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她知道他故意轻描淡写,知道他并不爱听那些缠缠绵绵的感动。他就是这样,任何好的感觉都宁愿放在心里,不愿去说破,希望别人也是如此。而苏扬在喜悦之余,还有一丝怅惘。因为她觉得这份特别而珍贵的礼物,更像是他为这些年来两人之间的感情所作的交代,是一个庄重的总结和句号。她知道他又要去追寻他的理想和信念了。他要她放下他。
第一场春雨过后,天气开始转暖。毕业真的就在眼前了。
她依旧忍不住打电话给他。他只淡淡地笑,说你开心就好,又说出版商是他的朋友。他嘻嘻哈哈,说苏扬你将来成了大诗人、大作家,可别忘了我这个伯乐。
就在这忙碌而热闹的毕业季,校园里却出了件大事:有个女生跳楼了。她叫刘莎,上海籍,与苏扬同届。刘莎与男友是同班同学,两人谈了四年恋爱,感情不错,但刘莎的父母始终反对两人交往,因为男生是农村的,家境贫困。毕业了,刘莎要回上海工作,男生还在犹豫要不要去上海发展。刘莎的父母强行干涉,多次与男生交涉,终于劝说他放弃。据说两人曾大吵一架,男生向刘莎提出分手,直言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兴许还说了些绝情的话。当晚刘莎就从宿舍楼的天台跳了下去。就在这前一天,她刚刚拿到了一家顶级金融机构的聘书。
这些年他对她一直若即若离,热爱过,离开过,承诺过,背叛过。但她对他始终没有放下过。她的信心还在。她相信他们即便不在一起,也知道自己在对方心中的位置。她甚至相信,即使将来两人也无法在一起,这一生他们都会是彼此最好的朋友、最亲的亲人。
苏扬是在同乡毕业聚会上听说了事情的内幕。大家议论此事,皆感到悲伤和惋惜,确切地说,是惋惜多过悲伤。大家谈论的焦点不是女生自杀的原因,而是她拿到的那份offer。如此好的单位实在太难进了,多少人神往的工作,几乎要经过千里挑一的选拔方能获得。这种单位,进去做个三年五载年薪就能过百万。什么事情能大过百万年薪,还要拿自己的命去换?
她抚摸着书皮,感伤良久。这是属于他们的记忆,微小,但珍贵。
一片唏嘘声中,话题转向了毕业后的出路。很多人要出国,最多的还是去美国。名校毕业生们对彼岸趋之若鹜,以求学和深造的名义。但最终,大部分人为之奋斗的却是绿卡、婚姻和财富。留在国内的人,大多进了五百强跨国公司,一签五年十年,衣着光鲜体面,累得披星戴月,最终换来好房好车以及奢侈品消费能力。没办法,谁都不是生来就爱钱,可所有人都在讨论CPI、贫富差距、新阶级的诞生。这些从小读书就不输人的精英们,怎能在当今最无争议的成功标准上落后于人?成为中产阶级及以上人群带来的不仅是物质的满足,更多是高于中位数的良好自我感觉。
每一寸可见的阳光。
高薪职位,或者发达国家名校学位,这些几乎成了北大毕业生们的出路硬指标。
但凡珍惜今天,
苏扬当然清楚,自己的选择也是出于盲目和虚荣,抑或只是遵循母亲的想法:出去镀一镀金,长一长见识。大家问她拿到了哪个学校的offer,她说圣安德鲁斯。有人问这是什么学校?她略有窘迫,说是英国的一个学校。大家嘻嘻哈哈,说英国好啊,回头看英超去,就是天气不怎么样。苏扬知道他们中很多人都拿到了哈佛、伯克利、斯坦福的offer。在他们眼里,什么圣安德鲁斯,那也算学校?
一切不尽美好。
而后有人提起前一阵的十佳歌手大赛。他们都说郑祉明就是个天生的情种,不务正业的浪子。入校后祉明一直与上海同乡圈子往来不多,这些人对祉明的印象始终停留在花花公子的阶段。苏扬说起去年的竞选,没几个人知道详情。他们都不太看得上这些学生组织,很少参与其中,对社团的热情也不高。他们只关心offer、学校排名、五百强排名,或者薪水后面是四个零还是五个零。他们听说祉明去广州一家私营公司面试,都表示惊讶,仿佛他是个永不归正途的异类。
忘记过去未来,
人们就是这样,追求平均数,追求中间值,追求比中等再高一点的那个水平线。谁稍稍异于常人,跳出既有的价值标准,就成了异端或者笑柄。所谓的幸福不过来自境遇的比较。只有不幸是绝对的。然而别人的不幸是别人的,谁会在别人的悲伤里停留太久?聚会临近尾声的时候,大家几乎都忘了刘莎的事情。所有人都开开心心,热热闹闹地互留联系方式。几个有了好东家的人尤其受欢迎,每个人都在给自己的前途寻找铺路石。
我们举目迷茫。
有个女生在散会的时候眼睛红红的,走在人群的最后。苏扬认出她和刘莎是一个系的。苏扬给她递了张纸巾,她就哇地一下就哭了出来。她说实在是想不通,四年前入学聚会上还好好的,毕业时就没这个人了。同窗四年都会留下深厚的情谊,何况是谈了四年的恋爱?她突然抓住苏扬的手,说:“你知道是什么让刘莎想不开的吗?刘莎她爸妈偷偷给过那个男生五万块钱,让他和刘莎断绝来往。那男生居然就收下了!居然就真的放弃这段感情了!这是什么爱情啊?五万块就买断了。”
向未来侵略,
10.
我们无从获得力量。
“你知道吗,五万块不重要。问题不是五万或者五十万,问题是这个爱情可以买卖。可以,或者不可以,这才是关键。”苏扬说。
向过去伸手,
“事情已经发生了,无可挽回。”李昂安慰道。
不再拥有力量向前扩张。
他们坐在湖边的长凳上,望着对岸星星点点的烛光。一些学生自发地到湖边点蜡烛悼念刘莎。一场雨刚过,树叶上的水滴滴答答地落到湖面上,像一些人在哭。
在无尽的世代,
“五万块让人想不通,那如果是五百万呢,是不是就能想通了?五千万呢,是不是会有大把的人抛售自己的爱情?”
人会终结。
“好了,苏扬,别那么激动。给我五千万我都不会把你卖了的。”
终有一天,
李昂这玩笑开得很不高明。苏扬说:“你根本不懂我在说什么。”
《珍惜》
他说:“我懂。只不过我觉得事情已经过去了,讨论这些没有意义。”
我们惊天动地的相爱。
他又说:“这个女生自己也有责任,太脆弱了。这样的人就算把这件事情想通了,碰到别的事情一样还会想不通。”
只因有,
她瞪着他,说:“你好冷血。”
色彩斑斓的城市,
他说:“不是冷血,是我觉得年轻人理应有所担当,这是基本的责任与素质。”
偶尔充满了色彩,
“你少打官腔,你一定还在心里说这女生活该,是不是?”
有时,有时无奈。
“当然没有。你怎么会这么想?”李昂困惑地看着她。
有些,有些苦恼。
苏扬沉默了。她不明白怎么就跟他吵起来了。其实今晚和李昂到未名湖来散步,她是准备跟他提分手的。可不知为什么,此情此景,让她又无法开口了。
如乌云倒下的阴霾。
“我们走吧,宿舍该熄灯了。”她说。
这城灰灰的,
“难得抽空陪你,再坐一会儿吧。”他握住了她的手。
有时,有时灿烂。
借着路灯和烛光,她看着他。一张沉着、稳重,略显疲惫的脸,一个学生会主席和优秀毕业生应该有的脸。她想:我的分手理由该是什么?
有些,有些单调。
四年的爱情被五万块买断,从此无法相信爱情了?
如波涛翻腾的大海。
我即将出国,而你的事业在北京,就别互相耽误了?
这天蓝蓝的,
或者,想不想听大实话?我早已心有所属,其实我从来没有爱过你。
《城的色彩》
“我爱你。”她听到他的声音从耳边传来。他的手臂环住她的肩、她的腰。他说:“不要回宿舍了,今天跟我回家。”
一起走,就在今天。
湖边悼念的人渐渐稀少,烛光一盏盏熄灭。苏扬跟着李昂往东门走去,五月的夜风大起来,吹乱了她的头发。夜黑得奇怪。她抬起头,四层的教学楼高得望不见顶。
一起走,伴着你。
她想着那个跳楼的女生,跨出那一步是怎样的绝望。每个女孩心中都有一个爱情梦,可这时代已经变了,不再是那个没有爱就死的激情年代了。这时代值得追逐的东西太多,一百万的年薪就很不错,名车香包也诱人。若不挑剔,爱情遍地可拾。即便找不到真爱,肉身的欢愉也随手可得。为什么非要和整个世界告别?
夜夜,断不得对你的念。
她又想,生死往往一念之差,有没有可能,站在天台边缘的女孩差点就成了她?
