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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的,我都成全

“当然是国际米兰了,今年他们没有不夺冠的道理。再说我一直就是国米的球迷,我希望他们夺冠。”

“对了李昂,你说今年意甲冠军会是谁?”

“好,李昂,有你这句话,我买足球彩票去。”

电视机里,解说员一阵激动,球没进。看电视的人也跟着长吁短叹了一阵。

“是啊是啊,都要买啊,输了就找李昂报销。”大家又是一阵笑。

“嘘嘘,看这球。”

“这样吧,国米要是夺冠,我请大家吃饭,好不好?”

“我还真想去赌球。”

“那当然,少说也要敲你一顿沸腾鱼!”

“你们都那么肯定国米会夺冠啊?是不是都赌球了啊?”

几个人起哄,“那就这么定了啊。哈哈哈哈……”

“反正我看好国米。国米不夺冠我下学期去修贝多芬专题!”大家一阵哄笑。贝多芬专题是一门让人挂科挂出名的通选课。

这时候,苏扬看到祉明脸上掠过一丝冷冷的笑意。他叹了口气,把录音笔扔到了沙发上,说:“你知道这几个人都是谁吗?”

“滚!AC踢那么烂,教练都快下课了。”

苏扬说:“知道个大概,有些名字跟人对不上号。”

“AC米兰也有机会,其实。”

祉明解释道:“王峰,学生会办公室主任,这次选举的总监票人。冯原和李婷婷,都是团委组织部的,很有可能做这次选举的监票人。林朝光,也是团委的,他应该是唱票人。周萌,是王峰的女朋友,外院的学生会主席。别小看她,她去年第一次开会的时候就兴风作浪,提议改革选举制度,当然,她的提议完全是胡扯,越改越不公平。她和王峰都是北京人,也是李昂的绝对死党,去年她弟弟违章驾车把人撞伤,也是李昂去帮她摆平的。还有那个邹翔,是李婷婷的男朋友,生科院的学生会主席。这家伙话不多,很阴,做事有一套。”

“没错。还有守门员托尔多,当年在欧锦赛上扑出四个点球。”

“所以,李昂拉拢的这些人个个都是厉害角色。”她说,“不过那个冯原,我好像听你说起过,不是跟你关系挺好的吗?还跟你一起打过篮球。你怎么不把他争取过来呢?”

“他转会国米的时候一千六百多万英镑吧。”

“都是表面一套背地一套。就这几个人,当面都跟我好得不得了,称兄道弟,酒也喝过好几回。可他们收了李昂的好处,怎么会不倒戈?他们知道我没有背景。李昂在北京能为他们提供多少方便,他们心里很清楚。人都是很现实的。”

“就是。伊布踢得多好,技术精湛,进球,助攻,过人,无所不能。”

“可是,他们不就是在一起看了场球吗?也许不像你说的那么严重。”

“那还用说?冠军肯定是国米。”

“你没有听出来吗?什么足球啊、买彩票啊,都是假的。他们其实是在说选举的事。他们都已表态,会让李昂当选。李昂喜欢国际米兰而我支持AC米兰,这不是什么秘密。我和学生会这帮人一起待了两年多,去酒吧看球也看过不下十次了。他们的意思很明显。”

“AC今年没戏了。”

录音笔还在播放,里面吵吵闹闹。苏扬却呆住,说不出话。现在她了解了,就是在这种不经意的聊天与嬉笑间,人们已不着痕迹地行贿,受贿,站队,交换利益。

他不理会,继续听。后面的录音更无价值可言,全是关于意大利足球联赛的。

她低头沉默着,又听他说:“现在主席团里,能有实力拉拢这些人的,只有李昂。对于我,以及其他靠自己能力来争取的人来说,并无公平可言。”

“我都听过了,他们从头到尾没说竞选的事。”

她站起来,伸手抚弄他的头发。这世界上哪有绝对的公平公正?他应该知道得比她清楚,为何还要心怀不满?不就是个学生会主席么?不当就不当了吧。

“听下去。”他说。

他起身走到窗台边,掏出烟,按下打火机。

听了一会儿,她失去了耐心,说:“关了吧。”

“你怎么抽烟了?”她愣愣地看着他。

人陆续来了,电视打开了,球赛开始了,来来去去的脚步声,笑闹声,谈话声。内容无关紧要,有些吵。他却听得认真,一脸严肃。

他没说话,深深吸了一口,把打火机随手往窗台上一丢。他举手投足间一副落拓不羁的样子,和十六岁的时候一样。可他们都不再是十六岁了。她心里一阵伤感。

他接过来,按下播放钮,录音笔开始沙沙作响。

时光在他们中间无情地流淌过去。屋子里静静的,只有录音笔还在播放,那个夜晚的喧闹和其中的阴谋在这个安静的小屋里似乎又重演了一遍。没错,这个世界是现实的。智慧、勤奋、才华、良心等等美好的东西在利益的诱惑往往前不堪一击。

她无心再说什么,低头从包里取出录音笔,递给他,“昨晚在李昂家里录的,内容没什么特别。你听听这几个人都是谁吧,知道谁是敌谁是友也好。”

录音笔还在沙沙地响着,触动她的愁绪。她叹了口气,从沙发上拿起录音笔,关掉。

她没有说话,只是望着墙上的小相框出神。他等不到她的回答,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相框里是他和叶子青把脑袋凑在一起的合影。

窗外的阳光很耀眼,站在窗户边的祉明成了一个剪影。烟雾缭绕,让那剪影多了一份沧桑和悲戚。许久,她就那样看着他,心痛不已。

“什么都方便。”他笑笑,搬了把靠背椅到她面前,反着坐下,手撑在椅背上,看着她。“你先前为什么哭?”他问。

“我可以保证让你当选。”她突然说。

“什么方便?”她又问,有些挑衅地看着他。

“你说什么?”他转过头来看着她。

他倒了水给她。两人的距离似乎一下子又远了。

“我说,我可以让你当上学生会主席。”

“水就可以。”她说。

他把烟掐掉,走到她面前。“你在说什么傻话?”

“方便。”他说着打开冰箱,问她,“喝点什么?”

他看着她,想从她脸上看出点究竟。这个向来纯洁善良、不谙世事的小丫头一下子让他读不懂了。他想透过她的眼睛,看看她那单纯的脑袋里能有什么出人意料的阴险念头。

“当初为什么住出来?”她一边问,一边在沙发上坐下。

她说:“你别管了,我自有办法。”

想也是,谁会相信,二十多岁的名校女大学生,打扮入时的小歌星,竟然每周固定去吃麦当劳的儿童套餐,收集玩具。苏扬便也苦笑一下,抛开那些惆怅思绪。

他更好奇了,嘴角有了微微的笑意,说:“把你的办法说来听听。”

她转头看祉明,见他嘴角挂着一丝浅浅的无奈嘲弄。

她突然烦了,说:“让你别管了。大不了我去杀了他,总行了吧?”

此时,拉布拉多依然那样可怜巴巴地望着苏扬,还是两年前的样子。苏扬心中一阵悲哀,几乎要落泪,却听祉明轻轻笑道:“每个人都会有些怪癖,是不是?”

他严肃起来,盯着她的脸,试图分辨她是不是认真的。

在靠近门廊的一排玻璃柜里,陈列着几十只公仔玩具。叶子青果真是在收集麦当劳玩具。各种卡通形象分门别类地成套摆放。那套大头狗系列共有八只,其中祉明买给苏扬的那只黑色拉布拉多赫然在列。大一的那个秋天,在东门麦当劳,叶子青就那样霸道地把它抢走了,恰如她抢走了祉明。

她不理会,转身去门口换鞋。他跟过去,拉住她的胳膊,说:“你给我好好的,听到没?”

她打量着这个小小的公寓。房间有些乱,却也不失温馨,能看出不少女主人精心布置的手笔。

她甩开他的手,轻声一笑,说:“行了,说说而已。我可舍不得杀他,杀了他我就没人爱了。谁爱我?你?”

“先进来吧。”他说着将她领进房间。

他松了口气似地笑笑。

一切都在无言中。她在他怀中静默片刻,抬头看他,看出他眉宇间的忧愁。

“我走了。”她说着拉开了门。

他稍有迟疑,轻轻把手放在了她的脊背上,缓缓抚摸。她能感知他的分寸。如今局面全然不同,他并不是她的。而她,刚刚经历了创痛。她见他,只觉得是个亲人,最亲最亲的人,却没有任何情欲。

他一下子握住了她的手。

想来虽然如此,可见到他的一刻,她还是无法自制地用力抱住了他。

“怎么了?”她回头看他。

路上,她已经平静下来。一切的一切,不过是她自己的选择。任何事情都有代价,既已发生,便没有后悔的道理。更无必要告诉他,因为他从来不将这些放在心上。

他很认真地说:“谢谢你。”

“在家?”她下意识地问了一句,随即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他和叶子青的家。她一阵惆怅,正想说不,却听他说:“叶子青去天津了。她最近和几个朋友组了乐队,演出去了。”

她说:“别谢了,你等我的好消息吧。”

“我在家。你现在方便过来吗?”

“你到底有什么办法?”他再次拉住她。

“真的没事。”她调整气声,“我录了一些东西,你是否要听?不过,似乎没有价值。”

“我去说服李昂退出竞选。”她说。

“怎么了?告诉我。”

他笑起来,像刚听了个冷笑话,“你别逗了。”

她坐在地上,抱着双膝,哭得声嘶力竭,任电话中祉明焦急地询问,也不回答。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逐渐控制住情绪,重新拾起手机,对他说:“我没事,别担心。”

她严肃地看着他,突然有了个主意。她说:“要不我们讲讲条件吧?要是我能说服李昂退出竞选,你答应我什么?”

再次拨打那个熟悉的号码,苏扬感到手指在轻微地颤抖。胸腔中某种激烈的涌动被压制着,难以释放。电话被接起的那一刻,她终于无法自控,猛地丢开手机,将脸埋入臂弯,嚎啕大哭起来。

他耸耸肩,“什么都行。”

9.

她说:“那好,要是李昂退出,你当选,你就和叶子青分手,搬出这地方,然后我们结婚,怎样?”她微笑地看着他。

衣服摩擦的声音、脚步声、喘息声、皮鞋落地的声音、房门关上的声音……之后是漫长的寂静,只有电磁噪音无休无止地响着。

他看着她,也笑起来。他觉得这简直是个天大的玩笑,但也无伤大雅。“好啊。”他说。

“嗯……”

“一言为定?”

“别走了。”

“一言为定。”

“待会儿再说吧。”

10.

“我说,你要回宿舍睡吗?要的话我送你。”

这天晚上,苏扬依然没去品尝食堂里标价三块五的土耳其烤肉夹馍。李昂约她吃晚餐。他说国贸那儿有一家不错的餐馆,值得一去。

“啊?”

在内心,苏扬当然不想去。可选举迫在眉睫,她只能装作愉快,欣然赴约。她已允诺祉明,要劝说李昂退出竞选。可如何做到,她完全茫然。

“你还要回宿舍吗?”

