店在中国风靡多年,以其简约独特的设计吸引了众多年轻人。他们手挽着手,像所有在此采购、准备开始一起生活的小情侣一样,温馨又甜蜜。她不厌其烦地坐到一张又一张沙发上去,抚摸那些又大又软的抱枕。她拉着他跑到这里又跑到那里,说将来他们的卧室要摆一张这样的床,客厅要摆一排那样的柜子。他只是笑,她说什么他都说好。

成功了。她倒在床上,看了一眼身边的行李,那根跳绳还拴在行李箱的把手上,显得很滑稽。她自己笑了起来。这是第一次,她完成了一个梦想,一件自幼就萌发的、敢想不敢做的事——离家出走。叛逆的激情一直存在于她的内心,今日借机惩罚一下李昂倒是不错。也好让母亲明白,她无法跟随其贪慕虚荣的步伐。

后来她看到一张红色的棉布转角沙发,一如她梦中所见,顿时呆立不动,眼泪又要出来。

旅馆房间的门在她身后关上,苏扬终于长长吐了一口气。

她终于能够对他讲述那个梦。

正为难间,司机已把车拐进一条小马路,停在了一家小旅馆门口。她来不及思索,只好快速摘下戒指,塞进牛仔裤口袋,然后付费下车。

他们有一个家,家里有红色的沙发和蓝色的墙。木质窗台上摆满绿色的植物,还有大株的百合花。他们有三个孩子,两个男孩一个女孩。阳光明媚的早晨,他教哥哥和弟弟踢足球,她教妹妹弹钢琴。他们一起挣钱养家,一起给房子还贷。他们的房子不大,但那是他们的家,是他们每天在一起生活的地方。他们会这样幸福地生活一辈子。

胡思乱想间,她一眼瞥见左手无名指上的钻戒,惊了一惊,心头随即涌上烦躁与内疚。匆忙出逃,竟然忘记摘下戒指留于家中,这可如何是好?戴了求婚戒指却跑掉,如此便是她理亏了。

他并不回答她的话,只是微笑,像在纵容一个恋爱中满嘴傻话的小姑娘。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她躲开司机的目光,一瞬间脑海中闪过几个新闻画面:母亲报案,警方寻人,证人司机提供线索找到离家出走的女孩。

她执意买下床单、被套、枕套、一对靠垫、木质相框、花瓶和几样碗碟餐具,带回酒店房间。即便只有几天时间,她也要给他们布置一个家。被套是他们都喜欢的色彩,墨绿的底色,边角处有暗红的刺绣;用数码相机拍下合影,洗印出来,镶嵌在相框里,挂到墙上;买了白色与粉色的百合花,插在灌满清水的玻璃花瓶中,放在圆形茶几上;又去附近超市购买水果、沙拉酱、培根、速食面,晚上自己动手做夜宵。两人窝在沙发中,边吃食物边看电视。夜间常有老电影播出,他们时而感动至眼眶湿润,时而在沉闷的故事中相拥入睡。如此简单温暖如家庭生活,是她心中一直的渴望,如今暂时实现,却明知没有未来。他只是愿意让她快乐,陪她进行这飘在云端的游戏。

她说:“就去个偏僻些的小旅馆吧。”

这是她人生中最快乐的六天,和他在一起,相拥相伴,寸步不离。遗忘了世界,也被世界遗忘。

机票是一星期后的。她还未想好躲去哪里。在这座城市,她除了自己的家几乎没地方可去。车开出两条马路,司机又问了一遍:“您到底去哪儿呀?”