放下的,都留给了夜。
“李昂。”她突然大喊一声。
曾爱着,忘记他无从放下。
他正要去停车场取车,这会儿他站住,转过身看着她。
其内却由不得那漠然的云烟。
“怎么了?”他听出她这一声喊不同寻常。
考场外是亮色的天,
他回到她面前,发现了她眼中隐隐的泪光。怎么了?他的目光在询问。
《高考后》
“李昂,对不起。”
翻开书页,里面是她从高中开始陆续写给他的诗。她抚摸着纸张,目光游走在字里行间。她不知道自己竟然写过那么多,更没有想到他竟全部保留着,积攒着。那些落在草稿纸和小书签上的诗句,那一封封的电子邮件,那些饱含着盼望、压抑、喜悦、忧伤、欢笑和泪水的词句,他全都读了,而今又把它们印成铅字,集结成册。那些已被她遗忘的文字让过往的一幕幕重回眼前。
“对不起什么?”他看着她,有些担忧。
诗集的名字叫作《爱的迷阵》,三十二开的小册子,薄薄一本。暗红色封面,靠右侧三分之一处有一幅由黑色线条组成的抽象画,是简洁素雅的风格。
“我们……分手吧。”说出这句话需要勇气,她始终踌躇着迈不出那一步。这个有些狂乱的夜晚推了她一把。
她怔住了。诗集?
他茫然地看着她,不明白这突然说出的分手指的是什么。
苏扬,这是你的诗集,这些是稿费。毕业快乐!
“李昂,其实……我与你并不合适,我看不到未来。”
回到宿舍,苏扬打开了信封,里面装的竟是一本书和一沓钱。还有一张字条,只有短短的一行字:
李昂看着她,看了足足几秒钟,然后微微一笑。他张开手臂把她揽入怀中,说:“苏扬,你没事儿吧?看看你,一点事情把你给矫情的。”
8.
她在他怀里,看不见他的脸,又听到他说:“那个女生的事情只是个案,不能因此就不相信爱情了。要知道,这世上真爱还是存在的。”
她从他眼中看出了他未说出口的话。要毕业了,眼前有大把正经事要做。谁还有工夫谈情说爱?那是属于十六岁的奢侈。
“不是的。”她轻轻推开他,“李昂,你知道的,我马上要出国了,一走好几年,将来也不知会在哪里,而你不会离开中国。”
三角地人来人往,周围是一张张年轻单纯的脸庞,就像四年前的他们。
“我可以离开中国啊,如果你希望的话。”他说。
“我爱你。”她把这三个字说得很轻,却很用力。
她看着他,心想你可真会撒谎。你是什么人我又不是不知道。你会丢下大好的北京跟我去国外吃苦?
他看着她,欲言又止,顿了顿,他说:“我希望你过得幸福。”
她说:“你的事业在北京。”
“你爱我吗?”她慢慢吐出这几个字。
他想了想,说:“苏扬,或者你也别出去了吧。那么辛苦,何必呢?留在北京,我会帮你找到好工作。你想做哪个行业?”
为什么总是在分别?何时可以不用再分别?
果然,那副只手遮天的架势又来了,就好像他看透她一直以来的埋头苦读是因为对某种高薪闲职怀着一份秘密的憧憬。
并肩走过的路途总是太短。很快到了三角地,他们就要在这里分别。他从南门离校,她回宿舍。不久的将来,他们还要分别,他去广州,她去英国。
他说:“我一定可以为你找到好的单位。真的,苏扬,你根本没必要出国去受那份罪。”
万物复苏的季节,一切都在重新开始。他们可否重新开始?她在心中追问,却知道,这个问题注定无解。
苏扬看着李昂,仿佛看到了自己一帆风顺的人生。进一个舒服的单位,上班、看报纸、喝茶,每隔几年就升一次职,涨一涨工资。她的态度是无所谓的,反正家不靠她养。李昂准备了大把好日子供她享用。然后,青春就逝去了。这一生就过去了。平淡富足,没什么不好。
他们一起走出食堂。外面阳光很好,绿植都在发芽,树都开花了。和煦的春风带起细碎的花瓣,零星地飘落在她的头发上,柔软芳香。
“我还是想出国。”她说。
就这样仓促地结束了短暂的相聚。
“那我就等你。或者,我们先结婚。”
他笑笑,不再接话。他要去广州工作,如此重大的事情,似乎才聊了个开头,他就把话题结束了。他呼呼啦啦地把饭吃完。他吃东西向来很快,是那种体内有充沛能量的男生。她看着他,心中无限恋慕。他很快站起来,把座位让给一个在旁边等待的女生。苏扬也放下筷子,站起来给等在她旁边的人让了座。
她摇头:“李昂,那不是我要的。对不起。”
“广州有什么好工作?北京上海大把机会你不找?”她说。
他没有回答。
“我先去广州面试完再说吧。”他淡淡地说。
她抬起头看他。他看上去平静极了。
“你回上海的话,我就不出国,我也回上海。”说完,她自己也很惊讶。她不明白为什么会说出这句话。去英国是早就定了的事情。她这时才知道,自己是经不住一点希望的诱惑的。祉明给她一点希望,哪怕是很微小、很渺茫的一点希望,她也能将其无限放大,支持她推翻一切去跟随他。
僵持了一会儿,他再次拥抱她,动作轻柔。他说:“我知道,是我最近太忙了,关心你太少了。但你要明白,我很爱你。我会好好照顾你,相信我。”
他顿了顿,说:“你不是出国吗?”
“听我说,李昂……”
“家在那儿嘛,总要回去啊。再说,我将来要回上海的呀。”
“嘘……”他把手轻轻地盖在她的嘴唇上,对她微笑。他说:“听我的话,今天什么都别说了。我现在送你回宿舍。你回去好好休息,睡一觉。时间会给我们答案的。”
“为什么要回上海?”
他又说:“这会儿你头脑发热,我建议你什么都别想。过几天再说,好吗?”
“你……不回上海了?”
李昂自然清楚,这么说下去两人会吵起来,会越说越僵。他知道这时候该冷处理。而他也需要一个人理理思路,想想“为什么”和“怎么办”。这是他一贯的风格。
“是啊。”
李昂陪苏扬走回宿舍,在楼下和她告别,临别前依然亲吻她,从容不迫,面带微笑。苏扬再不说什么,她知道自己说不过他。
“什么?去广州面试?”
11.
他说:“我很快要去广州参加一个面试,必要的话还得在那儿实习一段时间。”
五月,一场大雨洗刷了北京城,也洗去了跳楼事件留在校园里的阴影。天气真正热起来了,一切重新萌发盎然生机。校园里处处是身着学士服拍照留念的身影。一顶顶学士帽漫天飞舞。
她说:“为何这么急?还没到期末呢。”
苏扬在网上遇到祉明。祉明说,他依然在广州,和那家公司的老板谈得很愉快,已成了哥们儿,这几天还准备和他们公司的员工一起出海打鱼。
周围全是人,很吵。有人打了饭没地方坐,端着盘子东张西望,也有人站在他们身边等位子。祉明吃得很快,说他欠了三篇论文没动,一会儿回去赶。
不得不佩服祉明的社交能力,还没正式加入公司就已跟老板及员工混得那么熟。苏扬在网络的这边微笑起来。笑里有欣慰,也有苦涩。
她说还没有定,也许不去。她略有失望。他对她出国完全不在乎。
她说:你真的要留在广州了吗?
他问她在做什么。她说雅思考完了,可能去英国。他听到“去英国”,稍有惊讶,很快微笑起来,说:“好啊,英国挺好。什么时候走?”
他说:差不多定了,我喜欢这份工作。
他还是老样子,温和,被动。但苏扬发现他今天笑得格外灿烂。她知道他已经好了,已经彻底摆脱了竞选失败的阴影。她问他吉他学得怎样。他说还不错,跟叶子青的乐队一起排练过。她笑,问他为何退出冰球队。他不详述,只说玩够了,又说现在爱上了网球,正在跟一个新加坡教练学。她笑他,说他学什么都没长性。
她在电脑屏幕前发了一会儿呆,思考着一同去广州的可能性,最终觉得那太渺茫了。
祉明说他赶时间,就随便吃点。于是两人一起在食堂窗口打了快餐,然后端着各自的餐盘穿过拥挤喧哗的人群,坐到了一个角落的位置。
她又问他,要去的到底是个什么公司?规模大不大?薪水怎样?
他说:“保留悬念,回去再拆。”
他说是个贸易公司,规模一般,但他很喜欢那儿,老板是个有趣的人,薪水不重要。
“什么东西啊?这么神秘!”她表现得并不热烈,心中却很喜悦。这是他第一次正式送她礼物。
她告诉他,出国事宜已办妥,预计八月份走。
“嗯。先别拆啊,回去再看。”
他简单回复:好的,祝一切顺利。
“毕业礼物?”