没错,李昂是爱她。可他会爱到为她放弃自己的目标与前途么?不会。凡爱女人爱到那种程度的男人,都成不了大事。苏扬的直觉告诉她,李昂并非这样的人。

时针走过了一圈,苏扬越来越焦躁,因为她依然没听到任何有价值的内容。原以为她中途的几次离席能为他们提供便利,让他们说出点什么,可什么都没有。谈话内容都是关于球赛的,中间夹杂着一些明星八卦和校园趣闻,都无利用价值。再然后,那些人走了。屋子里突然静下来,只有嗞嗞的电磁噪音,以及她和李昂的谈话声:

李昂带苏扬去的是一家私房菜。他订了靠窗的雅座。桌上燃着莹莹烛光。落座时,苏扬感到一丝异样。李昂可别突然来个求婚什么的。她怀揣心事,反复编排说辞,实在无力应对其他意外状况。

一群人在说笑,起哄,聊天。电视的声音、走动的声音和锅碗瓢盆的声音……

侍应生送来餐牌,苏扬看了一眼,价格较为离谱。她忽又想起食堂里三块五的肉夹馍。在这里随便吃点简餐就够在学校吃一百个肉夹馍了。若是换成个不挑肥拣瘦的贫困生,能吃一个月的饭。她无奈一笑,不再感慨,点了一份蔬菜、一份汤,就把餐牌合上。

休息片刻,她强打精神坐起。是时候检阅一下战利品了。她从包里翻出录音笔,尽管有那么一丝难言的不情愿,还是按下了播放键。

李昂看餐牌十分认真,叫来侍应生,对一些新菜品细细询问,点选几样,又做各种吩咐。李昂谈吐亲切,笑容可掬,侍应生却毕恭毕敬,犹如听圣旨。

苏扬红着眼睛走进了宿舍。谢天谢地,两个室友都不在。她心够乱了,可不想听她们啰里啰嗦的温暖关怀。她瘫倒在床上,像个刚从前线回来的士兵,身负重伤。

“给她的柠檬水要常温的,不加冰,但也不要加热。切记,所有的食物都不要放香菜。她吃不惯香菜的味道。”李昂抱歉一般对侍应生笑笑。

不,这不是委屈,这几乎是悲愤。可她也不知自己在悲什么,愤什么。这不是她心甘情愿的吗?这不是每一对恋爱男女水到渠成的结局吗?是的,一定是的。必须是。

苏扬看着坐在对面的李昂。他记得她对食物的喜好,总是体贴周到,无微不至。他把她宠成这样是要交换什么?而自己装作这般受用,又是有何图谋?

走进宿舍楼,她发现自己哽咽起来。一股莫大的委屈从某个角落冒了出来突袭了她,撕碎了她一早上苦苦经营起来的若无其事。

此时,李昂对苏扬微微笑着。苏扬却莫名地紧张起来。她双手交握放在桌上,准备开始谈判,可一路上排演了无数遍的腹稿这会儿怎么也滚不到舌尖上。

一路走,她一路想着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让自己相信这就是平凡的一天,什么都没发生,或者,即便发生过什么,她也该照常地上课、下课、喝水、吃饭。

——李昂,咱们去旅行吧。去个远点儿的地方。竞选?别参加了。

也许可以去试试那个烤肉夹馍,尽管不可能是土耳其的,说不定也别有一番滋味。虽这么想着,她还是径直错过食堂大门。先前在车上喝的早餐奶蛋白质过剩,撑得她现在毫无胃口。不过等到中午或者晚上再来领略一下土耳其风味或许是个不错的主意。

——李昂,别当学生会主席了吧。当了你该多忙啊,哪儿还有空陪我?

校园里一切如昨。门口的几棵树经过这一夜似乎又疯长了不少。开水房外一大早就摆满了花花绿绿的暖壶。经过时,苏扬脚步没停地扫了一眼,徒劳地想看看是否有她两星期前丢失的那只。然后经过餐饮中心,她顺手给饭卡充了值。接着路过了学三食堂,门口打着新增土耳其烤肉夹馍的广告。一些学生进进出出,说说笑笑或者神色匆忙。

——李昂,退出竞选吧,为了我。

男女之间有了亲密关系,很多事情就说不清了。就像在这个早晨,苏扬心中的动乱久久难平。因为她开始说不清自己和李昂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她爱他吗?不,她爱的人不是他。她为了心中真正爱的人而利用他,背叛他。可她真的一点都不爱他吗?那她该拿自己的廉耻与良心怎么办?

苏扬终于鼓起勇气要开口,却发现李昂被什么吸引了注意力,他正用眼神跟远处的人打招呼。她顺着李昂的目光回过头去,看到远处餐桌边的两个女人。

他们在校门口分手。他要去办些事,而她表面上是要去上课。说了几回再见,她的手还在他手里。临走时,他又俯过身来吻了一下她的脸颊。他们从没这样亲密过,几乎有点耳鬓厮磨的意思。她耐心无比地配合着。

“是谁?”苏扬问。

余下的路程充满了温馨与欢乐。李昂情绪放松,尤为健谈。他甚至交代了他的第一次:十八岁的时候,高中毕业的夏天,和代英语课的实习老师。她勾引的他。不算美好的回忆。只是每个男孩都会有的、命中注定的一次成长。说到这里,他从方向盘上举起一只手,发誓般地保证,进大学后再没跟那女教师联系过。苏扬很配合地哈哈大笑起来,佯装嘲讽,表示她的大度和无所谓。她本来就无所谓。

“我母亲,还有她的助理。”李昂说。

“我也爱你。”这句话突然跳过她的思维直接从她嘴里蹦了出来,并且毫无生涩做作之感,流露得那样真心实意。这是不是她第一次开口说爱他?为什么在此刻、在今天,她说出了这样的话?是因为愧疚?还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交代?她的思绪再次混乱起来,而她的脸上一直维持着一个纯澈的微笑。

苏扬只觉背脊一凉,一时不知如何接话。李昂也有些不自在,轻声说道:“既然碰到,过去打个招呼吧。”

“我爱你。”她听到李昂的声音温柔地在耳边响起。

这是苏扬第一次见到李昂的母亲。年近五十的女人,保养得极好,穿戴精致,风度优雅,有所谓的文化界名人范儿。

她喝了一口牛奶,醇香的味道迅速在她唇齿间扩散,让她觉得今天的世界和昨天仍是一样的。

对于苏扬,李昂是这样介绍的:“妈,这就是我一直跟你说起的苏扬,我女朋友。”

“没什么。”她停止了整理思绪,转过头对李昂笑了一下。爱也好,恨也好,忠贞也好,背叛也好,得到也好,失去也好,都没什么大不了的。一百年后没有他也没有她。没什么是重要的。

李昂母亲朝苏扬点一点头。从她的表情里,苏扬看出来“一直说起”纯属胡扯。

“你怎么了?”李昂看着她。

李昂又说:“苏东坡的苏,发扬光大的扬。”

苏扬抬起头,怔怔地笑了一下。李昂是真的爱她。被自己爱的人出卖是什么感觉?

真考究,苏扬心想,要我就说苏州的苏,扬州的扬。

见苏扬还愣着,李昂伸手取过她手中的牛奶盒,轻轻撕开包装,放到她面前,说:“好了,快喝吧。”

李昂母亲客气地微笑,说:“名字倒是跟我们李昂相称,斗志昂扬嘛。”一桌人呵呵地笑起来,苏扬也跟着呵呵地笑。除了名字还算相称,别的就不提了,对吧?

苏扬低头看着手中的牛奶盒,心思仍在神游。李昂是真的爱她么?录音笔上若留有证据,他会被如何处分?是否会被学校开除?

李昂母亲邀请他们坐过来一同就餐。趁客套的工夫,苏扬迅速把李昂曾零星提到过的内容拼凑起来。他母亲十多年前来到北京,曾任文化馆编剧,现在是国家一级编剧,兼任某影视公司制片人,有不少作品被搬上大银幕,最近完成的一个电视剧即将开拍……还有什么?

“所以,快点把你手里的牛奶喝掉。”

这时苏扬听他们说起澳大利亚电影节,又说起下一个项目是和法国及奥地利合拍的电影。她插不进什么话。然后她听到李昂母亲说:“我已经安排杰妮明年夏天去美国南加州大学参加The Movie Business短训班,李昂你跟她一起去吧。”杰妮就是那个助理。苏扬捕捉到她脸上划过一个微妙的笑。那几乎不能算一个笑。

“啊?在听,不吃早餐会得胆结石。”她对他微笑。

李昂迅速地看了苏扬一眼,又对母亲说:“我的兴趣不在那方面。”

“你在听吗?”等红灯的时候,李昂伸手过来摸摸她的头。

“做事情凭兴趣还做得好么?去长长见识,也可以认识一点好莱坞的圈里人。”李昂母亲笑容亲切,语调温和,一点批评或者指正的意思都没有。

他们一起去学校。路上,李昂在讲述不吃早餐的可怕后果。苏扬心不在焉,无心对答,一副患得患失的表情。

“再说吧,看我到时候忙不忙。”李昂急于结束这个话题。

8.

菜上来了。每一盘都分量稀少,精致无比。培根芦笋卷,一个盘子里六小块,小心翼翼地摆成一朵花儿。苏扬不敢下筷。

李昂恢复了一贯的笑容,俯首印了一个吻在她额头上。

“尝尝,这家店的招牌菜,芦笋是从法国空运来的。”李昂母亲说着朝苏扬微微一笑,两颗钻石耳钉闪耀夺目。

“没有啊。”她努力给出一个灿烂的笑。

苏扬没有动筷。李昂夹了一块放到她碟子里。她吃下去,没吃出名堂。法国空运的芦笋和国内的芦笋一个味道。

“你不高兴吗?”李昂看着她。

饭桌上,某种高高在上的严峻气氛一直环绕着苏扬。苏扬神经紧绷,疲累不堪。这顿饭是不可能吃饱的,她想。至于说服李昂退出竞选一事,今天更是别提了。她只觉心绪烦躁,几乎连场面都不想应付下去,只希望饭局快快结束。

苏扬摇头。此刻,一切显得琐碎而温馨。他们两个看上去像那种真正生活在一起的男女。这个想法让苏扬一阵恍惚。她要赶紧跳出这种关系,逃离这里。她不能让自己和李昂的关系定在这种性质里。她感到李昂对她的重重包围已经把她推到了悬崖边缘,悬崖下面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李昂母亲及助理却是细嚼慢咽,夹菜就如蜻蜓点水,吃得极为缓慢而文雅。苏扬知道,这些所谓名人的模特身材都是依靠维生素片来维持的。

“你是不是很冷?”他说着,搂住她,掌心的温度在她冰凉的手臂上产生了一股温暖。他说:“都怪我,昨晚把温度调低了。你没感冒吧?”

杰妮不断地与李昂谈论一些事情,全是关于他们那个家族和朋友圈子的。看起来他们熟识已久。李昂时而把苏扬带入谈话,并向她介绍,杰妮去年大学毕业,但已经跟着他母亲做事好多年了。杰妮对苏扬始终摆出客套而淡漠的笑。苏扬觉得表面上和和气气,可背后说不定就是你死我活。有没有可能杰妮悄悄打李昂主意很久了?

她点了一下头,对他模糊地笑了一下。

正这么想着,重头戏就来了。李昂突然说:“妈,我打算毕业后就和苏扬结婚。”

“这么早?”李昂不知什么时候也起来了。他走过来拥抱她,问:“睡得好么?”

一刹那的安静。饭桌上三个女人全瞪着李昂。可能苏扬还是最震惊的那一个。若非顾及李昂母亲在场,她必定立刻反问他,何时有过婚姻之约?