长时间地做爱。他们如此喜爱对方,以彼此的身体为美。他体力充沛,极愿意取悦她。她初次发现自己的内在潜能,心中感叹他的完美,或温柔或粗野,都让她心神荡漾,为之沉醉。

她在小区门口坐上出租车,一上车就吩咐司机快开。车子疾驰而去。

事后他将她揽在怀中,亲吻抚摸她光洁的身体。她迷恋他的手触摸在身体上的感觉。他有修长而性感的手指,指甲盖是椭圆形的。她记得他的手指握住钢笔的样子,记得那些漂亮的词句如何从笔尖流淌出来。她也记得高考后的暑假,在咖啡馆,他用这些手指轻轻撕开糖包的样子。她什么都没遗忘。

苏扬下了楼,出了门,迅速拐到窗口下面的草坪上,取了箱子。然后她拖起箱子一路疾走,除了自己的心跳她什么都听不见。

她告诉他,多年来她一直幻想与他步入婚姻殿堂,为他呈上完美无暇的自己。那是她一厢情愿且不合时宜的梦。骨子里她是个极为传统和保守的人,行为上亦对自己有诸多严苛要求,无视时代狂潮带来的享乐主义诱惑。当然,如今一切都成浮云。她不想再追问其中的对错。她只能接受现实。

苏扬朝他笑笑,点了点头,心想着——永别了。

他仔细听她诉说,虔诚而深情。他说,保守也好,放纵也好,没有对错。这些不是评判一个人的标准。人的价值也并非由这些来决定。每个人都应该听从内心的声音,要跟随内心的意愿。

李昂摸了摸苏扬的头,说快去快回,外面很热,太阳很毒。

她沉思片刻,说道:“若是再有一次机会,恐怕我还是会那样选择。哪怕只有一丝机会,我也要尝试,给你帮助,为你牺牲,这是我自认的生命价值。我的成长充满压抑,内心极度渴望燃烧,反叛对我具有致命的吸引力。我这样的人经不住你火源一样的诱惑。若这一生没有遇到你,我应该永远是个乖女孩。但没有办法,我已经被你点燃,直至化为灰烬,我都在为你燃烧。”

大家静了一瞬间。所有人都察觉出苏扬似有似无的反常,但又都说不清她反常在哪儿。一瞬间之后,所有人都在心里释然一笑,抛弃了先前的荒唐念头。

他微微动容,握住她的手,说:“答应我,以后别再做这样的事了。”

“不用,你陪爸聊聊天呗。”苏扬奉上一个体贴的笑,“我就去小区门口的超市买点东西,你们都怎么了?”

她自嘲地一笑,问:“什么样的事?与人上床?还是给人吃安眠药?”

李昂马上站起来,说:“伯母您别忙了,我陪苏扬一道去吧。”

“都别做了,好吗?”他轻轻将她拥入怀中。她默默点头。

母女真是心有灵犀。母亲像是有预感似的,盯着苏扬,足足看了三秒钟,像是要把事情看明白:女儿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他们从未如此亲近,夜夜相拥而眠,似有说不完的话,常常交谈直至天明。

“你不是在忙吗?我去买个饮料你还不放心?”苏扬看了一眼母亲。

她沉醉于这样的倾心交谈,也是在这些天里,她渐渐意识到,自己对他的爱,很大程度上源于一种深层的渴望:她想成为像他一样的人。自幼深藏的叛逆,在一个渴慕的对象上实现,他映照出她的真实自我。

“我去。”母亲这时突然走过来说,“你别往外跑了。”

也许她会愿意追随他,与他一同仗剑天涯;也许他能帮助她蜕去旧壳,变成她自己所崇拜的那种人。可是,她最终还是渴望安定,渴望安居乐业、结婚生子的。如何改变这样一个男人?如何征服他,征服这样一个浪子,让他陪她安定下来?这成了巨大的矛盾。

到了客厅,她对李昂和继父说:“我去买些酒水饮料。”

她剖析了自己的心,便也有了更多的不安。现在的他,显然是雄心勃勃,整装待发。他有他的志向与去向,他不能带着她。她离征服他还差得远。在这看似美好难忘的一周里,他真诚投入,将身心交付于她,可所讲所谈都不过往事,没有涉及以后。关于未来,他只字不提。

一切就绪。苏扬抬眼环顾房间。这是她从四岁就开始居住的闺房,十八年了。如今算是离家出走,是逃跑,是叛离。这一走便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也不知再回来是个什么情形。忽然间,她感到一阵伤感。但没有时间多想了,要行动就必须果断。她当即稳了稳情绪,若无其事地走出房间,手中掂着几个零钱。