一段漫长的离别俨然无法避免,而且就在眼前。
一见面,他塞给苏扬一个牛皮纸信封,四四方方地包裹着什么,沉甸甸的。他说:“毕业礼物。”
李昂这边,依然还是牵牵绊绊,藕断丝连。苏扬只觉得无奈。
北京的初春十分冷。祉明却穿着运动短裤,上身着长袖格子衬衫和棉外套,头发湿漉漉的,肩上背着一个网球包。他朝气蓬勃,浑身都是阳光的味道,就像个大一新生。
李昂每天给她发短信。
她惊讶,心中却没有太多的波澜。他语气淡淡的。或许他只是想和她随便吃个饭,聊聊近况。但她还是高兴的,他能主动打电话,说明他已经从失败中走出来,开启人生的新篇章。
——天热了注意防暑。
毕业前的春天,苏扬意外地接到了祉明的电话。他约她第二天在食堂一起吃午饭。
——明天会下雨,出门要带伞。
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
——超市楼下新开了书店。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
——我给你买到了文德斯的摄影集。
7.
这些短信让她心烦意乱。他对她提过的分手一事不以为意。他与她保持联络,维持热情,细微关怀无处不在。
李昂看了她一眼,神情略有戒备,然后搂住她,笑道:“那当然不可能了,那是严肃的事情。又不像这种比赛,只是玩玩。”
苏扬明白,李昂表面体贴周到,实际内在强势至极。他对小事不计较,对大事全盘控制。他的专横藏在温柔和善的表象之下。这是让苏扬感到厌烦并害怕的。
“没想到会这样。”苏扬怔怔的,沉默了片刻,又自言自语道:“那其他事情呢,比如学生会的选举?也可以内定?”
苏扬有时也会彷徨。
“你以为呢?告诉你吧,就前几届的十佳赛,据我所知,前三名都是内定的,就看你有什么门路了。当然,你也不能唱得太差,不然说不过去。”
普世的审美一贯如此:光有爱情是不够的,一方有权有钱,才能让一段关系更为悦目动人。女人年岁渐长,也会明白生活的安定与富足其实很重要,而爱情看起来是虚无而不实惠的,自由亦是不可企及的。这一切苏扬全都懂。可她越是懂,越是不甘为之妥协。
“真会如此?”苏扬惊讶。
和李昂的关系必须有个妥善的解决,苏扬在心中思量。既要无愧于自己的良心,避免伤他太深,又不能委屈自己。她不想继续演戏,更不愿意真相大白,把祉明牵扯进来。毕业的日子一天天临近,她感到压力剧增,时而希望时间过得慢些,时而又盼着能早日离开北京,结束这所有的烦恼。
苏扬不理解。李昂笑着说:“他一唱完,很显然就是第一。观众给他的评价那么好,评委会不给他第一?这种事,他们后台操作一下,郑祉明一句话,让主持人把分数读错,少报两三分,不就行了?”
12.
散场的时候,李昂小声对苏扬说:“郑祉明对他女朋友真好,把第一名让给她了。”
六月,祉明从广州回来,苏扬约他见面。
主持人终于上台宣读了比席赛结果。第一名是叶子青和她的乐队。祉明只得了第三。大家都很惊讶,李昂也感到意外。观众议论纷纷,有人开始争论猜疑。又有人说,争什么,反正他们俩是一对,谁拿第一不一样?
这恐怕是在北京的最后一面了,她想,下次再见还不知是几个月或是几年以后。
“文化部的人以前都是他手下的干事,部长是他带出来的。他唱得那么好,又有观众缘。冠军不给他给谁?”李昂笑了笑。
去喝酒吧,她提议。他欣然同意。她内心由此生起一股强烈的愿望。她精心打扮,仿佛带着某种庄严的使命,要去面对一件人生大事。她有预感,这将是一个值得纪念的夜晚。
“你那么肯定?”
他们约在五道口Dorothy酒吧见面。酒吧里人不多,放的是爵士乐,气氛幽静暧昧。祉明点了“自由古巴”,为苏扬点“长岛冰”。苏扬却坚持喝同一种酒。
李昂又说:“他一定是冠军了。”
闲坐片刻,祉明告诉她,自己已签了广州那家公司,一办完毕业手续就南下。
“是吗?”苏扬笑笑。
她无言,知道说什么都没用了。他终是要远赴他乡。
苏扬等自己平静下来,回到剧场大厅。李昂告诉她,郑祉明唱得太好了,把全场女生都给迷死了。刚才有好几个人在观众席后排发疯似地喊——郑祉明,我爱你。
祉明却显得高兴,似乎能够去个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让他充满了激情。
她走进盥洗室,看着镜子中自己恍惚的脸,眼睛是红的。
沉默片刻,她轻叹一声,问道:“叶子青跟你去广州吗?”
“郑祉明唱得那么好,肯定拿第一了。”
他说:“我和叶子青分手了。”
“分什么手啊,刚才还看到他俩在一起。”
她愣住了。大学四年她一直盼的就是这件事,如今真的发生,却让她吃惊。
“他们分手了吗?唱得这么悲。”
“什么时候的事?”她问。
“郑祉明这首歌是唱给她女朋友的。”
“你说第一次提出?应该是……”他似乎在回忆,“竞选之前。”
她怕李昂觉出异样,匆匆起身往盥洗室走去。一路上听到人们议论:
“竞选之前?”她想起竞选前一天她去找他,叶子青和他还好好的,在那之后他们也一直在一起。
灯光亮起的时候,场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所有人都为他的表演折服。苏扬拭去泪,低头看到节目单上印的歌名是《Goodbye My Lover》(《再见,我的爱人》)。
“她喜欢上了乐队的鼓手,就是那个梳马尾辫的男生。”
她从未听过如此悲伤的歌声。每一个音符,每一个字,都是撕裂般的疼痛。他低吟浅唱,声音是那么好听,又是那么绝望、那么悲怆,就像黑暗汹涌的大海上,一条渐渐下沉的船,知道自己无法返航,便用尽最后的力气,唱出灵魂深处那首爱的挽歌。
“阿峰。”她马上说。
你是唯一。你是我今生的唯一。
他看了她一眼,笑笑,心想你倒是好记性。
再见我的朋友。
“她向我坦白,爱上了别人,但又舍不得和我分开。”他不紧不慢地说着,像在说别人的故事,无关他的痛痒,“我以为自己不会难过,没想到还是会难过。毕竟在一起这么久。但我不怪她,这份感情里始终都是我亏欠她,我从一开始和她在一起时就不那么爱她。可时间久了,竟也有不舍。”
再见我的爱。
她看着他,内心翻涌着各种滋味。不知是欣慰更多还是心痛更多。
我本应是你孩子的父亲,你一生的伴侣。
“说了分手,又分不掉。你知道的,我们住在一起,已经彼此习惯。所以又纠缠了一年多。”说着他笑了笑,“我去广州的这段时间,她搬走了。她终于下定决心和我分开。我想她大概也知道,我对她始终没有付出真情。”
我难忘你的哭泣、你的笑颜。难忘你安静的睡脸。
“所以,你在十佳赛上唱的那首歌是献给她的。因为你们将要分开。”她有些落寞。
当你再次上路时,请记住我。记住我们一起的时光。
“不是的。那首歌……是给你的。”
你是唯一。你是我今生的唯一。
给我的?她呆住了。
再见我的朋友。
他低下头,轻声道:“我以为你不会去看这种比赛。”
再见我的爱。
“那么,你是真的要和我告别了?你去广州就是为了离我远远的?”她又伤心又无奈地看着他。不知是不是酒精的作用,她感到眼前一片迷蒙。
有你的关怀,我会为你守侯。
“现在的我无法满足你的期望。你我在价值观上是有差异的。并且,我是个悲观主义者。我不敢奢望任何长久的感情,不想拥有任何我无法忍受失去的东西。我害怕我们一旦开始,会很快结束,因为我们毕竟是不同的。但正因不同,你在我眼中尤为珍贵。世上没有比你更纯真的人了。我们曾说起过梦想。你是我梦想的一部分,我不敢轻易开启的一部分,因为我自知还没有合适的心态与足够的能力来同你在一起。那首歌是我竞选失败后反复听过的,一边听一边流泪,常常整夜地睡不着,心里想的全是你。”他说着,眼眶湿润,随即转开目光,试图收敛情绪。
也许会有结束,但永不会停止。
她怔怔地望着他。她第一次见他这样敏感、伤情。那么坚强而骄傲的一个人,眼中忽然有了泪,竟是为了她。即便是他偶然流露的、片刻的脆弱与表白,也让她感受到莫大的幸福与慰藉。不过她很快想起了什么,再度陷入落寞。
我坚持自己是永恒的真理。把你的灵魂丢进黑夜。
她说:“比赛之后,那个第一名是你让给她的吧?事实上,你也爱她。”她的声音低下去。
因为我们开始的时候,我就看到了结局。
他淡然一笑,说:“我要那些名次有什么用?我只是想去唱一首歌。”
我是否该背负罪恶,接受审判?
他又说:“其实,也是因为我觉得对不起叶子。如果像你说的,我也爱她,那她对我的爱远远超出我给她的。即使在她告诉我她喜欢上了别人之后,我们之间不舍得下定决心分开的那个人还是她。我知道我亏欠她,所以我想帮助她在舞台上实现心愿。你知道,拿到十佳赛的冠军对她将来的事业发展很有好处,那是块金字招牌。对了,他们乐队很快就要出唱片了。”他说着笑了笑,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我是否让你失望,让你悲伤?