到底失去了什么呢?有个声音在苏扬的脑子里不停地追问。好了,够了,停下吧!她心烦意乱,回到客厅,手脚麻利地开始收拾东西:手机、钱包、衣服……对了,录音笔,她打开包检查,确定它稳妥地躺在里头。然后她抓起一个杯子倒了些白开水,仰起头迅速喝下去。她得让自己忙得手脚不停,来抵挡从心底蔓延而出的虚空感。

难道为了昨夜的事情,他就认定此生她已是他的人?以为她巴不得早点进门?

在卫生间的水池边上,她打开热水,开始洗脸。温热的水给她冰凉的脸颊添了一丝生气。从水池上抬起头的时候,她看到镜子中的自己。她轻轻扯出一个微笑。这,表面上看还是一个完整的自己,一切仍旧如昔。你失去了什么?

苏扬走了一下神,思绪回过来的时候,李昂母亲还是那一脸温婉的笑。她说:“不必这样心急吧?”她说话的时候看着苏扬,就好像刚才说要结婚的人是苏扬。

李昂还睡得很沉,呼吸平稳,眉宇舒展。这是苏扬第一次看到一个男人的睡颜,心中泛起一丝奇异的恍惚。她无意去分析这种感受,快速披上衣服,悄悄起床。这个依然还很陌生的房间此刻非常地冷。

李昂这时拉起苏扬的手,放到桌上。他说:“我一向主张先成家后立业。”

梦境如此虚幻,又如此真切。烟花升腾的响声依然回荡在耳边。想起两年前的烟花之夜,她轻叹一声,试图忘记那一切。

苏扬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她想,你的主张关我什么事?

睁开眼睛,苏扬看到李昂躺在自己身边。窗帘的缝隙透进黎明的微光。

李昂母亲敛了笑意,几乎是严肃地说:“婚姻大事要慎重。”

一夜乱梦。梦中是一个雾气弥漫的夜晚。遥远的夜空升腾起绚烂的烟花。五彩的光照亮黑暗的云雾。一切在迷蒙的雾气中都显得那样不真实。她知道有个人在和她一起观看这场美丽的烟花。她感到一双温暖有力的手臂环绕着她,一副宽阔结实的胸膛保护着她。她想转过身来看清他的样子。烟花却在瞬间熄灭。然后一切停止,消失。她的眼前只有无尽的黑暗。

李昂微笑道:“我会的。”

7.

11.

那抹小小的红色灯光还在。她伸手把录音笔拿了出来,按了停止键。

苏扬和李昂交往了两年多,却从未真正了解过他。她对他的认识是始终是片面的,泛泛的,标签式的。她从不对人提起他。不在一起的时候,她甚至很少想起他。她不了解他,也并不渴望了解。她后来以此判断自己对他的感情并非爱情。在苏扬看来,李昂也不了解她。他不了解她,是因为她从未给过他机会。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她一直没有睡。她一动不动地等着。等李昂的呼吸渐渐变得深沉而缓慢,她轻轻地抬起他的手臂,让自己从他的臂弯里解脱出来。她在黑暗中悄悄起身,去往客厅,摸索到沙发边上,蹲下。

是,李昂是个好人。他对所有人都很好,好到让人不敢想入非非。对许多人来说,李昂是那种充满距离感的人,举止优雅、得体、周到,对广大女性持有同等的温柔和同等的冷漠。这晚在饭桌上,他对苏扬的照顾、事无巨细的关怀、应对母亲与杰妮的方式,态度鲜明,行为果断,不为旁人左右。他心中有棱有角,场面上又不失圆滑妥当。他是个无可挑剔的男友,也会是个令人羡慕的模范丈夫。可他的强势放在那里,注定他不会对妻子言听计从。在两个人的关系中,她的意见是不作数的。在不知不觉中,他已经把一切都决定了。在他温和有礼的外表下,暗藏着某种专横和强烈的控制欲。苏扬无心去瓦解这种强势,因她认定自己与他是两个世界的人。她对他做事的底线看不透。他的生活、他的信仰、他的内在,她都无法融入,也无意愿融入。她承认他的优秀,但他的优秀让人害怕。

晚些时候,李昂在她身边躺下,伸过手来轻轻地抱住她。黑暗中,她闻到他呼吸中柠檬与青草的味道,清清淡淡的。牙膏,还是香水?她试图想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来躲避内心的茫然与刺痛。眼泪还在慢慢涌出,她努力睁着眼睛,不让泪水流下。

回去的路上,苏扬问李昂,这次晚餐是否是他的有意安排?李昂曾提过几次要带苏扬见他父母,她都不曾答应。

一切都结束了。她的城已经陷落。她再也等不到那个人。

李昂只是笑,否认是特意安排,又加了句俏皮话:“遇到就遇到了,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是吧?”他打着哈哈,就把这事跳过了。

泪水从眼角滚落。她听到李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脸埋在了她的耳边。他的身体变得如此沉重。她感到自己已被埋葬,可以感知的只有黑暗和疼痛。

苏扬并不笑,也不再追问。她只感到挫败。李昂在这个夜晚看起来尤为高深莫测。他安排她见他母亲,又突然提出结婚,让她措手不及。本是她苦心谋划,欲寻机会劝他放弃竞选,却先中了他的计,乱了自己的方寸。

她闭着眼睛,脑海中闪过的是她和祉明的全部回忆。一个个零散的画面、片段,一句句破碎的承诺、誓言。高一军训时祉明踏着正步的双腿;自修课她回过身去,迎上他温润清澈的目光;他穿着一件蓝色的雨衣,头发湿漉漉的,他把雨衣脱下来给她;夕阳下,他第一次亲吻她;他在咖啡馆拉住她的手,要她做他的妻子;那个大雾的夜晚,那一场烟花,在吉普车里,她轻轻地推开他——让我们把第一次留到结婚的时候……

一直以来,李昂都善于不着痕迹地主导一切。小事处处顺她意,大事却从不询问她的意见。甚至涉及婚姻,也这般自作主张。他这样笃定、自信、游刃有余,毫不显刻意。如此的城府让人畏惧。虽然他一片心意难能可贵,在饭桌上亦表现出坚定、真诚和勇敢,可苏扬并非想要这些。这一切只让她觉得心慌意乱,难以应付。

疼痛伴随着恐惧和无助。她咬紧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喊叫或者呻吟,在此刻都是耻辱。客厅里的录音笔还在工作。她不愿这耻辱和委屈留在上面。

这场所谓的恋爱,性质正在悄然发生改变。已经远远偏离了她预想的轨道。

李昂闭上眼睛,亲吻着她脸上的泪痕,什么都不问。

结婚。有一瞬间,苏扬产生了这样的幻想:要是真和李昂结婚,他们该买个多大的电视机?这念头让她发笑。或许,真正结婚在一起生活的男女,并不需要彼此了解,甚至不需要多么相爱。就像多年来母亲坚持的论调:物质基础决定了婚姻的幸福程度。只要有些钱,两人在一起,选择房子,选择汽车,选择一个大电视,然后找到一种模式和平度日,看上去就是一门不错的婚姻、一份不错的生活。

她也不再是原来那个苏扬了。事情没有如她所愿。她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童贞,占有,牺牲,失去……这些疼痛的字眼啃噬着她的心。她害怕这一切,害怕自己牺牲的意义发生改变。她害怕事情一旦开始,就永远回不去了。那片净土,那座她为他们俩筑的城。她害怕自己再也不能在那儿等到他了。

苏扬闭上眼睛,靠向座椅。那种生活在向她招手。她在内心以一种高傲决绝的姿态予以拒绝,不留丝毫余地。

他不再是了。

夜色渐浓。汽车在主路上行驶得快而平稳。苏扬昏昏欲睡,脸上留有一个安静温暖的微笑。李昂也微笑着,胸有成竹,气定神闲。他们都不知道,生活远比他们想象的险恶。

可泪水还是顺着她的脸颊流淌下来。就在不久前,她还握着祉明的手,告诉他:你是我今生的唯一,从前,现在,永远。

不久的将来,当他们之间只剩血淋淋的背叛,当他们被彼此伤害到无以复加,他们依然会想起这个夜晚,想起他们曾经有过的和平与美好。

任何事情都有代价。她的牺牲是为了她所爱之人的胜利。

即便到了那时,他们依然不会理解对方。抉择、动机、行为方式……全都超出了彼此的理智范围。有无爱过已不重要,剩给对方的,唯有一丝怜悯。

她不再挣扎,慢慢闭上了眼睛。就这样吧。从她买了录音笔,决定为祉明赴汤蹈火那一刻,她就该知道有这一天。

而此时此刻,一切都是美好的幻觉。审判的时日尚未到来。

能够挣脱吗?一定是能的。阻止他,让他停下。起身离开,离开这个房子。一定可以的。可录音笔呢?证据呢?这一走就是前功尽弃。

12.

或许每个女孩在第一次的时候都会说“不要”,李昂这样想。他的动作没有停下来,反而变得更坚决。

苏扬回到宿舍,两个室友(萍萍和棒子媳妇)正在啃腊鸭腿。她们邀请苏扬加入。萍萍家是湖北的,家中常自制各种腌腊肉食,隔三差五寄些过来,开出整个宿舍的饭。

“不!不要!”她下意识地喊出来。可她的挣扎是那样无力,那样徒劳。

棒子媳妇叫吴小燕,东北人,她男朋友是个韩国留学生,因而大家戏称她为“棒子媳妇”。没有恶意,只觉得有趣可亲,叫顺口了。棒子媳妇捧着本《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一边啃腊鸭腿,一边抱怨背“马政经”可让她遭老罪了。

就这样了吗?就这样认命了吗?

苏扬加入到她们中间,附和棒子媳妇,说“马政经”背得她差点去见马克思。

李昂已将她搁在床上。透过层层衣服,她感觉到他的手——果断,强势,在她思维混乱的这一刻,不给她反悔的余地。

萍萍和棒子媳妇都笑起来,并微微诧异于苏扬今日的活泼。平日她总是早出晚归,回到宿舍也是读书写字,静默无语,很少这般参与吃喝聊天。

苏扬再次想起自己年少时的渴望——当个无拘无束的不良少年。她一直有那样的热望和激情,她想成为一个英雄。可她一直是个没用的乖女孩儿。离经叛道需要一些代价,其中某些代价是她不想付出的。一直以来,她反对婚前性行为,反对堕胎,反对……

棒子媳妇趁此机会便向苏扬打听叶子青的近况。叶子青现在离她们越来越远,自从搬出去和祉明同居,她甚至很少来学校上课。

该怎么办?让所有的努力在这个夜晚白费?或者用宝贵的贞洁去换取爱人的胜利?