她知道,他只想好好陪她度过这一周,让她安安心心地出国念书。而接下来,他有些大事情要做。他要远行,要闯荡,要冒险。他有的是能量,他的能量是不该被浪费在风花雪月上的。她隐隐地感觉到,野心在他体内积蓄已久,他的世界宽广得让她难以想象。

苏扬看了一眼两只行李箱,迅速决定抛弃那只较大的。那里面装了大部分的冬衣,没什么重要的东西。她拎起那只小箱子,用一根跳绳捆住箱子的把手,打开窗户,把箱子从窗口慢慢地放出去。这根跳绳是一次寒假建立运动计划时买的,没想到却在此时派上了大用场。小箱子里只装了些书本、证件材料和简单的衣物,但仍有二十来斤。窗口在二楼,绳子放到头了,箱子却还吊在半空中,离地面约有一米多。苏扬索性松开手,箱子瞬间成了自由落体,咚的一声落在了楼下的草坪上。

8.

2.

那个不愿面对的日子还是一天天近了。

这时,苏扬悄悄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间,轻手轻脚地锁上了门。

他订了比她晚的飞机。他说他送她走,这样她会好过一点。

母亲站起来,说要去为晚餐做些准备。李昂说了一句让母亲别忙。他们又客套了几句,母亲便离开了客厅。继父与李昂聊起北京的气候、交通与房价。

这是他们七年来第一次真正的分别。从高中到大学,无论是否是恋人关系,他们至少还在同一座城市、同一所学校。而接下来,他们将在不同的国家。

他们的谈话零零碎碎地进入苏扬的意识。她此刻脑海里全是她自己的声音。她在和自己讨论着一次让所有人都震惊的叛逆逃亡。

离别的清晨,她在他怀中醒来。她悄悄起身,走到窗边。落地玻璃窗外,天空灰蓝,有隐约的雾气。房间里很静,只有空调轻微作响,吐着丝丝冷气。空气中混合着烟、香水、百合花,以及荷尔蒙的气味。她环视房间,墙上的相框里,他们笑得灿烂;墨绿色被子的一角斜斜地拖在地上。他依然在沉睡,他的脸庞和身体在纱帘透入的微光下显得健康而洁净。百合花开得正好,花蕊饱满,芬香弥漫,恰是衰败前盛放得最热烈的时刻。

母亲已经在留李昂吃晚饭了,又问他宾馆订好没有,没订的话可以住在家里。

她褪下身上的睡裙,走向他。她伏在他身上,亲吻他的额头、鼻尖、嘴唇、脖颈、胸膛。他在她的亲吻中醒来,对她微笑,伸手抚摸她的发丝,将她轻轻拉向自己。

李昂又说了句什么。母亲也说了句什么。苏扬脸上微笑着,心跳却乱成一片。她不要一个他妈的大电视!

再一次地温存后,她抬手摘下颈上的项链。这是十八岁生日时,母亲赠送她的成年礼。细细的铂金链子,小颗红宝石坠子,戴上后从未摘下。她没有多想,不知为何,就这样摘下来按入他手中,郑重得犹如按下命运的密钥。

见她无意见,母亲笑着说:“等会儿我去把户口簿找出来。”

她抬起头来看着他,眼睛清澈透亮,好似含着泪。她说:“隔着茫茫人海,有一点念想总是好的。”

大家都看她。她只是微笑,不作答,一个主意在她心中瓜熟蒂落。

她又说:“下次见面就是我们结婚的时候,到时你把项链还我。”

李昂笑笑,说:“看苏扬的意思吧。”

他看着她的眼睛,没有说话,默默地把项链收好。

她听到母亲说:“或者先去领证也行啊,现在其实也方便。”

9.