他拿出烟来抽,健牌,8毫克。
钢琴奏出第一个音符时,全场骤然安静。每个人都为那哀婉的旋律所震慑,不由自主地屏气凝神。那不是普通的静,几乎是肃穆,是连一根针落地都可闻的肃穆。而当祉明唱出第一句歌词的时候,苏扬的眼泪涌上眼眶。
“烟戒不掉吗?”她问。
所以,等到祉明登台的时候,场下的观众还没从手舞足蹈的兴奋中缓过来。祉明没有带乐队,也没有伴舞,只有一个主办方指定的钢琴手为他伴奏。灯光暗下来,台上只有一束追光。祉明穿着一件黑色衬衫和一条洗得很旧的牛仔裤,衬衫袖管随意地挽起。从头到尾没有刻意的打扮和包装,他只是站在那束光里,忧伤如莎翁笔下的王子。
“为什么要戒?”他笑。这时他又恢复成那副老练世故的样子,眼神既温柔又霸道。
再然后,是两首劲爆的快歌。参赛者皆是又唱又跳,引爆全场。
“以后抽淡些的吧,伤害小些。”话一出口,她蓦然就想起了李昂。李昂从不抽烟,也不轻易让自己喝醉。和祉明相比,李昂就像台精密的仪器,无时无刻不冷静而准确地控制着自己,让事情按照自己设定的轨道发展,永远趋利避害,永远不出差错。而祉明,这么自由散漫,落拓不羁,这么肆无忌惮地放任自己。
叶子青是主唱。她化了很浓的妆,有种锋利的美。他们表演的是一首爵士,词曲都是原创,风格独特。评委给出了一个全场最高分。
“或许在我死于吸烟之前,我就先死于战争或者车祸了。”他调侃着说了一句。
歌手们陆续上台表演。苏扬对流行音乐的鉴赏能力有限,又都是翻唱,实难分出好坏。每人唱完,主持人就上台报一次评委给的分数。一直到叶子青和她的乐队上场,才在整个剧场里掀起了一个小高潮。
“说什么啊你!”她有些恨他这副毫不忌讳的样子,什么都不放在眼里,对自己的健康也不在乎。
苏扬昏昏欲睡。李昂碰碰她,小声地跟她介绍起上台讲话的都是些什么人,什么来路,家里是做什么的,认识谁所以才到这个位置上的,甚至还包括那两个主持人。李昂在苏扬耳边说,那女的才大一,英语系的,除了漂亮没别的本事,她是跟现在的学生会文化部部长谈恋爱才当上这个主持人的。他像是在说笑,又像在炫耀他那广阔复杂的人际关系网,换句话就是——谁的底我都清楚。苏扬微微一笑,不作评论。她不愿在背后论人是非。
见她恼火,他又笑,笑她的认真和严肃。他把剩下的半支烟掐灭了。
评委们陆续到场,媒体也来了一些。然后灯光暗下来,主持人登台。按照惯例,先是讲了一通泛泛的祝词,又介绍了评委,接着有领导和嘉宾上台讲话。
沉默片刻,她说:“我跟李昂也分手了。”
苏扬从她们手上拿过节目单来看,看到叶子青那个乐队排在第九个出场,而祉明的独唱排在第十二个,也就是最后一个。棒子媳妇说,排在后面的是预赛成绩最好的。
“为什么?”他淡淡地问,表情毫无变化。
苏扬听到有人叫她名字,一回头看见棒子媳妇在观众席后排向她挥手。她走过去,看到棒子媳妇和萍萍坐在一起。难得萍萍也来凑这种热闹。苏扬笑着问棒子媳妇:“你是怎么把萍萍拖来的?”萍萍道:“咱们屋出了个大歌星,我能不来捧场吗?”
“不为什么。”她说。
入场时,剧场已坐满大半,人声鼎沸。每个人都在说着、笑着、议论着,全体莫名地亢奋。音响师张罗着调音和布置设备。灯光师冲着楼上的什么人在吆喝。一些挂着工作牌的学生会人员前前后后地奔忙。
“他同意了?”他眼中掠过一丝洞察的微笑,好像自己就回答了这个问题,并不期待对方的答案。
十佳歌手大赛汇聚了学校里所有的活跃分子和文艺青年,以及学生会有头有脸的人物。于是,一路上不停地有人上来跟李昂拍肩、握手、套近乎。苏扬对这些人与事素无好感,耐心几乎耗尽。
他朝她举了一下杯子。她也举了一下杯子。两人一饮而尽。
决赛当天,李昂约苏扬同去观看,他有前排的票。场面的确异常热闹,大剧场外人头攒动。有两个男生上来打招呼,他们与李昂又是拍肩膀又是握手,一口一个“李昂哥”。其中一个男生说:“李昂哥多关照关照我们影协了,现在外联部新上来那小子很不给我们面子啊,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半给我们。最近几次讲座办得都很寒碜。”苏扬认出这个男生就是三年前在放《北极圈恋人》时把她拦在门外的那个人,貌似现在他已成了影协会长。未等李昂答话,男生又说:“嫂子不是爱看电影嘛,回头有什么大片,我们尽量争取往学校拉,到时也请几个明星,我给嫂子留几张票,绝对一排一座,哈!”苏扬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嫂子”是叫她,顿时一阵冷汗。李昂笑说:“你们请得到什么明星?就那些三流歌星二流演员?”那男生点头哈腰:“是啊,怎么忘了,请大明星还得找李昂哥啊!哈哈,以后要多罩着兄弟呀。回头请你和嫂子吃饭!”
他放下杯子,对她微微一笑,道:“你说你多能折腾。李昂这么个公子哥还配不上你?人家英俊又多金,温柔又专情,你装什么清高,啊?”他说这话时带着几分醉意,所以她决定不计较。
所以,此时的苏扬哪里还会介意这种无关紧要的讽刺?她不在意,也不作解释,只是淡然地说道:“他是挺忙的,但我一定会去捧场。”
她说:“我不是装清高,我就是太贱。你知道吗?这世上的男女都是大饼配油条,配好了的。是你的躲不掉,不是你的再强求也得不到。”
“人家李哥哥可是学生会主席,哪儿有兴趣来听我们小屁孩唱歌呀?”叶子青半开玩笑地说,同时看了一眼苏扬。再是好同学好姐妹,在攀比男友这件事上总是心窄。平日里样样可以输,唯独这事儿不能输。即便真输了,嘴上也要刻薄一下报个仇。叶子青想当然地以为苏扬会以李昂为傲,却不知在爱情的战场上,苏扬早在她叶子青手下一败涂地。
“你哪来这么多歪理?”
棒子媳妇说:“有好位子留给我和萍萍啊。苏扬就不用操心了,她家李哥哥肯定有票。”
“说得不对吗?老油条如你,能配上我苏扬这样的大饼不错了。”
叶子青得意一笑,说会给大家留票。
两人都笑了。谈话突然就轻松起来。
棒子媳妇说:“好家伙,你们小两口还占去两个名额?”
他说:“好吧,等咱俩退休了,开个夫妻早餐铺,就叫‘苏扬大饼’。”
叶子青望了一眼天,说:“我们会那么俗吗?拜托!当然是我唱我的,他唱他的了。”
她笑出声来。这下她是真被他逗乐了。
棒子媳妇憨憨地问叶子青:“你俩表演情歌对唱吗?”
他挥手招呼侍应生,又叫了两杯“自由古巴”。
苏扬略有惊讶,只听说祉明和叶子青的乐队一起排练,还学了吉他,没想到已有如此成就。但想他天生有副好听的嗓音,能成歌星倒也不错。
“你是不是存心想放倒我啊?”她借着酒意,说话有了点妩媚的味道。
叶子青又对苏扬说:“祉明也进决赛了,亲爱的,你要来捧场啊。”
“那我帮你喝掉一点。”他拿起她的杯子,倒了一大半给自己。
十月的某天,叶子青突然回到宿舍,通知室友们:她进了年度校园十佳歌手大赛的决赛。叶子青神清气爽,热情开朗,身上透出一股崭新气象。姑娘们纷纷惊叹。十佳歌手大赛是全校性的大型文艺活动,每年的比赛都会涌现新的明星。若能拿到好名次,将来可顺利进娱乐圈。
她看着他,恢复了严肃,说道:“谈正经的吧,祉明。你这次去广州,何时才能回上海?”
苏扬的雅思考了高分,出国事宜已有眉目。此时她心气平和,只等完成学业,毕业出国。经过这数月的沉淀与思考,苏扬已无奈地承认,她与祉明只能远远地相望相惜,却没有缘分构筑同一方向的未来。至于李昂,她也不急于提出分手了,以此避免无必要的争执。她与李昂的事业方向截然不同。等她离开北京,关系自会疏离淡漠。况且李昂条件优越,前途光明,他会有很多选择,她的离开将无关痛痒。
“至少先在广州成就一番事业再说吧。”
春去秋来,一晃又是一学期,转眼已到了大四的秋天。
“成就什么事业?”
6.