苏扬向来不喜欢背后议论人,此刻却一反常态,积极地同室友分享八卦消息:叶子青组了乐队,去天津演出了。

事情原来如此简单:一走了之,把那支录音笔留给李昂去发现;或者留下来过夜,把自己交出去。

棒子媳妇“哇”了一声,继续打听:“什么乐队?什么风格?她是主唱?”叶子青正在做的事情,是棒子媳妇一直以来的梦想,敢梦不敢想。

苏扬半推半就,大脑一片混沌。

其实苏扬也并不了解很多,但此时为了与棒子媳妇拉近距离,只好连编带猜地说了一番,末了话锋一转,问起棒子媳妇如何开安眠药。

可李昂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等着她。她神色慌张,呼吸混乱。而他一定把她的紧张和慌乱当成了别的意思。他的另一只手也绕上来,把她紧紧圈在身前。她能感到他体内迅速上升的荷尔蒙。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想推开他,却发现自己指尖冰冷,微微发抖。他抓住了她的手,捏得紧紧的。他凑过来,在她耳边低语:“留下来,好么?”他的声音和气息透着原始的欲望。不等她回答,他的嘴唇已经贴上了她的嘴唇。他吻得如此热烈,仿佛压抑了太久,要在今晚与她彻底清算。

“怎么?你也失眠了?”棒子媳妇很诧异。

“嗯……”她低下头,不敢看他。她知道他的眼神还等在那里,只要一抬头就会撞上他的目光。她真怕他看穿自己的心思。她在心里祈求他能走开,去接个电话,去一下洗手间,随便干点什么都行,只要给她几秒钟,让她把那支录音笔收走,她就什么都不怕了,就可以马上离开这里了。

苏扬苦笑着点头。

“别走了。”李昂说着,抬起一只手撑在她身边的墙上。

“千万别吃安眠药,吃了就放不下了。”棒子媳妇劝苏扬,真心为她着急。

这样想着,她暂定心神,欲回客厅,转身却见李昂站在厨房门口,正看着她,目光深不可测。她有种糟糕的感觉,李昂也许已经发现了沙发底下亮着的那个小红灯。

苏扬说:“不吃不行啊,我都好几天睡不着了。”

不管怎样,必须先拿回录音笔。无论如何也要拿回录音笔。

棒子媳妇说:“实在不行你去校医院开吧,不过很麻烦,一次只能开一天的。”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时间已经不早了,回去还是留下不是什么难以决定的事情,为何要待会儿再说?她把盘子放进水池里,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是不是可以这样——在此留宿,但是,分开睡,像上次那样。可这样是不是很过分?苏扬你既然不想和我在一起,为什么不回宿舍睡?都说了可以送你回去。至于还要在同一屋檐下分床睡吗?我尊重你的选择,可你也应该尊重我。你在此留宿,却不让我碰你。你存心折磨我?你有什么难言之隐?她在心里学着李昂的口气。

苏扬说:“我在你这儿买吧。”她知道棒子媳妇有这东西。棒子媳妇为了考GRE曾每天熬夜背单词,背得神经衰弱,最后严重失眠,离不开安眠药了。她有个表姐是医生,给她弄了几瓶放着,省得她总跑医院。

苏扬的心颤抖起来。一切就在此刻了。可她脑中只有一片空白。她慌慌忙忙地端起一摞盘子,低着头往厨房走,“待会儿再说吧。”

棒子媳妇面露难色,道:“我这儿剩得也不多了,回头我还得去找我姐开,老麻烦了。”

“我说,你要回宿舍睡吗?要的话我送你。”

“哎哟,小燕儿,行行好吧。你知道我最怕去小西天(校医院的戏称)了。”苏扬坐到棒子媳妇身边,跟她磨。苏扬很少这样说话,棒子媳妇又是微微诧异。

“啊?”她明明已经听清楚了。

“要不,这周末我带你去找我姐,让她给你开点。你也可以听听医生的建议嘛。吃上了可不好咧,真的。”棒子媳妇苦口婆心。

“你……还要回宿舍吗?”李昂试探着问。

“哎,等不及了,你先给我一瓶吧。我用这个跟你换行不行?”苏扬拿出两张演唱会门票。

“我来收拾就行,你去休息会儿吧。”苏扬低头说着,她想把李昂支开,又怕他察觉出异样。

“Ivory!”棒子媳妇尖叫起来,“Ivory的演唱会!他们在北京就唱一场,黄牛票炒到一千块了,还买不到。你怎么弄到的?”

苏扬知道李昂在等她的答复。她躲着他的目光,低头收拾碗盘,心里一片慌乱。她知道,若提出回宿舍,李昂一定会马上送她回去。可在此之前,她得设法把沙发下面的录音笔拿回来。只要李昂一离开客厅,就可以行动,几秒钟就行,她想。可李昂偏偏寸步不离,还动手一起收拾碗盘。

“别人送的。”苏扬不经意地一笑。

他们的恋爱谈了快两年,却依然在柏拉图。尽管这天苏扬很给面子地为他当了回“主妇”,李昂却没有把握她会在此留宿。

棒子媳妇一下抱住苏扬,笑嘻嘻地问:“你打算多少钱卖我?”

李昂把客人送出门后,回过头来看着苏扬。他的目光在询问,她可有回学校的意思?

“喜欢就送你了呗,你给我一瓶那个行不?”苏扬也笑嘻嘻的。她知道棒子媳妇和她男友都是Ivory的死忠歌迷。

6.

“好吧好吧,拿你没辙。”棒子媳妇欢天喜地地抱怨着,从抽屉里拿了一个小瓶子给苏扬。

苏扬马上要面对的问题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沙发底下的录音笔拿走?

“记得,一次一片,别过量。实在睡不着顶多两片。最多最多就三片!我只试过一次,结果一觉睡到第二天下午五点钟。你可别学我啊,回头有个三长两短我可不负责。”

但很快,这些都不是苏扬最关心的事了。时候不早,客人们酒足饭饱,起身告辞。

苏扬连说知道,把瓶子收好。

时针很快转过了两圈。饭菜吃光,酒水饮尽。球赛也结束了。却仍无一人说起竞选的事情。苏扬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她只能安慰自己:兴许之前他们已经讨论过那些重要话题了。兴许她不在场的时候,录音笔已经获取了有用的情报。

棒子媳妇还在啰嗦:“记得看看不良反应与禁忌,别不拿自己的小命当回事。”

随着时间流逝,苏扬越来越失望。她给所有人倒酒水饮料,不动声色地劝他们多吃、多喝,心里却在祈求:求你们了,说点什么。关于竞选的事,随便说点什么,别让我白忙一场。

“知道了。”苏扬笑。

苏扬静坐一旁,不参与言谈,只低着头独斟独饮,留心听他们谈话。可他们聊的话题却越来越不着边际。这似乎就是一帮球迷的玩闹聚会。

棒子媳妇拿着两张门票喜不自胜:“还是VIP位子呢!苏扬,下回还有票子别忘了我啊。”

再没人惦记什么“红烧狮子头”了,此时的气氛好得不能再好。李昂牵着苏扬回到客厅。球赛正进行到紧要关头。一帮人大呼小叫的,谁的嘴都不肯歇。

苏扬笑着说好。

“李昂你着什么急,等我们走了你再亲行不行?”几个人没正经地笑。

就在苏扬与棒子媳妇热火朝天做买卖的工夫,萍萍已经不声不响地啃掉了两根腊鸭腿,背完了一整本“马政经”。萍萍是宿舍里唯一的好学生,不交男友,不参与任何与学习无关的活动。她自有一份安稳自在,从不管别人唱的是哪一出。

“嘿,你俩在厨房干什么呐?菜可都吃光啦!”客厅里的朋友们嬉笑着喊道。

此时苏扬看着萍萍,不知为何,心底突然生出一股伤感和失落。苏扬知道,自己永远都不会是萍萍了。她永远都回不去了。她永远都不再是一个好女孩了。

谁知李昂毫不介意,抱了抱苏扬,说:“第一次来这里下厨,还不习惯吧?以后会越来越好的。”他脸上是宽容而满足的笑。苏扬此时的惶恐和担忧在他眼里只是一种羞怯与可爱。他低下头吻她。

13.

苏扬担忧地看着李昂。先前因为淀粉放少了,肉圆一下锅便散开了。等盛出锅就更不能看了。此时苏扬心中直悔,早知便不提什么最拿手的“红烧狮子头”了,就说来下厨做饭,或许还能蒙混过关。这下牛皮吹破,可别叫李昂起了疑心。

演唱会的门票是李昂给的。他门路多,常有些来历不明的好东西。一周前,他塞给苏扬这两张票,说他没时间去看,让苏扬去。苏扬说她对那些阴暗晦涩的音乐完全听不懂,给她也是浪费。李昂就让她随便送谁做个人情得了。李昂万万不会料到,苏扬转身就拿他给的门票换了一瓶安眠药,回头用来把他放倒。

李昂看着盘子里的东西,哑然失笑。

此刻,苏扬躺在床上,真的失眠了。良心上的不安一丝丝从她心底钻出,将她慢慢缠绕捆绑。她辗转反侧,想要扯断这些丝线。她告诉自己,除了这条路,没有别的路可以走。想要帮助祉明,想要惩恶扬善,只能牺牲自己的良心。

“这……”苏扬支吾着,说不出话来。再问她,她只好领李昂去厨房。一看,哪儿有什么“红烧狮子头”,只有一盘“红烧肉糜”。

她清楚地知道,此时若是退缩,就是提前承认失败。失败的将不止是她,还有祉明。他配得上更大的舞台。他有志向,有野心,有能力。她不要看他英雄末路。

吃了一会儿,李昂想起什么,问苏扬:“你的‘红烧狮子头’呢?”

那么,无论前面是什么,往前走吧。所有的罪她一个人来背,所有的光辉留给她爱的男人。这样,她将在他的生命中留下隐秘而至关重要的一笔。她也就成了他的一部分。

李昂看着苏扬,脸上有笑容,是那种男人娶了拿得出手的媳妇都会有的幸福笑容。

在这无声而痛苦的纠结中,漫漫长夜悄然过去。当朦胧的黎明之光慢慢透过窗帘,苏扬终于渐渐睡去。

苏扬浅浅一笑,将菜盘一一放下,而后静静地坐到一旁。很快,她听到食客们对她的手艺赞不绝口,并且个个脸上都是惊奇:李昂怎么找了这么个温婉的美厨娘!

梦中,她见到了祉明。他们在一起,竟真的有个家,一个不大却温暖的家。房子里有红色的沙发和蓝色的墙,木质窗台上摆满绿色的植物,还有大株的百合花。他们养育了三个孩子,两个男孩,一个女孩。阳光明媚的早晨,他在教男孩们踢足球,她教女孩弹钢琴。

“哎呀,苏扬你别忙了别忙了,来吃点东西。”他们热情地叫她。

梦是彩色的。有音乐,有欢笑,还有花朵的芳香。她睡得不实,却久久不愿从梦中醒来。因为即便在昏睡中,她也知道那一切都是她的臆想,是她的潜意识为她搭建的虚无幻境。

男生们看球正在兴头上,两个女生也参与其中,期间还聊到赌球,似乎没有一个人在谈“正经事”。李昂买通唱票人和监票人之类的事情,在这场聚会里看不出一点儿端倪。苏扬心下疑惑起来。

她清楚地记得自己在接过那瓶安眠药的时候,所有感官所接受的信号。空气中的气味,皮肤接触到瓶子的温度、外形、质感……阴谋已在心中酝酿,她记得那恐惧和战栗、沉思和焦虑、勇气和希望。所有的情绪和感官记忆,在那甜美的梦境中成为恐怖的背景。冰与火碰撞,圣洁与肮脏交融,童话与黑暗共存。

一小时后,厨房已是香味满溢。一道道菜的口味稍有奇特,但外观还算精致,基本挑不出毛病。或许苏扬从母亲身上继承了厨艺方面的天赋,仅凭记忆力与想象力,加上临时突击的网上课程,已能应付这场恶仗。她怀着忐忑的心情将菜端到客厅,并再次审视了一遍:菜的样子是过得去的,种类也齐,有荤有素,有汤有饭,只是独独缺了答应李昂的那样。

醒来之前她已知道,梦中的一切不过海市蜃楼。

苏扬集中心思,照着菜谱,专心研发“红烧狮子头”,与肉糜、淀粉、葱姜、料酒、油、火候开战。除此之外,在她临时打印的菜单上,还有五香鸡肉卷、糖醋土豆丝、鱼头豆腐汤……工程是浩大的,从未做过饭的苏扬第一次在厨房当家,颇有些手忙脚乱。好在她是关上门独自应付,也不叫人看出太大的破绽。

14.