她已经看到了她的未来,和李昂一起,选择房子,选择汽车,选择一个他妈的大电视。

去往机场的一路简直是地狱。他们坐在出租车后座。她说了一些话,他也说了一些话,他们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随后是久久的一阵无言。

母亲和李昂还在讨论结婚的细节:婚房、宴席、某个牌子的婚纱……苏扬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她再次想起了电影《猜火车》中描述的生活——选择职业,选择家庭,选择一个他妈的大电视。选择洗衣机、汽车、镭射唱机。选择健康、低卡里路……选择你的未来,选择你的生活。

她只盼高速路会堵车,只盼司机开得慢些,再慢些。她甚至盼望此时有一颗彗星撞击地球,让时间停顿在此,让一切凝固在这样的状态。可是什么都没发生,一路畅通无阻。

不,这些都不重要,不值得她费心思考。他只是她生命中的过客。她生命中的唯一另有其人,那个值得她追寻,值得她等待,值得她交付一生的男人,那个十六岁就与之相恋却从未得到过的男人,他才是苏扬生命中的关键。

车里的沉默太过持久和压抑,她隐隐感到异样。她转头看他,见他似乎有话要说,又迟迟不肯开口。

李昂从小养尊处优,对生活有自己的安排和把握,不觉得有什么事情是办不到的。他在幸福的家庭中长大,对婚姻充满信心,对家庭生活满怀热情。大学毕业,他就迫不及待地投入婚姻,他爱她竟到如此地步?她有一瞬间的恍惚。

“怎么了?”她问。

她同时感到愤怒,李昂这算什么意思?一切都是他说了算?料准她苏扬在长辈面前不会驳他的面子,抑或认为女人都会在钻石面前卑躬屈膝?

他的眼神闪了一下,说:“没什么。”随即转开了脸。他欲言又止的样子让她更难受。但她知道,他不愿意说的话,她再问也是徒劳。

她抚摸着手指上的钻石,脑海中飞速地思考,如何才能尽快将它摘下,还给李昂。

车很快开到了机场。他让她先去值机柜台排队,他去找个手推车。她说不用这么急,航班还有三个多小时才起飞,可以先找个地方喝点东西,聊一会儿。她想同他好好话别。

每个人都觉得这天的进展出乎意料,又都觉得结果如此也未尝不可。关于结婚还是订婚,关于宴席怎么个摆法,关于日子到底定在哪天,他们在看似轻松的闲聊中互相试探,其实所有的人都在看苏扬的态度。表面上她没什么态度。她始终保持着一个礼貌的微笑,看上去像在听每个人说话。

他说,先托运了行李再找地方坐也不迟。

李昂在同母亲与继父商量,看苏扬的意见,是否要在出国前登记结婚。若是觉得时间紧迫,可以在她走之前先订婚。母亲说这样也好。

她听他的话,拖着箱子往值机柜台走去。还未走到,她就看到了站在柜台旁的母亲,身边是那个被她留在家里的大箱子。

苏扬依然没有反应。她被吓呆了,望着手指上硕大的钻石,只觉得自己在做梦。李昂后来的话几乎没有进入她的意识。她只是感到惶然,事情怎么就突然到了这一步?

她心里一阵酸涩,百感交集,乱了阵脚。她没想好是走过去,还是再次逃离,母亲已经看到了她,几乎飞奔着朝她扑来。还没到她跟前,眼泪已经哗哗地流了下来。

苏扬母亲的泪水终于涌上了眼眶。继父搂住母亲的肩膀,轻轻抚慰,像是怕她承受不住这突然的喜悦。

“扬扬,你要急死妈妈啊!手机怎么就不肯接!你这几天都在哪里过的呀,啊?”母亲抱着她哭成个泪人。她含含糊糊地应了几声。

空气凝固了几秒,无人说话。气氛开始尴尬。李昂拉起苏扬的左手,微笑地看着她,见她并无反对之意,便将钻戒缓缓套上她的无名指。

她心里难受极了。母亲叫她扬扬,她好像又回到了孩提时代。不知母亲在这里等了多久,才把她等到。她一直不接电话,母亲只能这么找她。也许母亲从一早就开始等在这里。母亲都快五十岁的人了。早晨六点钟,航空公司的值机小姐还打着哈欠,母亲已经打扮得整齐端庄,拖着个大箱子等在这里,生怕错过了她的女儿。苏扬心里难受,恋爱的激情瞬间就消退了,自责、愧疚和悔恨折磨着她。她抱着母亲,说:“妈妈,是我不好。害你担心了。”