他看了她一眼,挺不正经地说:“当然是赚钱了。”这时他已完全变成了以往那个玩世不恭的浪子,与先前深情表白的他判若两人。见苏扬还等着他的解释,他痞痞地一笑,凑到她耳边,说:“等我在广州赚够了钱,就回上海娶你。”
苏扬望着冰面上喧嚷玩闹的人群,心中感慨。来到此地未满三年,却好似经历了人生中最难忘的是非起落。
又来了!她苦笑摇头,说:“算了吧。不如我们明天就去领证结婚。我就不出国了,跟你去广州。”
苏扬茫然地站在原地,还未反应过来这句话意指什么,张康已然滑远。
“你还是出国吧。”他说,然后拿起杯子一仰头,一杯酒又只剩个底了。
张康却突然说:“苏扬,其实,我挺佩服你的。”
她瞪着他。七年了,一切还在原地。她深感失望,一仰头也把自己的酒喝光。
苏扬心中微微起了波澜,表面上却只是淡淡一笑,朝张康点了一下头便欲离去。
她把空杯子一推,狠狠地说:“我决定了,不出国了。”她抬手示意侍应生再拿酒来。
“他?”张康苦笑一下,“颓废着呢,玩音乐呢,跟他女朋友一起。”他说着摇了摇头,似乎在为什么可惜或无奈。
“出国吧。你又不是小孩子了,这么任性。”他有了些醉意,但话里的逻辑没错。
“那他忙些什么?”苏扬依旧忍不住一问。
“我们先结婚,我再出国。”她说着,从桌上握住了他的手。
苏扬点了一下头,怅然一笑。张康又说:“他还退出了学生会和一切社团。现在学校里的事务他一律不管,也不参与。他很少来学校,所以你见不着他。”
酒送来了。他轻轻将手抽出去,拿起酒杯,说:“那样是对你不负责。”他又喝了一大口。
到了她面前,张康直言相告:“祉明退出冰球队了。”一如前次见面,他对苏扬说话简单直接,并不等她提问。
“那你可以从今晚开始学着对我负责。”说完她也拿起酒杯,自虐般地将一整杯酒咕咚咕咚地灌下去。
第二年开春,苏扬在湖边望见几个男生在练冰球。她驻足观看,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却未寻见。有个男生望过来,苏扬认出他是张康。知道无话可说,她便悄然转身,却听身后有刀刃滑过冰面的声音急速而来。
“别这样喝。你胡闹什么!”他抓住她的手,试图阻拦。
这段最艰难的时期,他们没有沟通。彼此都在深深的挫败之中。尤其是他,面对困苦不置一词,宁可独自承受,也不愿意解释,或是寻求他人的安慰。她看清了他性格中的软弱成分。那种软弱表现出来的却是骄傲,那种不寻求安慰的自我放逐式的骄傲。
她不予理会,继续猛喝。他再要劝阻,动作却忽地定格。他的目光落在她身后,眼神霎时变得冷酷而锋利。
可她并不怨他。一切都是她自愿的。他如今这样逃避让她觉得难过。
她放下酒杯,转过头。昏黄的灯光里,一个身影从门口走来。不用看得太清楚也知道那是李昂。他给她打了一晚上电话,她没接。他不知用什么办法找到了她。
她知道他还未从失败中恢复。或许他已了解了她的付出,深感愧疚,不愿面对。或许他在痛悔,不该把她卷入,不该让她的清白无辜沾染了罪的印迹。
13.
她时而独自去湖边散步,寄希望于不经意间遇见他,但从未实现。
苏扬有些醉了,见了李昂也不觉尴尬,笑着说:“真巧啊,李昂。来来来,坐下一起喝。”
冬天到来,她与祉明再次形同陌路。
李昂不坐,站着跟祉明打了个招呼,语气淡淡的。任何时候,哪怕他再不高兴,他都要维持他的礼貌和修养。然后他对苏扬说:“走吧。你喝多了,我送你回去。”
母亲一直有意送她出国深造,她曾反对,眼下倒觉得不失为一个好选择。她报了个班读雅思,每日机械般疯狂学习,自我麻醉般地沉溺在英语习题中,只想让时间碾平记忆中刺痛的褶皱。
“不走。我跟祉明还没聊完呢。”苏扬笑着,借着酒劲把话说得暧昧,存心要惹一惹李昂。
苏扬对生活失望,亦不想再烦扰祉明。她清空了邮箱,不再写诗。
李昂沉着气说:“好了,听话,你不能再喝了。”同时伸手来扶她。
分手的辞令始终在心头酝酿,却难有机会开口。她索性逃避,借口学业忙碌减少见面。而李昂新官上任,自有诸多事务缠身,无暇顾及她,也未体察到她的心境变化。
“别碰我!”苏扬甩开他。
竞选事件之后,苏扬一直不想面对李昂。她在李昂面前难以自处。即便他什么都不知道,她仍无法与他坦然相对,更无法与他亲近。曾经事情未到这一步,也无明显的敌友关系,她尚可与李昂约会交往,尽管浑浑噩噩,却也讨得片刻温暖欢愉。事到如今,再与他牵牵绊绊只显得自己苟且堕落。或许李昂是真的爱她,可爱也罢,恨也罢,现在她只有满腔懊悔。原以为是在利用他,却发现是自己一直被控于股掌。恩恩怨怨不过一场空,心机谋划她不是他的对手。如今她不过是他的一名手下败将,更是心灰意冷,不愿对胜者俯首。
李昂再次拉住苏扬的胳膊。他一向稳重自持,这时的纠缠显得反常。他手上用劲,话里的温柔一点没变,“好了,苏扬,别闹了。跟我走。”
5.
“我不走!你别碰我!”苏扬火了,与李昂拉扯了几下。
苏扬独自坐在自习室的窗边,望着大雨滂沱的天空,万念俱灰。
“你放开她。”一句低沉的吼声从桌子那边传来。
如何幸福?留在李昂身边?未来做少奶奶、官太太?这就是你的祝福?
李昂和苏扬同时静下来,转头看着祉明。他面色铁青,目有寒光。他的话音低沉,却杀气腾腾。不远处的美式台球桌旁,两个老外朝这边看来,都轻轻绕到了台球桌的那头。不用懂中文,他们也闻得出空气里的火药味。
她的心犹如瞬间被利器击中。原来她付出一切只是为了换回这句话——祝你幸福。
这一刻,苏扬酒醒了。
苏扬,请原谅我过了这么久才和你联系。我知道你为我付出的一切。我想说,谢谢你。但我知道你会说,别谢我,爱我。我爱你,苏扬。你知道的,这从未改变。但我请求你,别再为我付出。不值得的。我什么都给不了你。在这个世界上,无法改变的不公平到处都是。我们应该做的,不仅仅是看破生活的残忍,而是明知它残忍,却仍要义无反顾地热爱它。我希望你热爱生活,阳光、积极、健康。祝你幸福。
她看出情况不妙了。祉明这样子随时可能动手。李昂则很平静,脸上带着点冷酷的笑意。
她握着手机,慢慢细读,字字都敲打在她心上。
苏扬慢慢地站起来。要真动起手来,她倒不担心祉明会吃亏。但她不想让祉明真的惹到李昂。李昂没那么好惹。
他为什么不打电话?害怕面对她?
苏扬的语气缓和下来:“李昂,我跟祉明还要聊一会儿。你先回去好不好?”
是祉明。
李昂没动,也没什么表情。
北京的深秋,一场暴雨突然降临。苏扬坐在自习室的窗边,感觉到这场雨带来的某种毁灭性意味。似有预感,她拿出手机,铃声恰好响起,是一条长长的信息。
苏扬挽起李昂的胳膊,几乎讨好地说:“求你了,先走吧。我陪祉明聊会儿天,快毕业了,他马上要离开北京了。我跟他七年同学了。你别担心了,我坐一会儿就走。”她拉着李昂,欲送他出门。
她被漫无边际的空虚包围,犹如丢失了灵魂,麻木地在校园里来来去去。她意志消沉,课堂上,时常听着听着就不知老师在说什么。她写诗,写着写着就开始流泪。
李昂叹了口气,说:“我不放心你啊。”
电话没有人接听,发去短信也无回音。时间一天天过去,他就像突然消失了一般。
“不用担心,我有分寸。”她看着他,几乎哀求,只希望他能赶快离开,“我不会再喝酒了。”她说。
她依然写诗,发往他的邮箱。依然没有任何回复。
李昂看着她,像是妥协了,说:“那我先走。聊完了你给我打电话,我来接你。”
再缅怀另一刻的当下。
苏扬连连点头,“好的好的,你放心吧。”
有一日翻过红墙,
李昂不放心,又问:“保证不再喝酒了?”
任攀藤伸张,
苏扬保证,“不喝了。”
留下一段未发生的记忆。
李昂又看了一眼桌子对面的祉明,然后轻轻拥抱苏扬,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
在走过的红砖高墙下,
苏扬只觉浑身一僵,都不敢去看祉明,拉起李昂就往外走。
没有一点过往的痕迹。
在酒吧门口,两人又反复道别了多次。李昂抱着苏扬,就是不舍得放开。他从没有像今天这样难缠过。苏扬困惑,他是不是故意的?其实他早就知道了她与祉明的关系?他就是要做给祉明看?就是要向他的敌人宣布:你输了,你爱的女人是属于我的。
多早多晚,
无论如何,我是自由的。任何人都是自由的。苏扬这样想着。
都不再。
李昂走后,苏扬回去找祉明。祉明已经把酒喝光了,侍应生又送来了新酒。
早一些,晚一些,
“好了,别喝了,你醉了。”苏扬伸手去抢他的酒杯。
会否多一些温柔,多一些暖言?