客厅里尽是谈笑之声。苏扬不去理会,只顾在厨房操持。她料想那帮人凑到一起应有不少“正经事”要谈。自己平日不跟着李昂参与这类社交,若此时在旁,只怕他们觉得谈话不便,言语收敛。那便录不到有用的证据了。因而她索性不过去,不参与,让他们敞开了聊,尽兴地谈。沙发底下的电子耳朵会把他们的谈话照单全收。

竞选的前一天,那个温暖多云的秋日午后,苏扬独自去见祉明。金色的银杏叶已经铺满地面,踩在脚下满是碎裂的声音。这是一个美艳而凄凉的秋天。这是一场告别。

苏扬一头扎进厨房,拌肉糜,做调料,炸肉圆,把进来帮忙的李昂往外推。“看球去,陪他们聊天去。厨房就交给我了。”李昂见插不上手,便退出了厨房。这个完全不一样的苏扬让他幸福得不知所措。

她第二次来到这个地方,旧式社区公寓的一楼。屋子里很热闹,祉明到门外来和她说话。此时相见,两人都有些沉默,彼此都看出些悲壮。她扯出一个微笑,打破这短暂的压抑,问他,屋里都是些什么人?他说是叶子青和她的乐队成员,他们演出回来了,正在这儿吃喝玩乐。她往屋里张望了一下,一屋子打扮得奇形怪状的人,全穿着黑色的皮衣,她一下没认出哪个是叶子青。

客人一共四男两女。李昂做了简单介绍,就招待他们在沙发落座。聚会的主要娱乐内容是看球赛,因而有人提议晚饭就在客厅吃。

“你……怎么样?”他问。

一开始的兆头是好的:李昂先陪苏扬去超市买了食材,然后送苏扬到家里,再去接他其他的朋友。趁着独自一人的工夫,苏扬将录音笔仔仔细细地藏到了沙发下面。她未料到事情会这样顺利,暗自庆幸。看来李昂对她真是没有一点防备之心。

“我很好。”

天色已晚,苏扬还是什么都没想好,什么都没学会。李昂的电话却已经到了。苏扬只好匆匆关掉电脑,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和李昂谈过了?”

长到这么大,苏扬始终认真对待课业,琴棋书画也学通了,厨艺方面却无建树。母亲倒是做得一手好菜,可她却从未向苏扬传授一星半点。母亲让苏扬学这学那,就是为了让苏扬以后不用下厨也能天天吃上好菜好饭。

“别管了,交给我。”

更别提“红烧狮子头”这个弥天大谎了。

他倚着门框,看着她,有些不信,有些好奇。

苏扬一整个下午都对着网上的“红烧狮子头”烹饪课程发呆,什么都没看进去。她脑子里不停编排演练的,都是晚上的大工程——什么时候放录音笔,放在哪里,什么时候收走,怎样避开众人眼目,怎样不露破绽。这一切的一切,需要她做一个胆大心细的女间谍。如何周旋,如何部署,一步都不能走错。

“是不是没有李昂就一定是你当选?”她问。

5.

他说:“是的。你去三角地看看海报就明白了。”

竞选在即,李昂把学生会和团委的人叫到自己家里,谈什么还不是明摆着的?如此机会怎能放过?由不得多想了,先去了再说。

“可是……我看那个中文系的女生人气就很高啊。”

“哦。”她微笑。

“你说谭菲菲?得了吧,光有漂亮脸蛋,高数考二十多分。”

“还有团委组织部的几个熟人。”

“成绩不好,怎么进得了主席团?”

“你的朋友都是学生会的?”

“嘴甜啊,交际手段活络啊。”

“那……也好,你也该见见我的朋友。”

“既然有那么多人支持,如何不可能选上呢?”

“不会的。”

“工作能力不行,也就是网上的人瞎起哄,真投票时起不了作用。”

“你确定要去?我们可能会看足球,今晚有球赛。你会不会无聊?”

“好了,你也别轻敌。说不定人家就选上了呢。”

“真的啊,我也正好练习厨艺。”

他笑说:“不可能的。”接着又问:“你真说服了李昂退出?”

“真的吗?”李昂笑着,大感意外。

“我……”她正要作答,屋里出来两个黑衣人。到了面前,她才发现其中一个是叶子青。叶子青见到苏扬,哇地喊了一声,亲热地拉起她的手,道:“亲爱的,好久不见,你怎么来了?正好正好,快进去坐!咱们一会儿吃饭了。”叶子青性格爽快,声音热情响亮,欢呼雀跃。她梳了满头的非洲千百辫,整个人瘦了很多,黑色皮外套里是一件深红色的小吊带,手腕上叮叮当当挂了一大串,指间还夹着一根细长的香烟。她看上去有种另类的美。

“那今晚让你大饱口福!”苏扬说,“我去你家下厨!”

叶子青对祉明说:“我和阿峰去买点儿啤酒。你招待一下苏扬哈!”那个叫阿峰的男生耳朵上穿了几个金属环,头发在脑后扎成一个马尾辫。

李昂说:“我小时候最喜欢吃这道菜,长大后在北京不太能吃到正宗的。”

苏扬与祉明互看一眼,彼此会心一笑。

“当然是真的。你已经好久没尝过真正江南风味的‘红烧狮子头’了吧?”苏扬说着用筷子指了指被李昂剩在盘子里的大半只食堂版本的“狮子头”。那玩意儿她可尝过,基本就是酱油咸肉圆。

她把她的意思都写在了笑里——你喜欢这样的生活?

李昂笑起来:“真的假的?”

他的意思也都在笑里——这就是我的生活。

“是我家祖传的‘红烧狮子头’!”

叶子青是那种在学校里最出风头的女生,时尚、漂亮、善于交际,什么都爱玩,什么都会玩,轮滑、街舞、攀岩,样样不落。组乐队?当然少不了她。或许正是这样的女孩,才适合与祉明作伴。或许祉明也正是需要并热爱这样丰富而放松的生活。

“你最拿手的菜是什么?”

苏扬望着两人走远,低声学叶子青刚才的话:“招待一下苏扬哈!”她朝他调皮地一笑,“你要如何招待我呀,郑祉明同学?”

“那当然。”

祉明也笑,用指关节轻叩了一下她的额头,说:“好了你!别闹了。我还得准备明天的演讲。”

“你会做菜?”

“竞选演讲?”

有时候苏扬也不懂自己,因为在某些时刻,她会突然撒出一些弥天大谎,把自己都吓住。这会儿,她听到自己在对李昂说:“你知道我最拿手的菜是什么吗?”

“是。”

李昂似乎真的很忙,三口两口吃完饭,盘子里还剩了不少菜。他放下筷子,抬手看表,又对苏扬说:“没事,你慢慢吃。我一点半才开会,现在还早。”

“你会讲些什么?讲来给我听听。”

她笑而不语,心中飞速盘算。

“在人群中感受震撼吧。”他靠近她,压低嗓音,“明天一定要来,我不会让你失望。”

李昂笑笑,只说:“不想去别为难。我知道你觉得这样的聚会很无聊。”

他微笑着,她却心里一沉。明天……明天她在哪里?一定还在昏迷中,或许已经长眠了。他当然不会知道,为了他,她已准备迈出那绝险的一步。迈那一步她几乎是去送死的。

要冷静。要冷静。她不自觉地深吸一口气,掩饰自己的心虚。她用手掌撑住下巴,拿出一贯的消极态度,问:“你希望我去吗?”

她不会再有机会去听他演讲了。这就是最后一次见到他了。这是最后一面了。她鼻子一酸,哭了。

“叫Pizza吧。”他说,然后看着她,有点好奇的样子,“你想来吗?”

“怎么了你?”

这一定是个机会,也许是唯一一次机会。她又听见自己说:“去家里吃饭?你下厨吗?”

“没事。”她强颜欢笑。

果然不出所料。团委和学生会的朋友,去家里。谈什么事非得去家里?

他沉默地看着她。

“团委和学生会的几个朋友。”他说。

屋子里闹哄哄的,乐队那帮人不知在玩什么。

苏扬拼命压抑自己的情绪,对自己说,要冷静,要冷静,不能一反常态,不能被他看穿,不能马上提出要去。她听到自己问道:“都是些什么人啊?”

她拭去眼角的泪,问道:“是不是,明天只要不参加竞选演讲,就算放弃了?”

未等她回答,他又说:“其实本想叫你的,但想你从来都不喜欢这类社交,而且这些人你都不认识,定会觉得无聊,就算了。”

“是的。”

“我约了几个朋友到家里吃饭。你想一起来吗?”

“那好!”她对他微笑。

“没有啊。你晚上有什么事?”

“李昂他……”

“你不高兴了?”他看着她。

“我来搞定!”她一句坚定的回答拦截了他的问题。

苏扬点头,没想好最佳的回答是什么,便只是笑而不语。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着她。他的眼神此时看起来很温柔,就像他第一次吻她的时候。她至今仍然记得他们的初吻,记得每一个细节。

见了面,李昂连连道歉,说最近实在太忙,疏忽她了,又说:“我最近在准备学生会主席的竞选,你知道的吧?”

她说:“你知道吗,那天我做了一个梦……”她想告诉他,梦里他们有一个家,家里有红色的沙发和蓝色的墙,有三个孩子。她想告诉他所有的细节。但远远地,她看到叶子青和阿峰提着啤酒回来了。他们越来越近了。

几天后,苏扬再次给李昂打电话,约他一起吃晚餐。李昂说他晚上有事,不如中午在食堂一起吃个简餐。如此的约会没什么用,苏扬想,但总得试试。

她只剩下一点点时间。她和他最后的时间。

但无论如何,苏扬不愿放弃。自从介入竞选事件,她心底就产生了一股崇高的正义感,那种付出一切去为爱的人追求公平的正义感。她满心都是那种自我牺牲的英雄主义热情,渴望倾其所有来帮助所爱之人实现理想。至于代价、后果,或者旁人的看法,她都不在乎了。

“算了……”来不及再说什么梦了。她摇了摇头,轻叹一声,道:“好好准备你的演讲。”

苏扬的挫败感是不言而喻的。李昂若是有意回避,她是不可能介入他的日常活动的。她纵有决心捕捉到他的蛛丝马迹,也是难以下手。

他认真地,甚至有些凝重地,点了点头。

那天与祉明相见后,苏扬试图与李昂频繁接触,以便了解他的行踪。可越是怀有这样的意图,她反而越不自然。心虚的人往往敏感而不自信。一不自信,自己就先气短了。连打个电话约会吃饭也要斟词酌句。当李昂两次以忙碌为由没有赴约后,苏扬便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失落与疑惑。她甚至觉得李昂似乎在刻意回避她。是他真的太忙了?还是她的突然变化让他起疑?或者,他根本早已知晓了她的密谋?

这时,叶子青和阿峰已到了面前。叶子青说:“怎么还站这儿啊?快进去呀。要开饭了。苏扬一块儿来吃。我们从天津带了驴肉回来。”

一直以来,苏扬留给李昂的印象是个对感情疏淡的人,不需要太多的陪伴。两人之间,一直是李昂热诚主动,苏扬冷漠被动。因此,偶尔苏扬主动提出见面约会,李昂总是积极。

苏扬笑着推辞:“不了。我说几句就走。”

4.