苏扬母亲又惊又喜,抬手掩口,望着面前的两人,眼中似有泪光闪烁。继父微笑不语,眼神里充满慈爱与祝福。唯有苏扬,毫无反应,只是惊讶过度,不知如何面对,碍于颜面无法立即回绝。

“这个箱子我帮你拿来了,里面有我帮你织的羊毛裤。英国很冷的,你一定要穿啊,不然要得关节炎的。”母亲又絮叨起来,眼泪渐渐收住。

“苏扬,四年前我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你是个特别的姑娘,灵魂丰富,内心纯真,外在温柔,性格却坚强,充满智慧,又无虚荣之心。我爱上了你,并认定你是我今生唯一。我是个认真的人,选择了便会不离不弃。感谢你陪伴我度过了最美好的四年时光。今日,我向你请求,请求你让我陪伴你度过今生。我会给你幸福,这是我对你,以及对伯父伯母的承诺。”李昂说完,目光灼灼地望着苏扬。

“你这小鬼头,不想这么早结婚,大家好好商量就是了。你跑了算怎么回事啊?这不是让人家看笑话吗?你不想结婚就跑啊?妈妈也不要了?行李也不要了?你倒是潇洒啊!我怎么会养了你这么个小人儿啊!”母亲埋怨着,也心疼着。她二十三岁了,在母亲眼里却是个永远长不大的、不懂事的小鬼头。

屋里突然静了下来。苏扬盯着李昂手里的东西,凝神屏气。千万别是个戒指,她想。李昂打开盒子,钻石的光芒闪耀夺目。苏扬闭上眼睛,不露声色地深吸了一口气。

“对了。”母亲想起了什么,拿起手机打了个电话,急匆匆地对着那头说:“找到了,找到了,在我这儿,哎,好。”母亲挂了电话又对她说:“不是我讲你,你这小鬼头也真有本事,让我们寻了你一个礼拜啊。你这一个礼拜住在哪里啊?住酒店不要钱啊?从小把你惯坏了!李昂这小伙子人好啊,一直在上海陪着我……”

而后大家说起苏扬即将远赴英国,李昂停了下来,拿出一个小小的锦盒。

“李昂……他也来了吗?”她担心地吸了口气。

下午茶在客厅布置妥当。母亲尤为热情周到,对李昂嘘寒问暖,又问及工作近况。李昂恭敬谦和,一一详细作答。

母亲不理她的问题,继续自顾自地说道:“这个男孩子是真的好,有教养,又懂事。你这样莫名其妙地跑掉,人家也没动气,还反过来安慰我们,弄得我跟老头子都不好意思了。你讲讲看,这样的男孩子你到啥地方去寻啊?你还不晓得珍惜。”

“哎呀行了,都被人听见了。”苏扬一面小声制止母亲,一面赶紧端起绿豆汤往客厅走去。

母亲继续数落着,苏扬却看到祉明推着行李车远远地朝她走来。看到母亲也在,他站住了,僵在原地,没有走过来。

“别以为我不晓得你心里在想什么。你不想跟人家谈了对不对?我告诉你,这女婿妈妈认定了,你要不知道好歹你就试试看……”

母亲还在说着李昂的事,又埋怨她如何拎不清、不懂事,总之还是那几句陈词滥调。苏扬又烦了,先前的那些愧疚和自责又不见了。

“好了妈妈,我有数,不会失礼的。”苏扬一边扯出微笑应对母亲,一边在心里和自己商量着其他事情。

她说:“好了好了,妈妈,我赶飞机啊,时间来不及了。”

母亲在厨房,叫苏扬过去,让她帮忙盛绿豆汤,再往每个碗里加冰块。苏扬心事重重的样子,躲不过母亲的眼睛。她听到母亲在她耳边小声嘀咕:“你不要作天作地,拎不清。人家特地上门来,你拉着一张面孔给谁看?”