他却突然笑起来,笑里满是苦涩。他说:“你看看,苏扬,有人着急要对你负责。”
如果晚一些,再晚一些,
“够了够了。你就只会说些负气的话。”她说,“你带我走啊!我现在就跟你走,随便去哪儿。我们一起离开北京,一起浪迹天涯。怎样?走不走?”
有多少转瞬不再的离别?
他没说话,脸转向窗外。他的眼眶红起来。或许是醉了,又或许是哭了。不,他一定是醉了。她走到他身边,在他身旁坐下,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晚一些,再晚一些,
他们断断续续地说话,关于爱、绝望、痛苦和死亡,那些悲情恋人间常有的傻话。再后来,他们只是静静地坐着,什么都不说,只感到无可名状的悲伤与压抑。
会否少一些悲剧,少一些伤痛?
酒吧里的人陆陆续续走了。那两个玩桌球的老外也走了。周围很安静,只有若有若无的音乐响着。
如果早一些,再早一些,
他说:“时间不早了,你走吧。”
有多少还未到来的错过?
她说:“那你呢?”
早一些,再早一些,
“我想独自待会儿。”
没有一点未来的征兆。
“不,我跟你一起走。”她的语气坚定无比。
昨日今天,
相聚不易,离别太过漫长。她是他的,她不愿再等。
装载热爱的也不只是脸庞。
是的,今晚她跟定他了。
天边俨然没有严肃的表情,
14.
4.
凌晨一点。苏扬和祉明站在酒吧门口等出租车。她挽着他的手臂。街上的风大起来。她的长发在风中舞动,丝丝轻抚到他的脸上。
苏扬在书上轻轻划出这句话。
“去你那里吧?”她轻轻地问。
苏扬惶惶然坐下,摊开书。这堂课是西方文学史,先前正讲到司汤达的《红与黑》。书的内容如此应景——“他们被养育在英雄的时代,却不得不在门第和金钱主宰的时代里生活。”
他看着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他神情疲惫,仿佛被无数心事折磨着,眼神流露出恋慕与无奈。她明白,他想要她,但他害怕失去她。他给不了她要的生活,他对她负不了责。明知无处安放,明知不属于自己,却还放在心底不肯割舍。
苏扬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叶子青却只是淡然一笑,不再探究。两人一起走进了教室。
苏扬轻叹一声,把祉明的胳膊又拉紧一些,头靠上了他的肩膀。他不能决定的,她代他决定。她要他知道,她心甘情愿。
“进去吧。”叶子青掐灭了烟头,又问:“你不为李昂高兴吗?”
是的,跟他走,是她心甘情愿的。
苏扬怔怔的,想着她错过的演讲和他最终的失败,心中一片悲凉。这时上课铃响了。
一辆黑色的车子缓缓开到他们面前停下,是李昂的车。
“你应该去看看的。祉明说得真好,当时有很多人都哭了你知道吗?我从没意识到,他内心有那么多激情,那么多抱负。而且他那么能感染身边的人。放在过去,他应该是个英雄人物。”叶子青说着笑了笑,“那么多人为他鼓掌,为他流泪,却都不选他。”
苏扬从头到脚都凉了,挽着祉明的手不由自主地松开了。
“我……”
李昂打开车门下来,走到苏扬面前,说:“我不放心你,就一直在这儿等着。”
叶子青没有回答,却问道:“你昨天怎么没去看他们的竞选演讲?”
烦躁与绝望瞬间袭来,但她极力掩饰,说:“不放心什么呢,我这不好好的嘛。”她快速地看了一眼祉明,他的样子冷若冰霜。
“你确定他没事?”苏扬仍不放心。
“都上车吧。祉明,你住哪儿?先送你。”如此尴尬的情形下,李昂还不忘了假客套。
叶子青说:“不用。他昨晚就从医院回来了,今天估计又去喝了。我现在是随他去。管也管不好,不想管了。”
“不用了,我打车走。”祉明冷冷的,目不旁视,扬手拦下一辆出租车。
苏扬说:“他在哪个医院?我去看看他。”
祉明打开车门,回头看着苏扬。
叶子青却淡淡一笑,道:“没事,别管他。让他折腾去吧,折腾折腾就好了。”她又把烟送到唇间吸了一口,吐出烟雾时一脸淡漠的颓废与伤感。
苏扬犹豫了一秒钟。
“什么?”苏扬微微蹙眉,满心担忧。
这一秒钟慢得像一百年,又快得只有一刹那。在回忆里,这关键的一秒钟成了一个谜。
叶子青低头吸了一口烟,卷曲的长发垂下来遮住了半边的脸,“他跟他哥们儿喝酒喝醉了,昨天送医院了。”
后来,这一秒钟里的每一帧画面都被苏扬无数次地回放,暂停,扩大。她想跳出来,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好好看清这个画面,看清在这一瞬间,他们——她、祉明、李昂,各自身处怎样一副绝境,看清自己怎样在这艰难的一秒钟里无法做出一个正确的决定。
苏扬并不解释什么,只说:“我知道。他现在怎样了?”
一秒钟瞬间就过去了。祉明上了车,关上门。他从车窗里又看了苏扬一眼,然后让司机开车。
“祉明竞选失败你知道了吧?”叶子青的眼神带有轻微的敌意,觉得苏扬自然会为李昂当选感到高兴。
出租车绝尘而去。
课间休息,叶子青去外面抽烟,叫上苏扬。
一切都有因果。一个环节扣着另一个环节。彼时的一个误差,造就了此时。
叶子青穿着宽大的亚麻上衣和破了洞的牛仔裤,脚上是一双麻编凉鞋。这一年多来,叶子青的衣着举止越发边缘化,是那种目空一切的艺术青年才有的外在风貌。崇尚原始、自然、个性,藐视品牌和一切规矩。她变了很多。
如果不是她那一瞬间的犹豫、一瞬间的软弱;如果祉明再多等她一秒;如果她义无反顾地丢下李昂,跟着祉明上车,后来的结果是否会有所不同?
第二天,祉明依然没有接电话。苏扬却在课堂上见到了叶子青。
是否就在那一刹那,他们所有人的命运就像落了地的骰子,再也无法改变?
3.
没有如果。没有重来。一切都已经发生。来不及了。
泪水沾湿了薄薄的纸页。问题没有答案。
15.
校园本是一方净土,却有人在此公然践踏诚信与公正。苏扬在绝望的泪水中,知道自己最后的一丝圣洁与信心亦已丧失殆尽。然而她该有怨言吗?在这桩勾当中,她亦犯罪,施行不义。可她有什么选择?
“上车吧。”苏扬听到李昂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她又困又累,头很重,身体却轻飘飘的。她发现自己被李昂扶进了车里。车门砰地关上了,比任何时候都要果断决然。她恍恍惚惚,只觉得李昂动作干脆,多了某种粗野的力量。
你为何使我看见罪孽?你为何看着奸恶而不理呢?毁灭和强暴在我面前,又起了争端和相斗的事。因此律法放松,公理也不显明;恶人围困义人,所以公理显然颠倒。
车上路了,苏扬靠在椅背上休息。她闭上眼睛,却看到祉明的脸。他透过车窗看她的一眼,那么深,那么重,好像要把他这辈子欠她的都还了,也把她欠他的都讨了,好像从此他们就两清了。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她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放弃了追问。此刻,她好累。她只想快些回到宿舍,在那温暖安全的床上好好地睡一觉。其他的一切,明天醒来再从长计议。
觉得疲倦,苏扬早早就上床躺下,却又辗转难眠。她再次翻开《旧约》。
走了一段,她发觉不对劲。怎么开了这么久?从五道口到学校,开车也就几分钟。她睁开眼睛,发现车已上了四环。
想到这里,苏扬心头掠过一阵阵寒意。李昂这人多么可怕。温和有礼怎么了?理性睿智又怎么了?往往就是这样的人,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什么坏事都是不露声色地就干了。
“我要回宿舍。”她说,“你往哪儿开?”
苏扬没有去上晚间的课,也推掉了李昂的饭局。不用想也知道饭局上都是哪些面孔。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去吃这种庆功宴的。她再次思量起这令人诧异的结果:连最终演讲都没有亲自到场,还能获得最多的选票。这说得过去吗?就没人有异议吗?
“回家。”李昂说。他把车开得飞快,目视前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可如今,她再也回不去了。
谁的家?“我要回宿舍。”她又说了一遍。李昂没有理睬她。
这就是苏扬喜欢萍萍的地方。她曾经和萍萍一样单纯、快乐、无知。她本不用了解这世界有多么坏。她本可以让好人和坏人去山巅决斗,她在山脚下过她无忧无虑的小日子,一边读书一边啃腊鸭腿。
很显然,面前摆着一场架要吵。可她实在没有力气,也没有兴趣跟他吵。她索性倒回座椅里,闭上眼睛。要么跳车,要么就只好随他去。她一句话都懒得跟他说。
萍萍会从电脑后面探出一张迷惑的脸,问道:“学生会是干什么的?”