叶子青和阿峰进了屋子,里面又起了一阵喧哗。

这一刻,她感到一股激情涌入心田,是那种为了爱人赴汤蹈火的激情。

苏扬再次抬头看着祉明,郑重地说:“我会让李昂退出竞选的。你一定要成功。”她目中有闪烁的泪光。

她对他微微笑着,眼中闪烁着光芒。

屋子里的人都在招呼祉明快些进去,说就等他了。叶子青也在朝门外看。祉明回头招呼了一句:“马上就来,你们先吃。”

他惊讶万分,不曾料到她已有所行动。

苏扬微微一笑,忍住不让泪水落下。她说:“你快进去吧。我走了。”

“别谢我。爱我。”她说着,拿出一样东西给他看,“我准备了这个,行吗?”她手中是一支迷你录音笔。

她在等他最后一句话。

“那好吧……”他最终说服自己,轻叹一声,随即悄声对她说,“你可以留心他最近都接触些什么人,请些什么人吃饭,说过些什么,是否对各院系学生会的人行贿。我想你能做的也就是这些了。如果可以,就想办法留些证据吧。谢谢你,苏扬。”

但他没有办法说。叶子青握着一瓶啤酒朝他们走来。

他看着她,明白她这两年的心境变化。自觉有愧,又无力改变。他有太多的热血激情与世俗目标。而她不过是一朵安静睡莲,心地纯真,不问世事。他只能将她珍藏在心底。现在的他放不下手中所有,也无法同她一起简单幸福。

他们看着彼此,余光感到叶子青正在走近。很快,她就要近得听得清他们的对话了。在这最后的时刻,苏扬突然压低声音对祉明说:“我爱你,胜过从前,胜过以往任何时候。我非常非常爱你。”最后她的声音小到不能再小。当她说完最后几个字,叶子青已经到了面前。

“我懂。你的现实生活里没有我的位置。我只要你心里有我,我已知足。我会等你,这是我的选择。”

“哎呀,你俩进来说呗。苏扬你别客气了,进来一起吃饭。”叶子青咋咋呼呼地说道。

他深吸一口气,把手抽回,“我不值得你如此待我。我们走在不同的路上。”

苏扬微笑了一下,说:“不了,谢谢。我这就走了。”

她打断他,“我与他的关系并非如你所想。”她看着他的眼睛,字字清晰,“我会等你,一直等下去。你是我今生的唯一,从前,现在,永远。”

叶子青又说了句什么,她没有听清。她眼里全是祉明看着她的样子。他那样沉着、坚定,目光充满了感动,还有不舍。

他再次摇头,“听说李昂待你不错,你倒不如……”

他知道她将要做的事情吗?他知道这也许是永别吗?他最后看着她的眼神,是在诉说他不能说出口的话吗?——我也爱你,深深地爱着你。

她也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告诉我,怎么做,需要收集哪些证据?”

在她转身离开的一刹那,她将他的样子牢牢地印刻在脑海中。

他看着她,眼神流露出心痛和不忍。

别了,我的爱人。希望这不是永别。你知道我是多么不愿离开你。

她紧握他的手,说:“这世界不是黑的。相信正义。我们没有背景,没有有钱有势的父母,我们要靠自己去奋斗。祉明,我相信你的能力与才华,你一旦站上那个舞台会远比李昂做得好。我愿意看到你充满斗志,追求理想。”泪水涌上眼眶,她并不自知如何就说出这样一番话,如何情不自禁地说出了“我们”。

15.

他长长地叹息,只是摇头。

夜幕降临。这是北大学生会换届选举的前夜,一个无风的北京秋夜。

她心里钝痛起来,说:“我虽不能完全理解,但我想帮你。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

一切的一切,只在这个夜晚。天一亮,许多事情将无法改变。苏扬可以想象,此刻,所有相关人员秉烛待旦,彻夜难眠。而她,却为自己和李昂设计了一个长眠之夜。

静默许久,他冷静而平和地说:“本来也不该同你讲这么多,徒增你的烦恼。苏扬,原谅我。现在,你回去吧,忘了这些。”

此时,她手持安眠药,心中百味交集。计划已有,却无法推进,因为——李昂一直没有接她的电话。

为自我的物质幸福而荒废人生?她在心里重复着他的话。

从傍晚开始,李昂的电话始终无人接听。在苏扬与他相处的历史上,这还是第一次。

他看着她,轻叹道:“我知道你所谓的简单幸福。也知道你看不上我说的使命或者理想。苏扬,我与你不同。我是男人。我需要释放自己的能量,需要有所作为。人只能活一次,我不想庸庸碌碌一辈子,耽于一己之哀乐。不想为自我的物质幸福而荒废人生。”

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夜晚,让一向对她关怀备至、百依百顺的李昂连续几小时不接听电话?她的密谋已经败露?还是李昂出了什么事?或者……只是个巧合?

她又说:“我可以马上和李昂分手。”

她不敢去猜测,只能一遍遍地拨打,在无奈中等待。

他没有说话。

晚间十一点,宿舍楼熄灯。室友们陆续就寝,苏扬却依然在桌前枯坐。

你?他沉默着,未及说出什么,就听她说:“我的梦想很简单。和你一起过日子,工作生活,结婚生子,简单幸福。”

如果李昂不想见她,她是完全没有办法的,苏扬绝望地想。这个夜晚将很快过去,还有几个小时天就会亮,她将没有任何机会。她对祉明许下的承诺也将成空。

她听着他这番雄心勃勃的告白,既崇敬又害怕。她突然柔情百转,心中委屈,哽咽着问道:“你的梦想如此宏大。那我呢?”

“苏扬,你还不睡吗?”棒子媳妇在半梦半醒间询问。

他又说:“你知道我的梦想。我不满足于做一个普通人——毕业后当个白领,挣一份薪水,买房子,买好车,疲于奔命却丧失自我,忘却理想。最终怎样?过上优雅的中产阶级生活?那不是我要的。我不求荣华富贵,也不贪图安逸。人生的目的并非只有成就、财富、家庭或者个人幸福。每个人生来都有使命,我的使命不是用大学文凭去换一份体面的生活,去占有更多的物质财富。我需要奋斗,行动,付出,提升,改良世界。我要实现自我对世界的价值。你懂吗?”

“嗯,就睡。”她在黑暗中含糊作答。

她看到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就说不出调侃的话了,只是琢磨他身上为何突然显现出一股庄严正气。让人敬畏,无法反驳。

“不是给你药了吗,还睡不着?”

“国家需要优秀的人才。”他的表情很严肃。

“就睡。”

她笑了笑,说:“这似乎不像你。”

她站起身,摸黑踩着梯子爬上床。手机在这时亮起来,是李昂的短信。

“毕业后我会去考公务员。”

——对不起,手机一直静音,刚看到。你睡了吧?

“你以后……是想当官吗?”她问。

她到宿舍外面给他打回去,电话里传来李昂的道歉声。连她自己也没想到,一听到李昂的声音,她竟哭了。他对她的过激反应感到惊讶。他说:“实在对不起,今天一直在开会,手机调了静音忘记调回来。怎么你哭了?出了什么事?”

她轻轻地“哦”了一声。她对这些事情一知半解,也不感兴趣。

“没事,就是想你。”

他说:“意味着在仕途上有了一个很好的起步。”

“真的没事?”

她摇头。

“嗯,我想见你。”

他握着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说:“苏扬,你知道当上北大学生会主席意味着什么吗?”

李昂略有迟疑,说:“现在太晚了,明天吧。”

她看着他,突然觉得陌生。他们这些人到底在做什么?为了一个学生会主席的职位,有必要如此费尽心机,大动干戈?

“我就想见见你。”她又呜咽起来。

“我在他们学院有个线人。”

“好吧,那我现在过来,你到楼下等我。”

“你又如何知道这些情况?”

坐在宿舍楼外的石阶上,苏扬抱紧自己,仍觉得浑身发冷,喉咙一阵阵的哽咽。为什么哭?怎么就哭了呢?她自己也在想。好像因为李昂一直不接电话她委屈了,又好像终于联系上了觉得释然了。终于有转机了,这个夜晚还是有希望的。是伤心落泪?还是喜极而泣?她弄不清楚。

“他在成绩单上作了假,履历也有虚假成分。那些获奖记录有几项是真的?你知道的,以他父母的关系,这些事有什么难?”

李昂不知什么时候到了她面前。一定是她孤零零地抱着自己坐在台阶上的样子让他难受了,他满脸愧疚,坐下来轻轻抱住她。他在她耳边说:“对不起,以后我再也不把电话调静音了。”

“大致看过一眼。”

这么一来,她的泪又止不住了,她干脆靠着他的肩头抽泣起来。这时连她自己也完全相信,她真是因为他不接电话而满腹委屈,好像她多么爱他似的,受不得他一丝一毫的轻慢。所以此时她尽可以哭个痛快,把该撒的娇撒了,该发泄的情绪发泄了。

他又说:“你看过李昂分发给各院系的竞选材料么?”

“从今天下午开始,我一直在和我们部还有团委的人开会。你知道,明天早上选举,好多事要筹备。真对不起,疏忽你了。”

他摇头,说:“行贿受贿这样的事,除非当事人倒戈检举,否则如何被外人截获证据?”

他再一次解释事情的缘由,并简要地告诉她,他和他的竞选班子如何为第二天的选举做了最后的准备。这些让她厌烦起来。

“你可有证据?”

在他说话的时候,她的思绪早跑开了。她在想,这一切即将开始并结局未知的疯狂是为了什么?为了崇高而必须卑贱?如何恪守身体与心灵的统一?她爱的人在哪里?在做什么?明天他会不会成功?成功了又怎样?今晚她会不会死?死了又怎样?明天有谁会记得她?这么孤独,这么无助。只有唾弃和遗忘。即便活下去,她也成了罪犯。她是否再也没有资格和他在一起?再也没有机会得到他一丝一毫的爱?再也没有可能和他拥有梦中那样一个温暖的家?那么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还有没有退路?有没有?

“据可靠消息,唱票人和监票人都已被他买通。”

想着这些,她开始真的伤心了。她把脸埋下去,无声地哭。真正伤心的眼泪不想示人。

“直接塞钱?”

李昂不明白她到底是怎么了。他搂住她的肩,还在徒劳地解释着不接电话的事情。早就不是不接电话的事情了。她只希望他别烦了。她想自己待会儿。

“这不是人脉的问题。所有大系的学生会骨干他都早已经打点过了。当然,为争取选票,拉帮结派、请客吃饭是每个人都会做的事情,只是没有人会像他那样……直接塞钱。”

过了一会儿,她听到他说:“不早了,你上楼休息吧。”

她说:“你在学校也有诸多朋友熟人,加上叶子青的人脉,无法与之较量吗?”

“唔……”她模棱两可的回答从她环抱的手臂里传出来。

他又说:“李昂在学生会中向来谨言慎行,前两年一直很少发言。谁知他暗中已将棋子一枚枚布下。我私下也曾同他聊过,他所呈现的表象是个淡泊名利的人,参加学生会仅为交友玩闹,打发时间。现在看来,之前不过是他韬光养晦。如今时机成熟,他先前的功课没有白费。不得不承认,这方面他确有过人之处。”

“别哭了,乖,上楼去。都快十二点了。”李昂扶她站起来。

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她泪眼婆娑地看着他。他一脸疲惫。

他看着她,说:“如果不当主席,之前当什么部长都是白当。”

就这样吧。她突然没有力气说什么了。她失去了勇气。这个夜晚快些过去吧。她真害怕。

她突然一阵恍惚,问道:“当学生会主席真的那么重要?”