母亲说:“别觉得我烦,我是为你好。”

苏扬开了门出来。客厅里,继父正在看一场马术比赛的转播,李昂与他正聊着赛事。

“行了行了,我知道。”她已无力招架。她的意识全在祉明那里。

母亲在外敲了几下门,招呼苏扬换了衣服就去帮忙弄下午茶。

他依然站在远处,看着她,目光清冷。他很清楚她的母亲在跟她说些什么。十八岁的那些记忆突然就回到了他眼前:她、她的母亲和他,她的母亲隔在他们中间,什么都没变。

该怎么办?苏扬思考着,目光落到那两件行李上。

远远地,她从他的脸上捕捉到一丝冷冷的笑意。他的表情似乎在说:“苏扬,你看啊,你还要跟我结婚吗?还要跟我走吗?你能丢下母亲吗?你母亲能放你走吗?”

李昂特地上门,绝非道歉这么简单。她必须想好对策,才不至于陷入被动。明明早已说过分手,却没有丝毫效力。甚至于,在发生了那样可怕的一件事后,他仅用一句道歉便想跟她和好如初?看看他,一副谦谦君子模样,多能讨长辈们喜欢。这就是他的惯用手法。如此下去,一切又要回到从前了。

她越过母亲看着他。她的表情也在说话:“你过来啊,你够爱我你就走过来,来跟我母亲说,你爱我,要娶我。你怎么不过来呢?”

李昂离开房间。苏扬关上门,冷静下来,郑重地思考眼前的局面。

母亲还在说着关于饮食起居的各种注意事项,又叮嘱她不要再使性子,碰到事情要学会沟通,学会包容他人。总之,是所有母亲都会对女儿说的那些话,要赶在这短短的一点时间里跟她说完。她心里烦得要命,可母亲老也说不完。

他还想说什么,她打断了他,“对不起,你先出去一下,我得换身衣服。”

后来,当苏扬永远失去母亲,她在回忆中搜索关于母亲的点点滴滴,不放过任何一句话和一个眼神。她意识到,母亲永远是世上最爱她的那个人。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能面对机场的这段回忆。她即将登上飞机远赴异国他乡,母亲是多么不舍,多么放心不下,所以才细细叮咛,而女儿却在烦她、恼她,女儿的心思全在别的地方。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像是如释重负,又像是失望。

她后悔没能在那天拥抱母亲一下。紧紧地,拥抱这个世上最爱她的人。

“没什么。”她含含糊糊地应付他。药已吃过,生理期也很正常。这件事早就结束了,何必再提。

而此时,她心里只有厌烦,甚至是绝望。她满心期待的,都是另一个拥抱。她不抱希望去说服母亲,让她摆脱世俗观念,给她自由,给她幸福。她不期待母亲会理解她,不期待母亲会懂得真正的幸福来源于爱,而真正的爱,不附加任何家庭、身份、财富等社会功利的砝码。她依然相信真爱,这是她和母亲之间难以跨越的鸿沟。

“你……还好吗?”他看着她,目光扫过她的腹部。

身处此般境地,她将爱情无限放大,掩盖了亲情。她对祉明的爱,掩盖了母亲对她的爱。她甚至怨母亲,怨母亲害得她不能和祉明好好地告别。那些预想的亲吻、拥抱、依依惜别、恋人之间的拉扯、最后的碰触,都没有发生。留给她和祉明的,只有隔着人群的、远远的注视,那偷偷的、忧愁的注视。

“行了,我知道。”她没耐心听这些。

一个人的到来,切断了他们交汇的目光。这个人正是李昂。

“好吧,我承认,我不是顺道路过,我就是特地来上海的。”他轻声说,“那天之后你始终不肯见我,而我也一直抽不出时间。你知道的,毕业,还有学会的事,拖得我一直没空。我今天特地来,就是想跟你说一声对不起。你知道,我没想过要伤害你。”

李昂告诉她,他们生怕错过她,分别在安检口和值机柜台等候。他一接到她母亲的电话立刻从安检口跑了过来,穿越了整个人潮涌动的航站楼。

“没有。”

说完这些之后,他却没什么话了。她有些尴尬。一星期前她不告而别,预想着跟他永远不见,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见面了。她不知道怎么把戏接上。但李昂有种奇特的本事,就是在任何尴尬的情况下都能把戏接上,恢复成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

“还在生我的气?”他小心翼翼地触及正题。

这一星期来的躲藏与寻找,这其间的是非与计较,全部让他一笔勾销。他把他们带回到早些时候,甚至更早些时候,一切还完好如初的时候。

她嗯了一声,背过身去,对着镜子擦头发。

他轻按她的肩,说:“照顾好自己。”

苏扬还未缓过神来,他们已经客套上了。她不置一词,走向自己的房间。李昂随后跟了过来,看到她房里的两只拉杆箱,问道:“行李都准备好了?”