车在车库里停稳,苏扬睁开了眼睛。李昂走过来拉开她这边的门,一言不发地把她从车上架下来,几乎有些粗暴地把她塞进电梯。电梯随着轻微的噪音缓缓上升,逼仄的空间里两人持续沉默,灯光使他们的脸色显得苍白。
——你去看今天上午学生会主席的选举了吗?你知道谁当选了吗?
已过午夜,楼道里空空荡荡,静得可怕。开门的时候,李昂手中那串钥匙翻滚得尤为响而急切。苏扬无力地把头靠在墙上,看着李昂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她借着醉意笑起来,“都说过分手了。你还想做什么?”李昂沉默着,沉默里透着一股狠劲。
校园里一切如旧。学生餐厅拥挤喧闹。博实路上川流不息。包子铺的大叔扯着大嗓门吆喝。这世界好也罢,坏也罢,都挡不住人们照常地上课、下课、吃饭、睡觉。那些骑着自行车匆匆奔向图书馆的人们,那些在包子铺前排着队的人们,那些从澡堂出来甩着头发说笑的人们,有谁知道学校里刚刚发生了那样一件事情?不信让我们回到宿舍去问问萍萍。
他扣着她的手腕进屋,犹如对待一个囚犯。他用脚关上门,一手把钥匙抛在门厅的柜子上,一手去按墙上的空调开关。这一连串动作他一气呵成,有种按捺不住的急切。苏扬看着他,疲倦地笑着。你一向的修养哪儿去了?你的从容和优雅哪儿去了?
她扬手拦了辆出租车。此刻,她急于回到学校,回到那片属于她的天地。她只想坐在书桌前,静下心来读会儿书。她想念那个角落,想念书本,甚至想念不理尘世的萍萍和她的腊鸭腿。此时此刻,宿舍是个无比纯洁美好的地方,只有那里才是象牙塔的本来面目,只有那里才是宁静的、安全的、正当的、洁净的。
他把她连拖带拽地拉进卧室,将她按在床上。虽然她对此已有心理准备,但还是被他吓着了。他力气大得惊人,重手重脚地撕扯她的衣服。
初秋的北京,天空却异常灰暗,如涂了一层厚厚的铅。也许上面正攒着一场雨。一场雨能洗刷这个世界吗?让它彻底干净?这一刻,当苏扬恍恍惚惚地走在陌生的北京街头,她确信这个世界是坏透了,脏透了。而她,也成了这坏和脏的一部分。她本以为她的作恶与堕落能换取这世界对祉明的一点好,可没想到这世界坏得这样彻底。
“你弄痛我了。”她低声叫喊。她到此时仍不清醒,仍不振作,还把眼下的情形当成玩笑。他毫不理会她的喊叫,沉默而猛烈地攻占她的身体。疼痛尖锐起来。她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神情举止。原来一向文质彬彬、温和有礼的人也可以变得这么狂野粗暴。
走出大楼的时候,苏扬有一瞬间迷失了方向。
她在这时害怕了,眼泪迅猛地涌了出来。她伸手够到床头柜的抽屉,拉开,摸索到那个纸盒。李昂却扭住她的手,抢过纸盒,揉成一团扔到地板上。他的意图清晰起来。她看到他眼中腥风血雨的光芒。你从没爱过我是吗?你从没真正接纳过我是吗?那好,至少此刻你是我的女人。你恨我也好,怨我也好,就当这场蛮横的掠夺是我们之间的最终清算。
苏扬无力地放下电话,瘫倒在沙发里。药力的作用依然在,此时她只觉天旋地转。房子又空又大,像个怪物。
她徒劳地挣扎,无济于事。他体内燃烧着狂烈的怒火。没有尊重,没有怜爱。她无声地推挡,泪水在脸上流淌。
祉明一直没有接电话。无数遍铃声后,听筒中总是传来那个机械而冷酷的女声:“您拨打的电话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时间流逝得太缓慢。夜黑得残酷,犹如绵延了几百年。而后一切终于平息。
2.
她拉过毯子盖住自己。她不要看到这耻辱的画面。她在毯子下面无声饮泣。李昂伸手揽她,试图抚慰她。可她背对着他,身体僵硬,一言不发。此刻,她只觉尊严丧尽,心中无限怨恨。可她也清楚地知道,事情有因有果,一切的一切均是她自作自受,怨不得别人。
苏扬你如何是他的对手?
她曾对很多事情持有看法,反对婚前性行为,反对堕胎,反对一切的不公平和不公正。可事实上她什么都反对不了。她的底线一再退缩,最后连自己的小小阵地都失守。她想知道李昂这么做的动机是什么。但这种时候去讨论动机没什么意义。
这样的人,心怀谋略,心计过人。事情始终在他的控制之中。
她并不知道,此刻李昂已深感后悔。当欲望与愤怒的潮水退却,他平静下来,陷入莫大的恐惧。他不明白向来理智而冷静的自己为何如此冲动?征服不了一颗心灵就去征服一具肉体?用这种最原始最粗暴的方式,让一个女人失去对自身的主权,从而让她屈服?他感到震惊并且害怕。她已将他人格中最软弱最丑陋的部分诱发出来。她让他变成了另一个人。
是啊,他怎会没有第二手准备?主席团、监票人员,几乎全是他的人。各大院系的学生会都被他收买了。天罗地网都已布好,他去不去选举现场又有什么关系?
16.
李昂走后,苏扬一直在沙发上痴坐着。
事后苏扬想不起来自己是怎样去药店买了紧急避孕药,又怎样回到学校的。她只记得长夜漫漫,泪水流淌不尽,脸上的皮肤生生地疼痛。
李昂又抱了抱她,说:“我先走了,晚上一起吃饭,庆祝一下。”
她服下药物,躺倒在宿舍的床上,一连昏睡三天,只靠室友帮忙打来的水和稀粥维持度日。事实上她什么都吃不下。药物反应让她胃里翻江倒海。头晕,恶心,呕吐,她浑身乏力,小腹酸痛,人几近虚脱。
“好了,亲爱的。我得马上去学校。你再休息会儿吧,冰箱里有吃的。对了,你下午有课吗?算了,有课也翘掉吧。建议你再睡会儿,你脸色不太好。”
第四天傍晚,她被屋里的喧哗声吵醒。叶子青回来了,正和萍萍还有棒子媳妇热烈地说着什么。叶子青难得回来,每次出现都让宿舍热闹非凡。她穿着一件无比惹眼的桃红色T恤,正面印着一行英文粗口——What the fuck is Prada?(普拉达是他妈的什么玩意儿?)她如今成了真正的文艺青年,坚持自我审美路线,藐视一切,造全世界的反。
苏扬点头,努力支撑,维持笑容。
苏扬虚弱地从上铺撑起身。叶子青笑着同她招呼:“还睡呢,苏扬,天都黑了。”
“马跃你见过吗?我的助选人,数学系那个小帅哥。多聪明一孩子,中学跳了两级,现在上大二,才十八岁。这人以后可以重用啊。”李昂说着朝苏扬一笑。
苏扬没有反应,叶子青又说:“郑祉明那二百五去江西了你知道吗?”
“没有,没有。”她勉强一笑,急于掩饰内心的崩溃。
“去江西?他不是定了去广州吗?”苏扬晕晕乎乎地问。
“你怎么了?不舒服?”李昂看着她。
“发大水了你不知道吗?”叶子青诧异,“连续强降雨,长江发洪水。新闻天天在讲。”
苏扬只觉得头晕目眩,身体轻飘飘的,脚下的地板像突然消失了一样。
“苏扬不舒服,睡了三天了。”棒子媳妇解释道,又对苏扬绘声绘色地描述,“还有山洪,老可怕了。有些地方一座城都被淹了,几百万人无家可归。三角地有人组织捐款。我和萍萍刚去捐了。”
“马跃替我读了演讲稿。他打我电话一直没人接,就跟大家说我临时得了急病进了医院。选举照常进行。我虽然没去,但我的选票还是最多的,这有什么办法?”李昂说着笑起来,“看来这个学生会主席我想不当都不行。”
“他去江西做什么呢?”苏扬问叶子青。
“什么?你当选了?可是……”
“他说他一个朋友的家在那儿,受灾严重,他要去帮忙,顺便去灾区做志愿者。他还带了几个人一起去呢。你说他们那帮人不是有病吗?马上要毕业了,还有这心思!”叶子青笑笑,满脸都是无可奈何。
“没事儿,亲爱的。我没去,但我当选了。没有亲自去演讲,是有点儿美中不足。不过算了,以后有的是机会。”李昂说着轻轻拥抱她,像是要她勿再自责。
苏扬从上铺慢慢下来。似乎在她沉睡的这几天,世界发生了好多事。
“都怪我,非要喝那瓶酒。害得你演讲都没去。”她一边有口无心地说着,一边想李昂穿得这么体面是要去干什么。
叶子青还在兴致勃勃地讲话,她说她再也受不了郑祉明的任意妄为和异想天开了。她又向室友们宣布,她已开始了新的恋情,对方是一名特酷的鼓手。
可李昂接着说:“一定是那瓶伏特加,以后俄国人的东西不能随便喝。”他从镜子里朝她笑笑,同时飞快地打着领带。这条价格不菲的领带是去年他生日的时候她送的,限量款,他非常喜欢,珍藏着一次也没戴过。今天是什么大日子?要动用这条领带了?她慌张起来,心里涌起不好的预感。
室友们火热的聊天声擦着苏扬的耳朵过去。她神思游离,想着几天前的夜晚,一阵痛苦。她又牵挂起祉明的安危,只好强打精神,支撑起疲倦的身体,重新给手机充电,开机。
李昂站到镜子前穿衬衣。刚才他看她的那一眼让她的心一阵慌乱。她有些怀疑自己的戏是不是演过了。她可从没如此在意过竞选之类的事。
李昂的短信涌入。不管他说的是什么,她都不想看,直接删除。然后她拨打祉明的号码,电话却无人接听。
李昂看了她一眼,笑了笑,说:“不是的。我用我的手机上了闹钟,只不过手机响得都快没电了,我们也没被吵醒。”
打开电脑,网络上已是铺天盖地的消息。情况很糟,灾情不断升级。洪水卷走了房屋、树木、汽车;河坝决堤,到处都在抢险;农田被淹,牲畜成批死亡;人员失踪,食品药物紧缺。这么危险的地方,祉明怎么说去就去了呢?