“晚安。”

苏扬这时想起来,她曾见李昂做过几百份宣传彩页,上面是他的履历与事迹。她本以为那是他用来找工作的,没想到只是为了竞选学生会主席。

“晚安。”

“说得好听是做宣传,实际就是拉选票。”他说。

她转身走上台阶。

他叹息一声,开始向她讲述竞选流程,告诉她网上言论作用有限,目前主席团七人都在使出浑身解数宣传自己。如今每人都有一个竞选班子,去各院系的学生会游说,派发竞选材料。

就这样,走上楼。不要堕落,不要背叛,不要犯罪。现在还来得及。

“现在就告诉我吧,越多越好。”

她停下脚步,回头再看一眼李昂。

“好吧好吧,苏扬。”

“快上去吧。”他说。

“无须认识那么多,我认识李昂,就够了。”她直视他,目光坚定。

“嗯。”她冲他笑了一下。

“你总是专心学业,很少社交。你在学校里认识的人超过五十个没有?”

后来,在回忆中,这个笑成了一个关键性的转折。

“你未免小看我。”

也许是这个笑打动了李昂。他迈了几步踏上阶梯,用力把她一抱,就像面临一次长久的告别,把她抱得很紧很紧。他说:“要不,跟我回去吧?”

他有些动容,目光中似有泪光闪烁。他用手反握住她的手,说:“任何事情都有代价,你若真的参与进来,会受到伤害。”

她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她伸手过去,握住他的手,说:“别这样对我。我不想做你小心翼翼保护起来的瓷娃娃,放在一尘不染的玻璃橱窗里欣赏着,摸不得,碰不得。这样的瓷娃娃不会懂你,也无法进入你的生命。我不要做这样的摆设。我要做你的女人。”话一出口,她自己也很惊讶。

能说不吗?这不就是她想要的吗?从傍晚直到此刻,连续六个小时的等待、煎熬,甚至那些连她自己都不知是真是假的眼泪,不就为了换取这样一个结果吗?

“苏扬,你知道得越少越好。我的事情我自有办法,你无须操心。现在,我们聊点别的。毕业后打算干什么?开始找实习工作了吗?”

还有几个小时天就要亮了。天亮了一切就太迟了。

“李昂如何作弊?”

16.

“我是想当。我会努力,你放心。”

回去的路上,他们都恢复了正常。没有眼泪,没有责备,没有歉意,也没有怀疑。李昂只是说了一句:“你今天好像有些不同。”

“当年你说过,你想当学生会主席,你忘了?”

“是吗?”她说,手在口袋里轻轻捏住那包已经被她碾成粉末的安眠药。

“你不是这个圈子里的人,你不懂这里的尔虞我诈。”

他转过头来看看她,微微一笑,道:“也没有。我只是很高兴你在乎我。”

“那为什么不让我帮你?”

“我当然在乎你。”她说。

“当然不是。”

将近午夜,道路空旷。李昂把车开得很快。

“为什么?你不信任我?认为我会支持李昂?”

时间不多,必须确保万无一失。她靠向椅背,闭上眼睛,开始在心里演算这最后一道难题。

他比以往更为沉着、淡漠,带她入座,很快点了些食物。没有过多交谈,他就切入正题:“苏扬,听我的,不要管这些事情。”

17.

她看着他,意识到这长久不见带来的疏离感比她想象的更为确凿。一瞬间,她忽然情绪有些崩塌,但仍努力克制着。

房间有些幽暗。苏扬打开落地灯,又在茶几上点了两碟蜡烛,然后去酒柜里找酒。

终于再次面对面。祉明有了一些变化,似乎身上那种戏谑与玩世不恭都被收敛了起来。现在的他显得严肃、沉稳,甚至有些沧桑。毕竟一年多没有相见。

李昂站在一旁,手抵着下巴,不解地看着她:“我忘记什么了吗?”

3.

“什么?没有啊。”苏扬浏览着酒柜。

“等等……”他做了妥协,“学校里不方便。你来找我吧。”他接着说了一个地址,在他平日练球的地方,附近有个很小的饭馆。

“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

“说好了,我会一直等下去。”她准备挂电话。

“没什么啊。”

“别这样,苏扬。我不要你卷进这些事情。”

李昂快速地思考着,她的生日,西方情人节,中国情人节……都不是。然后他说:“告诉我吧,亲爱的,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这些天是忙糊涂了。我真怕忘了什么让你不高兴……”

“晚上七点,我在勺园咖啡厅等你。”她态度坚决起来,“你不来我就一直等下去。”

“今天是我们认识700天。”苏扬说。

“我不能见你。”他说,“现在就挂掉电话,忘了这件事。别让李昂知道你跟我联系过。”

天知道,这句话两秒钟前刚刚跳入她的脑海。她只记得和李昂是大一秋天认识的,也许差不多700天吧。谁的脑子也不会转得这么快。并且就算李昂识破,她也可以说自己算错了。

“我想见你。”她突然说。

李昂却信以为真,上前拥抱她,说:“对不起,亲爱的,我怎么把这么重要的日子忘了。”李昂认真的样子反让她疑惑了一下。她不知李昂是真糊涂,还是觉得这由头即便牵强也无伤大雅,所以暂且迎合她。

祉明那头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接着他说:“我不想把你牵扯进来。”

但此刻也顾不上多想了,戏总得往下演。她抬起头微微一笑,说:“所以啊,我们得喝点什么庆祝一下。”她顺势从酒柜里拿出一瓶伏特加。

苏扬在电话这端沉默,片刻后悄声问道:“李昂真的作弊?”

李昂笑起来,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喝这个?这可是我父亲从俄罗斯带回来的,你喝这个一口就倒了。”

“谁找过你?张康?”祉明一言点破。

她朝他调皮地笑笑:“那不是正合你意?”

“上网看过,七人的竞选主席团,你人气最高。”苏扬搬出事先编好的说辞。

李昂伸手来拿她手里的酒瓶,说:“好了,别闹了。你喝不了这个。我们还是喝红酒吧。想不想尝尝八二年的拉菲?”

“你什么时候开始关心这些了?”祉明答非所问。

苏扬把酒瓶藏在身后,说:“不想。我就要喝这个嘛。”她难得跟李昂撒娇发嗲,所以这一招极凑效。

又是一阵静默。她在等着他将话题深入,他却无心讨论。于是她只好说:“跟我谈谈你的进度。第一轮选举已经结束了?”

李昂马上妥协了,说:“好吧好吧,听你的。不过还是少喝点,我明天一早还要参加竞选。”

“谢谢。”

苏扬把酒拿到厨房,取了两个酒杯准备倒酒,正在犹豫要不要此时下手,李昂也走了过来。

她几度组织语言,却仍说不出想要说的话,停顿几秒,只是说:“我一定是支持你的。”

“好了,这么多够了,你会醉的。”李昂笑着制止她往杯子里继续倒酒。

他似乎犹豫了一下,说:“没什么。”

“醉了就醉了,你怕什么?”苏扬神色间有了点媚态。

她顿了顿,说:“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两人拿着酒杯回到客厅里,相视一笑,碰了一下杯。一口酒喝到嘴里,苏扬被辣出眼泪。这酒确实烈,但一想到要做的事情,她只当是为自己壮胆。

他警觉起来,似乎不想谈这个话题,只是轻描淡写地说:“还可以。”

李昂看着她,轻轻地说:“我爱你。”

寒暄几句,她切入正题,“看见你的海报了,竞选还顺利吗?”

她说:“我也爱你。”

“很好。”

李昂又说:“明天上午你来看我的竞选演讲吧,我让他们给你留个好位子。”

“我很好,你呢?”

她心跳得像打鼓,却仍装得漫不经心,往沙发里一靠,说:“演什么讲啊,你别去了吧。”

“是我。好久不联系了。你好吗?”她措辞略显生涩。

李昂怔了一怔,看着她,问道:“为什么?”

“苏扬?”他语气平和坦然,仿佛并无这一年多的疏离。

“你当了学生会主席该多忙啊,以后便无暇陪我了。”她又喝了一口酒,尽量把话说得自自然然,毫不心虚。在实行最后的大计划前,她还要再试一试,看看有没有挽回的余地。

现在却还是要拨出这个号码。铃声响起的这一刻,苏扬突然害怕听到他的声音,害怕那声音的主人已不属于她,却还要继续诱惑她。铃声响了一遍又一遍,苏扬的手开始微微颤抖。如果响过这声他不接,就挂掉,她一遍遍告诉自己,却始终等着。然后,她听到了他的声音。

李昂也喝一口酒,在她身旁坐下。他看着她。他的眼睛紧逼着她的眼睛。他在探究她这句话是不是发自内心的。她也看着他。落地灯在他侧后方,他的脸一半在阴影里一半在光亮里,显得轮廓分明。此时,他看起来非常英俊,非常沉着,却像一团深不见底的雾。她就那样看着他,想象着如此平和的一张面孔背后会酝酿着怎样的阴谋。

那串号码苏扬始终熟记于心。一年来,无数次翻看手机通讯录,看到他的名字,翻过去,又翻回来。编好短信,不敢发出,改来改去,最后删除。

两人沉默着对峙了片刻,李昂笑起来,伸手揽住苏扬,俯身轻轻吻她。他说:“不会的,你永远是最重要的。”

2.

苏扬笑笑,不说话了。李昂就像个狡猾干练的政客,谨慎而警觉,清醒而理智,一举一动都很得体。她找不到他的破绽,也无法说服他。

苏扬留下的背影里,没有态度,也没有允诺。

“你说我能选上吗?”他突然问她。

苏扬没有说话,转身离去。张康又在后面喊:“千万别说我找过你,他饶不了我的。”

苏扬觉得这句话问得别有用心,于是恢复成那个一贯懒散迟钝的自己,往沙发里一仰,说:“我哪儿知道?我不懂你们那些事。”

“对不起,我不该跟你说这些。但请你接受我唯一的请求,给祉明打个电话,只是简单问候。如果他不跟你提,就算了。好吗?”

李昂笑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苏扬只是摇头。她不懂这些,也不想听。泪水慢慢流淌下来。

房间里突然就有了异样的气氛。似乎对于某个问题,两人已经心照不宣。有那么几秒钟,屋子里静得可怕。苏扬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来缓和气氛,但因为那几口伏特加让她心口热热地烧着,她害怕自己一开口就是不着边际的蠢话。正恍惚着,她已听见自己说:“李昂,你说你一个物理学院优等生,为何不好好做研究,到造福人类的领域去发光发热?你花大把时间精力去参加这类竞选,不觉得浪费吗?”

苏扬抬起头,眼中有泪。张康轻叹一声,静默片刻,压低声音说:“告诉你吧,李昂在竞选中作弊。他凭借父母背景,在学生会中拉帮结派,一手遮天。这些事情你未必了解。但你了解祉明,知道他的能力、他的才情、他的理想。你忍心看他输给这不公平的世界?”

“浪费?”

她犹豫了一下,停住脚步。张康两步追上来,说:“求你了,给他打个电话。他自己是无论如何不肯开这个口的。”

“是啊,你所热衷的事情,并不能创造实际的物质财富。”

“我有什么立场?他有同居女友!”苏扬说着,委屈陡然涌上心头,再不理会张康,转身就走。她听到身后传来张康的声音:“现在只有你能帮他!”

李昂笑起来,说:“那你应该建议我去当农民,种地。”

“打个电话关心一下又如何?”