她点点头。她惦记着远处人群里的那双眼睛。

母亲端茶过来,说:“你想来就来,都是自己人,别这么客气。这里就是你的家。”

李昂又说了句什么。她还是点头。

母亲已经在倒茶。苏扬听到李昂说:“这几周我在江苏一带实习考察,今天刚刚结束工作,顺道来上海看望伯父伯母,抱歉没有事先打招呼。”

她看不清眼前的事物。她的心在人群对面。

出国前的最后一周,上海正值酷暑。苏扬每日待在家中,度过最后的假期。一切都已归为平静。然而这天午后,当她冲了凉从浴室走出来,身着睡裙,擦着头发,抬起头,竟看到李昂站在客厅中。她惊呆了。自从那天的事情之后,她一直没见过李昂。她不想见他。只听说他考了公务员,去了市里的机关工作。

李昂看着她。她心想你可千万别抱我,千万别抱我。她感到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张开双臂把她紧紧地抱住了。他的手抚摸着她的脊背,他在她耳边说着什么。

祉明南下广州以后,苏扬曾给他打过电话,但只是匆匆聊了几句。他很忙,无法与她多谈。她并不失望,知道他如今已成了远走他乡的工作狂。他身上有股走南闯北的洒脱劲儿,总在追寻心中的理想。她再是不舍,也只能放任他远行。

她僵在那里,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祉明从灾区回来后为人热议,却对任何人都避而不见。苏扬从叶子青处听到的消息也只是片面的。似乎在经历了一系列变故之后,他性情有变,让人难以捉摸。

祉明,你知道我是不爱他的,你知道这一切只是形式,不是真的。真实的世界只在你我心中。她心里这样想着,可却再也不敢隔着李昂的肩头,隔着喧哗的人群,去寻找那双眼睛。

毕业后,苏扬回到上海。这里有她与祉明高中时代最美好,却也是极为短暂的回忆。只是,四年之后的这座城,只有她,没有他。

她的视线被泪水模糊。

1.

母亲和李昂一起陪她去托运了行李,又把她一路送到安检口。中途她取出戒指还给李昂,只说无法留下,再无解释。李昂没有勉强她,把戒指收下,又告诉她,戒指上已刻有她的名字,所以这枚戒指终是要给她的。他说或许时间会给他们答案。

然而,我不是逃遁者,也不是隐士。我付出能量给这个世界。我想有所作为。我只是不愿为个体的物质幸福而挣扎。

她在母亲和李昂的目送下,走入安检通道。于是,她和祉明最后的告别就是那遥远的、深深的、模糊的、时断时续的注视。

生命是一场败仗。作为个体我是卑微的,个体的自由如此有限。我不愿再用这有限的自由去选择奴役自己的枷锁。

她坐在候机厅里,想起人群里他的脸——沉默的、忧郁的、心事满腹的脸。

而后我试图抛弃人类为自身制造的种种枷锁,但我发现,枷锁无处不在。我们所拥有的自由是短暂的。我们却总用这短暂的自由来选择以某种方式长久地“不自由”。婚姻、职业、地位,诸如此类。

她知道他那个黑色的行李箱里有她的一条项链。她记得自己对他说过:“下次见面就是我们结婚的时候,到时你把项链还我。”

我曾不顾一切,去追寻当今社会最被信奉的价值:成就、荣誉、财富、地位。我在其中迷失。无论怎样为这些价值设定次序,它们终都是虚空。

那时他们都不知道,下次他们见面,真的是在婚礼上,只是新娘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