“是我不好。我忘记上闹钟了。”苏扬一副追悔莫及的样子。
苏扬满心担忧,继续拨打他的电话,却始终无人接听。晚些时候,他的电话关机了。
“哈,是啊,我连演讲都没去。”李昂的语气犹如在说他早晨没来得及喝牛奶。
17.
“呀!你的竞选!”她瞪着挂钟,像是突然记起这件大事,心急火燎地叫了出来。
六月中旬,天气变得酷热。祉明离开北京已经十多天,依然没有任何消息。
苏扬不敢看他,假装去看墙上的挂钟,心下疑虑,他为何如此淡定自若?
校园里倒是一派轻松祥和,所有人都在尽情享受青春:浪漫的浪漫,分手的分手,追梦的追梦。这毕业前最后的校园时光,是每个人都不舍得浪费,又必须竭力挥霍的。
李昂苦笑着摇头,说:“我们竟一觉睡到下午。”
苏扬和室友们全都谋好了出路,准备离校。
他在责问她吗?她呆呆的,心跳停了一拍。
萍萍回老家。她被一家国企录用了。安稳的生活在向她招手。
“你醒了。”他说,“我也刚醒。你知道现在几点了么?”
叶子青不找工作也不考研,和阿峰一起又租了房子,继续创作音乐,排练,演出,做起了全职文艺女青年。最后一次回宿舍与大家告别,叶子青将自己收集的一百多个麦当劳玩具装满了两个塑料袋拿来,说送给大家。
李昂挂了电话,转身看到她。她来不及抹掉困惑的表情,愣在那里。
棒子媳妇惊叹道:“收集这么多玩具多不容易啊,还都是成套的,得吃多少汉堡啊!最难得的是叶子你吃这么多汉堡也还这么苗条啊!这些玩具怎么说不要就不要了呢?”棒子媳妇向来一惊一乍,话多且表情丰富。
李昂穿着拖鞋和洁白的毛巾浴袍,像是刚刚起床。可他的语气平和冷静,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竞选结果到底如何?苏扬满心疑问。
叶子青随意一笑,说:“与过去告别就要告别得彻底,包括自己曾经的幼稚与无聊。这些玩具你们要就拿着玩,不要就全扔掉好了。”她放下袋子便拿出烟来抽。
“嗯……知道了……好的……我这就跟他说。谢谢,谢谢。”几声客套的笑。“好的……我等会儿就过来。”
苏扬看着叶子青,知道她已将心底最后一丝纯真也放下,剩下的执着与热情全给了她爱的音乐。
她起身走到客厅,看见李昂拿着手机正在和某人通电话。他站在窗口,背对着她。他的声音很轻。她只听到零星的词句:
棒子媳妇与萍萍分别挑了几个精致的卡通电影人物公仔。苏扬只拿了一件,便是那只黑色的拉布拉多。
竞选演讲!李昂什么时候醒的?他是否错过了选举?祉明是否当选?一个个疑问让她骤然心慌起来。这时,她隐约听到外面有人说话。
“再拿几个呀!”棒子媳妇撑着塑料袋等着苏扬,“还有这么多,扔了好可惜。”
她望一眼窗外的日光。很显然,是下午三点。
“不用了。有一个留作纪念便好。”苏扬微微一笑,将那只小狗收入抽屉。这也算是物归原主吧。一只玩具失去了,无论何时找回来总还是原来的样子。人便不同了,一旦失去,就再无可能完好如初地回来。她这样想着,当即有些伤感。
下午三点?
棒子媳妇直言羡慕叶子青的状态,“要是我也有个高官老爸供我养我,我也投身艺术了。”此时,叶子青的家庭背景已不是秘密。但这些年来,叶子青本人从不以此为荣,甚至故意叛逆,与社会主流背道而驰,成为边缘、另类、目空一切的艺术青年。
苏扬拿起床头的小闹钟。三点。
棒子媳妇也曾梦想当歌手,像叶子青那样组乐队、演出、灌唱片,将自己的歌声与灵魂分享给世人。然而她早早就放弃了,如今准备进大公司做“工蜂”。她每日化精致的妆,穿没有一丝褶皱的职业套装去参加一个个面试,并最终选择了一家外资企业。虽然岗位和专业完全不对口,但薪酬诱人。她打算一切从头学起。
看看身边,李昂不在。他已经醒了?
毕业后的第三年,棒子媳妇给苏扬打电话,聊起过去的理想,说她算是明白了,文艺青年痴迷的并不是艺术,而是他们自身。文艺青年大多自恋,他们不时地自我审视,检查自己的姿态和生活方式在别人的眼里是不是够酷、够另类、够值得羡慕。如果是的,他们就满足了。他们才不在乎自己追求的到底是艺术还是别的什么呢。当然,也有不少文艺青年搞文艺纯是为了吸引异性。棒子媳妇像是豁然开朗了一般,言语间都是喜乐安详。那时她已经和韩国男友结了婚,成了真正的棒子媳妇。她说她已彻底被世俗生活同化,整天想的就是房子、车子、三险一金,还有每个月的销售业绩,什么文艺情怀都没有了,也不需要有了。
苏扬只觉头脑一沉,犹如从天堂落回了人间,也犹如从死里复活,心底突然产生了一股微妙的庆幸与茫然。
棒子媳妇的爱情一帆风顺。毕业后,韩国男友和她一起留在了北京工作。棒子媳妇却跟室友们说,棒子不回韩国就是不想当兵,不然他早回去花天酒地了。当然,留在中国也不妨碍他花天酒地,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苏扬笑说棒子媳妇不知足,宿舍四个,也就属她的校园爱情善始善终,她居然还抱怨。
然而,记忆的真空只持续了几秒。很快,所有的事情都回来了。
棒子媳妇问苏扬:“你跟李哥哥怎么了?”
那种短暂的,不知身在何处,亦不知今昔是何年的感觉有种玄妙的愉悦。
苏扬只简单地说:“分手了。”她心下黯然,即便她早有意愿结束关系,也不该是这样不堪回首的状况。那晚之后,她已有充分的理由永远不再见李昂。
苏扬醒来的时候,脑中唯有一片空白,仿佛刚刚降临到世上,不带任何记忆。
离校的日子越来越近了。两周后,祉明终于打来了电话,说前段时间在灾区,电力中断,手机充不上电,也没有其他办法联络,现在他已回到北京。他语气冷淡,透着消极颓靡的情绪。苏扬问他有何事发生,电话那头却是无声。过了一会儿才听他说,有个同伴失散,是被洪水卷走的。她听到他哭了。她问是谁,可是北大的同学?他沉默片刻,说:“你见过的,是张康。”
那是漫长的一觉。静极了,没有一丝梦境。
苏扬惊呆了。她与张康也算有过几面之交。年轻鲜活的生命,说消失就消失。这个夏天竟接二连三有这样的事。苏扬心中感伤,忍不住叹息生命无常,原本想要对祉明诉说的那些话突然就说不出口了。面对重大的灾难和生离死别,个人的小情绪、小忧愁、小盼望、小儿女情怀是那么的渺小且不值一提。
1.
北大学生参与抗洪而牺牲的新闻很快上了报纸头版。祉明等人被媒体采访,被树为青年英雄典范。还有爆料说祉明非但亲赴灾区做志愿者,还秘密捐款十万元帮助受灾家庭。媒体争相追踪此事,但祉明始终回避,从未公开露面。这些事情苏扬是通过叶子青了解到的,直到毕业离开北京,她再未与祉明相见。
一直以来,我自认是个坚强的人。无论怎样的灾难都不能让我畏惧,无论怎样的试炼都不能动摇我的信仰。而今我知道,真正坚强的人是你。对于你曾经给我的爱、关怀与帮助,我怀有感恩。你是那样美好而独特的存在,苏扬。你是我见过的最坚韧并勇敢的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