苏扬说:“我尊敬农民,是他们在养活我们。你想我们这些人,既不种,又不收,凭什么一日三餐吃得饱饱的?”

苏扬摇头,“我和他已经没有关系了。我们已经一年多没有联络。”

李昂转过来看着她,仿佛重新认识了她。这个尖锐的、挑衅的苏扬让他觉得陌生了。

张康叹了口气,说:“不如你给祉明打个电话吧。”

他换了副一本正经的口吻说道:“我们不需要去读个北大,然后出来当农民。”

苏扬眼中仍是困惑。

“没错!北大培养了你,所以你该好好当个物理学家。或许你能成为下一个牛顿、伽利略,或者霍金。”

张康盯着苏扬的眼睛,对峙数秒,他说:“你是真不懂?”

李昂大笑,说:“然后呢?投身宇宙起源的终身研究?你认为那些东西能让几十亿人吃饱?算了吧,亲爱的,你最近在看些什么书?”

“你说什么?”

“我什么书都没看。我只是觉得,研究宇宙起源比参加什么竞选、当选什么主席更有意义。关注过去,就是关注未来。”苏扬眼神迷离地看着李昂。她心想酒真是可怕的东西,自己果然已是蠢话连篇。

“除非你真心希望你那个男朋友当选,那当我没找过你。”

李昂没有接话。静了片刻,他笑起来,说:“你认为宇宙起源于什么?未来人类又将何去何从?”

“什么袖手旁观?”

苏扬看着他,知道他无非是想扯开话题。经过几番较量,她已清楚自己绝无可能通过谈话诱使李昂放弃竞选。既如此,又何必继续饶舌浪费时间。于是她索性放轻松,就顺着他去扯开话题。她侧身靠向沙发,微笑着说:“宇宙起源于什么?让我来听听准物理学家的高见。”

“如果你心里也有他,为何现在袖手旁观?”

李昂放下酒杯,认真地说道:“我相信宇宙起源于大爆炸。我也相信,宇宙大爆炸那一刻决定了一切原子的坐标和速度,而那些坐标和速度又决定了下一刻直到今天现在宇宙所有原子的坐标和速度。所以,我相信,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一切的一切,在大爆炸的那一刻就已经决定了,什么都无法改变。就好像我认识了你,爱上了你,我们在一起,这也是早就注定了的。这个世界,遇到谁,认识谁,错过谁,都是命中注定的,所以……”

“那又如何?”

“所以我们不必抱怨,不必假设,不必如果。”苏扬接着把他的话说完。

张康看着苏扬,说:“你怎么样我不清楚,我只知道,祉明心里有你。”

“所以,理论上说,什么都无法改变。”李昂继续说道,“从宇宙大爆炸的那一刻起,直到今天,一切都已经被安排好了。我们也可以说,首先有了一个宇宙,所有的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一遍,而我们,只不过是在重复。”他说完看着苏扬,又补充道:“当然,这只是一个理论。”

苏扬停下脚步,看着张康,问:“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她已从对方话中听出态度,他把李昂叫做“你那个男朋友”,难道她苏扬有愧对祉明的地方,轮得到他来仲裁?

苏扬说:“我还是相信,我们能够掌握自己的命运,我们需要付出勤劳、智慧和良心,去获得成功。上帝拯救自我拯救的人。”

“其实我和你见过的,你还记得吗?”苏扬一直没说话,张康就只管自己说下去,“大一时在‘西门鸡翅’,那天很晚了,你来找祉明,我们冰球队的哥们都在。后来冬天,我们在冰上练球,你和你那个男朋友在滑冰,我们也打过照面。”

李昂拿起酒杯,喝完了酒,说:“亲爱的,你知道我是个无神论者。”

“有回我跟他喝酒,他喝多了说的。放心,没别人知道。”张康边走边说,目视前方。

苏扬笑了笑,说:“你喝得太多了。”她站起来往厨房走去,“你先去洗澡吧。我去冲两杯蜂蜜柚子茶,解酒的。”

“你和祉明的事情,我知道一点。”这是张康的开场白。苏扬走在他身边,并未搭话,等着下文。

18.

苏扬的呼吸停在那里,两秒钟后才恢复。她跟着张康往那条路灯昏暗的空净小路走去。

苏扬在厨房的时候,仍有五分清醒。她从衣服口袋里取出那两个纸包。这一晚,出于紧张,也出于恐惧,她多次将手放进口袋中揉捏它们,犹如一个患了强迫症的猎人在森林里不停地检查自己的枪。而现在,当这一刻终于来临,她发现自己的手颤抖起来。她再次望了一眼卫生间紧闭的门。李昂正在冲凉,里面响着哗哗的水声。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定一定神,努力让自己的手不再颤抖。然后她将纸包里的粉末分别倒进了两个玻璃杯。尽管很小心,还是撒了一点在桌上。她又赶紧用手将它们抹掉。然后她看着面前两只玻璃杯里的粉末。少的那份,是三片,棒子媳妇说的那个极限,是为李昂准备的。多的那份,四片,超过了极限,是她为自己准备的。不知是为了良心的安稳,还是为了逃避,她决定对自己下手更狠。如果昏迷,就让她昏迷得更久。如果有人不能再醒来,她也宁可那个人是她自己。今晚之后,她将无法再面对李昂,无论是一起醒来还是一起死去。

“是关于郑祉明的事。”

然而良心也好,生死也好,她都顾不上了。现在她要做的只有一件事:让李昂错过第二天上午的竞选演讲,把祉明稳稳当当地送上学生会主席的位置。除此之外,任何后果,她独自承受。

张康不介意地笑了笑,四下望了望图书馆门口来来往往的人,问:“能否借一步说话?”他用目光指指旁边小路。苏扬未动,目光仍是警惕和询问。

卫生间的水声停下了。

苏扬礼貌而敷衍地一笑,并未伸手。

事已至此,不容反悔。她再次看了看两只杯底的白色粉末,一阵伤感。没有过多的时间用来思考了。她迅速把蜂蜜柚子茶倒进两个杯子,加了温水,用勺子搅匀。然后她拿起自己的那杯尝了一口。味道甘美,毫无破绽。

她回过头去,看到一个男生,不认识,却又好像在哪儿见过。男生身形高大,到了苏扬面前伸出一只大手,自我介绍道:“你好,法学院张康。”

李昂赤着上身从卫生间走出来。他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朝苏扬微笑。

她刚跨出图书馆大门,就听到身后的人叫:“苏扬。”

这是苏扬第一次面对面注视一个男人的身体。李昂个子高挑,身体健壮匀称,有种协调的美感。苏扬突然觉得难为情,加之轻微的醉酒,脸火红地烧了起来。李昂笑着,知道她脸红什么。他说:“我每周都健身的。”

走到灯火通明的图书馆门厅,她感到不远处有个人正盯着她。她加快脚步,心下决定放弃平日常走的幽暗小径,改走主路回宿舍。

的确,李昂是那种把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的人,健身这件事他当然不会忘记。他不像祉明那样热衷于足球和冰球那类对抗性强的运动。他定期去健身房,哪怕只是独自跑步,也能坚持。他做事不凭兴趣,只看事情对他有无益处。

这天晚上,苏扬上完夜自习,准备离开图书馆。

苏扬颔首微笑,把杯子递给他,说:“喝吧,解酒的。”

随后她一眼扫过其他几张海报,又看到了李昂的名字。她稍有惊讶。她与李昂是经常见面的,却从未听他提过参加竞选的事情。

李昂毫无怀疑和戒备,接过去喝了一大口。他的大脑被伏特加弄得昏昏然,又被火热的情欲烧得分不清南北。苏扬想,现在就是给他一杯毒药他都会喝下去。

细看海报,原来是学生会换届选举在即,祉明参加了竞选。每个候选人的事迹和基本资料都做成一份宣传海报,七八张海报把三角地的这一片区都占满了。苏扬盯着祉明的照片看了一会儿,真的是很有魅力的一张笑脸。

“祝你竞选成功!”她笑着举举杯子。

就是这样一个绚烂的秋天,苏扬路过三角地的时候,看到了祉明的照片,被贴在一张海报上。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突然出现在眼前,直让她思绪万千。一年不见了,他可好?

他也笑,和她碰了碰杯。两人仰头喝完了各自杯中的蜂蜜柚子茶。

十月,枫叶早早红了,金黄的银杏叶铺满道路。晴朗的天空在红墙黑瓦间蓝得尤为澄澈。在北大校园,秋天是个比春天更生机勃勃、万事复苏的季节。

罪已犯下,这一天值得记住。

生活平平静静。一转眼又到了新学期,苏扬在北京的第三个秋天。

二十一岁的苏扬,不管外表怎样柔弱乖巧,她内心暗藏的攻击性和天大的胆子在这一刻做了主宰。

1.

若不这样,她能怎么办?没有背景,不懂权术,甚至没有多少朋友。她能做什么?她只能用这种最原始、最笨拙的方法来帮助她爱的人实现理想。她一次次告诉自己,李昂配不上学生会主席的职位,那是他用钱买的。祉明有满腔的热情和才华,为什么要输给这样一个人?

所以现在,你能理解我了吗?

我们没有你神通广大。我们斗不过你。但我可以用最简单的方法把你打倒。对待罪恶,就用罪恶的手段。你不仁义,为何要我对你仁义?睡吧,睡吧。只要明天中午之前你不醒来,你先前所有的无耻手段统统都是白费力气。

带着贪恋与束缚的爱,最终只是抵抗虚无的一种手段。

苏扬走进浴室,希望酒精和药力快点发挥作用,让她沉入那漫长的睡眠。但此刻,当热水冲击着她的皮肤,她的头脑却无比清醒。她的内心充满了悲壮的正义感。她去欺骗,去犯罪,去堕落,甚至牺牲自己的身体来换得正义的实现。她一遍遍地冲洗自己,想洗清自己的罪恶。为了让她爱的人实现理想,她首先要舍弃他,背叛他。她看着镜中赤裸的自己,终于看清了这残酷的现实。

我曾经不屑于对幸福的渴望,却依然希望了无牵挂。我从不奢望持久的感情或者爱的忠贞。你可以说我淡漠、无情,但你知道,我是愿意付出爱的。我只是不想剥夺任何人的自由,或者独占任何一个人,也不想品尝因爱而生的嫉妒或争执。爱一旦变得自私,便给他人带去伤害。

走出浴室,窗外是北京的午夜。城市灯光璀璨,天空看上去倒像凌晨四五点钟的样子。此刻,她突然害怕黎明的到来,害怕黎明的时候他们还醒着,也害怕他们再也醒不过来。

然而追求个人的幸福,本身便是一种软弱和退缩。

李昂的身体覆盖着她。他在暖色的灯光里看着她,目光清澈而温润。这使他看上去比平时单纯,仿佛恢复成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在他温柔的脸庞下,她感到身体里那股暖暖的躁动。出乎意料地,事情的性质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这让她有些难堪,又有些许宽慰。她与他之间产生的柔情多少遮盖了她的罪恶感。她蓦然发现,在那一刻,她爱他,或者说爱他体内那个依然善良单纯的大男孩。那是受到这世间浸染前的他,那个依然纯净美好的他。

我曾相信,幸福只属于那些在世上了无牵挂的人。

在苏扬最终沉入昏昏睡眠之前,脑海里竟是这样一个李昂,纯净剔透。有一瞬间,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也许她利用了他的爱与信任,伤害了他,而他本是无辜的。可一切都来不及了,一股疯狂的困意席卷而来,将她卷入那深不见底的黑暗。